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或雨水(下)2020.2.18
三、你就是草原上的那一片马兰花
阳光真好!春天真的要来了吧?她昨晚竟真的梦到了他。她梦见黄河畔的桃花开了,他和她一起看桃花。
她问他睡得好不好。他刚起床,睡得很好。
中午她喝了二两酒,许是因为很久没喝的缘故,她有些不胜酒力,竟然睡了一下午。
在干嘛?此刻。他忙完一天的工作,晚上闲暇时问她。
“在想,您在干嘛?读书?写作?”她答,“其实 ,这句话也可以翻译成我在想你。”
他笑了,回答: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被想念着是幸福的。
她想起来他的诗也写得很好,问他最近有没有写诗。他告诉她没有。他要先趁着疫情假期把手里这部长篇小说完成。
她觉得他很辛苦,但辛苦也快乐着。她把她新书《鸢尾集》后记发给他,让他看。
她每年都给书友们出一本合集《半亩花田》,这是收录到第五卷中的,也可能是最后一卷了。“里面写了我的一些经历,打开看看。”
他打开,题目是《故乡的那一片马兰花》。
“我是从唐山大地震后的废墟里爬出来的,蹒跚行走四十余年,是文学给了我抵抗困难的底气和勇气。”她在这边讲述着。
“按理说,我是无缘成为一名作家的,在那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偏僻的小村庄里,物质匮乏,尤其震后,人们只能以野菜、树皮和鸟虫充饥,何来文学的滋养?但是,我生活的那个小村庄,为了生存,人人都练就了一身本领。唱戏的、说书的、耍影人的,还有磨剪子的、锵菜刀的,捏泥人的……行走在乡里村外的人们有机会去接触外面的世界,自然就会带回来很多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恰恰为我后来的文学铺陈了一条细碎却坚实的道路。”
“出生于民国时期的爷爷上过三年私塾,爷爷的父亲又是村里最后一名秀才,再往前,爷爷的爷爷是本地有名的教书先生,而祖先吴凡曾在朝廷里做官,就连我出生的那个村子都是以祖先的姓氏命名的——“吴家代庄”村,而在这之前,这个村子名叫“代庄”,姓代的人才是这里的坐地户呢。”她继续讲。
“亲历过唐山大地震,房屋倒塌,成为一片废墟,我们一家五口却毫发未伤,这真是一个奇迹。冀东的冬天寒风刺骨,夏季闷热难耐,贫瘠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坟岗,那些裸露的棺材板,随处可见的头骨竟成了我童年捡拾的玩具。薄沙烂岗种不成庄稼,漫天遍野的荆棘草却是疯长。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忐忑地成长着,小小的心灵全是不安、困惑,甚至恐惧。”
但故乡有大片大片的野菊花、格桑花、苦菜花、打碗花……不知何时,她家的房前屋后又出现了丛丛簇簇的马兰花!
“那是夏日,太阳毒辣辣地烘烤着这个在废墟上重新建起来的村庄,也毒辣辣地烘烤着站在马兰花前的我。马兰花很快蔓延成灾,挤压得村里的路变得狭窄,瑟缩。邻居们开始将马兰花清除出去,先是斩断它们的叶,再刨断它们的根,但是第二年,那些紫色的像蝴蝶一样的花儿还是会顽强地从枯断的根叶中钻出来。”
至今,想起童年,她最先记起来的仍是房前屋后的马兰花,它们煽动着蝴蝶般的翅膀,在炙热的阳光下做着属于自己的梦。
“我从十六岁开始文学创作,便放弃了学业,更不要谈工作,三十年来靠一支笔活成了自由自在,自强自立的自己。而我之所以能够活成这样的自己,正因为我是大地的女儿,是山野的女儿,是自然生长的野菊花、格桑花、马兰花……它不名贵,也不娇艳,但是它坚强,美丽,只要有一小撮泥土,它就能够生根发芽,在烈日或风雨中尽情地绽放。”
“从唐山到北京,从北京到包头,我所有的经历都变成了独一无二的财富,如电视剧《家长里短》,如长篇小说《那段梦里花开的日子》,如散文集《一朵云》,如诗集《一本草》,如评论集《鸢尾集》……”
“这部《鸢尾集》是我出版的第七部个人作品集,至此,电视剧本、长篇小说、散文集、诗集,评论集我都有涉猎。我常觉得作家应该是包含了诗人、散文家、小说家、编剧及评论家等,所以我不喜欢单一的写作,也不喜欢为了某种目的而写作。我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写剧本完全是因为本心的需要,在某一时段,我内心深处的故事需要用特定的那样一种方式去讲述。比如关于故乡的人物命运,我以长篇小说的形式来写;而关于个人情感,我以诗歌的形式来写;关于艺术家,当然是以评论的形式来写。但不管是哪一种形式,都是从我内心流淌出来的歌,它们与形式、体裁无关。”
他不由得点赞,他喜欢她的个性和才情。
“林语堂曾主张,做文人而不准备做文妓,就只有一途,就是带点丈夫气,说自己胸中的话,不要取媚于世。这样身份自会高点,要有胆量,独抒己见,不随波逐流,就是文人的身份。所言是真知灼见的话,所见是高人一筹之理,所写是优美动人之文,独来独往,存真保诚,有骨气,有识见,有操守,这样的文人是做得的。”她说,“这部新书之所以叫《鸢尾集》,也源于梵高笔下的那副鸢尾花,在那幅画中,有一大朵白色的鸢尾花,不是被众星捧月般地包围在紫色的鸢尾花中,而是像个局外人一样,在一侧悄然盛开。看似孤独但又带着一点刻意的避世。”
“是的。我觉得真正的作家也应该是特立独行,孤寂着也明亮着的。”他赞同。
“在这部书的书腰上有这样几句话:我一直相信,只要有梦,枯草也会绽放美丽的花朵,它就开在我的心里。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了追寻故乡,我还得继续不停地走下去……”她在那边说。
看完,听完她的讲述,他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写得好。”他献上三朵玫瑰花并附上三个点赞的表情。
“了不起。”他说。
“我的人生有两个关键词,就是漂泊和流浪。”她说:“很多人说我像三毛,萧红,那次邓老师来,看了我的书,对我说,我不喜欢别人说你像谁,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你。”
“你应该是马兰花,草原上的马兰花。”他说。“你是山野的女儿,是大地的女儿。”
她想起还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草原上的那片马兰花》,笑了,和他讲起她第一次去达茂旗讲座,出糗的事情。
“记得2016年的一个初夏,应达茂旗残联的邀请,我带领书友们去达茂旗参加助残活动,其中有个环节是给达茂旗的文学爱好者讲座。讲座定在了下午三点,因那天不是周末,且听达茂旗的朋友讲,草原上喜爱文学的人并不多,中午便和朋友们多饮了几杯。但当我醉醺醺地推开新华书店报告厅的大门时,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只见台下整整齐齐地坐着百余位读者,台上则挂着一条横幅:水孩儿长篇小说《那段梦里花开的日子》专题讲座。”
“啊?然后呢?”他问。
她笑,“激动加醉酒,一时间忘了词,幸好那时有写讲座稿的习惯,工作人员已经把讲座稿打印出来了。我就这样,坐在台上,拿着讲座稿,开始了我在达茂旗的第一场讲座。现场,我带了一百本书,让工作人员发放到了读者手里,讲座完毕,我说,这些书全部捐给残联,捐给读者。这时,台下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她拿着手中的书,对主持人说:听了水孩儿的讲座,特别感动。我觉得她就是草原上的山丹丹花、格桑花、马兰花......她不娇艳,却格外美丽,她将文学的种子撒在广袤的草原上,她又像一颗火种,唤醒了人们麻木的灵魂。当时我不知道这位知性可亲的女子就是达茂旗宣传部的部长,最后当她宣布我捐赠给残联的这一百本书,她全部买下时,台下响起了阵阵掌声。”
他在这边也忍不住为她献上掌声。
“草原用它博大的胸怀接纳了我,草原人同样用她们的淳朴敦厚养育着我。阿勒得尔图在《一本草》中说,水孩儿是大地上疯长的野草,莳弄她的是阳光和雨露。从冀东到包头,十几年来,异乡早已成为滋养我成长的故乡。看呵,你看呵!青幽幽的草原上,蓝幽幽的马兰花,已分不清是故乡还是他乡,丛丛簇簇绽放在蓝天下......”她在这边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