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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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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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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的娇女儿》连载

第十章 两难选择

一辆私家小车出了校园,驶上通往镇区的乡村公路。

车行了很大一会儿,坐在车里的几个人都沉默无语。杜老师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山路弯道坡道多,不便于说话是一,主要在于找不到话茬子。人家成绩差受的是批评,他的成绩好受的是表扬。内部人瞒不住,他班成绩好有个大家都不很服气的原因,当初他挑班的事后来大家都知道了,但谁也不能说班主任就没有下功夫,毕竟,成绩还是记在他身上。梁校长安排他“开我的车送老师们开会”,他就不大乐意,梁校长似有无奈地说,你去,我给你上课看班,他只好来了。

和吴蒙蒙一起来开会的另一位老师,就是那位像大姐一般的中年老师,她教学认真,也有多年实践经验,成绩一般都在中上游位次,因为家里装修房子,照顾住院的老父亲耽误了一些时间,结果出现了意外的“退步”,但她反而没有吴老师那样沉重的心事。她看吴老师心情沉重的模样,有意找话说:

“杜老师,你得请客,学校给你发奖金,你可不能独吞。”

“学校啥时候发过奖金?不过,没有奖金我也请客。”

“我们去,太不好意思啦!”吴老师应接道。

“有啥不好意思?我们不过成绩低点还能咋!谁也不是一直当先进。”

“我看也咋着不了谁!”杜老师宽慰她们。

“我就看他还能把我们怎样。”那位中年老师不服气地苦笑着说。

“说一千道一万,工作还是凭你干!”杜老师想得更灵活更宽广些,“往往受批评的都是实际干事的人,问责的人反而不做具体事,你说不是?”他们忍不住笑了。

镇中心学校的教学检讨会如期开始。

各校来了20多位老师,基本上坐满了中心学校的小会议室。中心学校校长,就是那位神色严肃、头发有点脱落的“主任”主持会议,今天显得更加严肃和威严。

他首先讲了检讨发言的要求,成绩低的主要原因是什么,要多从自身找原因;第二,自己对教学的认识;第三今后怎么办?有哪些计划。接着,按学校到镇区的距离从近到远的顺序,逐校逐人发言。

大家都提到个人对教材和课程标准学习不够,管理学生有失严格,自己工作不够努力的主观原因,诚恳分析问题,找查问题根源。也有一些老师讲到有残病学生,教师因活动和培训太多而误课、兼任非教学工作等的客观原因。校长一句也不点评,只点名下一个轮谁发言。教师就站在原位上,拿出稿子照着念,说5分钟,很多不到5分钟就一阵风似的读完了。

都作了检讨,轮到校长最后作“总结讲话”了,他拿了茶杯,又抽着烟,走到前台从容地坐下。他像是有大任在肩,很不屑地望了大家一眼,发现前第一排没有坐人,第二排也没几个人,熄掉还没有抽完的烟,蹙着眉头,用手指着,大声地训斥道:“往前来,后排不准坐人!”

后排坐着的人东张西望,看大家坐着不肯往前去,自己也不动,但立刻有几名工作人员来到后面,执法般铁面无私,轰着后排的老师往前排去。吴老师和几位同行被动地走过去,坐下之前都下意识地朝后望了一眼,似乎要尝试一下被人目视的压力,如果受了严厉批评被大家注视也先有个心理演练。

这位校长看到大家坐满前排的座位,有了一丝满足感,他首先提了一个问题:

“今天请你们来,都知道是什么事情吧?”校长用低沉的声音说到,表情尽量表示温和,但是大家都低下头并没有几个人在看他,因为那温和里明显含着轻蔑和嘲讽。

接着,讲来开会的对象,讲开会的重要性,讲现在的形势。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快不慢,条理十分清晰,大家听得句句明白。

当大家要从这些套话中走神时,他突然宣布几项对成绩倒数者的处罚办法:扣发开学至今的绩效工资;本年度不能评为先进,申请调动的教师要在教育局规定的基础上再延长一年。

会场,空无一人般寂静,谁都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响动。但大家心里都在翻腾着不满的情绪和不以为然的想法。

这位主任又恢复冷清中夹有一丝笑意的神态,声明说:

“这不是我的决定,也不是中心学校的决策,而是上级领导的意思。作为教师,把学生教到这么差的程度,理应受到严厉处罚,考虑到山区学校条件艰苦,老师们不容易,中心学校尽量减轻对大家的处理,我仁至义尽,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接着又宣布下步工作安排。第一,下次开会,有成绩倒数班级的学校校长要做公开检讨;第二,在坐的老师三天后每人上交一份工作提升计划;第三,中心学校根据计划,每周进行一次检查督导。你不能干,可以被淘汰,我们要坚决扭转这种落后局面,坚决不养懒人,不留庸人!”

校长语气严厉地讲完,走离讲台,老师们才抬起头直视他的身影。吴老师已经认不清是报到时给他讲话、态度谦恭的那位主任,还是又换了位新的领导。

“最后又调换校长了?”她小声询问旁边的同行。

“你从哪看换人啦?”

吴老师记得那次给他们讲话时,他的头发白了不少,也脱了不少,态度谦和,神情温良,举止沉稳,谈吐雅致。而现在一头浓郁黑发,光泽发亮,神态躁厉,动作勿促,前后判若两人,不能不让人怀疑调整了人。

“从哪看都像换了人。”吴老师直说观感。

“新选拔的校长会是这样?现在哪还有这种作风?”

吴老师只是随意地问,哪想得那么多,她只抿下嘴角表示回应。

再看讲台,真的来了一位新同志端坐台上。

“大家好!”说完,他便低下头看讲话稿。他小心谨慎,甚至能力不逮的举动反而吸引了大家的听觉。

“大家虽然在工作中也有过很多付出,但效果不理想,我们不仅需要反思,而且要采取有力措施尽快改进。校长给我们指明了努力方向,也指出了改进的策略和思路。下一步大家要不折不扣地落到实处。我提议,回去以后,大家要尽快与同年级同学科成绩最好的老师结为师徒关系,并由校长亲自出面,签订师徒关系合同书,写明师傅指导、徒弟学习的具体内容,每周至少一次跟踪听课、一次备课研讨、一次教学效果分析,而且要有详实记录,有文字、有图片、有视频等过程资料,要建立专门档案,作为老师专业成长和绩效考核的重要依据。我们一定要通过这些强有力的措施,提高教学成绩,保证教学质量,维护教育的声誉。”

正说着,他的手机吱呀吱呀地响起来电提示音,他看了一下马上接住,一手抱机贴紧耳朵,一手遮挡着,悄声说了很多个“嗯、是、行、中、好”几个字,放下手机,他回过神来。

“说到‘维护教育声誉’了吧?现在不少人对教育有意见,这与我们忽视教学成绩有很大关系,大家不能不引起高度重视。——刚才主任又特意强调一点,你们要写出教学成绩承诺书,签字盖章,张贴到学校公示栏里,公开向社会承诺,接受师生和家长监督。回去,你们一定要从严落实!决不容许支差应付,搞形式主义!”

回来的路上,车上的三个人话比来时多了,但他们想的和说的离此行主题越来越远。有说校长染了头发,不然怎么那么黑;有说咱成绩低一次就背上黑锅成罪人啦;有说校长讲的上级指示处理老师的说法不可信,还说上级该到基层搞调查研究。

“我就拜你为师吧,我正想向你请教经验。”吴老师对杜老师说,其实她并不想议论别的事情。

“我?笑话!你当我们老师还差不多。”精明的杜老师像对付突然飞来的羽毛球,赶紧挡回一拍。

“回去,我就跟校长说,”吴老师认真地说,“你成绩好,学校会奖励你,你莫嫌带徒弟麻烦。”

“奖励?等吧!”杜老师说完只顾驾车,不再吱声。

那位大姐老师提议:“现在已经12点了,咱们就到哪个农家院午餐吧?”他们的前方,道路左边有一个大标牌,黄底红字“乡村农家”。她慷慨表示:“我买单,我请咱们一顿家常饭。”

“我管,咱就是服务的。”杜老师头也不回争着说。

吴老师也争着要管。最先提议的大姐老师反而不好意思了:

“我看,还是回学校吧。咱不也在路上费时间啦。”

鲜亮的标牌、看不到顶的线杆、垂槐、梧桐树,一出溜儿地从窗玻璃上滑过,只见斑斓的色彩在纷繁地流动。

山乡的夜,月望前后天气晴朗,就透亮得很;而朔月前后适逢当地云多雾重,就黑得难以形容,走熟悉的路也迈不开步子,只怕深沉的黑瓷实坚硬、有棱角,把额头、鼻子或膝盖给碰伤了。

这天,吴老师的心情沉重得难以言表,她只能把自己投身到繁忙中,把自己当作一个意识流动着的人。

当晚,上完自习,吴老师安顿孩子们归寝休息,批改完当天的作业,又赶写明天和后天的几课教案。她强迫自己转换到另一种思路上,开始拟写学校安排的教学反思和镇中心学校要求的工作提升计划。在工作反思里她当然不能写客观原因,不能流露个人委屈的情绪,虽然她认为客观原因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她把自己备课上课、辅导学生、转化后进生、班风和班级管理、学习课标、研究教材、把握重点难点等等,都认真地过一遍电影,系统地查找个人在教学上的不足,倒也在一个小时左右,罗列了七、八条自以为在工作中应该努力的方向,写了三大页文字。

在制订工作提升计划时,却遇到难题,她几乎进行不下去了。个人计划进行的培训、研修、听课、拜师等具体打算,还应与学校的教研规划和其他教师的计划相关联,缺乏沟通,一厢情愿地写下来有可能难以落实,仅成为个人的一份档案。沟通吧,现在又去找谁呢?她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看时间早该休息了,忙碌了一天,身心都有疲劳的感觉,但又无法顺利地安眠。

这个时辰,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那种听着清脆浪漫的“若是月亮还没有来,路灯也可以照窗台”的铃声,反而把她吓了一个激凌。她很不耐烦地一把把铃声按住。可是就在她点住“拒绝”的红色触点时,发现是“老妈”,不过已经晚了。

“晚了就晚了,说一些闲话儿本来就没什么必要。”吴老师强迫自己搜索改进工作的办法来,既要让领导看得过去,又要能够落实在实际中去,对扭转工作局面、促进专业发展确实有帮助。

一会儿,手机铃声又响起来了,这铃声虽然调得比较轻柔,这会儿响起来仍然是不小的噪音。

“恁烦人!”吴老师索性不理它,也不按也不看,就让它响,响个够。

忽然,她听到外面有响动,是学生跑步的声音,她火气不打一处来,气冲冲地走到屋外,看到学生飞快地折返回来,当即喝道:

“站住,你俩!”

但学生只是放慢了脚步,边走边回答她:

“老师,我们上洗手间喝口水。”

宿舍里有饮水机,你不喝,要跑到外面喝自来水管里的水?吴老师不相信孩子们的话。

“你站住,不要动!”

“老师,我们真的去喝水了,你不让我们去休息啦?”

“你犟什么犟,就站着别动!”

两个孩子见一向和蔼的吴老师竟然大发脾气,惊异地站住了。

吴老师越过他俩,直接往寝室里去,寝室的灯刚才已经熄灭,这会儿又被谁拉开了,而且同学们一反常态,在那里高声嘻笑,讲故事呢,谁也没有安静地睡下,寝室里比小组探究课堂还热闹。

今天,奇怪了!吴老师简直想把哪个闹得最欢的学生拉过来,给他一巴掌,再踢他一脚,让他在大家面前丢丢人,起到震摄一大片的作用。

这时,她听到门口有人喊:“报告!”原来还有几个同学离开了宿舍,吴老师装着没听见,他们连喊了几次。

那些忘乎所以、尽情谈笑的同学才知道老师来查寝了,忽然停下来,呼地蒙上被子,装着睡觉,片刻之间,被窝里发出渐响渐高渐多的打鼾声。

“呼噜噜……呼噜噜……”

这些孩子们,反应也太快了!她一时升腾起来的抓典型、杀一儆百、热处理的冲动情绪即刻缓解了许多。

她拐回来,走到住室背后,看到那两个孩子还在站着,就缓和了语气,说道:

“休息吧,晚了不要到处乱跑!”

谁知,那俩孩子却像没听到一样,仍然站着一动不动。嗬,和老师示威呢!那好,你们就站着吧!她想:好,你们想站就再站一会,等我写完工作计划再说。

她走上二楼走廊,向下一望,却没了人影。那20多米外的宿舍开了一扇门,两个孩子闪进身体,又探出头来,向这边张望,他们背后透射出宿舍灯光,看不清吴老师,而他们却让吴老师看得那样清楚……

这些孩子们哪,真叫人一言难尽!

休息之前,吴老师下意识地查看手机微信和未接来电,她竟然看到了“老妈”发来的一段文字:

蒙蒙,我知道你刚参加工作,很忙,本来不想打扰你,可是给你打了几次语音和视频电话,你都没接,我一直揣测,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工作上有困难那是难免的,你妈你爸不在身边,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你要想办法克服,你从小就是个很争气的乖妞儿。不过,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该说你就说,给老妈说说。咱不和别人计较,也不用太往心里放,多大的事过去了都是小事,甚至不值一提。

我也是刚下班,这几天累得很,秋天来了,落叶多了,前扫后落,一直打扫不净。你爸爸的工作也越来越忙了,他一个50来岁的人,竟然还像青年人一样卖力。他说,现在谁不是这样加油干!也是啊,都在奔忙。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儿,不知现在该说不该,不过早晚得一说。

读着读着,吴老师禁不住自己的情感,泪腺发作,止不住的眼泪在眼眶里涌动,终于落到手机上,“扑嗒”,她似乎听到了响声,她想接着往下看,擦了擦屏面,但是这一段戛然而止。

也许老妈太劳累了,回到家还没有喝上一口温开水。自己不能给老妈减轻什么负担,那就给她一个休息的机会和空间吧!

她把手机拿放到一边,去翻看床头的书籍,却不能沉静地看下去,忍不住又伸手拿了过来。

在那段文字后面又出现了几个小红点,母亲在用语音跟他说话。

“我输字不快,也不想让你一直看手机,那太费眼睛了,本来你就看书写字多。

“你爸爸刚才回来了,但没吃饭又走了,他说孩子吃点苦算什么?生活好工作好了,就算没苦也要找点苦吃,孩子们受点委屈,受点挫折不是坏事!

“你爸又说:咱吃苦吃亏行,咱屈尊不行,要是无端受人欺负也不行!咱宁愿换个工作岗位。不过,这都是他想着说的。

“我的同事给你介绍个朋友,我看条件也不错,我说给你听听。

“上学时,我们不让你谈,是想让你专心学习,在学业上长进,现在到了时候,工作上稳定了你就考虑考虑,你爸也说‘随孩子意愿’,不像过去那样拍桌子瞪眼坚决反对。

“这孩子在市里园林局上班,也是在西安上学毕业,他老家在太行山靠平原的一个山村,现在住在市区上城国际小区,母亲是医生,父亲是干部,家教很好。

“人家还说,如果你在山区工作不便,还可以想法调到市区学校。蒙蒙,你在有空时考虑考虑,给我回个话,我和爸爸也就放心了些。”

这一回,老妈的语音播完了,而手机在手里却久久没有放下。

也许,这一念之间的选择会改变人生的方向呢?

或许,根本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改变工作状态,教学成绩终究会为她的努力和教学基本功作证,让她找回一度失去的人格尊严;或许,环境的压力仍然不能消释,而且越来越重,舆论对她的评价会固化在一次偶然的失误上,而来之不尽的干扰因素会披了堂皇的外衣挤压生活和精神的空间,那时,她曾经的职业热情和人生理想也许会慢慢地减弱……

妈妈是对的。父母都是真心为了孩子一生的幸福,他们一定考虑得更长远。那么,自己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对事业的憧憬,对工作的热情,对山里孩子由衷的喜欢,就这样让它们成为短暂的记忆?如果把这一段经历定格,毫无疑问,留下的一定是一份沉重的羞愧。

照老妈给出的路子走,重新开始?照自己的想法继续干,走自己的路?艰难的选择摆在面前,像乡村的夜色一样,深沉而富有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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