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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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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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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人》连载

第一十四章 断线的风筝

1

景家姐妹走出聚雅轩时天已经大黑,此刻彭亦轩已经完全脱险,他正坐在皇姑寺三进院大殿西侧的耳房里向谭季宽汇报。

房内较暗,炕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灯芯刚被谭季宽用针挑过,燃出蓝色的火焰,彭亦轩和谭季宽隔桌坐着,二人脸色沉重。

上午,赵依嫣走后,彭亦轩百爪挠心。赵依嫣走的那一刻他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喊了赵依嫣一声,但赵依嫣没停下脚步,他也就没再喊。一个原因是当时他脑子很乱,还断定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心里正翻江倒海地难受,当着赵依嫣他不得不强压着。

“景玉瑶是陈道源的情人……”刚听赵依嫣说时,他一惊,随后便是不相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赵依嫣弄错了。可当赵依嫣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完他就不得不相信了。赵依嫣是不会瞎编的,即使赵依嫣嫉恨景玉瑶也不会那么做。那就是真的了?景玉瑶做过别的男人的情人,而且还生了孩子。可他竟一点都不知道,还那么爱她,还把她拉进了组织。这……这让他心里涌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受,像心被人攥着,使劲地拧啊拧的。自打他出生还没这么难受过。可他又必须忍着,因为赵依嫣就坐在面前。

赵依嫣走后他吸了支烟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心绪才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后他又点燃一支烟坐在桌边思索。景玉瑶为什么向他隐瞒呢?是难于启齿,还是刻意隐瞒?如果说是难于启齿,问题还不大。可要是刻意隐瞒?他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可斗争残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啊!我……我当初就不该那么着急,如果我当初再慎重一点?可我……

彭亦轩审视起自己来。是的,他太着急了,他太想她成为自己的同志了,他想她成为同志是有私心的,是源于他那点小布尔乔亚的浪漫。其实他发现过一些端倪,景玉瑶的脸上偶尔会掠过一丝哀愁和惊恐,特别是他要和她亲热的时候。可他,唉!彭亦轩哀叹一声。哀叹完了又觉得景玉瑶的哀愁和惊恐不正说明她是因为有难以启齿的隐痛吗?她爱他,想接受他,想告诉他她委身过别的男人又难于启齿。嗯,要是这样,事情就不那么糟了。想到此,他就不那么紧张了。等等吧,等依嫣回来就清楚了,就她那脾气,问清楚了就会跑回来,说不定景玉瑶会和她一块来呢。想着,他扭头看了眼小柜上的座钟:已经一点十五分了,也等不了多大会儿了。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都一点五十五分了赵依嫣还没来,身上的汗又冒了出来。不行,我不能这么干等着。要不去找秋生?让秋生向……

正当他要出门时,秋生来了。

看到秋生,彭亦轩心里一紧,因为按规定没有紧急事情秋生不应该这时候这么进来。果然,秋生带来了赵一嫣被捕,上级让他们立即撤离的消息。瞬间,他脑子里闪出诸多疑问:赵依嫣被捕了?谁出卖的她?她见到了景玉瑶吗?难道是景玉瑶?但不容他多想,他必须马上撤离。

此刻,坐在谭季宽对面的彭亦轩是冷静的,他并没把自己的那些情绪波动全说出来,他只是如实地讲了事情的经过。讲完有些悔意地看着谭季宽说:“我太疏忽,大意了。赵依嫣被捕、景玉瑶向组织隐瞒实情,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请组织处罚我。

“这以后再说。”谭季宽咳了一声说,“当务之急是先想想赵依嫣是否还认识其他的同志,若有,立即通知那些同志隐蔽起来;景玉瑶那边?先切断她和组织的一切联系。”

“这……”彭亦轩想说这不妥吧?目前还没有证据断定景玉瑶有问题。但当他看到谭季宽严厉的眼神,便把话咽了下去。

“环境越来越残酷,我们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大意,我们要尽快查出赵依嫣被捕的真正原因。”谭季宽收回盯着彭亦轩的眼眸,眉头微蹙想了一会儿又看向他问,“你刚才说赵依嫣很可能知道一些事情,而且在被捕前写在了纸上,藏在你和她约定的地方?”

“嗯,”彭亦轩点头,“所以我想去梧桐胡同9号看看。”

“不,你不能去。”谭季宽说,“现在梧桐胡同9号恐怕早被敌人监视了,你把藏纸条的地方说清楚,我让别的同志去。”

彭亦轩猜想谭季宽说的别的同志应该是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同志,所以他不再多说,立刻把藏纸条的地方描述了一遍。

景家姐妹从聚雅轩出来,景玉锦朝四下看了看说:“你自己回家吧,我还要去会一个朋友。”说完不等景玉瑶回话便朝停在路边的黄包车走去。

去会一个朋友?景玉瑶看着她的背影想,赶着向她的上线汇报才对。又见路边只停了那一辆黄包车,便放慢了往路边去的脚步,待她走到路边景玉锦已经坐上黄包车离去。

景玉瑶站在路边放眼望去,见斜对面的隆盛元茶馆前刚停下一辆黄包车,便快步朝那儿走去,待她走到黄包车旁,穿长衫的男人刚付完车钱,黄包车夫转头看着她问:“您坐车?”

“嗯,去瓦片胡同。”景玉瑶说着坐了上去。

夜色昏暗,街巷寂静,坐在黄包车上的景玉瑶闭上了眼睛。刚才拉着玉锦的那辆黄包车往东去后又往北拐了,那应该是去杜卓文家的方向,难道玉锦是去找杜卓文了?自从她知道玉锦是国民党特务后她便猜测杜卓文可能是玉锦的上线。那杜卓文会不会告诉她那些事呢?应该不会吧?可他要是真跟玉锦说了呢?我……

二十多分钟后,黄包车停在了景宅大门前。

景玉瑶走进大厅便被闻婉婷叫住了:“玉瑶,你怎么刚回来?”

“嗯?”景玉瑶没想到这么晚了闻婉婷还坐在大厅里喝茶,她怔了下说,“我和朋友吃饭去了,你哪?你怎么这么晚还坐在这儿?”

“我等玉锦。”闻婉婷说着起身朝她走来。

“玉锦还没回来?”景玉瑶明知故问,她觉得她应该这么问一句,她现在很谨慎。问完,不等闻婉婷答话便往楼梯口走。

温婉婷见状忙说:“玉瑶,你在外面没听到什么吗?”她是想从景玉瑶口中听到赵依嫣被抓的消息。玉瑶是赵依嫣的朋友,赵依嫣要是被抓她应该知道。

闻婉婷从梧桐胡同西口北面的那个冷饮店出来回到家便找景玉瑶,当她知道景玉瑶自上午出去还没回来便叫彩凤给她沏了一壶铁观音,坐大沙发上喝。她平日是不喝铁观音的,嫌铁观音刮油容忍衰老。“人没了油水就没了光泽,干瘪粗糙很快就会衰老。”她跟庞玉珠这么说。可现在她心里有火,火大得闹心,她必须喝铁观音降降。

是啊,她原本就没什么城府,如今又揣着那么大的秘密,她怎能不闹心。她就那么坐在大沙发上喝了一壶又一壶,其间除了上卫生间、吃饭,就没离开过。

景玉瑶不知道闻婉婷问话的意思,景玉瑶心里也揣着秘密,所以景玉瑶停下脚看着闻婉婷的脸问:“听到什么?”

闻婉婷见景玉瑶脸色难看忙说:“啊,我是问你在外面没听到什么吗?比如,比如从朋友那儿。”

景玉瑶一惊,这么快!随后稳了稳心绪说:“没听到!”噔噔蹬,上楼去了。

进了卧室景玉瑶便躺到了床上,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她必须静下来好好想想。刚才闻婉婷那话似乎在暗示什么,难道她听说了我和陈道源的事?有可能,上午那会儿人多嘴杂,保不准被哪个女人看到宣扬出去。

此刻景玉瑶很后悔,她在心里告诫自己:算了,爱咋咋吧,不能在陷到那件事里了。最要紧的是要集中精力想想赵依嫣被捕和情报站转移的事。

赵依嫣怎么就暴露了呢?难道是……赵依嫣暴露,情报站转移很正常,但赵依嫣也认识我呀,组织为什么不通知我隐蔽呢?难道是他们通知我了,我那时恰巧在杜卓文那儿?还是……景玉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赵依嫣离开她后先去了彭亦轩那儿,和彭亦轩说了那些话。

当想得脑袋发涨发疼时景玉瑶突然意识到:她怎么想都没用,她只有在家里等,等组织联系她。

2

赵依嫣被捕的第三天晚上,一个黑影闪进了梧桐胡同9号,他是从露台进入的,当时监视那里的便衣正聚在一块喝酒吃肉。

几分钟后那个黑影又从梧桐胡同9号闪出,他顺利地拿到了赵依嫣留下的纸条。

纸条是第二天上午送到皇姑寺的。送纸条的人是工运部部长余子健,他先前在北平搞学运工作,卢沟桥事变后受命回到青城,以济民堂药铺少东家的身份做掩护。

余子健是以香客的身份进入寺庙的,正逢阴历四月初一,进香的人较多,皇姑寺第三进大殿老祖殿的香火最盛,因此他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

余子健把纸条交给谭季宽的同时还带来了赵依嫣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下仍未吐露半字的消息。

谭季宽听后点了下头,随后便打开纸条看。看后脸色沉重地对坐在对面的彭亦轩说:“她只写了五个字,景玉瑶出卖了我。”

彭亦轩一震,这是他料到的,又是他不相信的。这并不源于他和景玉瑶的感情,而是源于他对赵依嫣性格的了解。

“这……”

彭亦轩刚开口便被余子健接了过去:“这就是景玉瑶叛变的证据,接下来我们就该采取锄奸行动。”余子健有些激动。他在北平接触过赵依嫣,且印象极好。前几天又在街上和她偶遇,并一块吃了饭,正想再约她呢,她就被捕了,这让他很难受。当然,这些彭亦轩和谭季宽都不知道。

“我不同意!”彭亦轩说,“有可能赵依嫣只是怀疑。”

“那要不只是怀疑呢?”余子健看着彭亦轩问,“那就会给组织带来更大的损失。所以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们已经信其有了。”彭亦轩缓了下口气说,“我们已经切断了和景玉瑶的联系,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损失。我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救赵依嫣,救出赵依嫣后,把事情调查清楚,再进行下一步。”

“嗯。”谭季宽点了点头说,“亦轩说得有理,当前最要紧的是先救出赵依嫣。这样吧,”他说着看向余子健道:“你先回去,盯紧警察局那边,若有新情况立即送我。”

一连三天景玉瑶除了吃饭就是在露台上绘画,期间彩凤来过几次说是给她送茶水,其实是来探她的。

这景玉瑶清楚,所以她才特意让彩凤把茶水端到露台去。彩凤回去对闻婉婷说:“嗯……她就站在画架前画画,画的是院外面,一条巷子,还有房子。”

“院外破破烂烂的,”闻婉婷露出不屑,“有什么好画的,去吧!”

彩凤是不懂画,她要是懂便能看出画上的线条杂乱无章寥寥草草,看出景玉瑶的心情糟极了。

景家除了闻婉婷其他人似乎都不怎么关注景玉瑶。

绿袖,这两天有时坐在楼梯拐角的藤桌前嗑瓜子,边嗑边瞟一眼闻婉婷,甩两句不咸不淡的话,有时抓着把瓜子倚在厨房的门框上边嗑边和银翠聊天。自打景炳焱辞了纺织公司的职务,景玉瑶不再当董事长秘书了,她便不怎么怼景玉瑶了。如今姚妈死了,她就更放心了。“那丫头,就姚妈那么个贴心的,姚妈一死她也就耷拉秧子了。”姚妈死的那天晚上,绿袖靠在后院过道的柱子上哼了一声对银翠说。

景炳焱,除了吃饭大多待在书房里,景玉瑶以前常去书房看他,这两天不去了,他并不觉得奇怪。姚妈死了,玉瑶不在状态,很正常。他不知道姚妈死前对玉瑶说的“其实你妈在绿袖和闻婉婷嫁给你爸之前就疯了,你妈疯也是为女人……你爸在外面有女人,那女人还给他生了儿子”的话。要是知道他就会发现端倪——自姚妈去世后她就不爱搭理他了,书房她也只去过一次,还是他叫她过去的,过去后脸一直耷拉着。

景玉锦也没心思关注景玉瑶。从聚雅轩出来的那天晚上她去了广济源茶庄,向郁兴沅汇报了上午去警察局面试的经过,郁兴沅听后说:“很好,你要尽快地拿到我们需要的情报,上头催的紧。我让你盯住“老鹰”的目的也是想从他那里能获得我们需要的情报,共党特工往往会提前拿到更多更准确的日伪方面的情报。”于是景玉锦第二天就去警察局上班了,下班后又忙着和那些新朋友喝酒聊天,回到家景玉瑶早已关灯睡觉了。第二天上午她又听说了刑警队抓到了暗杀宫崎幸助的女共党,那女的是宫崎幸助住所原主人赵昀泽的长女赵依嫣。赵亦嫣?不就是去学校找彭亦轩的那个女孩吗?景玉锦立刻便明白了彭亦轩消失的原因,同时也断定出:景玉瑶和彭亦轩只是普通朋友。既然是普通朋友,她就没必要在再她身上劳心费力了。

闻婉婷这几天不只是坐在大沙发上喝茶,她还去了两趟杜府。可淘淘的病还没好,杜卓文也不知在外面忙活什么,庞玉珠一会儿盯着崔嫂喂药,一会儿迎送大夫,没和她聊上几句。

彩凤离去后,坐在大沙发上的闻婉婷往后靠了靠,两脚相搭,双手抱胸,眼帘低垂地开始琢磨:玉瑶这儿是指望不上了,她也不出门,别人要给她打电话早就打了。唉,我还是去庞府打听打听吧,有了赵依嫣被抓,且被断定为是她杀了宫崎幸助的准信,才完事大吉啊!可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她给郑文媛打电话为没去泰华饭店开会的事道歉。当然,她事先编好了理由,她可没那么傻如实说呢。可她才说了个开头,郑文媛便说:“你们,烂泥扶不上墙!”跟着挂了电话。

闻婉婷想到此笑了。不就是说我烂泥扶不上墙吗,她还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张口莫骂陪理者,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就拿着东西笑着脸去,不信她不给我好脸!于是她恢复了原先的坐姿,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喝完,抬手看了看腕表,起身朝楼上走去。她要去卧室拿那块不久前玉锦陪她逛新百商城买的丝巾,拿上就去庞府。

露台上,手拿画笔的景玉瑶在画架前已经站了快一个下午了,她有些不耐烦了。这都三天了,街上那个她等待的人始终没出现,床头柜上那个她期待的电话也没响一声。怎么回事呢?要不,上街上转转去?兴许会遇到秋生呢。有了这个想法她便待不住了,抬手看了下表,心说:再等等,再等一个小时,太阳就该往山下落了。

一个小时后景玉瑶走出景宅,走出瓦片胡同。

景玉瑶往外走时被坐在楼梯拐角的绿袖看到了,绿袖吐出两片瓜子皮说:“还出去啊?该吃晚饭了!”

景玉瑶瞧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绿袖撇了撇嘴说:“今天这是怎么了?都不想吃饭了。”随后垂下眼帘,转了转眼珠嘀咕道:闻婉婷出去一个多小时了,倒是打扮的漂漂亮亮,可这玉瑶?弄得跟个买菜的似的?

这绿袖,还真会形容!景玉瑶出门前的确费了一番心思,她先把长发拢到脑后挽了个攥子,又找出一件竹青色棉布旗袍穿在身上。这件旗袍是去年夏末买的,那时她刚爱上彭亦轩,觉得彭亦轩是革命者,革命者应该喜欢质朴的东西。但今天她穿上这件旗袍不是为了彭亦轩,而是为了在街上转悠时不引人主意。

景玉瑶出了瓦片胡同顺着草市街往东溜达,溜达到德正北街后往南拐,在德正北街走了一会儿又拐进鼓楼大街,走过钟鼓楼、银碎桥,进猫眼儿胡同,然后穿过猫眼儿胡同进华安西街,在……

景玉瑶走过的地方大多是热闹繁华的街巷。那里的店铺门口、路边、街巷中央时常会出现一两辆黄包车,她就那么边溜达边留心着那些拉黄包车的人,她总觉得秋生会出现在那些人中间。

可景玉瑶走了近两小时,也没见到秋生,于是她产生了再去瑞祥楼看看的想法,恰巧一辆黄包车就停在前面不远处泰华影院的门口,她便边疾走几步坐了上去。“去杨柳胡同的隆盛元茶庄!”景玉瑶对黄包车夫说。她记得隆盛元茶庄在瑞祥楼斜对面,相隔着一条马路,在那儿观察瑞祥楼,看的清楚且安全。

黄包车夫瞧了景玉瑶一眼,拉起车便走,一袋烟的功夫车就停在了隆盛元门口。景玉瑶付完车钱走进隆盛元茶庄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碧螺春慢慢品着。

景玉瑶边品茶边观察瑞祥楼门前面的动静。此刻虽然天黑但周围都是店铺,灯光很亮,她看的清楚,瑞祥楼的大门紧闭着,门前不时有行人走过,瑞祥楼东面的那棵大槐树下仍站着两个抽烟的男人。很显然,那两个男人就是警察局的便衣。景玉瑶的脸上浮现出沮丧而茫然的表情。

十分钟后,景玉瑶从隆盛元茶楼走了出来,朝东面走去。

那不是回家的方向,那样走只会越走离家越远。

像老天爷也知道她心情似的,她刚走了二百多米天便下起雨来。她凄苦地笑了:雨不大,稀稀拉拉,一滴滴打下来,像打在心上。

后面的雪佛兰开过来,停在她身边,她侧过头。杜卓文从车窗探出头来:“上车吧。”她面无表情,回过头,往前走。杜卓文静了会儿开车跟了上去:“上车吧!”她像没听到似的继续往前走。车“嚓”地停住,杜卓文从车上下来,拽住她的胳膊说:“下雨了,我送你回家!”说着,把她拦腰抱起,走到副驾座那边,塞进副驾座上,然后关上车门,坐到驾驶坐上,把车掉了个头,往西开去。

车驶出杨柳胡同,手握方向盘的杜卓文瞧了景玉瑶一眼,在心里叹了一声。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放不下身边的这个女人呢?

那天景玉瑶走出翔凤胡同11号东厢房后,他楞了一会儿便命令手下盯住她。他以为景玉瑶去完瑞祥楼会很快地隐蔽起来,可后来手下向他报告说,景玉瑶没见到彭亦轩,因为在景玉瑶到瑞祥楼之前樊永祥已经带着人去过那里了,在那里没抓到人便留下两个便衣在那儿监守。后来……后来景玉瑶就回家了,回家后就没再出来。他的心便提了起来。

今天,一个多小时前,手下又向他报告:景玉瑶出门了,在大街上到处溜达,溜达了快两个小时又坐黄包车去了隆盛元茶楼。他便急了,立刻开着雪佛兰来了隆盛元茶楼。他把车停在隆盛元门前的马路边,伸手开车门时,景玉瑶正从隆盛元的门里走出来往东去,他便缩回了手,坐在车里看着景玉瑶往东走。没多会儿便下起了雨,雨中的背影是那么凄凉,他就再也忍不住了,开车追了上去。

3

“你被你的组织抛弃了,你成了断线的风筝。”杜卓文说这话时车已经行驶到德正南街,街上行人稀少,路两旁的店铺有的已经打烊,有的正在打烊。他是突然开口,两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

那时景玉瑶正侧脸瞧着车窗外,听了杜卓文的话她的心疼了一下,但仍旧望着车窗外,像没听见似的。

“他们怀疑你出卖了赵依嫣。”杜卓文接着说,仍是两手握着方向盘,眼睛望着前方。

“我没有!”景玉瑶回过头看着杜卓文。

“你是没有。”杜卓文看了景玉瑶一眼,“可他们已经认定了,否则他们就不会不通知你隐蔽,就不会至今不联系你。”

景玉瑶掉过头看着窗外。

杜卓文继续说:“接下来他们会追杀你,除非他们找到了真正出卖赵依嫣的人。”

“我的组织不像你的组织。”景玉瑶怼了一句。

“都一样!”杜卓文哼了一句说,“刀尖上跳舞,谁都不是善茬。”

景玉瑶沉默,杜卓文也不再说话,车继续往北行驶……

吃晚饭的时候,景炳焱站到餐桌前没见到景玉瑶便瞧向闻婉婷问:“玉瑶呢?”

“嗯……”闻婉婷有些楞怔,她刚从庞府回来一会儿,还没来得急找玉瑶。

绿袖见状暗笑,待景炳焱脸色微变,脆声说道:“玉瑶半个多小时前出去了,她说不在家吃晚饭了。

“哦,”景炳焱看了绿袖一眼说,“那好,吃饭。”说完坐下拿起碗筷吃饭。

吃完饭,走出餐厅,景炳焱对走在身旁的闻婉婷说:“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闻婉婷应了一声,转身叫彩凤,吩咐彩凤沏一壶碧螺春送到老爷书房,吩咐完跟在景炳焱身后往楼梯上走。

闻婉婷随着景炳焱走进书房,回手把书房门关好,坐在离门不远的欧式沙发上瞧着景炳焱。

沙发面是亚麻布,咖色底,金黄色牡丹花图案。沙发共两个,并排摆着,前面放着一个白色欧式小茶几。这些都是景玉瑶前段时间为书房添置的,那时景炳焱刚辞职,姚妈还没死。她这样一弄,满屋子红木家具的书房便显得明亮、温暖多了。为此,闻婉婷还凑近绿袖嘀咕,玉瑶那丫头就是会哄老爷。绿袖则说,你嫉妒了?嫉妒了赶紧把玉锦找回来,让玉锦也哄哄老爷。气得她瞪了绿袖一眼扭身走了。

景炳焱走到桌案前坐下,拿起烟斗边往里面装烟丝边问闻婉婷:“你下午去杜家了?”

“嗯……”闻婉婷犹豫了一下说,“我去和表姐打牌。”她不敢说去庞府,说了景炳焱必怒。

“你别成天只知道打牌,”景炳焱瞧了闻婉婷一眼说,“也留点心思给孩子。玉瑶不需要你操心,她沉稳安分,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玉锦那丫头,急躁、轻狂,竟做些不着调的事。”说完,景炳焱又瞧了眼闻婉婷,然后低头看了看烟斗,见烟斗已经装满,便用手指按了按,又从烟丝盒里捏了点烟丝继续装。

“她做什么不着调的事了?”闻婉婷嘀咕道。

“做什么不着调的事了?”景炳焱瞪着闻婉婷问,“我早上才听侯叔说,她去了那个警察局。你知道不知道?”

“我……”

闻婉婷刚说了个我字便听到敲门声,立刻住了嘴,看向门口。随后听到彩凤说,太太,茶沏好了,便说:“送进来吧。”待彩凤把茶放到小茶几上离去,闻婉婷瞅了瞅景炳焱继续说,“我也是前晚上才听说的。是,是卓文介绍她去的。”

“卓文?”景炳焱顿了一下,又说,“不管谁介绍的,去那儿就是当汉奸!”

闻婉婷的嘴撅了起来:“她只是做文案工作,又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不做?”景炳焱斜了闻婉婷一眼,“去了就不由她了。她回来你让她过来一趟!”

“我看算了,你要是把她惹急了,她扭头再跑。外面那么乱,说不定她会碰见什么人,做出什么事呢?”闻婉婷说着挤出几滴眼泪来,“这好赖在咱们眼皮子底下。”

“都是你惯的。”景炳焱又斜了闻婉婷一眼,“去吧!”

闻婉婷坐着不动,静了静拿起茶壶给自己倒水,倒完喝了一口,看看景炳焱一副不愿意再搭理她的样子,撅起嘴,起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回过头说:“你也别总觉得玉瑶没事,她,”闻婉婷想说“她那个朋友赵依嫣已经被警察局抓起来了。”话到嘴边改了口“她不是现在也没回来吗?”

景炳焱摆摆手说:“你去吧!”

闻婉婷离去后,景炳焱把烟斗点着,叼在嘴里慢慢嘬着。

吃饭前他听绿袖说玉瑶出去了,还挺开心。玉瑶不再在家憋着了,走出去散散心,是好事。可刚才闻婉婷临出门时说的话又让他不安起来。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才能从姚妈死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她最近的异样,难道只是因为姚妈死了吗?

想着,他起身走到窗前,叼着烟斗往外看,正好看到杜卓文那辆雪佛兰从东面开来,停在家门外面。于是他从嘴里拔出烟斗,探着头,两眼盯紧了门口。当他看到车门打开,景玉瑶从车上走下来,走到大门前按门铃,杜卓文还在车里坐着时,眉头皱了起来。这俩人怎么了?景炳焱收回了头和眼睛,把烟斗重新放进嘴里叼着。

其实车停住后,杜卓文是想下车帮景玉瑶开车门的,但他又忍住了。他总是这样,心里对景玉瑶好,表面上又装作不在乎。

杜卓文坐在车里看着景玉瑶走进景宅大门,侯叔从门里探出头来看了看,然后把大门关上。才开车离开。

车驶出瓦片胡同东口拐进草市街便慢了下来,杜卓文不着急回家,街上灯火阑珊,行人稀少,很适合他边开车边思索。

刚才,在车上景玉瑶一直沉默,但他从沉默中看出了她的紧张,他的话她听进去了,而且还产生了一些反应,那些反应更证明了他的判断:出卖赵依嫣的人不是景玉瑶,可她的组织怀疑是她,但也只是怀疑,他们还没确定。假如他们确定了,景玉瑶定会受到惩罚,可现在他们只是切断了和她的联系。这样看,景玉瑶面临的危险只是赵依嫣那边,如果赵依嫣顶不住酷刑,把她的同伙交待出来,景玉瑶便会第一个被抓。

一想到景玉瑶被抓,他的心就痛。

按说,他知道了景玉瑶和陈道源的事后应该恨才对,可他却恨不起来。那天,在翔凤胡同11号他听完她絮絮叨叨、像个疯子似的讲完她所受的苦难后,他不但不恨,反而生出了爱怜。她凄苦、无助的样子,终于让他有了他在她面前是个强者,她需要他保护的感动。

这几天他除了派手下跟着景玉瑶外,还费尽心思地打听赵依嫣被抓后的情况。还好,截止到昨天晚上赵依嫣仍没吐露半点秘密,即使她被打得遍体鳞伤。那么今天呢?以后呢?警察局把她交给宪兵队后又会怎么样?最好的办法是尽快把赵依嫣弄出来。我……

杜卓文想着调转了车头,把车驶进鼓楼东街,他要去庞府一趟,找庞耀东聊聊。他也考虑了他平日不去庞府,今晚突然登门是否找个别的理由,又一想庞耀东那么聪明,找理由会更让他怀疑,不如直来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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