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强的爷爷和外公这一辈的老人,都过世得早。张国强的爸妈,都是才十多岁上就没了父母。生活在旧社会的穷人,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很多人的身体,被艰苦的生存环境和繁重的体力劳动过早地榨干,大多难以尽享天年。
张国强的老爸回忆,他的爹妈都是一贫如洗的农民。在旧社会,他们都是给地主家干活。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王大爷侍候的地主为同一家人。因为,那片坝子里,有好几个村庄,不知道他爹妈年轻时,具体是在哪个村庄讨生活。
他爹很小的时候,就给地主家放牛,也许是,小小的就被卖给了地主家。天才亮,就得赶着牛去山野里吃草,白天,山里有什么野果野菜根,就弄一些填肚子。傍晚,把牛赶回去,没出什么差错,才能得到地主家赏一点剩饭剩菜来吃,如果被人家挑出点什么差错,不但不得吃的,还要挨棍子揍。晚上,就跟牛一起,睡在牛棚里。大冷天里倒好,抱些干草,跟牛挤在一起睡觉,还很暖和。夏季热天里就没法睡,蚊虫叮咬得厉害,没法待牛棚里,到露天里也没法睡,蚊虫也咬,而且露水湿气很重。长年在牛棚里生活的孩子,身上的皮肤总是被叮咬得疙里疙瘩的,身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等到稍大一点,去放牛的时候,还得给地主家顺道砍些柴。赶牛回来时,要得挑着一担柴回去。挑回去的柴稍少一点,又会挨揍。可这样的活计,地主家还认为是轻巧活计,才给小孩子干。
在十四五岁上,他就开始干成年劳动力的活计。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去给地主家挑水,挑满满的一担水,走到地主家,还不得让桶里的水晃出去太多。直到把所有的水缸,都装满水,又去干别的活。有时候,要赶着耕牛去犁田,有时候,要扛着锄头去挖地,有时候,要拿着镰刀去割稻谷,遇到什么重活就干什么,要唯唯诺诺地听人家监工吩咐。监工就是地主家的打手,凶神恶煞的,随时在腰里别着一条鞭子,哪个敢有半点不听话,就要被监工掏出鞭子来一顿痛揍。这样累死累活地干活,还不得吃饱饭,人家高兴的时候,多赏给一点剩饭剩菜吃,不高兴的时候,饿得你头晕眼花。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想,与其这样被当奴隶使唤,为什么不逃跑?逃?在黑暗的旧社会,农奴能往哪里逃?荒山僻野的乡间,你不管往哪里跑,都会被人家骑着马,很快就追上,抓了回去,那就是往死里打。如果你往森林里跑,那个年代,深山老林里,到处是犲狼虎豹等吃人的野兽,跑去森林里,也必然是死路一条。
那时候的穷人,要想活下去,就只有忍气吞声低三下四地,给地主家做牛做马。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很多人年纪轻轻就被榨干身体,熬不下去,撒手人寰。
他爹好歹熬到二十来岁上,地主家发善心,赏给他一间柴棚当家。还赏给他一个做粗活的丫环做媳妇,就是张国强的奶奶了。
他奶奶和他爷爷一样命苦。小小的就被卖给地主家当丫头。
在黑暗的旧社会,人可以被当作牲口一样,随意买卖。穷人家活不下去时,常常卖儿卖女,换口饭吃。现在的年轻人,如果没有亲耳听见过,曾经经历过旧社会的老人们的亲口讲述,可能根本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旧社会的中国有多么悲惨。可仅仅在不到一百年时间里的,以前的中国旧社会,确实就是这样野蛮不开化,就是这样暗无天日。
他奶奶,小小的,就给地主家当牛做马,扫地、洗衣服、煮饭,挑水,农忙的时候,还要去帮着收庄稼。吃的,当然是有上顿没下顿的剩饭剩菜,穿的,也是仅能遮身蔽体的破衣烂裳。没吃没穿,干不完的活,还不打紧。更没天理是,地主婆凶得像犲狼虎豹一样。丫环用扇子给她扇风,扇轻了,要挨耳光,扇重了,也要挨耳光。给她做针线活,做得稍不如人家的意,就要被用针戳手。给她洗衣服,总被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找毛病,稍不小心,就要被骂是睁着眼睛的瞎子,连衣服都洗不干净,还要被揪着眼皮用细棍子打。
他奶奶的眼睛,小时候亮汪汪的。可后来,就是这样,被打坏了,可能也因为,哭得太多,哭坏了。嫁给他爷爷的时候,她的眼睛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一点。可能就是因为眼睛看不见了,地主家想着,留着她反成了个累赘,不如把她打发走。于是才把她赏给下人做媳妇。
他爷爷,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能得到这样一个媳妇,也觉得是磕头碰到天了,大喜过望。虽然,还是继续在地主家做牛做马,还是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可好歹有个人相互温暖相依为命了。
两口子,恩恩爱爱地熬着苦日子。好在,没几年,迎来了新中国。两个苦命的农奴,终于翻身得解放,还分到了田地,终于可以自己栽田种地,养活自己。好日子虽然来了,可是,以前累死累活,累出了一身的病。还没能好好享受几年新生活,两口子就相继病逝了。那时,张国强的阿爸才十三四岁。在爹妈都还活着的时候,曾想办法让他去读了几年书,多少识得了几个字,爹妈一走,他也不能再读书了,要得干活养活自己。本来,他曾有过两个弟妹,但都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那个年代,底层百姓家的孩子,能活下来就算命大福大。
还好,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已经能够照顾自己。他参加了生产队劳动生产,挣工分,好歹能有口吃的。吃不饱的时候,他就去山里摘野果,找野菜,下河捞鱼来吃。本来以为,自己一个孤儿怕是活不下来的,谁知,竟然活了下来。
到了二十多岁上,他仍然家徒四壁。想找媳妇,可穷得叮当响,生产队这周围,哪里有人家会看得上他。不过,他一个青壮劳动力,挣的工分只需养活自己,饭还是有得吃的,不像有些人口负担重的人家,连肚子也填不饱。有的人看在眼里,知道这个孤儿汉子还是有他的优势,就把山区亲戚家的姑娘介绍给他,嫁给他,好歹有吃的,总比在山里饿肚子强。张国强的老娘,就这样,从偏远的深山里,嫁到了云宁村,嫁给了大她七八岁的老公。那时,张国强他爸已经二十七八岁了。
张国强他妈,小时候在山里,也是苦得没法说。父母在闹饥荒的年头,饿死了。留下了她和哥哥,多少次,他们都以为活不下去了。是大她几岁的哥哥,拼命去山里找吃的,只要是能吃的,不管树叶树根,还是田鼠鸟蛋,都吃过了。有时候,他还不得不去生产队的田地里,偷偷刨红薯、花生之类的,才让兄妹俩勉强活了下来。
她嫁到坝子里,虽然也是穷人家,可好歹还是得了一点点彩礼钱,可以给她哥凑起来,去说媳妇。虽然这样,她哥还是在她出嫁了好几年后,才凑合着娶到了媳妇。
她嫁到张家,尽管一无所有,可家里没有多余的嘴巴要他们负担,两口子年轻力壮,一起挣工分,日子过得还可以。反正,总比她在山里好得多了去。
虽然,三个儿子相继出生,负担重起来。可很快就改革开放了。他们家在生产队分到不少田地,孩子他爸能吃苦耐劳,还自己去山里开了许多自留地。生产队分到的都是好田,地肥水美,他们采用新的科技方法,一年可以种两季水稻。自家开的自留地里,就种各种应季蔬菜,他家地里,每天都有新鲜蔬菜可以拿去城里市场上卖。两口子起早贪黑地干活,家里还养了许多猪鸡牛羊。那时候,村里的土地还宽裕,他们先用红土夯筑围墙,围了个很大的院子。后来,手里挣到了钱,就把红土小屋、院墙都拆了,全换成了用水泥砂浆和红砖砌成的,漂亮清爽的崭新院落。他家也算是云宁村,在改革开放后,最快富起来的一批人家。
三个小子,出生就遇到了好时候,全都上学读了书。虽然没有能够考出去读大学,当上吃公家饭的人,可也都头脑灵光有本事。三个儿子结婚娶妻讨生活过日子,从来没有让老两口操多少心。家里地皮大,成了家的就各自分户出去,单独盖房子住。后来,云宁村逐渐被城市包围,土地被征用,分到了征地补偿款后,三个儿子家,都盖起了小洋楼。个个儿子家的房子都漂亮宽敞,儿孙们也都健健康康,儿子们做事也顺顺当当。虽说老两口是跟着老二过,可另外两个儿子家,做了什么好吃的,也经常来叫他们去吃。老两口觉得,这日子过到这样,真的是别无所求了。
谁能想得到呢。老两口回忆起来,总是无限感慨。仅仅只是在几十年前,在两个人都还小的时候,都以为怕是难得活下去的人。那个时候,活着,就像是来遭罪的。缺吃少穿不说,还年纪小小的,就没了亲爹亲娘,无依无靠,孤苦伶仃,都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那时,两人都多少次想过,如果,活着是为了遭罪,那为什么还要活着。
可谁知,这日子,过着过着,竟然像是做梦一样,就变得这么好。现在回想起来,以前的那些苦日子,就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几百年以前的事情,跟现在相比,像是发生在两个天地两个世界的事情,差距太大了。这变化,大到有些令人不敢相信竟然是真的。
张国强小的时候,每天晚上睡觉前,总缠着爹妈给他讲故事。大人们没读过什么书,不能给他讲书里的故事,就只好把生活中经历的事情,当作故事讲给他听。就是在那些故事里,张国强才知道,他的爷爷奶奶身世这样凄惨。关于他的外婆外公,也许遭遇更加悲惨,可由于他们去世时,他老妈年纪还太小了,根本都不记得自己爹妈的事情,所以,也无法把他们当作故事,讲给张国强听。直到后来,当张国强长大以后,才明白了,原来,在旧社会,类似他爷爷奶奶那样遭遇悲惨的人,在当时几乎遍地都是,云宁村祖辈上发生的故事,只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