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或雨水——封城记 (上)2020.2.10
十、她再次许愿,春暖花开时,她一定要去见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
一九九三年的那个秋天,午后,我坐在成兆才纪念馆北院的墓碑旁看书,几个着军装的男孩子骑着单车闯进北院,将单车横在我的面前:"妹妹,你不去送送他吗?"我不说话。男孩子着急地说:"班长四点半的火车,他走了你们就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他们口中的班长,是一个来自湖北的男孩。他叫知子,在滦南当兵。知子那年秋天复员了,要回家乡。
那年春天,我十八岁,县里的《古城文苑》为我刊发了专版。取样报时,报社编辑将一封来信转给我,是一位读者写来的,他叫知子。
字迹工整有力,书信中还附了两首小诗。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名军人,部队就在我所工作的县委宣传部的隔壁。
我忘记了当时信的内容,只记得书信往来间,他告诉我他喜欢我,想见我。并约我周末和他的小兵们在县城某个饭馆小聚。
周末那天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我犹豫了许久,终还是失约了。后来他的小兵们说,知子那天在饭馆喝得酩酊大醉。
周一,我去县委宣传部上班,骑着单车路过他所在的军营,便走了进去。门卫问我找谁,我说找知子。这时,靠近门口的那间房间的门打开了,一群小兵欢呼着跑出来,并冲屋里喊:"班长,妹妹来了!"
小兵们将我迎进屋里,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帅极了的大男孩。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帅气的男孩,或许是因为当兵的缘故,他的眉宇间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我几乎是一下子就爱上了他。
后来,我常常去军营看他,他也常来宣传部找我,宣传部旁边的成兆才纪念馆后院的坟墓成了我们最好的去处。成兆才的坟墓呈圆圆的形状,像一口巨大的锅扣在那里。每天中午,我们就坐在锅的边沿,写诗,读诗,煮诗。
后来我搬到了宣传部宿舍居住,每天早上都会被军营里的哨声唤醒。"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又略带着南方的口音。他的脚步踏在清晨里,震碎了清晨里的露珠和我的梦。
那时候的爱情是轻盈的,可婚姻却是沉重的。那个秋天,他要复员回老家了。我不敢问他,我知道他不会留下来,他从小没了父亲,他舍不得他的母亲。他一次一次问我,会不会和他走,我摇头,我同样也离不开我的父母。
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急躁,再后来,我们故意冷淡对方。在他快要离开的前一个月,我们说好不再见面。
那天下午四点半,他乘坐火车回到了湖北省荆门市他的家乡,与母亲给他安排的姑娘结婚了。如我们约定的一样,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临走前曾让他的小兵将他的家庭住址给了我,但是,那个写有地址的纸条不知道何时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想起曾为他写过的一首小诗:
我在深深浅浅的侧影里流浪
不知如何的脚步
同异域的梦幻一样
忧伤缠绵又无法说清
不染的风尘里
我且盼且愁的心
与你隔水相望
知子谁是你一再重复的时光
你那沉鱼落雁的女人
可曾弹颤你几多柔情
往事作古
我用我的美丽殉葬
当你们谈论爱情的永恒
与经久的幻觉
我在远方
不动声色
他不知道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远走他乡。二十七年过去了,青春恍若前世,我以为知子早已成为我初恋的代名词,没想到今夜,我竟然那么清晰地想起他来,沈亦知,若你看到,应报平安吧......
早上给孩子们布完题,她收拾书房时,偶然看到她二十岁时的诗文集《妹妹,你是一滴纯净水》,拿起来随手一翻,竟然翻到了那篇《爱情留言簿》。她的心忽然疼了一下。知子,她的初恋,也在湖北吧?她记得当年他给她留下的地址是湖北省荆门石首市笔架山市场。多少号她忘记了,知子走后,她没有给他写过信,他也再没有给他写过信。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晚上的时候,她写了这篇名为《知子,知子》的文章,发到湖北一个书友群里,附上一句话:寻人。
很快,有几个书友加她。和她询问知子的情况。
有一位名叫“风是咸的”书友给她留言:“其实,您知道他的名字,可以到武装部查到。现在应该在退伍军人人事部查找。”
“他走后再没有联系过了。”她说,“湖北瘟疫,忽然想起他来。只想知道他好不好。”
“石首是荆州,不是荆门。”他纠正,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笔架山市场确实是在荆门。”
“对,我记得他当年留下的地址是荆门石首市笔架山市场多少号。”她说,“当时纸条被我弄丢了,所以没有通过信。”
“荆门石首市笔架山市场。”他又重复了一遍。
“十几岁时懵懂的初恋,其实找不找也没有意义,知道他平安就好。”她说。
“我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可能和你的想法不一样。”他把她当成小女孩。
“你们那里还好吧?”她问。
“还好,都宅在家里。”他说。
“总觉得还像昨天,青春年少。你一说才惊觉,他应该也快五十岁了呢。”她说。
“可能性别、年龄、经历不同,想法也不同。”他说,“我父亲去年找到了他失联五十五年的战友。”
“你的意思是让我找到他?”她问。
“不过,战友和初恋不一样。”他说,“这个问题知乎上的答案有很多很多。我这么说,是因为你的文章用情很深...... ”
“如果他能看到......”她自言自语着。
他不再说话,和她道晚安,下线了。
她说了声谢谢。其实,她很希望有人能告诉她,知子平安。
她又想起她生命中的贵人向崇安。
1990年,十六岁的她在广西的《文学芳草地》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之后便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上千封读者来信。其中有一位来自安徽的笔友告诉她,安徽省《审计导报》的主编向崇安出版了一本诗集,她可以花两块五毛钱购买一本向主编诗集,还可以给《审计导报》投稿。
两块五毛钱对于还在读初中的她不是一个小数目,她考虑了很久,最后偷偷和邻居借来两块五毛钱,并用黑白碎布制作了一个布娃娃,连同一篇长长的稿件寄了出去。没想到,半个月后,她便收到向主编寄来的一封信和二十五元钱的稿费。随信寄来的有他的诗集,诗集中夹着退回来的两块五毛钱。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笔稿费,无疑这笔稿费给了她信心,她开始一篇一篇写,无论是小小说,还是散文,或者诗歌,全部寄给向主编。向主编从来没有给她发过退稿,适合在《审计导报》上发表的,他就在《审计导报》上发表,不适合的,他就帮她推荐到《工人文化报》《中学生导报》《中华训报》上,短短一年的时间,她就在全国的报刊上发表了近百篇作品,并在1992年被评为全国优秀诗人,受邀去北京参加全国诗人笔会,并和牛汉、刘心武等名家一起交流诗歌。
她是后来才发现她的作品剪辑本里独独没有寄给向主编的第一篇文章的,便一直联系向主编,要他将那份样报寄给她,开始向主编答应让责任编辑寄给她,但每次寄来的都是新的样报。她问得久了,责任编辑才告诉她,她的第一篇文章不够发表的水平,是向主编不愿意伤害一个16岁小女孩的自尊心,用自己的钱付了那篇没有发表的文章的稿费。
她恍然大悟,就是因为从未谋面的向主编这样一个美丽而善意的谎言,帮她开启了文学的大门,让她一路走向文字的殿堂。
她记得好像是1993年,她的诗歌在全国诗歌大赛中获得二等奖,颁奖地点恰好在安徽合肥。她给向主编发电报,告诉他,她于某月某日,乘坐某趟火车去合肥。电报发出去后,因为父母极力阻止,去合肥领奖的事便未能成行。让她没想到的是,那天早晨,向主编早早就起来去车站接站,他手中举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接唐山来的水孩儿。而向妈妈,也早准备了一桌子饭菜,等他们回去。
一周后,她收到向主编的来信,他在信中焦急地问:“不会是走丢了吧?我在车站等了一天,也没有见到你,向妈妈也很着急,跑到车站帮我一起找你,车站广播里也在喊你……”
她无言以对。羞愧加上自责,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她给向主编回信:“伯伯,我失约了。”
一晃近三十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和向主编联系过,直到前年秋天,她去包头新华书店讲座,无意中说起她生命中的贵人,新华书店的那仁姐把电话打到合肥的新华书店,合肥新华书店的朋友又把电话打到派出所,她忽然接到来自合肥的一个电话,竟然是向主编!那一刻,她喜极而泣!
向主编问她,是不是还从事写作?她说是!自十六岁至今,三十年来,就靠一支笔活着。她问向主编有没有退休?年近九十岁的他说,单位退休了,自己的人生不能退休,他还在编辑杂志,书籍。趁着不糊涂,给社会多留些有价值的东西。他问她除了写作还做什么?她说,除了写作她还带着大家一起读书,当年她被温暖了一下,她也要做一枚小太阳,去温暖别人。向主编欣慰地连声说,好,好!好!他没有看错!
她和向主编相约,等深秋在合肥见。可是,她又一次爽约了,就像当年爽约一样。
她又想起了很多人,想起了原中国邮电部部长夫人白阿姨,想起了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尹世霖老师,想起了北京作家黄喆生......
二十年前的记忆全部被唤醒,她再次许愿,春暖花开时,她一定要去见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