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终于回到学校。
校园里,黄光柔柔,清澈透亮。平时安排的夜自习活动接近结束。梁校长把三个孩子一一送回教室,看着他们坐好,告诉他们把作业完成,又离开校园。得到三个学生顺利归来的消息,老师们都放松了紧张的心情。校园立刻恢复往日的安宁有序。
梁校长又回头去把吴蒙蒙他们几位老师从半路接回来,他又到教学楼走一遍,特意告诉三个学生的班主任:“暂时不需要多问学生,先让孩子们休息。”老师们也都各自回到教室,安排学生回宿舍。
回到自己的办公兼住宿两间居室,梁校长忽然感觉被汗水溻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有穿越肌肤的凉意。而咽喉里却像燃烧着一团火,“呼呼呼”往上扑火焰。一丝想坐下来冷静一会儿、休憩一会儿的感觉,越发强烈。
清亮的白开水,盛放在玻璃杯里,竟像凝固的冰块;装进冬凌茶叶,均匀地、晕染般的变色,一眨眼的功夫,冰块就被成了淡绿、浅红交融的结晶。桌上的茶杯稳坐在流逝的时间里,不言不语,变幻着色彩,静待着主人。
就在等待开水降温、茶叶扩散的片刻间,靠在椅背上的梁校长,竟然又突然召唤老师们,举着火把,沿着小路,边走边喊,漫山遍野去寻找着失散的孩子们……
二
多少年,他一直把教育当成一种没有归路的行旅。遥遥路途中有要隘险关,有风雨交加,有意想不到的风险。教育工作者的责任就是把他们一个不少地带到人生的彼岸。把任何一个孩子丢失在半途,都是失职和罪过。
此刻,正是考验责任、论定罪过的时候,他焦急地领着老师们找啊找,找啊找……
忽然,远处传来口哨声,他们立刻循声而去,一堵陡立的崖壁挡在面前,犹豫畏难之际,竟然从山顶落下一个冰块,砸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梁校长被这巨响惊醒,慌乱中的情景顿时从意识中消失了,而骤然而出的热汗还湿淋淋地留在额头上。
“喂!”梁校长赶紧抓起手机,强作镇定地接听。
本镇另一所学校的校长,也是梁校长的老同事、老朋友,得知消息特意询问他学生“失踪”的事。
“你听谁说的,我失踪学生了?吓唬我哩?”
电话那端却真诚地告诉他,刚刚听说,当然也不知是否属实。如果确有此事,一定提供最大帮助,需要用人用车、联络哪些单位,说一声,将“全力以赴”。
“谢谢,谢谢啦!”梁校长这才松了一口气,也坦然地告诉他,学生走远路了,已经来到学校,根本不算什么失踪。并对老朋友的关注深表感谢。
谢意意犹未尽,梁校长正要拿杯,欲呷一口泡得正好的茶水,铃声再次响起。
“你好!”梁校长看见是系统内的一个小号,推断哪个消息灵通的老朋友又在打探学生“失踪”的事。
“老朋友啦,还客气啥?”电话那端几乎没有停顿,不容置辩地发送语音,“咱学校的事儿不能说是什么大事,可也不算小事,上级追问下来,肯定责任重大。”
梁校长没有听出说话的是哪位先生,可听出话里有话,有点儿想把事情弄大的意思,赶紧拦住话题:“学生早就回到学校,没事儿啦!”
“没事儿?你这个校长也太天真了吧?属实,就是一场事故;不属实,是一次失控舆情,不管怎样都会被有关领导追查,甚至严肃处理。不过呢?事在人为,也不是束手待擒,我之所以给你联系也是出于老朋友之间的关心,有事就找我!”
“嗡!”那端把语音关闭。
“啪!”梁校长绰起茶杯,连同满满的茶水猛劲掼到地上。顿时,一摊热水在办公桌下横流。
难道,因为这事儿,还要给我严重处理,撤职、开除公职、移交司法机关……
几十年教育生涯,这还真是头一遭!好,那也好!既然如此,我就接受处理得了,我咎由自取、责无可推。但,我梁文川没有必要、也没有习惯给哪个人、哪个部门低三下四、求情求告、开脱罪责!我梁文川即使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也没有必要、没有习惯去听任敲诈、受制于人。
唉,怎么这么迷糊呢?梁校长一阵心跳加剧、血压增高、心情激动,忽然被意志抑制出现片刻的冷静。“对不起人家了,人家那么关心咱,咱真该感谢人家才对,怎能这样毫无诚意、毫无语言表示呢?最起码也该问询一下,你究竟是哪一位?这事儿大约需要什么数目?通过转账还是实物哪种方式进行?”
他一个人站着,又走了几步。像忽然患上阿尔茨海默病一样,愣了老半天,梁校长神志终于逆转,似有所悟。他像一个做错事又幡然悔悟的孩子,默默地捡起尚未摔碎的老茶杯,又抽出餐巾纸,把这个陪伴他至少10年的茶杯擦了又擦,扫开地板上的一滩积水。
接着,他又拿起手机,给吴蒙蒙等几个班主任老师一一提醒。
三
吴老师回到校园,正好赶上自习活动结束的铃声。她匆匆走进教室,给学生们做个简单安排,又到本班学生宿舍里,看着孩子一个个归寝。
她知道,学生虽然回来,但事情还不会简单地到底,校长一定会追问原因。她悄悄地让浩杰带着他自己的脸盆去打水。接着,她就和小浩杰一起出了宿舍。来到校园,她接过脸盆,到校园一角的太阳能热水间打了温水,和小浩杰一起来到自己的住室。
吴老师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盒装纯奶取出一盒,放在热水里煨,让浩杰坐在小凳子上,准备把手脸脚都洗一遍。
一双小脚泡在温水里。“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热奶,盒子还拿在小浩杰的手里。
吴老师找出一把小刷子,就着另一个水盆给他刷洗跑脏了的球鞋。“哧啦哧啦”,就像妈妈在给他清理衣物。但妈妈肯定会一边做一边不住地训斥,吴老师却一句话也不多说。
小浩杰却耐不住了,他自己倒像对自己信任的大姐姐一样,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我太想爸爸妈妈了!还有……”浩杰一说话小嘴就一扁一扁的,像是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还用左手擦一下眼泪,又用右手抹一下腮邦。吴老师知道,浩杰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父母外出务工每年也回来几次。几乎在孩子习惯了父母不在身边的生活时,他们回来了,带了许多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东西,想要补偿亏欠孩子的抚养责任,而父母每次离家时要么悄悄消失,要么哄骗说过两星期就回来。浩杰爷爷还告诉过吴老师,有次他和浩杰去送父母,小浩杰高高兴兴的,非常懂事地点头答应好好学习,还帮助父母带行李,可是一等公交汽车把父母带走,他就大哭大闹起来。
“我听爷爷说妈妈受伤了,我问他受的什么伤,他又不告诉我,还说小孩子不要多问闲话。”
“这样,你就跟着他们去啦?”吴老师同情地询问。
“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会去。”小浩杰告诉老师,“他们两个都说咱们就到城里走一趟,我说我也想去,他们满口答应,还说咱们正好是三人行,可走到半路上又说我跟不上、跑不动,要把我退回来。我不服气,就跟着他们走啊走,一直走。”
“一直走,走了多远的路?”吴老师在心里问,不想打断孩子自己的叙述,换成另一个问题,“他们呢,他们要去干什么?”
“他们才是坚决要去城里的人。”浩杰根据自己的推断肯定地说道。“一个大同学说,他父亲已经给城里学校的校长联系过,年前就把他转去上学。他要先去看一看好不好,再决定去不去。”
吴老师忍不住,竟被孩子们的想法逗笑了。
“不想让我跟他们一起去的那个同学,他对学校老师有意见,他说学校那次组织去城里参观没有让他去,现在他要自己走一趟,自己去看科技馆、博物馆,还有游乐场和生态园。”
“那次,你去没有?”吴老师忍住笑,看着浩杰询问。
浩杰摇摇头。
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你是浩杰的老师吧?”吴老师顾不上看号码就按下接听键,那边传来学生家长的问话。接回学生后,吴老师按校长的要求,随时就给家长回了话,让他们放心。
得到肯定答复,浩杰的妈妈像面对老朋友一样,开始诉说,自己一直不在老家,孩子的爸爸也不在家,监管孩子不周,教育孩子不到,孩子不按时到校,做家长的也有很大责任。
“真的给老师们添麻烦、给学校添麻烦啦!”浩杰妈妈好像恨不得从电话里伸出手来拉住老师的手,语气十分诚恳,“我家的孩子有时很倔强、不听话,老师们要严格管教他,要让他好好学习、明理懂事……”
吴老师把手机紧贴在耳边,一句一句细听。听着听着,忽然听到“哎哟”一声呻吟。她像看见了这个家长正半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忍着伤痛,又担心着孩子,神色忧郁地和她说话。
“你看,孩子都平安回来了,也不是什么大过错。您尽管放心好好养伤。你家浩杰,现在就在这里,你们说说话吧?”吴老师把手机递给了浩杰。
“妈——”浩杰响亮地唤了一声。
“你怎么,恁不听话呢……”一句话未说囫囵,却是断断续续的哭泣。
“我们不在家,不能管你,你可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说啥都不敢乱跑……”
教训孩子一番,浩杰听从妈妈的话,把手机还给了吴老师。吴老师再三安慰这位家长。
可是,安慰着家长,她自己的心情却更加沉重起来。
四
“叮咚、叮咚……”刚放回手机,清泉般的铃声又响起来。
怎么这么多电话?吴老师一看是校长来电,知道又有要事,赶紧接听。一接住就自报:“就是我啦,校长!”
“不要再喊校长了!”梁校长在那端劈头直问,“有人给你打电话没有?”
吴老师一时不明就里,但能感觉到校长说话的紧迫和急切,立即回复:“有!”。
校长立即询问谁打的、啥内容。
吴老师怕自己说不明白,先告诉校长是家长问询孩子、感谢学校。
“咱不用谁感谢啦!——要是有不明来源、威吓、敲诈一类的所有来电、微信,你可要记住,不要听信,什么都不要承诺,坚决挂断!”
“要有,”校长命令似的,态度坚决,“先给我说一声。”
“我知道啦,校长!”吴老师习惯了,又称呼一声校长,来不及表示歉疚,校长已然挂断。
“有情况一定向你报告!”吴老师在心里说。
遇到了意外,她对梁校长更加敬佩。神态镇定,谋事周全,自己又说又做,而且从不抱怨,从不发威,也不轻易批评人。
她拿起手机,把漏接来电、短信和微信,一一查检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信息。
难道说,现在还有谁吓唬、敲诈学校老师?梁校长经历太多,过于小心了吧?但她又相信,校长既然提醒肯定有他不便明说的道理。
她递给浩杰一条洁净的毛巾,让他擦净腿脚。又递给他一把牛角梳子,梳了梳零乱的头发。小浩杰站起来,换了一个人似的。
“需要什么生活用品、学习用品就直接告诉老师,我这儿随时都能提供;你要看绘本、故事书,都能给你找;还有,想给妈妈说话,我这手机也可用。到寝室,你就好好休息。”吴老师走在小浩杰身后,一遍遍叮咛,一前一后向学生宿舍楼走去。
五
吴老师送浩杰到宿舍,走下楼刚到校园,一位老师迎了过来。
“吴老师,能休息啦!”大姐老师关切地说道。
“你怎么也没休息呢?”
“想说个事儿,——改天吧,也没有什么紧事。”
吴老师停住脚步,她当然知道,稳重热心的大姐老师想说事一定是想好了的。她一下子想到前些时大姐老师提到的介绍朋友的事。好像现在要个话,而且呢,她推想应该是个顺风顺水的结果。
“那也好。现在,先不说别的事吧。”吴老师不想耽误同事们的休息时间,她们确实够累了。
“不过,那一个我可没有……”大姐老师似是怀着极大的抱歉。说着,就向吴老师靠近。吴老师向一棵大梧桐树靠近,好像潜意识中要找一个保护和依靠。
“蒙蒙老师,你可知道,这事儿,我真不好意思跟你说。我看哩,你的人品这么好,人家小伙子也是有家教、有职业的人,像是一家人。一介绍,小伙子非常热心,他母亲还说这孩子经人看过相,有个好妻命。只要你没啥意见,这事儿该不会有多大曲折。”大姐老师放低了声音,清清流水一般地谈家常、说心事。
“可是偏偏就有岔念,这岔念不是出在别人身上,反而正在那个小伙子。他就是这山村的农家孩子,说起来还沾亲带故。不知道这孩子自持哪门子的恋爱观,我还没有给你们安排正式见面时间,他却说已经见过了,还说那姑娘就是好,但是太优秀了,自以为承受不了女神级的人物,反而不敢追。你说,这怎么说呢?谁相信有这样的说法?吴老师,你说这算九零后、零零后的新恋爱观,还是一心投入专业工作对婚恋反而抱了成见呢?真叫人看不懂,看不懂啊。”
大姐老师竟然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在渐渐静寂的校园里显得声音大了点。
“当初,是我主动找人家说的,现在又从那一端回绝,你说这算啥?叫我这脸往哪搁?过去,人都是争抢最好的,现在倒还有谦让的呢!”
吴老师也忍俊不禁,不知说什么好。她一向相信大姐老师的话,这会儿也说得诚心诚意。可是,她还是免了不了往另一个方向去想,不同意了、不想再往下谈了,谁还找不到个借口?只不过,人家找的借口真给咱了面子、真算高明。
她离开大树,沿园区砖铺通道往僻静的地方走。
“大姐,真让您操心啦,不过这也没事的。你们都跑了大半天,累啦,咱早点休息。”吴老师回到校园还没有休息片刻,她自己也感到累。
大姐老师又叫住她,走近了,放低声音郑重地说:“不愿意也好,咱就不想它了。不过呢,现在又有人要给你送玫瑰。”她慢悠悠地说出这句话,耐心地等待着吴老师的回应。
“送玫瑰?”吴老师迟疑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干脆的说,“——那就让他送吧!”说完,她背过脸去,似乎去看夜色花池里那一簇一簇的玫瑰和月季。
大姐老师追问:“你知道是哪位送的?”
“还能是哪位?”
“市里的一位青年干部,就是那天来村里开展扶贫工作的队员。他特意询问你的情况,该是……”
“噢!”吴老师顿有所悟,立刻表示谢意,“谢谢你啊,大姐!回头我请客。不过,现在我需要看一看这玫瑰花的成色!”
走到楼梯前,她们对望着笑了笑,交换了互相依赖的眼色,悄声告别。
望着吴老师的背影,大姐老师豁然意识到:莫非人家早已认识了?她默默地祝愿,这么优秀又勤勉的好人,就该有幸福伴随着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