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党古城县委担任过交通员的老魏出事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就在解放军攻打古城前夕,老魏刚刚被任命为公安局长。
老魏其实不老,三十刚出头,只是党龄长经验丰富得缘故,党内同志都习惯上称他为老魏。
就是这一称谓骗了反动派好多年,他最早在县委当交通员的时候,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大家就老魏老魏的叫,那些便衣特务们上了当,还真以为老魏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同志。
出事那天中午,老魏吃了女人为做的面食——老鸦头。
他是早上进门的,女人腊梅问他中午吃什么。腊梅是老魏的女人后来改的名字,说要像寒冬腊月的梅花傲风霜,她最早在娘家的时候是叫王凤英。
老魏说,穷汉家能吃什么呢,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腊梅说,屋里也没有吃食啦,只剩一点点面粉。
老魏笑了,那就做个老鸦头,要不要菜都行。
“老鸦头”,这个“鸦”,在古城,人们习惯上念wa,“头”不念tou,而念sa。“老鸦头”不是什么动物的头,而是一种面食,一种黄土高原土生土长的面食。“老鸦头”是不起眼的,它没有太大的营养,是那个特定年代的果腹之物。不过,它要比山珍海味,精心细做的食物,来的更实在一些,吃了顶饥。
粗茶淡饭养吾身,圣贤智慧养吾心。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饮食文化的形成绝非一日之功,是我们的祖先经过长时间的实践,根据当地的气候、水土、习惯以及文化底蕴而形成的,有一定的科学性和实用性。比如米饭,对南方人来说,可能是大补,对北方人来说,面食成了大补。老子说:人法地。那么在南方出生的人和在北方出生的人,肯定是不一样。黄帝内经说:人以天地之气生。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以当地的地气和天气为生存条件的,这就是入乡随俗。出门在外身居异乡的游子们,大部分仍然喜欢吃他们在老家的饭,这就是他们的出生地,决定了他们拥用什么样的体质。
老魏吃了就走了。
临出门的时候,腊梅对老魏说,这一响风声紧,出门在外要当心。
许多年后,腊梅常常给人们说,真没想到,那顿老鸦头是她们家老魏最后的晚餐,老魏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黄昏时分,腊梅把褥子夹在腋窝下,向门外走去。
她的娘家在城墙脚下的西关村,与婆家三岔沟仅两三里的路程。八年以前,当她的父亲王大山被姓崔的县长杀害了的时候,她还没有过门嫁给魏家。现在,她已经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而且,她也和她的死了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了。
午后,丈夫老魏出门的时候,说他在村外山坡上的一个废弃多年的窑院里避一下风头,手头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丈夫出了门,腊梅才想起,这数九寒天的,丈夫在那洞口只挡了包谷杆的窑洞内怎么受得了,于是,就打定主意给丈夫送条能御寒的棉褥子。
一阵刺骨寒风迎面扑来,腊梅打了个寒噤,她睁大眼睛向村道里张望了一下,村道里冷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她把腋下的棉褥子加紧挎,就扬着头迎着风,急急地向村外走去……
刚刚走到山脚,突然停听到山上响了一枪,她吃了一惊,抬头看时,黑茫茫的夜色中,什么也看不清。紧接着,那夜幕深处,又接连响了几枪。
“不好!”
腊梅本能地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不由得停在路上发起愣来。
“怎么办?”
她自己问着自己。继续往山上走呢还是躲一躲?继续往上走一定很危险。可是,她没有犹豫,随即下了决心。她机警地把藏匿在路边,继续向山上走去。
走了一会,就听到前面响起一阵粗野的吆喝声,接着,就出现了十多个便衣,其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村子里的张江水,那江水可不是好人,多年在乡保安队做事,听人说还是个队长之类的小头目,净干些告密邀功请赏的事情。
这十几个便衣押着一个人从山坡上下来了。走近一看,那人正是丈夫老魏。只见他被绳子背捆着手,肩上流着血,脸上有着一块搏斗的伤痕。
江水洋洋得意,朝着腊梅龇牙咧嘴,嘴里唱着流氓调子,还故意打了一个呼哨。
后来,腊梅才晓得了丈夫老魏被捕的细节。
原来,老魏是崔代县长通缉的“要犯”,江水是秉承主子的命令加紧对老魏行踪的侦探。丈夫老魏那天午后走的时候,那江水就得到了老魏回村了,他还弄清了老魏藏匿的确切地点就在村子外山坡上废弃的窑院里。他让人盯紧老魏,再三叮咛说那是条大鱼,值钱着呢,跑了就把钱跑了,事成之后赏袁大头两个。那人兴得笑了,说说话要算数,这钱挣得真轻快。
江水去了县城通风保险,崔代县长很高兴,表扬江水的事情办的倭也(关中方言,是说事情办的停当,让人满意)。
江水飘飘然了,让马上就走,越快越好。
崔代县长就把毛毛糙糙的江水墩嗒了一顿,你这怂啥时候才能成熟呢,要沉得住气,悄悄地把那姓魏的给收拾了,安全地把人弄到县城,大白天去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要学会用脑子跟人斗争。
江水给崔代县长戴高帽子,说:
“县长高明!”
日头压山的时候,江水已经带人来了。盯梢的那人告诉江水,万无一失,人就在窑院里。
江水拍了那人的肩膀,说:
“放心吧,两块袁大头已经装进口袋了,事成就来领赏!”
“江水,咱可是一村一院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不能食言呀!”
盯梢的兴冲冲地走了。
“开门,开门,快开门!”
叫门声一阵紧似一阵。
天麻麻黑了。江水和他的手下行动了。
老魏料定要出事,他一骨碌翻了身,紧握手中盒子枪,敌众我寡,肯定是一场恶战了。
十几个匪徒几乎是破门而入进入窑院的,他们荷枪实弹,满脸杀气。
“啪”的一声,枪响了。
冲在最前面的匪徒“哼”了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但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们稍作犹豫后,继续向窑院里猛冲。
“拼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看自己的造化吧!”
老魏寻思道。
说时迟那时快,老魏没在犹豫,推开窑洞门口的包谷杆,趁黑向院中撂了一颗手榴弹,倒霉的是,手榴弹“骨碌碌”落进了院子里废弃的水窖中。
“扑轰”一声,发出沉闷的爆炸声。
“毕咧,今天栽到这些王八蛋的手中了!”
老魏晓得,流血牺牲的时刻到了。
“别让跑了……”
老魏听见是本村江水的声音,这狗日的挨天刀的,该死!
紧接着就是“啪,啪”两声枪响。
一枪从老魏头顶掠过,一枪击中他的右肩。
匪徒们猛扑上来,老魏被捕了。
枪响后,村子里一阵骚动,村民们晓得肯定是反动派又干了什么瞎瞎事。胆小的将门开了个缝,东张西望,胆大的提上铁锨镢头出门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水做贼心虚,害怕真如崔代县长说的那样出了什么意外,事情就彻底日塌啦。
这些丧尽天良的匪徒临时改变了计划,决定在村口的涝池边将老魏就地正法了。
哎,我哭豺狼笑!
乌云是遮不住太阳的,反动派的末日就要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