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48年11月4日,霜降后的第13天深夜,恒城突降大雪,雪花如撒盐一般只用了半个时辰便覆盖了大街小巷。
吃过早饭,杜卓文提上公文包推开房门,看了眼半尺厚的雪转身对景玉瑶说:“我送你吧。”
“不用,”景玉瑶说,“我晚会儿走。”
“那好,路滑,主意安全。”杜卓文说完走出房门。
“大少爷人真好。”站在餐桌前收拾碗筷的崔嫂停了抹桌子的手瞧了景玉瑶一眼嘀咕道。
景玉瑶笑了笑走回自己的房间坐到书桌前看书。她手捧着书,眼光落在字上,心却在走神。快三年了,她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她对他有了较深的了解。他爱她,那她呢?这么长的时间,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但她心里还留有另一个身影。她有时候会想,当初她要不是为了抵触那一纸婚约看都不肯看他一眼,她会不会在离家出走之前,或是在认识彭亦轩之前就喜欢上他呢?
崔嫂剁肉的声响把景玉瑶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她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合上书起身穿上大衣,拿着手袋走出房间。
景玉瑶走出房间,穿过客厅往大门走的时候,崔嫂从厨房探出头来说:“景小姐,您早点回来,今天淘淘回来。”
“啊,好!”景玉瑶答应着走出大门。
淘淘住校后,家里变得冷清,每周末淘淘回家,崔嫂高兴得什么似的。这不,才上午九点就准备上晚饭了。景玉瑶想着走出家门,溜达到街口坐上一辆黄包车去了那家她常去的书画店。今天她上午没课,先去书画店转转。
从书画店出来景玉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忽悠就飘了起来。是他!那个站在右前方穿青色长衫的男人。虽然他们很久未见。
靠在青灰色砖墙上吸烟的他似乎早已看到了她,因为他的脸上并没有她猜想了无数次的惊喜。她的心沉了下来,稳步朝他走去。待她快走到他近旁时,他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到雪地上,伸脚踩灭。这时候她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他对她笑了笑说:“玉瑶,你还好吗?”
“还好。”她答。
“我们去前面的盛丰楼坐坐好吧?”他问。问话时他的眼睛并没有看她,而是扫视着胡同,这条胡同有三米来宽像一条弯曲的蚯蚓,他现在的视野内走着三四个行人。
“好吧。”她说,眼眸中掠过一丝哀怨。她怎么也没想到再和他见面会是这样的情景。
盛丰楼位于胡同北口右侧七八米远的地方,楼下店堂午餐时间常常座无虚席,但楼上包间就没那么多人光顾了。这是彭亦轩早就探察好的。
“我以前见到过你,后来知道了你每周六上午都会去字画店转转。”这是坐到盛丰楼二层西北角那个有着一扇雕花木窗包间里彭亦轩说出的第一句话。他觉得他必须向她解释一下。
“是嘛。”她笑了笑。照从前她会问以前是什么时候?你那时干嘛不理我?但现在她不是八年前的她了。
“你变了。”彭亦轩看着景玉瑶说。
“嗯。”景玉瑶嘴角抖了一下,“你呢?你结婚了吧?”
“我,”彭亦轩说,“我四年前结的婚,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我,我对不起你。”他早想好了怎么说,真说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自然。
“你没有对不起我。”景玉瑶笑了笑。笑绽在她白皙的脸上,像心碎,像嘲讽,像千回百转后的释然。
“玉瑶,你现在……”彭亦轩的心在疼,他不知道他该说些什么。
“我现在很好,”景玉瑶装出风淡云轻的样子,“也另有了喜欢的人。”
“是他?”彭亦轩问。
“对。”景玉瑶点头。心说怎么样?我不会让你可怜的。
彭亦轩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笑了笑说:“杜卓文人不错。”说完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脸色变得严肃,“玉瑶,你觉得他有可能被策反吗?”
“有可能。”景玉瑶也严肃起来,“我一直在做他的工作,虽然我和组织失去了联系,但我没忘记组织交给我的任务。”
“哦,我这里有一封信你交给他,这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写给他的。现在策反他的工作迫在眉睫,你可以和他摊牌了。”彭亦轩说完掏出一封信递给景玉瑶。
“好。”景玉瑶接过信收好。
“那这样,”彭亦轩往前坐了坐说,“我们两天后再见面,见面时间定在中午12点半,见面地点在沱塘湖公园北门右侧第三棵柳树下面,如果我十分钟内不到你就不要等了。”
“嗯。”景玉瑶点头,“我……”她想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当初组织为什么要派人杀我,现在问题弄清了?但她只说个“我”字便止住了,一是觉得现在他和她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二是她拿不准当初在梧桐胡同9号赵依嫣楼下发生的那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那个举着枪要杀他的男人及那个男人说出的话是否全是她幻想出来的?因为她那时候的确处于快疯或者是已经疯了的状态。
不知是彭亦轩大意了,还是他急着离开,他只疑惑地看了景玉瑶一眼,见景玉瑶不再往下说,而是端起茶杯喝茶,他便没问。就因为没问,便发生了以后的惨烈。如果他问了,景玉瑶就会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他便会警觉,随后刨根问底,向组织汇报,余子健就会暴露出来,以后的一切便会改变。
两天后,景玉瑶准时去了约定地点,不大会儿彭亦轩也到了,俩人聊了两句便溜达着走进沱塘湖公园,沿着左面的小路往湖心亭走去。
“怎么样?”彭亦轩望了眼四处的积雪问景玉瑶。
“杜卓文答应为我党工作。”景玉瑶回。
“好。”彭亦轩说,“上级指示,让我们在恒城解放前拿到国民党特务潜伏人员名单。据可靠情报这份名单由邱世贤制定,他会把重要文件放在书房的保险柜里,我们的人很难接触到,所以要杜卓文帮忙。杜卓文拿到后通过你转交给我。有情况你随时跟我联系,联系前你在梨园街老市场大门右侧的墙壁上贴一张小广告,我要联系你时也会在那儿贴广告。”
“好。”景玉瑶从闪着光的湖面上移过眼眸,看着彭亦轩点头。
2
1948年11月15日,恒城解放的前四天夜里,馆驿街23号那个带露台的书房里景玉瑶突然抱住杜卓文喜极而泣。
几分钟前,这个朝东的隐没在一片阴影里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人。一人坐立不安地等着杜卓文回来。她是要跟杜卓文一起去的,可杜卓文不让,杜卓文说,你在家等着,去了反而累赘。现在杜卓文回来了,从兜里掏出了那份名单拍成的胶卷。
杜卓文搂紧了景玉瑶,他刚经历过生死,十多分钟前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见到她呢。他虽然是岳世贤最喜欢的学生,经常出入岳府陪岳世贤下棋,但找到这封名单的过程也是险象环生。
彭亦轩是第二天中午从景玉瑶手上拿到那个胶卷的。回祥泰兴杂货铺的路上他用街边的公用电话告知了郭伯瀚,郭伯瀚回复晚上七点老地方见面。当然,他们电话中用的都是暗语。
郭伯瀚约彭亦轩见面的地点是好世界电影院放映室下面的一间暗室。见了面,彭亦轩从怀里掏出那个藏在烟盒里的胶卷交给郭伯瀚,又讲了一些杜卓文和景玉瑶的情况后便准备离去,郭伯瀚伸手拽住他说:“哎,景玉瑶的问题查清了。”
“嗯,”彭亦轩扭头瞧着郭伯瀚问,“她?”
“她没问题。”郭伯瀚忙说,“是她继母闻婉婷在泰华饭店看到了赵依嫣,然后跟踪她到了梧桐胡同9号,又到胡同口冷饮店给警察局打了电话。”
“她继母闻婉婷?”彭亦轩一脸迷惑。
“嗯,她已经交待了。”郭伯瀚说完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彭亦轩坐下后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事情要从八年前闻婉婷发疯那段时间说起,那段时间景炳焱怕发生意外便派丫鬟彩凤日夜陪在她身边。闻婉婷那时常在半夜发疯,突然惊醒,指着某一个地方喊鬼!鬼!或者抓住彩凤叫赵家小姐,并说,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不该给警察局打电话。彩凤那时和景家用人小李相好,便把那些疯话学给他听。当时小李并没当回事。青城解放后小李在街上偶遇了他的表哥青城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市政府公安局秘书廖汝睿。多年不见,廖汝睿请小李吃了一顿饭,饭桌上闲聊时,小李当作笑话讲出了那件事。廖汝睿感觉可疑,回到局里就报告了局长谭季宽。谭季宽立即派人调查,事情很快便查清了。
“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对景玉瑶说你是清白的了。”彭亦轩很激动。
“是啊!”郭伯瀚感叹道。
“那我明天就告诉景玉瑶?”彭亦轩看着郭伯瀚说,“我和她约的明天傍晚见面。”
“行。”郭伯瀚说,“你要她给杜卓文带话,让杜卓文想办法隐蔽起来。邱世贤有可能这两天就逼着他去台湾。”
“好。”彭亦轩点头。
3
第二天下午四点五十五分走在黄泥西街的彭亦轩突然发觉身后有人跟踪,便用眼角扫视四周,发现四周好像都有人盯梢,心便提了起来。
怎么回事?难道余子健真出了问题?临来时宋慧芝还提醒他,上午余子健违反规定直接找到杂货铺,我觉得不太对劲,你最好停止一切活动,先向组织汇报。可他想见完景玉瑶再说,景玉瑶等这个消息等得太久了!现在看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三百多米就是沱塘湖公园了,此刻景玉瑶大概已经等在沱塘公园北门右侧第三棵柳树下面了。
想着,彭亦轩紧走两步拐进右面的胡同。可刚拐进胡同面前就跳出来几个便衣,彭亦轩便转身往回走,但已经晚了,后面也跳出来几个便衣,其中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景玉锦。
景玉锦是二十八天前受命从青城撤离来到恒城,加入恒城军统特别行动队的。那是青城被共产党的军队攻克的前两天,她像丧家犬一般,可命运并没辜负她,二十五天后她便在盛丰楼遇到了余子健。当时余子健正跟刚勾搭上的昌瑞祥绸缎庄老板的三姨太往楼上走,她并不认识他俩,只是觉得那个男的眼熟,细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在青城的兆顺酒店见过两次,于是她便跟踪调查了他。余子健是昨天夜里被行动队逮捕的,只用了点刑余子健便全招了,并承诺协助他们破获彭亦轩的情报小组。刚才,她是想等等的,等彭亦轩和同党接头时再动手,可被彭亦轩发觉了,她只好放弃。
“彭老师,好久未见!”景玉锦说话了。
“景玉锦?”彭亦轩装出一脸惊讶的同时把手伸进了裤兜。
“对,没想到吧?”景玉锦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
“是没想到,我没想到你会走上这条路。”彭亦轩说着眼睛扫向另外几个人,“但我劝你醒醒,这是一条绝路,国民党的末日就要到了。”
说完,彭亦轩掏出手枪便射,几乎同时他身后的几个便衣也开了枪,彭亦轩摇晃了两下倒在地上,鲜血从胸腔处喷了出来。
好美啊!彭亦轩望了眼如火的晚霞闭上了眼睛。
站在沱塘公园北门右侧第三棵柳树下的景玉瑶看了眼手腕上的珐琅金壳细链坤表,抬脚往家的方向走去。和彭亦轩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四分钟,她必须马上离开。
怎么回事?彭亦轩为什么没来?难道他出事了?景玉瑶惴惴不安地走在噪杂混乱的街道上。七八分钟前她听到过几声枪响,但现在的恒城到处都是国民党溃兵,他们抢米店、砸肉铺、掠夺逃难人的钱财会时不时的开枪啊?不可能是……是不是他临时有事?要不我去……
想着景玉瑶拐向了左面去梨园街老市场的路,她想去那儿看看,那儿的大门右侧墙壁上是否有彭亦轩新贴的小广告。
景玉瑶回到馆驿街23号时天已经大黑,崔嫂一见到她就叨唠:“诶呀,你可回来了,天都黑半晌了。”
“我绕道去了趟老市场买了点笋干。”景玉瑶说完边把手里的布袋递给崔嫂边往里屋瞧,“大少爷没回来?”
“没,大少爷来电话说让等会儿。”崔嫂回。
“啊,那我先去屋里待会儿。”景玉瑶把脱下的大衣挂到大衣架上去了卧室。她要去卧室冷静一会儿,梨园街老市场大门右侧墙壁上没有彭亦轩新帖的广告。
此刻,杜卓文正从恒城最大的百货商店里走了出来,他刚才买了一枚戒指,他想今天晚上就向景玉瑶求婚,他不能再等了。
晚饭后,崔嫂收拾完碗筷去自己房间休息了,杜卓文看了眼坐在沙发上低头看书的景玉瑶,走到大衣架前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胭脂红锦缎小盒。在他拿着小盒快走到景玉瑶身边时右侧矮柜上的电话响了,他愣了一下,把小盒倒到左手去接电话。电话是局长打来的,说要开一个紧急会议,让他马上过去。
“又是紧急会议。”放下电话杜卓文对正在瞧着他的景玉瑶笑了笑说,“我先去一趟,回来再说。”
“你……”景玉瑶欲言又止。
“没事。”杜卓文说。说完走回大衣架旁把小盒放回兜里,穿上大衣,戴好围巾,走出房间。
杜卓文走后,景玉瑶坐卧不安,时间一点点过去,墙角的落地钟敲过十一响,景玉瑶开始打电话,给民政局打,不停地打,但都没人接。于是她穿上大衣走出家门,往民政局方向走去。
街上乱糟糟一片,到处是溃败的国民党官兵和撤退的人们。各种车辆裹挟在人流中,景玉瑶被人群挤来挤去,恍惚中看到一辆车上穿大衣的男人像杜卓文又像彭亦轩,她叫喊着朝车奔去。一阵枪炮声,人潮涌动,她被后面的人挤倒,无数只脚踩过她的身体,接着是车,载人的车,载枪炮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