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或雨水(下)2020.2.23
八、他是学者,她是作家。学者严谨,作家八卦。
昨晚她梦见一个孤苦伶仃的拾荒老人,在故乡村口的茅草屋前卖水,村子里没有什么人了,年轻人都迁到了城里,剩下一些老弱病残躲在屋子里向外张望。老人没戴口罩,尽管村口并没有路人,但她还是害怕老人会被感染,她走近她,劝她不要卖了,赶紧回家。老人忽然拉住她的一角,乞求着,让她借给她几块钱,已经好多天没有钱买米了,老人说。
她从梦中醒来,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去世已经七八年了,若母亲在,此刻,封城,母亲在老家会在做什么?
“在干嘛?此刻。”他问。
“赖着没起,想故乡的人和事。你呢?”她问。
“开始工作了。”他答。他怕她找不到他,又开始胡思乱想。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
自从父亲跟着她迁居包头,她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了,母亲的坟头应该长满荒草了吧?她甚至忘了自己的故乡,不愿意再提起故乡的人和事。
可是,故乡,和故乡的人,时常在梦里来袭。她很无助,她看到故乡那些人的死,有的人睡着觉就死了。有的人干着活就死了。还有的人走着路,吃着饭就死了。
她的童年和青春埋葬在了那里,后来,她的爷爷奶奶,还有母亲,还有左邻右舍,还有她的小伙伴们,都埋葬在了那里。
癌症村,她害怕这个名字,村子里几乎一半的人死于癌症。
二十年前,当吴代庄村成为县里的工业园区时,村里人欢呼雀跃,他们终于可以不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了。
他们骑上摩托车穿上工作服进了造纸厂、手套厂、橡胶厂当了工人。造纸厂的污水浸入了土地,橡胶厂的浓烟漫入天空,手套厂的毒气浸入身体,工业园区毁灭了整个村庄......
她忽然很气愤,甚至厌恶媒体那些关于硬核封路严防死守雷厉风行的词语和报道。
到处都在表功,到处都是笑话。
她喜欢那些默默无闻的人。她想起包头电视台的美丽姐,她从来不说话,只每天按时把疫情链接发到群里:昨天包头无增加确诊病例,今天包头无增加确诊病例......虽是一个小小的链接,背后却是整个城市的努力。
是的,那些看不见的抗疫英雄,也看不见煽情的报道,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他们上不了热搜,也不稀罕上热搜,让这一切平平淡淡的过去,才是人们最想要的。
中午他又发来几张腊梅的照片给她看。是他从窗子里面向外拍的,楼下,红色的,黄色的腊梅花像漫天的星星,在风中开放,越来越多。
她问他:“没午休?”
他答:准备休息一会儿。
下午他继续工作。
文研班同学小五找她,问她答应给散文集《追梦人》写的序,写完没。
她想起来写了一半,便回复:马上。
晚上,她将给小五的序写好,发给小五看,题目是《我们都是追梦人》。
小五很喜欢。
她又发给他看。
他问小五是谁,她告诉他,小五是她在内蒙古大学第九期文研班的同学,也是她的舍友,因为小五在宿舍排行老五,所以她们习惯叫她小五。
“初识时,在班里听课,小五坐我前排,每听到老师讲到精彩处,小五都会不由自主地重复老师的话,虽然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课堂上还是很让人注目。”他在那边看,她在这边讲。
“小五个子高高的,着正装,胸前还戴着一枚党徽,眼睛不大,永远像笑着的样子,听课聚精会神,每次课上都会把她的袖珍录音笔放在老师的讲桌前,下课后又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找老师拷课件。”
“虽然小五比我小不了几岁,但是我一直坚信我们之间有着巨大的代沟。我生在农村,习惯了泥土的味道。而小五生在温室,属于分不清韭菜和小麦的八零后,我们两个相距甚远。我当初认定这个来自巴彦淖尔电力系统的女记者是一个执着的工作狂。”
“真正对小五了解,是初春的一个夜晚。”她想起来忍不住笑,“那晚我出去喝酒,从饭店出来时,见满天是飘飞的硕大的雪花。我坐上出租车,在青城的快速路上静静地欣赏着春夜的飞雪。本来喝了点酒,微醉的我回到宿舍便兴奋地和姐妹们说起这雪。姐妹们听说下雪了,开始吟诗作对,沉浸在这梨花与雪花共舞的完美梦境中。谁知,躺在上铺正要睡觉的小五忽然起身,惊讶地说,下雪了?我说呢,我从公司回来,见天空飘满了纸屑......”
他看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
她继续说着,“小五一脸的懵懂,问,初春还会下雪吗?是不是梨花啊?我上前让小五摸摸我被雪花浸湿的头发,小五才将信将疑地说,我还奇怪呢,怎么天上那么多纸屑,路上有,进了校园还有。姐妹们忍不住捧腹:真是个迷糊的小五。”
他听了也笑。
“那时正是初春,内蒙古大学的校园里桃花梨花竞相开放,小五喜欢拍照,每天上课路上必拍。她很黏人,喜欢撒娇,只要在路上走着,不管是否要迟到了,她也会搂着我的胳膊,甜甜地喊着:水孩儿姐姐,来,来,帮我拍照。现在想来,我和小五在校园里留下的影像最多,我们从春拍到夏,从秋拍到冬,我将这些照片整整做成了十本相册,我得感谢小五帮我留下了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一年的朝夕相处,她和小五成了闺蜜。“我在生活中比较弱智,她比较迷糊,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每天都会有趣事糗事发生。记得临近寒假的一天,小五临时决定,要请几位老师吃饭。我们选定了小黑河对面一家饭馆,因为之前同学聚会时去过,那里的环境好,离学校不远,我俩不约而同想到了那里。已是初冬了,小黑河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面上覆盖着前些天的积雪。从这边通往对面的小桥已经封锁了,不过这难不倒我,大学这一年,翻墙钻栅栏的事情常干。”
他又笑。听她讲。
“我先是翻过了封锁小桥的栅栏,小五在路上逗完流浪狗,再看我时,我已经到了小黑河的对面。小五边急急地追过来,边喊着我的名字问:水孩儿姐姐,我怎么办?我在这边答:翻。”她想起来,笑:“这应该是小五在大学期间第一次翻栏杆的经历吧。她小心翼翼地爬在栅栏上,夸张地喊着,我拿出手机,她立刻安静下来,做了一个优美的动作,我帮她拍下了《翻栏杆的小五》。当然,栏杆其实并不高,小五的大长腿一下就迈过来了。”
“小五被你带坏了吧?”他开玩笑地说。
“我们导师也这么说。”她说。“两个人寻找饭馆,才知道饭馆早在半年前就倒闭了。我们又去到另一家,坐下,点了菜,等了近一个小时,才想起来——说好请客,竟然忘了通知被请的老师们了。”
“生活就是最好的素材。”他边听边看,看完,觉得有趣。但记不起小五是谁,“写得很好,有趣,且鲜活。”
“上课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她把她和小五的合影发给他几幅,问他:“是不是有点暧昧?”
他笑:“有点儿。”
她想起有一次小五抱着她拍照,被院长发现了,院长专门找她,让她删除。她问为什么?她是女生,又不是男生?院长说,正因为是女生才不能抱,要不人都以为你是同性恋呢!
他大笑起来。
她也笑,不过在宿舍时,小五喝醉酒,常跑到她的床上来,她觉得自己真的好像被院长说中了。
“在干嘛,此刻?”她问。知道他每晚都要看疫情咨讯,便又说:“好像外国又严重了。”
“看咨讯。”他答:“是的,韩国和日本。”又问:“在干嘛,此刻?”
“改文章。”她答。虽然两个人问的这句话好像很无聊,但她知道,在他和她的心里,这句话就是“想你。”
她从朋友圈看到一个链接,觉得好玩,发给他,他在那边大笑。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屏幕那边的人,她总觉得他不是让她仰望的那个学者,而误以为是二十几岁时的徐志摩。
他不信,说:“不会吧?我比你大得多。”他觉得她才是二十岁。
“浪漫的诗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少年。”她说。“你有民国时期文人的气质,但比徐志摩、金岳霖、梁思成都完美,你不像作家、学者,反倒像诗人。交流越多越觉得。”她认真地说。
他想起金岳霖一辈子没有结婚,便问她,想听她的观点。
“林洙回忆录里写,梁思成告诉她,林徽因很苦恼,因为同时爱上两个人。你觉得林洙说的是真的吗?”她反问,并答:“金岳霖不结婚是为了林徽因,他是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着她。”
“也许。”他说。“但我看现实不一定像后人说的那样。”
“梁思成为什么娶林洙?如果他那么爱林徽因的话。钱钟书、冰心、鲁迅,为什么不喜欢林徽因?”她问:“我读了林徽因全集,从她给沈从文的书信里读到的。她的确爱上了金岳霖,她告诉梁思成后,其实梁思成非常苦恼、无奈加沉默。”
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其实,梁思成在爱情婚姻里活得很卑微。所以林徽因死后,他不顾儿女反对,娶了林洙。他叫她眉。他对林徽因没有这样亲昵过。再有,梁从诫为什么和梁思成断绝关系而赡养金岳霖?”
“难道梁从诫是......”他打住了。
“学者严谨,作家八卦。”她笑,“我当时读了几个版本的林徽因传,还有林徽因全集,林洙的文集,金岳霖的自传。林徽因和梁思成坦言说她爱上金岳霖是1931年,而梁从诫是次年出生的。后来有个作家说金岳霖是一本书里说梁从诫是他的儿子,我读了金岳霖访谈录,但没看到。不过,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梁从诫和金岳霖的关系都表现得不太正常。你觉得呢?”
“应该是吧。”他说,“我一直认为金岳霖和林徽因是灵魂伴侣,精神伴侣。”
“文学即人学。我喜欢读人性。”她问:“你觉得是身体出轨可怕还是精神出轨可怕?我觉得梁思成很苦,林徽因给沈从文信里讲述了这件事,因为沈从文爱上了高青子,也很苦恼。他听林徽因的话,回去和张允和说他喜欢上别人了,结果张允和再也没理过他。”
“都不可怕,主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他想起他去年看的电影《布达佩斯之恋》,电影是讲述一个女人同时拥有两个男人的故事,很唯美。“很好的一部电影,你可以看一看。”
她觉得在爱情里女人应该是低到尘埃里的,而男人不能。在爱情里男人必须做君王。
“男权主义者。”他笑。
她想起有一次和一位老师吃饭,“老师说,水孩儿,幸亏你是女人。下句猜?”
“如果你是男人会怎么样?”他问。
“他说,如果你是男人,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她大笑,“不过,你是女人,你也属于是武则天。否则,你就是同性恋。”
他也大笑起来,她早已活成了雌雄同体,有男人的气度,和女人的柔度。
她又给他讲了几个在学校发生的笑话,笑完,忽然安静下来,问:“你相信爱情吗?”
“相信。”他答。
她想起她已经去世的老师老莫,“嗯,改天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