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景玉锦是下午回的景宅。
当时阳光正好,风也柔缓,她穿一件亚麻黄西式衣裙,外罩一件紫藤蓝薄泥大衣。是侯叔开的门。侯叔见是一个绮丽的女子愣了,随后惊叫道:“二小姐!”
景玉锦点头:“嗯,我回来了。”
“诶呦,”侯叔笑道,“这回老爷该高兴了。”说着去提地上的皮箱。
“我自己来吧。”景玉锦说。
“哦!”侯叔一愣,忙收回手,侧开身子站到一旁,看着景玉锦提着皮箱往小楼走去,才去关大门。关大门时还瞄了眼她的背影。
景玉锦走进小楼时,温宛婷正揉着眼睛往楼下走。
她刚睡完午觉,想去花园看看汝睿。临睡前,彩凤带着汝睿在花园捉蜻蜓,这都睡醒了,也没见彩凤带着汝睿回来。
温宛婷猛见女儿,有些恍惚,她狠命地揉了揉眼睛。她不相信门口那个婷婷玉立,正对着她笑的女子是玉锦。
见温宛婷的样子,景玉锦笑了:“妈,是我,我回来了。”
“玉锦,”温宛婷的眼泪涌了出来,“真的是你!”她叫喊着奔下楼梯,奔向女儿。
温宛婷扑到景玉锦身上,抓住她的胳膊说:“你可回来了,你这些年到哪儿去了?”
“妈,”景玉锦推着母亲说,“我到南方念书去了。”
“南方?”温宛婷正想问呢,突然传出绿袖的笑声:“哎呦喂,南方哪个学校啊?”
温宛婷母女闻声一楞,同时朝楼梯拐角望去,那里绿袖正坐在圆桌旁的藤椅上嗑瓜子。
“怎么?”绿袖抓了一把瓜子,起身朝这边走来,“你们母女俩光顾高兴了,连个大活人都没看到?”
景玉锦一进门她就看到了,但她并没吱声。吱什么声啊?她刚为景玉瑶当不成董事长秘书高兴呢,景玉锦又回来了。这次她可没景玉瑶回来时那份闲心了,景玉瑶孤身一人她都难以对付,何况这丫头还有她母亲帮忙。她原本想坐在暗处,好好琢磨一下景玉锦,可她见不的她那份骄傲。
“哟,这可怪不得我们。谁叫你坐在那么暗的地方呢?”温婉婷看着走过来的绿袖说。
绿袖没接话,也不看温宛婷,上下扫视着景玉锦说:“呦,玉锦,看你这样子,满时髦的。说来听听,你读的是那所学校?”
景玉锦见惯了绿袖的阴阳怪气。绿袖比母亲早一年嫁给父亲,还给父亲生了儿子。可父亲却对她不如母亲,所以她嫉恨母亲。绿袖也是,她怎能和母亲比呢?母亲是千金小姐,娘家在青城很有名望,可绿袖?只是个陪嫁丫鬟。她这么想着,看绿袖的眼眸就轻蔑起来:“博雅大学,你听说过吗?”
“没有。”绿袖吐出两片瓜子皮说,“嗨,也怪我才疏学浅,不过玉瑶念的那所大学我倒是听说过。”
玉瑶?真的是她!景玉锦的脸阴了下。她刚才见过玉瑶,在镜湖公园门口,玉瑶和彭亦轩在一起。
当时,她正坐着黄包车往这儿来,目光闲散地扫视着沿途的风景。瞧见彭亦轩的那一刻,她的心疼了一下。她怎能不疼,她近三年经历的一切,都源于那天下午他的所赐。疼过之后她才仔细地看他身边的女人,顿时一惊,那个女人怎那么像玉瑶?她想叫黄包车夫停下来,看仔细些,可彭亦轩和那个女人已经走进了公园。
此刻,景玉锦的脑海中突然产生出诸多疑问:玉瑶怎么会和彭亦轩在一起?那个姓赵的女人呢?但她不能多想,绿袖正瞧着她呢,于是她冲绿袖笑了笑说:“您知道自己才疏学浅就好。”
“你!”绿袖瞪大了眼睛。
景玉锦不再理绿袖,拽了拽正欣赏她的温婉婷说:“妈,我饿了。”
“饿?”温婉婷缓过神来,“好,我们上楼去!”
说完瞥了眼绿袖,拉着女儿往楼梯那儿走,边走边说:“我那儿有你最爱吃的蛋黄酥,吃完我陪你去看你爹。”
绿袖冲她俩的背影撇了撇嘴,静了会儿才往楼梯拐角处去。
绿袖走到楼梯拐角的圆桌旁坐下来继续嗑瓜子,嗑着嗑着又想起了温婉婷那句“谁叫你坐在那么暗的地方呢?”那么暗的地方?绿袖想着四下看了看,眼光落在了右侧的赭石黄牛皮大沙发上,随后便起身,端起那只盛瓜子的青花瓷彩碟朝大沙发走去。
绿袖走到大沙发那儿,把碟子放在茶几上,寻思了一会儿便选了个最亮的地方坐下,翘起二郎腿,继续嗑瓜子。边嗑边想:好了,以后我就坐在这儿了。
青花瓷彩碟里的瓜子快被嗑光时,景玉瑶回来了。
景玉瑶没看见绿袖,径直朝楼梯处走去。即使她看见了绿袖,她也不会理她。因为她此刻的心情,就像她身后那片从拱形大门的彩色玻璃上投下的光影。她要赶紧回到卧室,梳理清楚。
彭亦轩向她表白了,他爱她,只爱她。一路上,她的脑海中,反复的闪现出那个画面。在镜湖公园那条绿树掩映的小径上,彭亦轩突然抱紧了她,贴着她的耳朵说,我爱你,只爱你一人。她的身子便软了,像面条似的瘫软在他怀了。
可他为什要在那个时候表白呢?
那时候,他刚告诉她杜卓文是国民党特务,并让她继续以未婚妻的身份和杜卓文来往,找机会策反他,从他那儿获取有用的情报;那时候她已经决定了不再想他,她对他的爱已经死了!可他偏在那个时候表白,这就让她的心又活了过来。活过来便胡思乱想,想他是不是特别爱她;想他是不是也和别的男人一样自私、狭隘,甚至怀疑他选的那个地方见面也是特意设计的。
镜湖公园西南角,那条绿树掩映的小径,她有半年多没去了,赵依嫣回青城前他常约她去。
绿袖感到了景玉瑶的异样。景玉瑶好像有什么心事?但她不管那些,她只管自己痛快,所以她喊住了景玉瑶。
“有事吗?”景玉瑶看向绿袖问。
“玉锦回来了!”绿袖说。
“玉锦回来了?”景玉瑶脸露惊讶。
“是啊!”绿袖见景玉瑶站在那儿不动,起身朝她走来,“那丫头出落得跟画上人似的。”
又跟画上人似的!景玉瑶笑了。
“当然,她再漂亮也没法和你比。可她有温婉婷呀?闻婉婷见到她美得都跳起来了!立刻就带着她去见老爷去了。”
“哦,那我一会儿去看她。”
“看她?”绿袖撇了撇嘴,“她应该先看你才是,你是姐呀。”
景玉瑶淡然一笑,往楼上走去。她懒得理她,她显然在挑事,她怎会上当呢?
这时,楼上温婉婷卧室里,景玉锦正半倚在驼色底烟色缠枝花图案亚麻布沙发上问母亲:“妈,玉瑶回来了?”
“嗯,回来十多个月了。”
“她和卓文哥怎样了?”
“怎样了?”温婉婷眼珠转了转说,“就那样。”
“那样?”景玉瑶坐直身子问,“那样是怎样?”
“嗯……”温婉婷想了想说,“嗨,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说完放下手里的茶盅,起身拽女儿:“走吧,我陪你去见你爹。你可要好好表现,别输给玉瑶。”
“我怎会输给她呢?”景玉锦说着站了起来,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脸上掠过一抹微笑。
2
事情就那么巧,彭亦轩和景玉瑶在镜湖公园见面不仅被景玉锦见到了,还让赵依嫣见到了。当然这些景玉瑶不知道。赵一嫣是在他俩刚走出镜湖公园时看到的。
那时,景玉瑶彭依轩二人正低着头沿着路旁的柳荫小路往西走,赵依嫣坐着黄包车从东面过来,她清楚地看见彭亦轩的右手搭在景玉瑶的腰间。
景玉瑶穿绣绿色薄泥大衣下露烟丝黄百褶裙摆;彭亦轩穿烟灰色风衣围浅咖色围巾。绣绿色薄泥大衣与烟灰色风衣时近时离摩摩擦擦在赵依嫣心中氤氲出难以抑制的怨气。
“掉头,不去银雀胡同了!”赵依嫣对黄包车夫说。
黄包车夫停住车问:“那,去哪儿?”
“随便!”
“随便?”
“对!”赵依嫣怒着脸,手一挥说,“你掉头往回走,随便去哪儿都成。”
“哦。”黄包车夫点头,拉着车,掉头往回走。
赵依嫣原本是去银雀胡同参加一个酒会的,是郑家豪安排的,说是让她了解了解眼下的贵妇名媛,写点灯红酒绿的事。她本就不情愿呢,现在更不想去了。
贵妇名媛?景玉瑶那打扮就像贵妇名媛。彭亦轩也是?怎能约她去镜湖公园呢?赵依嫣想着时,黄包车就拐进了德正北街。
青城有两条最主要街巷。一条华安大街,东西走向;一条德正大街,南北走向。德正大街穿华安大街而过,以北叫德正北街,以南叫德正南街。由于德正北街处于青城东北部,较德正南街繁华热闹,街两旁的建筑也高大时尚。
进入德正北街后,赵依嫣开始四处观望,嘴里还哼起了歌子。她原本就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情绪又很容易被周围气氛感染。她这么哼着,瞧着,突然就瞧见了一个熟人。
杜卓文!赵依嫣惊讶的差点叫出声来。
杜卓文是从赵依嫣前面的府南东街拐进德正北街的。他没开车,穿长衫,戴礼帽,帽檐压得很低,从街口拐入时还左右看了看。
杜卓文的异常让赵依嫣想起了昨天彭亦轩和她说的话:“杜卓文是国民党特务,他是上大学时由他的老师邱世贤介绍加入国民党的。据潜伏在那边的同志说,邱世贤思想左倾,对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勾心斗角很是不满。杜卓文热血、爱国、受邱世贤影响较深。上级让我们先不动声色的接近他,以便获取一些对我们有用的情报,待时机成熟,策反他。”
想着,她的脸上有了笑意,她要跟踪他。随后,她便叫黄包车夫把车停了下来,塞给他两块钱后,小跑着穿过路口,可当她穿过路口,刚跟了几步,杜卓文便隐没了。
他一定是进了哪家店铺,可这么多店铺?赵依嫣望了眼街边鳞次栉比的建筑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招了一辆黄包车,离去。
此时,站在百货店柜台前,假装选购商品的杜卓文收回了瞄向窗外的眼眸,嘴角弯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是在三分钟前发现被赵依嫣跟踪的,随即便躲进了这家人多嘈杂的百货店。
杜卓文是去前面那条胡同里的广济源茶庄见郁兴沅的。
广济源茶庄是他们在青城沦陷前三天建的联络站,郁兴沅的身份是广济源茶庄掌柜。
八分钟后,杜卓文走进了广济源茶庄。此刻茶庄内没有顾客,柜台内的伙计见是杜卓文,招呼到:“杜先生来了!”
杜卓文回:“郁老板叫人捎信说,茶庄新到了一批大红袍。我来看看。”
“嗯是,昨儿才到的。”
“哦,那我得尝尝。”
杜卓文说着就走到了柜台前,他斜倚在柜台上,眼睛瞟着门口低声问到:“郁掌柜在吗?”
“在,”伙计回,“他在后院东屋等您呢。”
“嗯。”杜卓文看了伙计一眼,走进右侧的茶室。
茶室清雅别致,东墙北角紫檀木博古架后面有一深棕色小门直通后院。杜卓文对这样的布局嗤之以鼻:郁兴沅也就这水平!
他看不起郁兴沅,在一次和郭伯翰喝酒时说:“郁兴沅,就一个茶叶店小老板,靠着在军统做主任的大舅子,花了些钱,便入了军统。”
郁兴沅这次叫杜卓文来是向他传达上司命令的。郁兴沅说:“上司命令我们暗杀宫崎幸助。上司对我们至今没在青城弄出大的动静很不满意,为了确保这次任务的完成,上司给我们派了一名干将。今晚7点20你到兆顺酒馆和他接头。他坐7号桌,手拿一份青城晚报,左手中指戴一枚椭圆形红宝石戒指。”
兆顺酒馆?红宝石戒指?杜卓文眉头微皱。
“怎么?你有问题?”郁兴沅问。
“啊,”杜卓文说,“怎么选了那么个地方?”
“嗨,”郁兴沅咧嘴一笑,“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哦,哈哈!”杜卓文大笑。
兆顺酒馆在南城莱河西岸的草甸街。
草甸街以前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小街,有两三家日本商人开的店铺,青城沦陷后,日本商人像蝗虫一样涌到那里,他们在街两旁圈地、占房,开商铺、设酒馆、经营娱乐业,小街便迅速热闹起来,特别是到了晚上,灯红酒绿,靡歌绕巷,官贾、雅士、警察、盗匪、妓女、名媛、各色人物蜂拥而至。
两个月前,杜卓文和郭伯翰去过兆顺酒馆,是郭伯翰约他去的,说是听人说,那里的菜做的地道。吃过后,菜是否地道他不敢恭维,但那里人多且杂在青城各大饭馆倒是少见的。
傍晚,太阳降落未落时,杜卓文走进了兆顺酒馆。他穿咖啡色风衣,戴金丝框眼镜,杵着一根赭红色硬木手杖。
杜卓文走进兆顺酒馆后,抬手看了一下表,然后微笑着看向店堂。7号桌临窗,离门口有四米来远,逃离很方便。那里坐着一个女人,短发,长裙,蓝灰格薄呢子大衣。女人侧对着他,正低头看报纸。杜卓文不由得一惊,他并不是因为那是个女人而惊讶。女人,中国的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勇敢,特别是国民党特务里面。他惊讶的是那个人是景玉瑶同父异母的妹妹,一年前离家出走的景玉锦。
怎么会是玉锦?但不容他质疑,她纤细的左手中指上分明戴着一枚椭圆形红宝石戒指。于是他笑了笑朝7号桌走了过去。
“怎么是你?”景玉锦见是杜卓文也是一惊。
杜卓文头一偏,拿过她手中的报纸说:“我还想问你呢?”
景玉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我现在是博雅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学生,今天下午刚回到青城,看望有病的父亲。”
“哦,那你吃点什么?”
“菜我都点好了,我们边吃边聊。”
景玉锦说完伸手招呼待者上菜。杜卓文看着她笑了:这丫头,还是那么霸道!
酒菜上齐,杜卓文拿起酒瓶倒酒,景玉锦瞧着他问:“你和我姐怎么还没结婚?”
“嗯……”杜卓文的手停住了,看了眼景玉锦说,“问你姐去。”
景玉锦的嘴撅了起来:“我不会问她,但我提醒你,防着她点!”
“哦,”杜卓文把倒满酒的杯子递给景玉锦说,“防什么?”
景玉锦接过酒杯瞟了他一眼:“你说呢?”
“我?”杜卓文盯住景玉锦,眼眸犀利。
景玉锦喝了口酒说:“下午,我路过镜湖公园门口时,看到她和德华中学的老师彭亦轩在一起。
“哦,”杜卓文的脸白了,端起酒杯掩饰道,“我们是朋友。”
“朋友?”景玉锦似笑非笑地瞧着杜卓文。这张脸和彭亦轩很像,但比彭亦轩苍白,眼窝比彭亦轩深,鼻梁也比他高。小时候,她曾被这张脸吸引过,觉得他特别像画片上的外国小孩。但后来她便不喜欢了,觉得他太阴柔,而且还坡脚。可现在,这张脸变了,像经过了风雕雨刻。
杜卓文被她瞧得有些尴尬,往前坐了坐说:“我们先谈正事好吗?这里鱼龙混杂,危机四伏。”
景玉锦嘴角一挑,笑道:“那不更安全吗?”随后端起酒杯,看向窗外说,“我需要你提供宫崎幸助的日常出入轨迹及他住所周围的情况,最好能弄到那幢建筑的图纸。”
“嗯。”杜卓文微笑着端起酒杯,扫了眼四周说,“这些我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给你?”
景玉瑶说:“我家后天晚上在福祥居办酒席,说是给我接风,我妈定会请你家和表舅一家,那时你把东西给我。”
“好!”杜卓文回。
“那我们走吧。”景玉锦冲杜卓文嫣然一笑,“这里真是危机四伏。”
3
吃晚饭时,景炳焱见景玉锦不在,问温婉婷:“玉锦呢?”
闻婉婷回:“会朋友去了。”
“什么朋友?”景炳焱问。
“中学的几个同学。”温婉婷说,“他们听说玉锦回来了,说什么都要请她出去聚聚。”
景炳焱不悦,绿袖瞄了他一眼说:“二小姐和大小姐可真不一样,这人刚到家,屁股还没捂热呢,就出去会朋友了。”
“你……”闻婉婷刚要开口,被景炳焱打住了,随后扫了眼众人说:“吃饭。”
吃过晚饭,温婉婷追着景炳焱去了书房,景炳焱瞟一了她一眼问:“有事?”
“嗯。”温婉婷点了点头说,“我想在福祥居摆两桌,请请大家。”
“请大家?”景炳焱坐到桌案前拿过烟斗点着,吸了一口说,“你不就是想告诉他们玉锦回来了吗?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何必要大张旗鼓地广而告之。再说,玉瑶回来时也没请。我看,就算了。
“干嘛?”温婉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撅起嘴说,“我就是要大张旗鼓地广而告之。这两年,我听了多少闲言碎语?我为什么一直忍着没有言声?我不就是怕玉锦惹出什么事吗?这次好了,玉锦回来了,光鲜亮丽地回来了,我看他们还说什么。”
“你请!”景炳焱从嘴里抽出烟斗,“但我不去。”
“为吗?”
“我懒得见庞熠东。”
“嗨,你又不是为了见他,你是为你女儿。”温婉婷说着往前坐了坐,“我跟你说啊,这可是玉锦的意思。是玉锦想办这个酒宴。你了解你女儿,你要是不去,她会怎样?”
温婉婷一提玉锦,景炳焱便软了,于是摆摆手说:“去!去!”
“那好,”温婉婷笑了,“我这就去订酒席,定在后儿晚上。”说完,起身走出书房。
“闻婉婷走出书房朝楼下望了望,见楼下绿袖正坐在大沙发上嗑瓜子,便姗姗地走下楼,坐到大沙发的另一边,拿起角几上的电话订酒席。”
温婉婷的声音大而清脆,绿袖听了两耳朵,哼了一声,撂下手里的瓜子,起身走了
怎么样?闻婉婷望着绿袖的背影,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然后挂了福祥居的电话又给庞玉珠打。
庞玉珠正坐在大玻璃窗前喝茶,电话响了,她懒得去接,待王妈说是温婉婷的电话,她才端着盅茶走了过去。
“婉婷,又闷得慌了?”庞玉珠坐到大沙上,把茶盅放到茶几上,拿起话筒问。
“表姐,玉锦回来了。”
“什么?”庞玉珠坐直了身子,“玉锦回来了?”
“嗯,下午刚到。”
“哦,她还好吧?”
“好,她现在在博雅大学读书,人也懂事漂亮了。表姐,我……”温婉婷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我是真没想到她会这么出息,我……”
“呦,好了,好了,”庞玉珠劝道,“怎么又哭上了,这不是喜事吗?这样吧,我明天陪你和玉锦去逛街,我送你俩一人一条珍珠项链。唉,这一晃就两年了,我还真想赶紧见见这丫头。”
“明天?明天玉锦要会朋友。”闻婉婷想着,便说了出来,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于是说,“表姐,后儿晚上吧?我在福祥居订了后儿晚上的酒席,想请你和表哥一家一起热闹热闹。”
“哦,那行。”庞玉珠说。
“不过,你还得帮我个忙。”闻婉婷说。
“你说。”
“你叮嘱姐夫一下,到时,让他在炳焱和表哥之间和和稀泥。”
“明白。”庞玉珠笑了,“你姐夫在这方面还称职。”
挂了电话,庞玉珠又端着茶盅走回大玻璃窗前坐下。她望一会儿窗外,又看一眼客厅。窗外灯影儿清凉;客厅里空空荡荡,欢笑声从小客厅的门缝里挤出来,那是翠屏和妍玉的笑声,她俩正逗弄着琦儿玩。
儿孙绕膝,翠屏好得意呀!庞玉珠的脸上现出凄凉。温婉婷的女儿也回来了,我的女儿什么时候回来呢?卓文这孩子……
开门声把庞玉珠惊醒,她扭头望去:卓文回来了。
“卓文!”庞玉珠冲门口喊道。
杜卓文应声朝这边走来,待他走到近旁,庞玉珠倒了一盅茶递给他:“坐吧,妈和你说点事。”
杜卓文坐下,接过茶问:“什么事?”
“玉锦回来了。”
“玉锦回来了!”杜卓文装出惊讶的样子。
“嗯,你表姨刚来过电话。”
“她还好吗?”
“好,你表姨说,她现在在博雅大学读书,人也懂事漂亮了。她还说后儿晚上请咱们去福祥居热闹热闹呢”
“后儿?”杜卓文假装想了想说,“后儿下午我约了一个朋友。要不这样,完事后我直接过去。”
庞玉珠说:“随你。”说完叹了一声,“唉,你妹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还有你,你说,你和那个玉瑶……怎么,玉瑶又和那个共党分子好了?她……”
“妈,”杜卓文打断她的话,四下看了眼说,“我不是说了吗,那是我瞎编的,我那时喝醉了,怎么解气怎么说。”
“知道,知道。”庞玉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编的,鬼才信呢,我是绝不会让你娶她的。但得慢慢来,当务之急是先给你物色个好的。她心里这么想着,脸上的表情便现出怪异。
杜卓文见状抓过她的手说:“妈,你千万不要再乱说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知道。”庞玉珠撤出手,瞄了眼小客厅,矮下身子说,“你放心吧,我和你表姨都知道。”
“好。”杜卓文点头。
转眼就到了后天晚上,酒宴预定五点半,温婉婷四点三十就喊景玉锦走。景玉锦嫌早,温婉婷说:“不早了,我们得提前去看看,虽然我订了最好的包房,其它的也都交代好了,但保不准他们不上心。”
景玉锦横了她一眼说:“不就是吃顿饭吗?”
“吃饭,那得看请的是谁,”温婉婷对着大玻璃窗照了照说,“你是不知道,你舅妈现在谱可大了。我不能叫她挑出点什么。”闻婉婷说着就去拽女儿,“走,你和妈先去,你爸他们晚点去。你得帮着妈迎接你舅舅他们。”
“迎接?”景玉瑶从母亲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
“可不,”温婉婷又去拽女儿的胳膊,拽住就往大门外走,边走边叨唠,“你爸前些日子和你表舅闹了点别扭,我想借此机会让他俩和好,哪怕是面和心不和呢。你知道吗?你表舅现在是商会会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咱就得……”
温婉婷订的是福祥居最好的包房,在福祥居三层西南角,朝南一个大露台,西面两扇红漆雕花木窗,内置花架、矮几、圈椅、博古架。
闻婉婷到时,一切都已布置妥当,她拽着景玉锦在包房内外转了一圈,又叫人在包房内摆了一扇屏风。这样包房便即合又分地形成了三个空间,进门处十三四平的横条像一个过厅,后面的屏风竖摆,屏风右边大而宽敞,摆两张桌,左面较小隐秘,摆一张桌。景玉锦不由得暗笑:温婉婷啊,你可真是费尽心机。
杜卓文是第一个到的客人,闻婉婷见到他,往门外望了望问:“怎么,你没和他们一块来?”
杜卓文说:“没有,我下午见了一个朋友,完事便直接过来了。”
温婉婷笑道:“哦,那好,那好。”
俩人说着,景玉锦从屏风那边走了出来,她冲杜卓文笑了笑,喊了声表哥。杜卓文故作惊讶地叫道:“玉锦,你怎么变得这么漂亮了。”
“怎么,”景玉锦撅起嘴说,“我以前不漂亮吗?”
“不,不,”杜卓文求饶似地说,“我是说现在更漂亮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礼盒,递给景玉锦,“嗯,送你的礼物。”
景玉锦道了谢,接过礼盒,拉起杜卓文的胳膊说,“走,我们里面聊。”
“表姨……”杜卓文尴尬地看向温婉婷。
“去吧,去吧!”温婉婷笑着摆了摆手。
景玉锦把杜卓文拉到露台上,看了看四周,凑近他问:“东西带来了?”
杜卓文回:“在礼盒的夹层里。”然后看着景玉锦把礼盒放进手袋里又说,“玉锦,动手时,我协助你。”
景玉锦嘴角一弯笑道:“不必。”
景炳焱和景玉瑶一行人是最晚到的,他们一到,温婉婷便拽着景炳焱去了庞熠东那桌。绿袖撇了温婉婷一眼,拽了拽身边的景玉瑶说:“玉瑶我们坐这边。”
景玉瑶没动,因为她已经看到了杜卓文正和景玉锦坐在一起,俩人像没看到她似的,相谈甚欢。
其实杜卓文在她刚走进包房时就看到她了。她穿一条紫灰色法兰绒长裙,配一件烟丝黄掐腰短袄,额头饱满而光亮,两边的头发编成发辫旋拧着盘在脑后,美的像一个公主。他是强忍着不搭理她。
4
绿袖见景玉瑶不动,眼眸一转说:“玉瑶,表少爷在那张桌呢。嗯?他是没看见你么?怎么和二小姐聊的那么热乎。”
“哦,”景玉瑶冲绿袖一笑,“那我们过去。”说完笑着走到杜卓文身边坐下,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悠然地喝了起来。
杜卓文仍像没看见她似地偏着头和景玉锦聊天,聊了一会儿,起身走出包房。
“姐,”景玉锦端着茶杯坐到杜卓文的位子上笑道,“你和卓文表哥怎么了?”
“没怎么。”景玉瑶回答。
“没怎么,那他干嘛不理你?”
“是吗?”景玉瑶微微一笑,“那我去问问他。”说完,放下茶杯,起身朝包房门走去。
嘿!够绝吗?景玉锦撇了撇嘴,眼眸中略过一抹失望。
景玉瑶纳闷:玉锦这是怎么了?她从前是讨厌杜卓文的,说他阴柔软弱不像个男人,可今天她竟和他一块气自己。杜卓文肯定是为那天看电影失约的事,可玉锦呢?
景玉瑶想着走出包房,待她看到靠在环廊上吸烟的杜卓文时,她的眼眸便云开雾散了。哦,玉锦一定是喜欢上杜卓文了。
杜卓文斜靠在环廊上,左手插在裤兜,右手夹着支烟,眉头轻锁,眼窝微陷,下巴处的胡茬泛着青光,他的头微扬着,面孔坚毅而冷峻,像在思考。景玉瑶忽然意识到,她以前从未这么仔细地看过他。
景玉瑶站在那儿静了一会儿朝杜卓文走了过去。
杜卓文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料定她会跟出来。于是他优雅地吸了口烟,待她走到身边时偏过头问:“怎么?”
他的声音冷漠,看她的眼眸深邃而神秘,她不由得心里一动。“对不起,那天我有点事,去晚了。”
“哦,”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那你前天下午去镜湖公园也是有点事了?”
镜湖公园!她不由得一惊。他是怎么知道的?是他看到了,还是?但容不得她多想,那双幽深的眼眸正盯着她。于是她回盯着他说:“怎么?”
“不怎么。”他收回了眼眸,又抽了一口烟说,“但我想提醒你,在婚约没解除之前,你应该收敛一些。”说完,他把吸了半截的烟扔到地上,用脚碾灭,看也没看她一眼,回了包房。
她陷入了沉思:看样子,他气的够呛。可……
杜卓文走后,景玉瑶楞了会儿也回了包房。她没时间想和杜卓文的事,她今天要讨郑文媛欢喜。
前几天郑文媛劝她进宣抚班,她以姚妈病重的理由回绝了,郑文媛有些不悦。事后她向彭亦轩做了汇报。昨天下午彭亦轩告诉她,组织要她借机打入敌人内部。目前的任务是通过郑文媛接近宫崎幸助的老婆宫崎绫惠。
彭亦轩说:“宫崎幸助的另一个身份是冀东地区日本情报网的负责人,他手里有一份冀东日伪情报人员名单。上级要我们拿到这份名单,你的任务是通过宫崎绫惠获得宫崎幸助的出行情况、日常喜好、生活习惯等等,最好能拿到她家书房及各个房间的钥匙,据悉……”
庞家的女眷中郑文媛最喜欢景玉瑶,即使景玉瑶待人冷漠,对她也是话少语贵,她还是喜欢她。特别是她的衣品。
今天景玉瑶穿了一条紫灰色法兰绒长裙,配一件藕粉色掐腰短袄,额头饱满而光亮,两边的头发编成发辫旋拧着盘到脑后。郑文媛一见便喜欢,随口赞道:“玉瑶,你这身衣服穿得可真好。”说着,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
景玉瑶笑笑说:“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样式,自己选的衣料,请鼎恒成衣铺师傅做的。
“哦,”郑文媛端详着景玉瑶身上那件藕粉色短袄道,“我说这样式怎么这般洋气呢。”
景玉瑶说:“您要是喜欢,哪天我帮您设计。”
“那太好了。”郑文媛拉过景玉瑶的手说,“玉瑶,你还是到我们宣抚班来吧。来了,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就帮忙写写画画,然后就教教我们如何穿搭衣服。
“嗯……”
景玉瑶略显犹豫,郑文媛又说话了:“你可别小看宣抚班的人,她们可都是些淑女名媛。逢机会我再把你介绍给宫崎绫惠,她也是搞艺术的,她一定喜欢你。”
“那好吧!”景玉瑶说,“我就去看看。
“那说定了。”郑文媛欢喜,“后儿晌午我们在泰华饭店有个活动,你也参加。”
“好。”景玉瑶点头。
郑文媛和景玉瑶说话时,闻婉婷和庞玉珠一直在侧耳细听,见景玉瑶答应,二人都是一愣,闻婉婷觉得,景玉瑶转到太快,哪边有利往哪边跑,这边纱厂董秘黄了,就赶忙找个更有利更风光的差事;庞玉珠则比她看的深,庞玉珠认为,景玉瑶应该是另有所图,否则她不会冒着被众人唾弃的风险,捞取那点好处。但她图的是什么哪?难道真的是?那可太危险了。不行,我必须早点把她和卓文的婚约解除。
想着她瞟了眼景炳焱。见景炳焱正低着头和杜希思聊天,不由的在心里感叹:唉,爹就是爹,这要是娘,怎么会只顾聊天,不关心女儿呢!”
其实,景炳焱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景炳焱自打景玉瑶走到郑文媛身边,耳朵便支棱了起来。此刻,他表面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杜希思闲聊,心里却烟熏火燎地焦急。因为他猜到了景玉瑶的意图。
回到家,景炳焱把景玉瑶叫的书房。景玉瑶早猜到了父亲要说什么,便一声不吭地坐到了桌案斜对面的小沙发上。景炳焱瞧了她一眼说:“玉瑶,我不喜欢你和郑文媛来往,更不喜欢你进宣抚班。那是个什么组织你比我清楚。”他见女儿低头不语又说,“我并不是怕由此别人骂我的祖宗,我是为你担心。你要是……那小日本就是群魔鬼!现在,我倒觉得你直接到前线去,跟他们真刀真枪地干更好,那样……”
景玉瑶听出了父亲的意思,父亲似乎知道了她的事情,父亲在为她担心。可父亲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又知道多少?但,现在,容不得她多想,因为父亲越说越激动。于是,她抬起头,叫了一声爸说:“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放心!”景炳焱白了女儿一眼,吸了口烟说,“还有你妹妹玉锦,你说她,这个时候跑回来?算了,”景炳焱说着摆了摆手,“不说她了,说她更让我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