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说说穷汉家娃洪曦的故事。
民国十八年的古城,原本流淌不息的古水河突然干涸,一场大旱降临在这片土地上,城内城外饿殍遍野,人们吃光了树皮和黄河滩的马蔺根。
此时的洪曦已经八岁,他的伯父和叔父在饥饿中相继去世。曹氏拉扯洪曦的同时,还得养活伯父叔父撇下的三个堂姐妹。遭受年馑,曹氏一人之力实在没法养活一家几口,便拆卖祖上的两三间破房,而后又变卖了三四亩薄田。可还是没法活命,就只好卖儿鬻女,三个堂姐妹相继被卖去做童养媳,洪曦也被送进古城里基督教堂筹办的孤儿院。在孤儿院里,洪曦勉强能填饱肚子,每天除了干些杂活就是跟着牧师诵《圣经》。善良的牧师发现他天资聪颖,便把他送到教会学校上学。
很快就是几年过去了,洪曦终于在饥馑之年挺了过来。为了谋生,他到古城南街的一家杂货店当学徒,起早贪黑地干活,可吝啬的老板苏胖子不仅不赏一口饱饭,还常常恶毒地呵斥、讽刺他。
杂货店附近有一家书店,好学的洪曦常常在别人酣然入睡后,伏在昏暗的清油灯下如饥似渴地读借来的书籍。短短数月,他就读完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名著。
此时的洪曦开始思索,他常常边干活边咂琢磨小说里那些引人入胜的情节,这样往往会耽误干活,难免遭到老板苏胖子的训斥。
一天,洪曦干活中又为书中故事走神,苏胖子皮笑肉不笑的走了过来,讽刺道:
“穷小子,想什么,得是又在梦想金钱美女白蒸馍,那是下一辈子的事啦,做梦去吧!”
站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为了有一口饭吃,洪曦只得忍气吞声,他问老板:
“胖子叔,我在想学徒期满后能做什么?”
苏胖子嘴角一撇,讥讽道:
“你一个穷汉家娃又能做什么,大不了学徒满了当店员,再后当股东,一辈子干这行,兴许会像我这样当掌柜的。”
洪曦瞧着苏胖子睥睨的神情,内心涌起万分厌恶,但更多的是失望,他痛苦地迷茫着:难道穷人永远是穷人吗?
在店铺煎熬了两年,母亲曹氏看到儿子无法读书,心中很是愁虑,因为自古以来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才会成为人上之人,于是她就四处求人想办法。
此事让邻村马庄的马老师晓得了,马老师是个热心肠,喜欢爱读书的娃娃。他颇为曹氏的精神所感动,就设法介绍洪曦到古城中学里当工友。洪曦的工作是为学校上下课打铃,打铃之余还能像学生一样到教室听课,这种半工半读的生活让他有机会接受到更多的文化课知识。当工友可以免费在学校吃饭,每月还能领到一元五角的薪金。在当时,一元钱能买到满满一斗麦子,年幼的洪曦凭着自己的劳动养活起了母亲,他内心感到无比的欣慰。也正是当工友的三年生活,改变了他的一生。
洪溪对马老师有印象,村里人流传着他的许多掌故。马老师在古城中学是地理教员,胖乎乎的,声嗓宏亮,口齿清晰,语言铿锵有声,具有音乐之美。如他讲到我国山系时说:“……哈拉拉林乌拉岭,立科尔乌兰达布逊山,冈底斯山,唐古拉山,阴山,托古兹达板。”一些调皮学生,听说“脱了裤子打板子”,无不掩口而笑。讲到苍梧的水上居民时,照例有一段课外教材作抒情发挥:“立在高山作鸟瞰式看的时候,星罗棋布;要过去的时候,通之以桥,继之以船。”意甚洋洋。马先生思想开明,是学校唯一一位敢于在课堂上评论时事、臧否人物的进步教师。红军抵达大渡河边,他担心地说:“当年石达开就在这里被捕杀,现在又遇上红军,要闯过天险,哎呀!我看难呀。”停了几天,他上课又惊喜地说:“过去了,竟然闯过去了,真是奇迹!”
古城中学的学生学过“老师”、“马”等英文单词后,活学活用,见他来了,高喊“horse teacher !”表示欢迎之意。马老师笑了,他晓得这是中国式的英语,但难得同学们有这么高学习英语的热情。
古城中学是古城的最高学府,也是进步思想异常活跃的地方,段校长和马老师等教员大都是进步人士党。洪曦从他们那里开始接受到进步思想,更庆幸的是,他在这里结识了早已是地下党员的马老师。从此,他便跟随马老师投身于抗日救亡的地下活动中。随后,他参加了古城中学的民族解放先锋队,并当了队长,成了积极分子。
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早,洪曦早早地拾掇好,骑着自行车出了学校往县城南门而去,他是准备给地下交通站送进步刊物,刚到南门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
“洪曦,大清早干啥去?”
“啊哦,是汪老师,母亲得了要紧病,我回洪家堡家中给母亲送药。”
这个汪老师是古城中学教员,其实他的真实身份是古城专员公署安插到学校的一个狗特务,公署里的蒋专员是他认的干爹。为了尽早摆脱这个狗东西的纠缠,洪曦满脸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递给汪玉亭,说:
“汪老师辛苦啦!老总们辛苦啦!”
汪玉亭接过纸烟,自己嘴上叼了一根,并给其他的几个密探散了烟,说这小伙是县中的校工,屋里穷,他妈得了要紧病,他是给他妈送药行孝去了,快去快回。
几个密探嘴里也扎起了香烟,说这小伙一看就是个老实本份人,便笑吟吟地放他过去了。
经过进步生活的不断锤炼,洪曦很快成长起来。
一天,他在县城北街看到张贴的“陕北公学”和“抗日军政大学”等校招生的广告,就想报名上学。他找到学校里的地下党员马老师说明想法后,马老师一口答应帮忙联系,最终如愿以偿。送别洪曦时,马老师又以古城抗敌后援会名义写了介绍信,这封信让洪曦在赴延安途中免受了许多麻烦,很顺利地找到了延大分校。从此,洪曦漫漫人生之旅就转入了一个新的里程。
洪曦后来回忆的时候说,他清楚的记得,他到延安的时候,已经是盛夏时节。辗转数百里的他踏入圣地延安,他收到了热情款待,被安排到八路军随营学校读书,课余有时进行军事训练,偶尔也会站岗放哨,这些新奇的生活让洪曦兴奋无比。未几,他又被送到关中马家堡的鲁迅师范学校学习。
学校设在空旷的山坡上,树林子就是教室。
开学第一天,教官们给每人发一个粗糙的笔记本和一支蘸水笔。一个姓林的教官在地上随便捡了块土疙瘩,在简陋的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下几个字,此时的洪曦有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年底学习结束,他被分配到陕北的一个小县城教书。
那里的生活异常艰苦,老乡们的思想观念落后,他们认为人老几辈子都过来了,兵荒马乱的念书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还是劳动图个肚子圆比较实惠,没人愿意送孩子读书。洪曦就设法做了许多卡片,挨家挨户地贴到炕头,待孩子们认完字,再贴新卡片。
几个月后,洪曦又换了个地方教书。这个村子更穷,房东是清末老秀才,算得上个读书人。但老秀才的光景差劲,穷得连件出门的像样衣服都没有。洪曦说不清是敬重读书人还是怜悯和他一样的穷人,便把自己的布大衣送给了他,老人穿上这个当地称为“大袍子”的衣服,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洪曦是个好人。
当教师的薪水是每月四十多斤小米,每天两顿都是小米就酸菜,洪曦过得乐滋滋的。可到秋后,小米就没保证了,乡里号召开荒种地、自力更生,他就借了工具,和老乡们一起上山刨地。
那里的地都是山坡地,洪曦轮圆一镢头下去,闪了个跟头,摔倒在地,老乡们一脸憨笑。
好心的老秀才上前指点后,他才知道,在这里干活得脸朝坡上,否则就会重心失稳。洪曦这才晓得在开垦坡地和在家乡古城的平原地带种地不一样,是有区别的。在老乡们的热心帮助下,洪曦不耻下问,辛勤耕作,三天就完成了垦荒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