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王家是从哪代开始当厨子或给人做饭的,王大爷只知道,他的阿爸,是在地主家给人做饭当长工。长工,就是长期固定给一家地主当帮工。在他阿爸那辈人手上,他家似乎没有土地。他的阿妈,也是在那个地主家当佣人,天不亮就起床,从他们家住的小土屋里,进入人家的大院子里,给人家扫地、擦桌子、洗衣服,要忙到天黑尽了,才能回来。
阿爸阿妈的工钱,要得养活爷爷奶奶和他们兄妹三个。
那是解放前的旧社会,在边疆这些偏远的小村子里,一般一个村子会有一两户大地主,土地差不多都集中在地主手里。穷人都只能给地主家当佣人,当长工,帮人干活,帮人栽田种地,但种出来的粮食是人家的,自己只能得到一点少得可怜的工钱,或勉强糊口的粮食。
他十岁左右,就跟着大人们,开始上山给地主家挑柴,每天挑两担柴,只能换得当天不用饿肚子。那个年代,没有饿死,已经算是幸运,根本不敢想读书识字的事。在他十四五岁上,经过爸妈再三向地主家请求,他得以进入大院,去跟着阿爸学厨艺。做帮厨有个好处,至少可以多吃到几口,不用整天饿肚子。
那个地主家人口众多,吃饭的嘴巴也多,单单每天的伙食,都要两三个人负责做。伙食分主人的和下人的。主人的饭菜,讲究各种道道,色香味、营养都有要求,他阿爸天性本分踏实,又肯吃苦钻研,能摸透地主老爷的口味脾性,所以才在那个厨房里站稳了脚跟。一个年纪大的厨娘,专门负责拣菜洗菜,打打下手。他进去厨房里做工,是从拣菜洗菜学起,后来到跟着阿爸学切菜炒菜,一步步来不得半点马虎。管家先生和地主婆的贴身丫头,会经常冷不丁地摸到厨房来检查,如果让人家发现一丝半点的差错,那就不得了,轻则被打骂,重则要得丢饭碗。地主老爷一家主人,也会偶然突然出现在厨房,对他们指手划脚发号施令,稍不如意就会对他们棍棒相加。只要这些人一来,他们全都得低三下四地侍候,小心翼翼地拍马溜须,只求赢得人家的欢心,能长久地留下来讨得口饭吃。
他独立掌勺,是从做下人的饭菜开始。下人的饭,很好做。主要是用头天主人家吃过后,给他们的贴身佣人吃了剩下的,并且吩咐可以赏给下人吃的饭菜,把剩饭剩菜都加上些水,煮稀了,看起来增加了些份量。如果仍然不够,才可以用一点老仓米煮成稀饭,用做主人菜肴剩下的边角料、杂碎等,炒成菜。就是这样的饭菜,也只有在地主家大院里干活的,才吃得到,比起外面的穷人能吃到的,已经好上不知多少倍。
这样学了好几年,他阿爸才放心交给他一些简单的菜式,让他自己为地主家做,而且他爸还全程在旁边指导,总怕出点什么差错。
在他快二十来岁上,地主家的人听得外面的风声,慌起脚手来,先是把他们这些下人不动声色地打发回家去,然后,收拾家里的金银细软,在一个夜晚,人不知鬼不觉地全家逃跑了。也不知逃往了哪里,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对高高在上的主人,从来不敢多问一句,甚至都不敢多看一眼。
很快,这个边陲小地和平解放了。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欢天喜地地迎来了新中国。这片地处西南边陲的村寨,土地肥沃水源丰沛,气候条件非常优越,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庄稼人随便撒播下的种子都能丰收,村庄周边的野地里、大山间,绿油油的植物茂盛地疯长。如果没有地主恶霸的巧取豪夺祸害苍生,这方百姓完全可以悠然自得地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新社会里,人民当家作主了,穷苦百姓分到了田地,终于可以不用再低三下四地侍候地主老爷,穷苦百姓有了土地,就等于有了生活的家什、吃饭的依靠。王大爷家也分到了自己的田地,开始当起了真正的农民。
王大爷父子俩的手艺没有丢。有了点饭吃的村民们,遇到红白事,还是要想办法请请亲朋好友来吃酒,知道王大爷父子俩曾给地主家当过大厨,都会来请他们去掌勺。虽然,那时百姓家的饭食还很寒碜,但大厨的手艺,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王大爷记得,那些年,这片村庄的百姓,餐桌上常吃大量的河鱼,办酒席也总是用上各种河鱼。因为村庄临近河边,那时河道很宽,河滩也很宽,河水清澈见底,河里各种各样的鱼游弋穿梭往来如织,有的大鱼,足有成年人那么大。
村里人家,大多数都会织网捕鱼。头天晚上,拿个竹编鱼篓子,放到河边浅滩里,用绳子一头拴在河底大石头上,一头拴到岸边的大树上,第二天一早去拿,常常可以捕到满满一兜鱼呢。如果肯费功夫,头天晚上,撑上一张大鱼网,一头拴在近岸边的大树上,另一头放长绳子,拴到上游另一棵河边大树上,把鱼网的下边用大石头压在河底,第二天一早,几个人一起去收网,有时候,可以网到像人那么大的鱼呢。
那时候,河里的水清到人们可以随意捧起河水来喝。河里生长的鱼,那个肥美鲜嫩,没法言喻,是村民餐桌上的上好佳肴。这方天地,自然生长着各种可以做调味料的野草野菜。他们做大厨的,也变着花样地烹饪,清蒸、红烧、油炸、炖煮,怎么做都好吃。有时候,弄到有人那么大的鱼,可以用一条鱼,做出几桌菜来。有的人家,捕到大鱼,一时吃不完,就把鱼的油割下来,炼成鱼油,吃不起猪油的人家,可以吃鱼油,鱼肉则用盐腌制后,用火烟熏干,像挂腊肉一样挂在灶上慢慢吃。
除了河鱼,稻田里的谷茬鱼,自然生长的,也非常多,虽然个头不大,可味道也极鲜美。稻田泥地里,还有很多泥鳅、黄鳝,但那时还不怎么吃这些上不了桌面的东西呢。
村民们从小就吃鱼,吃到了技艺炉火纯青,一条巴掌那么长的鱼,把鱼头从左边放进嘴里,眨眼功夫,一架完整的鱼骨头就从右边嘴角吐出来。总是令那些不常吃鱼地方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王大爷说,可在解放前,他小时候,虽然大河也是在那里,也是那样流淌着,但他并不记得能这样吃鱼。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村民也生活在河边,却不能够这样多地吃到鱼。极有可能,那时,就连河道也是被地主家霸占着,老百姓并不能随意去河里捕鱼吃。
村旁有一条几百年前就修建的是大河渠,河渠的水也清澈见底。从河渠的上游,分流出来一条小溪,流经村子中央,村民家里吃的水,都是用桶到溪沟里去挑来,倒在水缸里,口渴了,就直接用碗从水缸里舀起来就喝。那时候的人,因为迫于生计,没法讲究喝了生冷水容易生病,也可能那时天然流水的水质也确实好,反正大家都是这样喝水。
后来,农村实行公社集体大生产,村民全部入社参加集体劳动,吃饭也是在集体食堂打饭吃。王大爷父子俩凭着厨艺,成为了集体食堂的厨师。村民家中不能单独开伙了,好些年也就没有人请客办酒席。公社集体食堂的饭菜,并不需要多少厨艺,因为那些年闹饥荒,粮食很紧张,集体食堂的饭菜也因陋就简,只能让村民勉强填肚子。
到了改革开放以后,农民的生产积极性高涨起来,农村里又时兴起红白事请客办酒席。王家又重操旧业,走村窜寨地去帮人家做酒席,随着村民一年年生产丰收,王家帮厨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不过,那时,王家帮厨的主力,已经变成王大爷和儿子王福顺。
王大爷说,儿子福顺年轻的时候,可没有他年轻时那样,得见识。福顺年轻时,没什么机会做大菜,甚至很多好菜,根本都没见过。他自己年轻时,给地主老爷家做菜,是极讲究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什么没做过。地主家就连装菜的盘子碟子,也是极精致考究,他们做厨师的,要尽量绞尽脑汁地,把菜式在精美的盘碟里摆出精巧的造型花样来,尤其在地主家宴请贵客的时候,对菜式拼盘花样的要求,可是极高的。当然,那是地主老财搜刮民脂民膏,饿死百姓却撑肥自己的腰包。他儿子王福顺的厨艺,是后来才慢慢练出来的。随着村民生活水平一天天好起来,农村酒席的菜也越来越上档次,做厨师的,也要跟随着村民生活水平的提升变化,不断琢磨创新推出新菜式。现在,有些富裕的村民,家里日常的饮食饭菜,比那时地主家的都还要好了。王大爷啧啧感叹,谁能想得到呢,这社会变化得这样快,等到他孙子这一辈人上年纪了,都不知道要过到多好的日子呢。
不过,对于哗哗流经村旁边的那条大河,老爷子颇有微词。老早以前清悠悠的河水,怎么变得那么浑浊,以前满河里游的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渐渐地都没了踪影。
王师傅家嫁姑娘,大约是在2010年。如果王老爷子活到现在,他可能会天天杵着拐杖到大河边散步,去亲自监督着,看看政府的河长们有没有在想方设法让河水一点点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