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后来的驻军头家是吉师长,绰号“大胆”。吉师长祖籍是古城吉家寨,寨子里的老人说吉师长在他爷爷手里逃荒去了河南,大约是在光绪三年关中大旱的时候。
吉大胆出生是在中日甲午海战失败的那一年。喜添男丁本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可家里添了一张吃饭的嘴,吉大胆的父亲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好不容易熬到十八岁成人的时候,吉家所在的镇子里过队伍,队伍里的冯旅长在镇子里插旗招兵买马,刚刚成人的吉大胆对家里人宣布了一件重大决定,说他要当兵吃粮了,不能再在家里吃闲饭了,当了兵之后吉大胆才知道,自己阴差阳错投对了胎,冯旅长是穷汉家出身,爱兵如子,所过之处对老百姓秋毫无犯,他所带领的队伍被乡党们称为“铁军”。吉大胆说冯旅长简直就是岳飞、文天祥再世,是自己心目中崇拜的英雄。
吉师长在古城驻军的时候,官已经当得很大了,是西北军的师长,在此之前还在边远省份担任过省里的政府主席,相当于现在的省长,这要在古代算得上封疆大吏。因而,古城的乡党们又称吉师长为吉主席,后来,南京的委员长为了收买、分化西北军,派了飞机在古城上空盘旋,空投了委任状,委任吉师长为国民革命军第九路军的总指挥,但只给空头职务不给钱,至于军饷要在驻地自筹。古城县城的一些人知情,说吉师长是个讲义气的汉子,说话算数,他对自己的老上司冯旅长忠诚,冯旅长这时候已经是西北军的总司令。大家都说,吉师长当众撕毁了委员长的委任状,跺了脚踩在地上,说老蒋算个什么东西,是个玩政治的主,说话出尔反尔,是不能相信的。委员长晓得此事后,很生气,破口大骂吉师长不识人敬,拿村里人的话说就是狗肉上不了席面。乡党们都为吉师长担心,说委员长是个玩人的人,经常“阴”人,吉师长要小心谨慎,不要因此而肇祸。
当时正值十八年年馑之后,乡党们的光景实在不好过。后来的古城县志是这样记述灾后老百姓的生存状况的:这场特大的自然灾害,在中国以及世界的历史上,都是极其罕见的。古城及渭河流域的百姓们以树皮、草根、观音土苟延生命于奄奄一息,在旱灾发生的同时,又有风灾、雹灾、虫灾、瘟灾、水灾、火灾、兵匪之灾一起袭来。使全省九十多个县尽成灾区。赤野千里,尸骨遍地。甚而人人相食,惨绝尘寰。县城周围的草根树皮早已被剥食于净,每天大路上东来西往的尽是饥饿的灾民,到处都有饿死的人;县城北马家堡,有个叫陈老六的,因为饥饿痛苦实在难熬,有意在食料中放了毒药,把全家六口全部毒死;因缺乏食物而上吊自杀身亡的有柳州堡的吴草娃,县城北关的赵裁缝,等等。此外,寺坡村里的高大头夫妇,因为饥饿难忍,先把自己不满三岁的小孩子活活勒死,然后夫妻双双服毒自杀。
吉师长专程去了县署,找了古城的白县长,询问了古城百姓的疾苦,下面是他们当时的谈话记录:
吉师长:这大灾刚过,乡党们的生活怎么样,断炊的有多少?
白县长报喜不报忧,大言不惭的说,好着哩,百姓们蒸馍米汤都能吃上。
吉师长:你说的是真的吗,是你能吃饱还是整个古城百姓都能吃饱?
白县长低头,在继续编造谎言,说都能吃饱。
接下来,吉师长列举了一些事实,说古城饿殍遍野,到处都是逃荒的百姓,这又作何解释?
白县长汗颜,说他还不晓得。
吉师长痛斥白县长,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很有必要把白县长的账目清查一下。
白县长在古城为官数年,贪污了不少钱财,他心虚,于是就打算一走了事。
白县长连夜晚收拾了金银细软,带上大小老婆准备逃走。
风高月黑,冷风刺面,白县长凉锅贴饼子——溜了。
吉师长得知白县长有贪污问题,经济上说不清,就派人骑马追赶,到南关一把揪住白县长,夺走手枪,警告道:狗官,把手续交清再走。
随即召集县属单位开会,驻军也派了代表参加会议,清算白县长的手续,追交赃款。
审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姓白的是个大贪污犯,光金银细软就搜刮了好几车。
有知情人还检举说,在十八年年馑期间,古城百姓因灾害而流离失所,饿死、病死的不计其数,而姓白的作为一县之长,不为百姓谋福利,还囤积粮食,他的胞弟白老四将整车整车的粮食运出古城,赚取了不少的黑心钱。
一时,在古城关于白县长“落马”的传言有多种版本。
有人还说,姓白的在生活作风上还有问题,和城里风月场所的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有往来。那些女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做的净是皮肉生意。
有人说,从省城传来小道消息,吉师长和省城的杨主席私交很深,拿古城的土话讲就是关系美得太太。吉师长给杨主席打了报告,经省里批准,准备给姓白的执行死刑,待批复到了就立即执行。
有人说社会黑暗着哩,自古以来人们都说官官相护,有钱能使鬼推磨。姓白的在南京有关系,塞了不少黑拐,不久就要无罪释放,放出来照样当县长,有人说还要高升到省政府当财政厅长,姓白的会弄钱,理财是一把好手。不论是吉师长还是杨主席,都要受南京的蒋委员长领导。
有人说姓白的贪污得太多了,光银票就多的没办法数,畏罪自杀了,不过死的方式人们的说法不一,有人说是上吊,有人说是跳井。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古城百姓的担心是必要的,姓白的被易地做官,是到河东做县长,不过是副职,可姓白的却没等到这一天,就被吉师长的手下拉出去“咔嚓”了。
姓白的刚进去的时候,觉得很丢脸。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堂堂的县太爷怎么能和那些小偷、嫖客、土匪等一些上不了席面的人关在一起。
有认识白县长的,就故意说风凉话,说哎呀呀,堂堂的古城县长,七品国家要员怎么和咱们这些下三滥的社会渣滓关在一起呢,是说啥也不能的事情。有个嫖客说,自己是嫖女人没钱给被窑子里的老板告了官进来的,白县长该不会也是这样进来的,据他所知白县长和窑子老板是熟人,关系铁的很。有个土匪还当众扇打了白县长,说他被逼为匪纯粹是被逼上梁山,和姓白的狗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姓白的几乎要负百分之百的责任。
听狱警刘结实说,姓白的后来在狱中翻供,说他以前的供词是没有真实性的,是姓吉的逼迫所为,有人在给他的头上扣屎盆子,的确是违心的。
姓白的后来被换了地方,待遇还算不错,是个单间。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刘结实提个大食盒进来了。他把门倒带上,乐呵呵地来到白县长跟前:
“县太爷,给您弄来点好酒、好菜,我陪您喝两蛊。”
“哎呀!狱中不许喝酒。”
“不许别人喝,还不许您喝?您虽然落了难但还是县太爷,上面又没有罢免您。法律管别人,还能管了您?再说,您这案子是被屈含冤的,百姓们的心里明的像镜子一样。是那姓吉的一个鲁莽武夫陷害,您才遭此大罪,我难过呀!县太爷,这是我孝敬您的,喝两蛊吧!要在平时,您在县衙里办公,我一个看监狱的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赶上这么个机会,您就别客气了。”
说着,放下食盒,从兜里拿出一根金字蜡烛,点着了,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随手又打开食盒盖,从上层格里端出四盘菜,烧肝尖儿、炸虾仁儿、海参、鱼片儿,又从下层格里拿出酒杯、酒壶,两双筷子。
白县长一看,菜还热得冒气呢!他心里感激呀,难得像刘结实这样的好人,等自己东山再起的时候一定要重用像刘结实这样的“忠臣”。
刘结实提壶把盏,满满倒了两杯。白县长一个多月没见酒了,一闻酒味,香气扑鼻,觉得头脑都清凉,他直咽唾沫。真馋了,没等让呢,先端起喝了一杯。一叭嗒嘴:“好酒,好酒。”觉得比那玉液琼浆都香。刘结实又给他倒上:“县太爷,咱俩干一杯。祝您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免了牢狱之灾。”“好,好!”这一壶酒,刘结实只喝了一杯,剩下的全让白县长喝了。然后续上一壶,白县长又喝了。
再看白县长,脸红脖子粗、舌头根子发硬、眼珠子通红,觉得天旋地转,醉了。平时,白县长海量,能喝,今天不同,一来一个多月没喝了,二来喝得太急,又是空肚子,光喝酒没吃菜,另外,这个酒劲太大。喝到最后,他端起酒杯找不着嘴了,全倒进鼻子里。刘结实把他搀扶到床上:“县太爷,您喝多了,歇会儿吧!”“没多,我还能喝两壶。”“对、对,没多,先睡会儿吧!”白县长脑袋贴枕头,睡得这个香呀!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白县长渴醒了。嗓子眼象冒火一样,想喝水。往地下一看,刘结实早走了,蜡烛也着了一半,烛花老长也没人打。他翻身下地找水,一点也没找着。倒下想睡,睡不着了,渴得抓心挠肝的,好生难受。想喊吧,又怕刘结实不在,跟别的狱卒说也不方便。好不容易熬到鼓打三更,忽然耳朵里呼呼直响:起风了?他睁眼看看,牢房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天阴沉沉的,风越刮越大。忽然,蜡烛“啪”一响,闪个大火花,“突突突”,火苗蹿起了一尺多高。过一会儿,蜡花又小了,象豆粒那么大,蓝火苗,把屋里照得发碜。白县长觉得头发根发直,脊梁沟冒凉风,心想:今天这蜡烛犯什么病呢?人说冒蓝火苗闹鬼,不过,咱老白不信这一套。
他正合计呢,“嘎叭”一声,“吱阻咀”,大铁门开了。凉风从外边吹进来,风声中央有人的哭声。因屋里灯暗,外边又黑,看不真切,影影绰绰见有一人披头散发、一瘸一拐地从门口路过。白县长心想:坏了,我阳寿已尽,活见鬼了。
白县长做的亏心事太多,他心虚,就一头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事情,晕晕乎乎的,好像做梦一般。
白县长后来好像到了地府,他被架着往前跑,跟头把式地出了牢狱大门。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听呼呼的风声。也不知走出多远,前面看见一座城池:灰色的城墙,城门关着,隐约看见城门顶上有字,上写“丰都城”。刚到门口,里边出来一个焦面鬼,问:“干什么的?”“我们奉阎君之命,去带白县长归案。”焦面鬼闪道,城门自动开了。白县长想:完了,到丰都城了,人世间的好事就别想了。他心里正合计呢,只见大小二鬼“当“就是一棒子:“快走!”把白县长带进城内。
又走不远,前边是一片高大房屋,上有副对联。上联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下联配“早报晚报早晚必报”,横批是“正来抓你”。白县长当时就傻了:看来我真到阎罗殿了,再也回不去啦!刚到门口,就听院里哭爹喊娘,凄凄惨惨,嚷成一团。往里边一看,这是七十二司,无数小鬼正给犯人动刑,割舌头、剜眼睛、上刀山、下油锅,吓得白县长双目紧闭、不敢观觑。
白县长说他腿困,不想再转啦,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反正是死路一条啦。
引路的小鬼说,白县长,其实这次只是带你来这里参观,只要你把在阳间的顽缠事说清,就可以回去,阎王爷已经看了生死薄,你老白阳寿是八十三,这次如果出去就不再是一个古城县的烂县长,是要到省政府当官的,财政厅长的位子正对你招手呢!
白县长犹豫,说他有顾虑。
引路的小鬼问,老白你有什么心里话就说吧。
白县长问,兄弟,咱们在这里说话,人世间能听见吗,尤其是像在古城驻军的吉师长,简直就不是东西,是想把咱老白置于死地而后快。他神秘地问引路的小鬼是否认识那姓吉的。
引路的小鬼说,咱们的谈话阳世间那是肯定听不见的。至于姓吉的我的确是认识的,人世间的好人恶人我都认识,谁行善谁作恶,阎王爷心里都有一本帐。
白县长说他心里还是不踏实,评书《杨家将》里的潘仁美就是钻进了寇准设好的圈套,后来被绳之以法。
引路的小鬼显得很不耐烦,说他很忙,说不说在你。说罢抬脚就要走。
白县长怕误了自己在人世间的好事,就赶紧抱住引路小鬼的腿,说有话好说。他已经没了顾虑,于是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将自己在古城干的瞎瞎事全说了。
在后来就到了第二天清晨,白县长被五花大绑,押到县城北门外“咔嚓”了。古城的乡党们都说,看看看,这就是贪官污吏的下场,真是应了古人讲过的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