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弯弯曲曲,沿着山的纹理延伸。吴老师和孩子们继续向锥山坪走去,淞盛的家就在那个小村子。
和孩子一起走在山道上,吴老师感觉与山里孩子更亲近。在校园和教室,孩子们似乎有更多共同特点,勤快、活泼、争胜、忍耐。而在这自然的大课堂里,好像各不相同,更多了独有的个性。紧挨着老师身边走,不停地问这问那,讲不完的话;孤零零地跟在后边走,很真诚地听着同学和老师说话,而自己总是沉默不语。而倘若老师点名问一句,马上来了精神,理直气壮地讲几句,就仰脸望一眼老师,停下来继续听人家说话。说多了,被人打断,有的据理力争,非要辩个我对你错;有的却面露惭愧之色,舌头向后卷,张大嘴巴开不拢,心甘情愿受责罚。
吴老师很喜欢跟“小机灵”们说话,也不时有意地回头唤一声沉默的“小大人”,听他们讲讲自己知道的事儿,表露表露内心和个性。在吴老师看来,每一个孩子既像是一个生长着的、脆灵灵的“小豆豆”,又都有一个丰满的、奇异的童真世界。
她读过的书,看过的影视,那些他喜爱的孩子们,都从记忆深处走出来,来到面前,来到这山间的小路上和他们一起行走,她很想唤唤他们的名字,让他们一个不少地都跟随上来,共同经历一段旅程。可意念一转,身边的这些孩子们都走进书里、影视里,走进她的记忆中,和那些她曾经感动的孩子们融汇到一起,她甚至一时分不清那是现实中的人,那是理想中的精灵。
树的挺拔和叶的繁茂,让她看见了大自然的精神;路的盘旋和崎岖,让她感觉到过去和未来的时空深远。在山中的每一次行走都是一段值得谨慎对待的旅程。
她忽然感觉光阴变化了。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孩子们,打一声招呼,叫一下孩子的名字,提醒孩子们都紧紧地跟上。而走在前边的男孩子,行走如飞,她提醒等等后面的同学,他们只是嘴上答应,脚步却不曾慢下来。
吴老师心里反而一阵阵紧张起来,她一直想着,在这样一段行程中,决不能让一个孩子落后,更不能掉队,一定要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安全、愉快地走过这段旅程。不望给孩子留下任何回忆,但求自己无论到何时都问心无悔、问心无愧。
二
默默地走一程,吴老师还想和孩子们说说话,了解更多的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意识到自己肩负的任务,便刻意地询问学习生活怎么样。孩子们一一告诉她:“我们不光是每星期放学回家在这里上一会儿自习课,有时来学校的时候,要是厮跟有几个同伴,也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看看书,对对作业,讲讲星期天在家的经历和自己听来的故事。”
“一直都是这样的?”
“嗯,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反正我来学时就这样。”
“是哪位老师让你们这样做的?”
“谁也不是。是我们自己要这样做的。”
“我是跟着淞盛学的。”
吴老师回头,看了看走在身后的那个叫淞盛的男孩。他瘦瘦的个子,瘦瘦的小长脸,脸色多少显得黝黑。抬头看人的时候,双眼皮变成了单眼皮,神色稳重,不苟言笑,有一种自卑和自信相交织的那种顽强,会使人不由地联想到他的家庭——可能是一个生活比较艰辛的农家,而淞盛在这个家庭中的童年,可能也隐藏着一段艰辛甚至艰难的人生起步经历。
“淞盛,”吴老师亲切地询问他,“那你呢?”淞盛用手抓了抓书包带,又低下头想了想,很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是我让他们这样做的。”
他接着告诉老师:“以前,就有大同学在放学回来的时候,在这里休息,我们也在这里休息。讲讲故事,做做作业,后来他毕业上初中了。有人被家长用车接送,就再也不跑路。我爷爷病故了,奶奶老了,妈妈的太忙啦,她顾不上,后来,还受了伤……”
“那你爸爸呢,外出务工了吧?”
“是啊,可他一直在外地,几年都没有回来。”
“几年都没有回来?”吴老师不解。
“没人接送,我们就坚持跑。”淞盛接着前头的话题,“还有几个同学也跟着跑。我们就在这里再学习一会儿,后来就成了习惯,只要不是电闪雷鸣的危险天气,就在这儿自习一会儿。有些小同学不会做的难题,我们就给他们讲,帮助他们早点完成。还有,上课的时候,老师一般都不让我们自习,一讲完就提问,很多同学被问得答不上话来,我们就在这复习、预习。”
“老师们同意你们这样做?”
“老师们都不知道,”淞盛说,“老师一般都说快点回家,别在路上贪玩。”
“那你们为什么要坚持这样做?”吴老师急切地想知道,就像记者一样连续追问起来。
“回家还有好多事儿要做,还得干活呢,不能像在学校那样学习,我们都想在这里补一补。”孩子们抢着说。
“干活?现在还有很多活儿?”
“淞盛还会种菜!”一个小男孩抢着回答。
淞盛不在乎地说:“种菜谁不会?种菠菜、上海青还有油麦菜、生菜撒得浅浅的,菜籽就发芽了。白菜、萝卜可不一样,不过那也不难。”
“你们都是种菜小能手!”吴老师表扬他们。
“我还种有几样中药材,那就很难种,得好好地定期管护。”
“种药材?”
“还有奶奶帮助我种。要不,我一上学就没人管啦。”
“还卖了很多钱呢!”住在一个山村的同伴们都到淞盛的药材园看过,很羡慕他有栽培技术又有能吃苦的干劲。
吴老师看着淞盛,惊奇小小年纪的山里孩子竟然有这样的劳动经历。并进一步询问。
淞盛看到吴老师赏识的神情,也感到自豪,就一五一十地说给老师听。刚开始种药材,哪想起来去挣钱?妈妈刚受伤,而且伤了筋骨,伤了内脏,需要长期服用活血化瘀、生长筋骨的药材,他就听从村里老中医的教导,种了补骨脂、接骨木和红花,收获以后都用来给妈妈治伤,后来种得品种越来越多。面积也在原地上扩展了一些,妈妈用不完,也卖给来此收购药材的经销商。
“你看看,咱这村里种药材的家户可不少咧!”
和孩子们一起,吴老师自己感觉好像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上小学二年级时在外婆家寄宿就近上学的情景,崎崎岖岖的山路,曾经那么远,那么难走,而今天,她像高年级学姐领着学弟学妹一样,一问一答,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感觉时间不长,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淞盛家住的小村子。
三
望见了屋舍前后高大的桐树和椿树。
那树像一大团、一大团刚刚腾起的炊烟,氤氲着乡村家居的生活气息;又像几位头发稀疏、满脸沧桑的老人,慈爱而无奈地守护着家园,淡然地望着儿女子孙匆匆离去又归来。
而一路走来的七八个孩子,分路回家。到达这里时剩下三个孩子。吴老师把他们让在前面,孩子似乎毫无劳累的感觉,走得仍然那样欢快。
“老师,你看!那就是淞盛家的药材园。”
那是位于山坳里的月牙形地块。
吴老师就跟着孩子们走到地头。大约有近千平方米的地块里打了好几道土楞子,分成不很规则的六大板块。每一畦里都生长着药草,叶形、花色各不相同。
来到中药材种植园,淞盛麻利地穿过沟塄,竟然一下子改变了稳重、不多言语的模样,像一个老练的指导种植的技术员,头头是道地给大家讲解。
“这不算是什么种植园,人家种得多,那才是呢。我们这样做,只为了栽种和浇灌的方便。——这边是白芨,主要药用功能是止血,比如说肺结核和胃溃疡吐血、外伤出血,都有很好疗效。这药草多年生,今年采去花和叶,明年就又发上来了。
“这边的叫牛蒡,很多人也叫大力子,比较好栽,耐热也耐寒。在20—25°也就是阳春以后至初秋的时节,是生长的旺季,一到冬天,枝叶就冻干了,但根扎得很深,还有活性。到第二年春天就又发芽生长,根块能长三四年。一般一斤可卖到十几块钱。”
吴老师反倒像一个外行人,还像一个小学生。她试着问淞盛为什么不种些蒲公英这样好管理的品种。
“到处都有,”淞盛十分干脆地说,“那哪还用栽种?蒲公英在咱们这里,还叫杠杠苔、顶缸苗,治疗和预防感冒发热最有效,还能治疗多种炎症,乳腺炎、结膜炎、胃炎、肺炎。为了预防流感,清热解暑,咱们这里的乡亲们不仅泡茶,还当家常蔬菜煮着吃。”
在春天和夏天,吴老师的妈妈就常常到野外采这种菜。她自己还认不准,不想在这里遇到了个小专家,她不由得虚心向小孩子求教:
“蒲公英好识别吧?”
“好认。野外的蒲公英一到三月份就长叶开花。花是黄花,金黄金黄的,像个小小的向日葵。可是早上不开,一到正午,太阳一照就开了。你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去采吧,亮晶晶的黄花就是它,山坡路边到处都是。”
“那它能不能引种?”
“山坡上太多了,不需要人工种植。还有远志、桔梗、瓜篓、生地、防风、枸杞,野生的比种植的药效更好,咱们这里还不需要引种。去年有药材公司到村里拉合同。奶奶让种石斛和白芨,我就种了一些,那不是?就是那。石斛是很好的滋补药品,人称植物黄金。它和白芨一样,采回来后需要初步加工,比较费时,不过价格也高。”
同伴们附和他说:“那你就拣贵的种,挣大钱。”
淞盛像行家里手听到外行的说法一样,用不屑的语气反驳:“你拣贵的种?——我还种红花,价钱却不高,好种好养,就是采摘麻烦。奶奶和妈妈说他们可以帮助采集。那一畦的叫黄精,治糖尿病疗效好,健脾、润肺、益肾,老中医说治虚症、热症,药用根茎,要长得粗壮才好,一年长不大,就让它长两年。”
淞盛又转头看着小伙伴:“你想挣大钱,那你就要多干、多用时间才行。”
吴老师心里一阵阵惊喜和感动。——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古语真没说错。她蹲下来细看茎叶,有些发黄发蔫,已经到了枯萎期,可是藏在地下的根块一定正在孕育,一定很丰硕吧!
再往西边和上层的地块,也有类似的种植植物。吴老师问那肯定是邻居们种植的,淞盛点头称是。他说,他家缺劳力,种的不多,有的农家种了十多亩,甚至更多,一到收获时节,常常需要加班干,争时间,抢天气。如果耽误了收获或者晾晒时节,可能再也补不回来。
这时,村头传来车喇叭声音。淞盛他们并未在意。倒是一番热闹的人群引起他们注意。他们离开药材园,顺着田边小路往村庄走去。
四
“嘟嘟嘟!”几辆小轿车开进小村子,停在硬化道路上,一下子就把小山村给占满了。从车上下来的人,一边说一边走。淞盛看见其中一个人,他目不转睛的看了又看,喃喃地说:
“我爸爸回来了!”
淞盛已经很久没有唤“爸爸”这个称呼了,爸爸对于他就跟这些车辆差不多,虽然豪华但是很陌生,而且总像是外来的东西。他早已从妈妈、奶奶和邻居们的议论中知道了爸爸是个不喜欢乡村老家的人。到底怎样,他也说不清。好几年过去了,他似乎也习惯了没有爸爸的家庭和日子,他担起了更多的家务和农务。他和妈妈、奶奶、屋舍、小小园田,还有这个小山村是坚守在一起的,而爸爸,只是个客人,是对他曾经有恩的外人。他本来想叫一声爸爸,可他看见爸爸看他一眼就转过脸去,也许他已经不认识了他这个儿子,他也装着不认识,抢先一步,跑过家去告诉妈妈和奶奶。
村居前的道路上,聚了不少人,和淞盛爸爸一同来的有村第一书记、本村几个干部,在家的、刚从田间和养殖场回来的老人们也走到门前看究竟。
“谁?他回来了?”老人们嘲笑说,“不照脸儿!”
“这人,有钱了、筋背了;现在脑子转过弯来,知道天高地厚啦!”
村中的老人们三三两两地议论。听到有狗躲在门口狂吠,走过去踢它一脚,训斥道:“你不认人啦!你认啥?”那花狗儿鼻子里吭吭两声,摇着尾巴识趣地远离而去,再也不叫一声。邻居妇女听见老人说的话,偷偷地笑,不去看狗,却直往人脸上瞥。
忽然,从庭院里传出一阵嘈杂声。人们拥向大门楼看究竟,还没有走进去,淞盛的爸爸被几个人护着、推着,迎面从门楼下由里向外出。他一脸阴沉,似乎又气又恼、又羞愧又尴尬,说不清的气色。护着他的人一边推搡一边安慰:
“你先到外面避一避。”
可谁知,他们走得慢了些,淞盛妈妈一手扶着拐杖,勉强行走,对着淞盛爸的背影,大声呵斥:“你再也不要回这个家!”
等到几个上辈老人明白过来,上前搀扶她时,忽听背后扑腾一声,淞盛的奶奶气火攻心,突然昏倒在地,待乡亲邻居去拉她起来,她浑身瘫痪,不住地抽搐,了无一星半点声息!
吴老师这时看见淞盛冲过去扶他奶奶,她说了句“快掐人中”,自己便奋不顾身上前按住了老人的人中穴。
淞盛的妈妈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泪像消融的冰雪一样,汩汩地流过两腮,流到下巴,“扑踏扑踏”滴落到地上、脚上。这一刻,她压抑在心头多年的怨愤火山般喷发。
“叫他过来,”人群中有老人提议,“问问他,五尺大汉,胜不胜一个十来岁的娃娃?”
邻居们都知道,这个娃娃指的就是他儿子淞盛。他离家出走,是这个娃娃担起家庭重担,在家里、在田间,像个成人劳力一样出力流汗,他们可是看在眼里的。
“回来了,一切都好!”一个村干部从院里出来,对大家说,“咱村里建设正需要人哩。”
吴老师看淞盛奶奶恢复了过来,吩咐淞盛:“照看好你妈妈、你奶奶,我们就回去了,要是星期天上学不方便,我就来接你们!”
吴老师和淞盛一家人告别,淞盛妈妈却挣着身子要站起来送他们走远,吴老师委婉拒绝了她,他们急匆匆地离开了。
五
离开偏远的小山村返程,夜色已经朦胧。
幸亏,村干部们来时开车,得知吴老师特意来家访,就让她一起乘车返回。
“这个家庭真是苦了孩子!”
许久,吴老师说了一句话,她还沉浸在刚刚发生的情景里。
“不相信吧?”村干部们淡然地回应。他们早听说吴老师是市里一位局长的千金,从城里来到山村学校任教,这会儿就遇到跑这么远山路家访,称赞她“真为咱山里的孩子操了心”,更把她当成自己人。
“你说,那人住城不回家是坏人?说不上吧?关键是,那时咱乡村建设得不够好,没有把人给吸引住。”
“那几年不都是往外跑,在城里买房定居的大有人在。”
第一书记也在车上坐,他接着说:“说起来,咱这里还是革命老区,理应建设得更好。”
“后来,他想回来却觉得没脸见家乡人。要不是大家做工作,怕他还回不来呢!”村干部们可能都知道他创业暴富又奢华挥霍不回家的经历,却又绕过不提。
说到淞盛一家,他们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是苦了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可终究还是回来了,说明咱乡村真的越来越好。”
“回来,”村干部们三句话不离本行,协商着说,“给他一个事儿干,让他领办一个产业工程项目,有能力用到关键地方,就是腰缠万贯也不能游手好闲!”
行了一程,司机打开了远光灯,车前亮豁了起来。灯光时而打在崖壁上,聚缩成一片明亮的光圈;时而投射在山谷里,扩散成微不足道的光影。一忽儿,让人觉得车像一只小船在夜色里起伏颠簸,一忽儿,又让人觉得黑黝黝的山体,在流体般地奔涌。
“不过,他们以后的生活,一定会更好!”吴老师一边听他们讲,一边祝愿似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