1
坐落在安顺西街的赵府是一座灰色西式小楼,院墙也是灰色的,缠枝黑色铁门。门内有一花园,椭圆型,疏疏朗朗开着粉红玫瑰。
赵府开建时青城纺织厂刚落成两年,赵昀泽正忙于开拓市场便对齐玥姗说,“建房的事就交于你了,我是想建一个中西合璧的建筑,客厅要敞亮,庭院要……”齐玥姗说,“你就放心吧!你忘了,我留学时学的就是房屋设计,虽然荒废了,但对建筑风格比你了解,美学方面也是很有品味的。“赵昀泽说,“那好,那我就不多说了。”
小楼盖好后,赵昀泽虽然不太满意但也没说什么。
此刻,小楼里灯火通明,一层大厅的条几上,红木桌椅上摆满了锦盒、包裹,地面上放着三个大木箱。靠里的大木箱已经贴了封条,赵昀泽和管家胡有旺正拿着草绳捆绑;旁边的大沙发上堆着一堆物品,齐玥姗侧身坐着边挑拣边装盒打包。水晶吊灯的影子投下来,投在姜黄色柚木楼梯旁的一堆玩具上,闪闪烁烁。闪闪烁烁中突然响起依媛的叫声:“妈妈,我要把这个芭比带上。”
“不能带,”齐玥姗头都不抬地说,“到上海我们再买。”
“不嘛,我就要带这个。”
“你,”齐玥姗一抬头又扫见博烜正抱着一个地球仪从楼上走下来,不由得怒道,“还有你,尽拿些不着调的玩意,没地儿装了。你姐回来,还要带些东西。”
齐玥姗话落门铃响了,众人一愣,胡有旺放下手里的草绳说:“准是大小姐回来了,我去开门。”
“我也去!”依媛爬起来追在胡有旺身后。
“有那么邪乎吗?”博煊白了依媛一眼,嘟囔道,“回就回来呗。”
齐玥姗瞥了眼儿子,转头对赵昀泽说:“我说什么来了,只要不给她钱,她准回来。”
赵昀泽刚坐下,正拿着一根雪茄要点,见齐玥姗边说边拿着一只瓷瓶往锦盒里放,便说:“你也别弄了,她可能还没吃饭。”
“瞎操心,”齐玥姗笑道:“她不会饿着。”
赵昀泽说:“那你就让吴妈弄点水果来。”说完把雪茄点着,猛吸了一口。
博煊走到赵昀泽身旁把地球仪放到桌上说:“我去吧。”
“好!”赵昀泽看着儿子赞道。
齐玥姗笑道:“这小子,一说吃便高兴。”
“怎么了这是?”赵依嫣一走进大厅便叫,“大逃难啊!”
“我们去上海。”依媛摇着赵依嫣的手说。
“去上海,”赵依嫣边往沙发前走,边问,“为什么要去上海?”
“这边不安全,我和你爸决定先去上海躲躲。”齐玥姗拉着赵依嫣坐到沙发上说,“你先歇歇,博煊去喊吴妈拿水果了,吃完水果,你也去楼上收拾收拾,看有什么要带走的。把重要的东西都带走,这一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去,我还要回北平上学。”赵依嫣说。
“回什么北平?北平三面都让日本人围住了,说不定哪天就沦陷。”
“危言耸听。”赵依嫣甩开齐玥姗的手,往旁边坐了坐。
“怎么是危言耸听呢?”齐玥姗往前凑了凑说,“你堂婶前天才来过,说齐恒剑才开了会,北平的北、东、南三面全被日军控制了。北面是部署于热河和察东的关东军一部;西北面是伪蒙军的8个师;东面是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保安大队。北平很快就会沦陷!”
“那我也不去上海,我的同学、朋友,都在青城!”
“你别傻了,他们都会走的。你堂婶说,青城政府各部门都在准备撤退,家属也一同南撤。齐恒剑明天就派人送两卡车家私去上海。我们这么忙活,”齐玥姗伸手指了指四周,“就是想让他把这些东西捎上。”
“你妈没危言耸听。”赵昀泽把烟掐灭,朝这边走来。
齐玥姗母女聊着的时候,他一直闷头抽烟,他前几天已经把工厂迁到了上海,就等着赵依嫣放假回青城后一家人去上海呢。可赵依嫣却说什么不想走。他其实也不想走,但不走又怎样呢?半年前他的朋友李维熙来信说他们的日本同学野村昭一在日军华北警备司令部任职,热河沦陷后他在野村昭一的劝说下做了热河伪政府社会局的局长。李维熙怎么会心甘情愿的为日本人做事呢?那一定是迫不得已。所以他必须走。不走,日本人来了拿他辛苦经营的纱厂、孩子、老婆的性命相逼,他怎么办?他建厂的初衷是实业救国,他怎能把纱厂拱手让给日本人呢?那样他还不如一手烧了它。
“你相信爸爸,”赵昀泽坐到女儿身边,眼眸深邃而坚毅,“要不是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我不会做这个决定。票我都买好了,后天上午的火车。你一会儿上去把要带走的东西拿下来,装到木箱里。这些木箱,前半夜就要装车。
赵依嫣默然,隔了一会儿起身往楼上走,走到楼梯中间回过头问:“我三姑家走吗?”
齐玥姗扬起头说:“不走,你爸劝过了,你姑父……”
“哼!”赵依嫣不等齐玥姗说完,白了她一眼,闷着头往楼上走,齐玥姗嘟囔道:“这孩子,她家什么情况?咱家什么情况?”
2
赵依嫣坐黄包车离去后,彭亦轩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着吸了一口。赵依嫣执意不让他送他便不送,那丫头泼辣勇敢,没人敢欺负。
“先生,坐车吗?”路对面一个黄包车夫冲这边喊。
彭亦轩向车夫摆摆手,又吸了一口烟,转身朝左面走去。这里离家大约有两里地,他不急着回家,他想边溜达边梳理一下不宁的心绪。
不宁?彭亦轩想到此笑了。他还真想不出更恰当的词了。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欢快?愉悦?兴奋?躁动不已?都像,又都不像。一见到景玉瑶他的心便莫名地狂跳了几下,随后便是愉悦,从未有过的愉悦,那种愉悦让他心跳不已,一直到他和赵依嫣聊天时,他还时常想到景玉瑶那张漂亮冷傲的脸。当然他掩饰的很好,赵依嫣一点都没有发觉。
景玉瑶的父亲是益盛纺织公司董事长?那她应该是景玉锦同父异母的姐姐了。我说她俩长得怎那么像呢,但她俩的气质绝然不同,景玉锦热辣、张扬,很像依嫣。景玉锦?据说也离家出走了。这姐俩!”彭亦轩想到此笑了笑,笑时右侧嘴角微微上翘。他不知道就是这样的笑让景玉锦迷得神魂颠倒。
彭亦轩是德华中学的语文老师。他在师范读书时就加入了共产党,毕业后党组织派他回青城负责学运工作。
彭亦轩清瘦肤白,鼻梁挺直,眼眸深邃,笑时右侧嘴角微微上翘,让很多女生着迷。迷恋他的女生常常找他请教问题,她们或羞羞怯怯或娇柔做作或挤眉弄眼暗送秋波,但都不敢直接表白。唯独景玉锦不同。景玉锦盯着他说:“我喜欢你,我想做你的女朋友。”他说:“不,不行,我是你的老师。”景玉锦说:“老师怎么了,老师就不能谈恋爱吗?我就要做你的女朋友。”
彭亦轩急了,他不想谈恋爱,他要一心干革命。正巧赵依嫣正趴在窗外敲玻璃,于是他灵机一动说:“我有女朋友了。”景玉锦瞟一眼窗户问:“是她?”他不置可否地“嗯”了声,景玉锦便走了。
那天赵依嫣特地到学校找他,是跟他约好一块去给他母亲过生日,他见景玉锦离去便跟赵依嫣说笑着走出学校。后来他听说景玉锦离家出走了也没往心里去。
此刻彭亦轩又想起了那件事,他突然觉得那时的他有些肤浅,那时他以为他可以做到革命不成功不谈恋爱,是因为他没遇到让他动心的女孩。如果他遇到了他怎能心静如水?今天他一见到景玉瑶便心跳加快,那种感觉就是爱吧?假如景玉瑶成为他的同志?他们……彭亦轩内心涌起一阵狂澜。
彭亦轩走着想着,突听秋生喊他,循声一看,秋生正站在马路对面冲他招手,他怔了怔,朝秋生走去。
秋生见彭亦轩走到身边说:“你紧着走吧,夫人在门口望了半天了。”
“好。”彭亦轩点头,然后指指黄包车问,“你这是?”
“去柳府,”秋生说,“柳二爷昨儿定的,六点半去瑞华楼听戏。”说完要走。彭亦轩拦住他说:“你晚上回家喊我一声,我还要回学校。”
“嗯!”秋生回答。
秋生离去后,彭亦轩往前走了三百来米,拐进安顺街,便望见了瑞祥楼,一座有着雕花木格门窗的砖红色建筑。十三年前,瑞祥楼改建时,彭亦轩父亲彭蕴宽在赵昀泽建议下把院门改到了胡同里,原西厢房的位置。
彭亦轩母亲赵曼珍正站在胡同口往东望,望见儿子的身影笑了,静了静,转身往回走。
赵曼珍走进院子,直接去了厨房,烧水,煮饺子。儿子上周末没回来,婆婆叨唠了无数次,她昨天给儿子打电话,让儿子今天务必回家看看奶奶。儿子说,好,我明天上午有点事,下午去火车站接依嫣,你跟奶奶说我晚上回去。”她就告诉了婆婆,婆婆听了就嚷嚷包饺子。
彭亦轩一撩门帘见八仙桌上摆着饺子叫道:“嘿,吃饺子!”
“看你乐的。”赵曼珍笑道,“昨儿一撂下电话,你奶奶就嚷嚷着包饺子。”
“还是奶奶疼我。”彭亦轩走到桌前,捏了只饺子放进嘴里问,“奶奶呢?”
赵曼珍把筷子递给儿子,又往前推了推那盘香辣肚丝说:“东屋躺着呢。帮我包了半天饺子,累了。你先吃着,我再去拍个黄瓜。”
“不用了。”彭亦轩指指那盘饺子,“这就足够了,我和依嫣刚在外面吃过。”
“哦。”赵曼珍回身坐下,问,“依嫣好吗?”
“还行。”彭亦轩夹起一只饺子说,“还是那副样子。她本来不想回来,说是舅妈逼着她回来的。”
“哦。”赵曼珍静了半晌又说,“我正想跟你说呢,你舅舅前几天来过,说他们要搬去上海,劝我们也去。让你爹一口回绝了。你爹说咱们家的生意不比你舅舅,搬到上海吃什么?”赵曼珍说着用惶恐的眼眸盯向彭亦轩问,“局势真的那么严重吗?”
“我也说不好。”彭亦轩放下筷子说,“现在人心慌慌,但急着往南面撤的大多是一些官员和有南方背景的。”
“啊。”赵曼珍脸上现出忧愁。
“娘,”彭亦轩握住曼珍的手,“您别着急,先看看,不行您们就回西望村老家。酒楼和车行先关了。”
“是啊!”赵曼珍叹道,“也只能这样了。就怕你爹不这么想,到时候你得劝劝他。”
“嗯,我会的。”彭亦轩又夹了个饺子放进嘴里,吃过问母亲:“爹还在前面呢?”
赵曼珍说:“可不,总是不放心这个,不放心那个的。你吃完去看看他。他总是叨唠你,说你不如辞了老师,到酒楼主事,省着雇别人,让他操心。”
“嗯。”彭亦轩回答。
3
赵依嫣吃过早饭去德华中学找彭亦轩。
轻车熟路,赵依嫣直奔西北角的那栋灰色小楼。小楼二层206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挤出的歌声和说笑声让赵依嫣兴奋。她紧走几步推开门。彭亦轩没在,几个穿学生装的男女楞着眼看她。
三男,俩女。赵依嫣扫了屋内一眼判断,大概是彭亦轩的学生,他们刚才在写标语。随即笑道:“我找彭亦轩。”
“彭老师出去了,说是吃过中饭回来。”脸上长着雀斑的女生扶了扶右脸太阳穴旁的眼镜腿说。
“他说去哪了吗?”赵依嫣问。
“没有。”那个黑瘦的男生摇摇头,又朝旁人挤挤眼,咧嘴一笑。
赵依嫣不悦。笑,他以为我是他那些花痴女同学!随即撂下一句:“谢了!”转身离去。
赵依嫣走出校门,站在拱形门洞前沉思了片刻,转身往西走。
瓦片胡同离这儿不远,往西走,走过碎银桥,第二个胡同便是。瓦片胡同7号?应该在偏南的位置。彭亦轩不在,我就去找景玉瑶!反正不能让一肚子话憋死。赵依嫣想着脸上溢出笑容,脚步也欢快起来。
赵依嫣刚拐进胡同,便望见一个穿浅紫色长裙,肩背画架的女孩,从一扇大铁门中走出,往北走去,急忙叫道:“景玉瑶!”
景玉瑶闻声站住了,回头观望,见是赵依嫣,笑了。心想:果真是她,她真是急性子,说来便来了。
“热死了。”赵依嫣赶到景玉瑶身边,掏出丝帕在脸前扇了扇,问:“你这是去画画?”
“嗯,”景玉瑶点头,“我去北山写生。”
“北山?”赵依嫣惊讶,“在哪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就一个土丘,”景玉瑶笑道,“出胡同往西,约半里多地。不如你跟我一块去看看。”她不愿赵依嫣见家里的绿袖、闻婉婷等人,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
“那好,”赵依嫣高兴,“我们边走边聊。”
景玉瑶点头,二人便一同往北走。赵依嫣边走边说:“我本来是去找彭亦轩的,他不在才来找你。”景玉瑶笑笑。赵依嫣又说:“你知道吗?北平,我们可能回不去了,局势很严重!”
“嗯?”景玉瑶一惊,看向赵依嫣。
“我爸妈说的,他们说……所以他们要把家搬到上海去。火车票都买好了,后天的。哎,你说……”
二人说着走着,走出胡同口,又往西走了半里多地便拐入了路北的那条小路。
路是碎石子路,两旁长着杂草、矮灌木、稀疏的粉红色喇叭花。赵依嫣摘了一朵,闻了闻,一扬手抛出去,叹道:“唉,我是真不想去上海。可不去,我爸妈不答应。”说完看景玉瑶,见景玉瑶不言,脸色凝重。便不再说话。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来到山顶。山顶东高西低,高处一片青石,凸凹陡峭;低处几棵松树,一块平地。平地上一块巨石,形似灵芝,层层叠叠,嵌入地面。赵依嫣见状,很是欢喜,大叫道:“好美!”朝前跑了几步,往南一望又叫:“哦,能看见城楼!还有城隍庙,钟鼓楼,新百商场!哎,玉瑶,你看啊!”
景玉瑶正弄画架,摇摇头,笑道:“我早看过,你再看看,能看到整个青城呢。”说罢,继续摆弄她的画具。
赵依嫣在山顶上转了两圈,才坐到景玉瑶身边看她画画,她看了半晌,问:“玉瑶,你画的是箭楼?”
“嗯,”景玉瑶停住笔,直起身子端详着画布说,“这箭楼,我画了无数次,每次画感觉都不一样。我现在觉得北平沦陷了,也没什么可怕,早晚我们会夺回来。就像这箭楼,她是我们青城的,中国的。谁也拿不走!”
说着,用笔在调色板上调出一些红色,是那种橙红,火的颜色。赵依嫣愣了片刻,抓住景玉瑶的肩说:“玉瑶,你说的真好!”
景玉瑶正要去画布上涂抹,被赵依嫣一抓,笔尖戳在画布上,戳出一团红色。景玉瑶一怔,随后画笔一转,唰唰几下,那团红色便成了一片烈火。
“玉瑶,你!”赵依嫣呆了,她没想到景玉瑶也这般烈性。
景玉瑶扔掉画笔,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望着山下说:“回不了北平,我就留在青城!”
“我不想去上海,就是舍不得你这样的朋友。”赵依嫣也站了起来,“可我不去,我妈就断我生活费!”
你是没受过我那样的罪!景玉瑶嘴角抽搐,露出一丝苦笑。她摇了摇头,回头看着赵依嫣说:“要不你先去,去了再想办法。”
“也只能这样了。”赵依嫣一脸委屈,走到景玉瑶身边说:“我还没跟你说呢,我和彭亦轩说好,带你去他们的读书会。现在我去不了了,你自己去学校找他吧。
彭亦轩?景玉瑶的眼眸掠过一丝光亮,随即点头:“嗯。”
4
闻婉婷盘头、抹粉、涂胭脂,梳洗打扮完,换上一件玫红底蓝花滚边旗袍,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才拿起手包走出卧室。昨晚她已想好,今天一早就去杜府找表姐。表姐总是上午九点多钟约几个夫人打牌,她必须在那几个牌友到来之前和表姐谈卓文和玉瑶的事。
闻婉婷下了楼喊侯叔,侯叔应着从右侧敞廊跑过来:“太太,您找我?”
“玉瑶呢?”闻婉婷问。
“刚出去。”侯叔回。
“出去了?”闻婉婷盯着侯叔。
“嗯,她画画去了。”侯叔凑近闻婉婷低声说,“您放心,我派人盯着呢。”
“哦,我去一趟杜家。”
“好,我帮您叫车。”
闻婉婷走出院门,特意往左右观望了一下。她往右望时景玉瑶和赵依嫣刚好走到胡同北口,再一望俩人已经拐进北面的街巷。
闻婉婷纳闷:嘿,昨晚刚到家,今早就约了人!那人是谁?转念又想:还好,是个女孩。这要是男的?嗨,不管她了。赶紧吧,赶紧找表姐去。婚事办了,才万事大吉。闻婉婷想着上了车。
杜府在津汉街,由景宅到杜府要经过草市街、德正街、华安大街三条青城最繁华街巷。往日去杜府要半个多小时,但今天出来的早,街上的店铺大多没开门,司机又觉得闻婉婷着急,紧踩油门,二十分钟后车便停在了杜府门前。
开门的是王妈,王妈把闻婉婷请进小客厅,又给她到了茶,便去请庞玉珠。
庞玉珠昨夜没睡好。这楼里人倒是不少,可上下跑的都是姨太太翠屏的孩子。这楼里越热闹,她就越感到孤寂、寒凉。翠屏的孙子琦儿都两岁了,可自己呢?女儿去了美国,儿子三天两头不着家,偶尔回来一趟还总是躲着她。晚上她截住卓文想叨唠两句,可刚开口他就烦了。
庞玉珠听王妈说闻婉婷来了,嗯了一声,起身下楼。
闻婉婷见庞玉珠眼泡微肿问道:“表姐,你不舒服?”
“唉!”庞玉珠叹了一声坐到桌旁说,“一宿没睡。”
“怎么?”闻婉婷给庞玉珠倒了一杯茶问,“又和她们生气了?”
“是卓文!”庞玉珠接过茶说。
“卓文,”闻婉婷急问,“卓文怎么了?”
“怎么了?”庞玉珠把茶杯放到桌上,往前坐了坐说,“你说说,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不能说话,我刚说两句,他就不回来了。”
“他昨天不是在家吗?”闻婉婷问。
“是啊,昨天傍晚回来的,屁股没捂热又往外走,我把他截住想说几句,可才开口他就烦了,撂下一句晚上不回来了,就没影了。”
“那他没跟你提玉瑶的事?”
“玉瑶?”庞玉珠盯着闻婉婷问,“玉瑶有信了?”
“玉瑶回来了。”闻婉婷挺了挺脊背说。
“玉瑶回来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人怎么样?”庞玉珠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突变,“卓文和她见过面了?”
“你瞎想些什么。”闻婉婷喝了口茶说,“玉瑶是昨晚到家的,她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念书,人更文静漂亮了。卓文已经知道了,是我打电话告诉他的。俩人?据我所知俩人还没见面。”
“哦,这我就放心了。”庞玉珠抹了抹胸口。
“你不放心什么?”闻婉婷白了庞玉珠一眼,“你以为卓文见过玉瑶了,玉瑶变得破烂不堪,他回家和你撒气。”
“你,”庞玉珠扑哧一声笑道,“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去,有你这么比喻的吗?你又不怪我了?说要不是我给卓文和玉瑶撮合,卓文早娶个开朗、安分、家境更好的女人了。”
“嗨,我不是着急吗?现在好了,现在玉瑶回来了。”
“玉瑶是回来了,可卓文又不着急了。”
“怎么?”庞玉珠往嘴边送的茶停住了,“卓文跟你说什么了?他不是就等着玉瑶的吗?”
“他说,他最近忙,过两天再去看玉瑶。”
“过两天?”庞玉珠把茶杯放回桌子,眼露疑惑,“他怎么又?”
“所以我赶紧跑来了,我以为你知道些什么呢?”
“哦,”庞玉珠思索着,“他这些日子总住在外面,莫不是……”
“就怕这个,”闻婉婷把茶杯往桌上一撴说,“他要是找个女人玩玩也就罢了,可要是喜欢上了,非要娶她。咱们又不知根底,那可就糟了!”
“是呀,咱们得想个办法。要不,这样……”庞玉珠正说的,外面响起吵闹声。庞玉珠扭头看窗外,是翠屏和儿媳妍玉在逗弄琦儿。
翠屏嫁杜希思前在盛德戏班演花旦。杜希思迷上她后便在外面租了一套房,翠屏怀孕才告诉庞玉珠。庞玉珠当时脸色大变,杜希思怎么会看上一个戏子呢?她一直怕杜希思看上哪个女下属,才常去电话公司探班的。可他竟?是我高估了杜希思的品味。庞玉珠咬着牙想:戏子!戏台上演了千百遍妩媚娇柔,勾心斗角,迷惑男人的角儿,定是一个玩心机、耍手段的狠货。可翠屏已经怀了杜家的种,杜希思又搬来哥哥庞熠东做说客,她也只能大闹一场了事。翠屏进杜府四个月后生了儿子杜卓源,后来又生了杜卓菊,杜卓兰,杜卓峰。杜卓源大学毕业后进了杜希思的电话公司任总工,三年前娶了妍玉,生了儿子琦儿;杜卓菊、杜卓兰在青城女中读书;杜卓峰刚上初中。
庞玉珠皱了皱眉,回过头瞧闻婉婷。闻婉婷说:“别理她们,咱们说咱们的。”庞玉珠往前凑凑,刚要张嘴,又传来翠屏的笑声,笑声大而欢快,庞玉珠黑了脸,一指窗外道:“她们就这样,就这么成心!”
闻婉婷往窗外瞧瞧说:“这都是姐夫惯的。你也是,你怎么不跟姐夫闹呢?绿袖可不敢这么张狂。”
“杜希思跟炳焱不一样!”庞玉珠叹道。
“有什么不一样。”闻婉婷撇嘴,“不就是流过洋吗?”
“我比不上你,我命不好!”庞玉珠阴了脸,“卓文要是早结了婚,早有了孩子,我何苦受这个!”
“别生气,别生气!”闻婉婷攥住庞玉珠的手,“表姐,你犯不着和她们生气。玉瑶这不是回来了吗?咱们赶紧督着他俩结婚。结了婚,明年你就能抱上孙子!”
“我不生气。”庞玉珠抽出手,“我要是生气,早气死了。”
闻婉婷和庞玉珠这么聊着的时候,杜卓文正坐在泰华饭店三层东北角那间客房里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他对面闷头吸烟的男人是警察局总务科副科长郭伯瀚。
杜卓文吐出一串漂亮的烟圈后,看向郭伯瀚问:“你有什么打算?”
郭伯瀚眉头微皱说:“我是不想南撤,我父母妻儿都在沧州,我去了南方,他们怎么生活?”
杜卓文盯住郭伯瀚:“那要是非让你去呢?”
“那我就辞职,辞了回家种地。”
“种地?日本人会让你踏实种地?”
“那你说怎办?我又不像你,老子有钱,说做买卖,就做买卖。”
“其实你也不用着急。”杜卓文捻了下指间的雪茄说,“南撤,可能还轮不到你。”
“怎么说?”郭伯瀚往前凑了凑。
杜卓文一笑,“有人,消尖了脑袋想往南逃。”
“哦,”郭伯瀚领悟,“那我就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杜卓文往后一靠,笑道,“你只要不争不抢,就没人想到你。”他说着往前坐了坐,“据我估计,日本人来了会收编警局,到时候顺其自然,你还做你的科长。我呢,还做我的生意。”
“好!”郭伯瀚把夹在指间的雪茄掐进烟缸说,“这我就放心了。那我就先走了,警局那边还有点事。”说着起身。
“好!”杜卓文跟着起身,“那你先去,明天晌午我请你喝酒。”
郭伯瀚离去后,杜卓文打了一个电话。打完,斜靠在沙发上继续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