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玲珑观的孩子。”人们这么叫我,而我有自己的名字:素惢。人们那么叫我,是因为我住在一个叫“玲珑观”的道观里也许这样说人们更好理解,其实它太古老,没人说得出该叫什么。没人知道我从哪里来,知道的人,没来得及告诉我就离开了。那是我的母亲,人们这么告诉我,而我却并不太明白,也不关心。站在我和她住的小屋里,尽我最大限度的忍耐,站着不动,让婆婆给我穿好孝服。
婆婆,是那个别人说的,是我母亲的人,一直让我这么叫此时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老太太。这样,她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会叫的两个人,现在是唯一的人。她用她独有的温和声音对我说着什么,似乎是交代一会儿我该做些什么。她的声音遥远又亲近,隔着厚厚的,不透明的硅胶墙似的空气传过来,我似听非听,似懂非懂,任由她拉着我来到院子里。
“她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院里的一个上年纪的老太太看着我问婆婆。婆婆低头看看我,点点头:“心里该是明白的。”
“咳,看看她,连滴眼泪也没有,算了,小小年纪……”另一个来帮忙的大婶摇摇头,叹口气,“也是天可怜见的!”
“走吧,别迟了,就不好了。”一个中年男人在石阶下的天门外,关上车厢门,走到门口高声招呼。我的母亲,就被他和他的助手裹在一只蓝袋子里,放在车厢里的一个铁箱子里。
“来了,来了,师傅。”大婶忙着提起一袋子纸钱,伸手过来拉住我,在她碰到我的那一刻,突如其来的刺痛,让我浑身不自在。我尖叫起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可是那样的痛,我无法忍受,那硅胶墙,似乎变成火,烧得我无处躲藏。婆婆立刻拉开我,“好啦,好啦,我们不碰你,自己好好到车上去!走吧,小惢。”
在穿着黑色制服的司机和助手的讶异目光中,我被婆婆带上车。婆婆接过大婶手里的篮子跟着上来,司机和助手关上车门,我还在发抖。司机在方向盘后坐好,回头好奇地看我一眼,发动车子,“她怎么回事?行不行?不行,还是别带过去。看起来她不一般呢,这样的孩子容易上身!”他看着后视镜里的婆婆问。
“没事,这孩子只是不喜欢别人碰她。”婆婆淡淡地说,其实,她一大早就在我背上画了些东西,让我痛了一上午。
而此时,我的对面,坐着我的母亲,她从我上车时就坐在那儿,微笑着,安静地看着我。在她身边是两个身穿白袍子,戴着高帽子,手里拿着白蜡杆的影子,它们不是很清晰,正好奇的,用没有恶意的眼神看着我。
“以后,就是你一个人,你要好好活着,记得去上课,妈妈已经交了三年的学费。好好听婆婆的话,照顾好自己和婆婆,今后她就是你的亲人。照看好玲珑观,它是你和婆婆的家,别让它散了。”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把她的话听得那么清楚!她的声音第一次撞开那堵墙,清晰地出现在耳边,原来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她看上去也比平日里好看,人们说的眉目清秀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依然微笑着,“你是个好孩子,醒醒,我的孩子……”她微笑着,眼泪却落下来……
看着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她?等等,难道说,她也成了人们看不见的东西?我不自觉地伸手去摸她,隔在我们中间的,是冷冷的长方形的铁箱子。我站起来,趴在箱子上,伸手去摸她,我的手,穿过了她伸过来想要抓住我的手!她不在了,她变成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了!跌回座位,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要去哪儿呢?她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可是她的影子却渐渐淡下去,最后,和她身边的两个影子一起消失了……
这是我自己记得的第一件事,我母亲去世的第二天。
捧着她的骨灰坛子回到玲珑观,婆婆让我把坛子放在偏殿的祭台上。看着那个在我手里凉了,又被我抱在怀里焐热了的坛子,这个世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其他的人和事,是隔着硅胶墙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我不明白,却是我要活下去的世界,怎么活着,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一再让我好好活下去,那是什么意思?看着白瓷坛子,第一次问自己,而我找不到答案,这是怎么回事?
我抬手,试着去推一直横在我面前,别人看不见的硅胶墙,它依然柔软、顽固地环绕在周围。母亲想尽办法,想要把它撕开一道口子,让我出去,而我并没有那样的想法。墙的那边是另一个世界,我母亲希望我生存下去的世界,但对我来说,它只是硅胶墙后模糊的影子和声音,我看不清,听不清,也不感兴趣。同样的,墙的这边也不是我的世界,那硅胶的墙,同样存在。只是在这边比较透明,我能看见,也能听见,却不能和这个世界交流。这个世界的林林总总知道我的存在,打着我的主意,却因为那墙的存在无法得手。但是也不放弃,想方设法的靠近,只是每次,它们会被那墙隔在远处,如果它们冒险碰到墙壁,就会被无名的火烧成灰烬。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通过我,去到母亲希望我活下去的世界。而我就夹在几个世界之间的交界之处,为什么,我不清楚,也不感兴趣。
现在,我的母亲也来到了这个世界,我能清楚地看见她,听到她,我们也许还可以好好聊天,我们就像人们说的终于团聚!可是,为什么她并不满意,为什么要我好好活在墙那边的世界?我瘫坐在祭坛边,靠着它,等母亲来看我,我知道她会来。我知道每个离开墙那边世界的人,会有四十九天的时间,自由往返在两个世界的边缘,这刚好是冥河的出现的时间,到时孟婆会出现在桥头上。每个来到这里的灵魂都会面对不同的冥河,从这里走向不同的世界,至于什么样的世界,似乎是看人们在世时候的所作所为而定。它们被带到风雨亭下,由几个不同的使者看管,由它们决定这些暂时还有记忆的灵魂,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结未了的心愿。这是人们的传说,他们也愿意相信,为什么,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等着母亲,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想着等她?也许,现在她明白了吧?我的世界,对于世人光怪离陆,说也没人信,索性不说,而我还要花精力和一些东西斗,不让它们伤害我和另一个世界里不知道它们的人。而人们只是奇怪我突如其来的大喊大叫,没有由来的生气,奇怪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自言自语。却对世人对我的好,无动于衷,对母亲的努力视而不见,终于,她离开了那个让她艰难的世界,是不是解脱呢?我能感觉到她在那个世界的艰难,为我,她竭尽所能,只想我能在她活着的世界,更好的生活下去,而我,并没有回应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该怎么做。
祭台上什么也没有,她没有来,空空的偏殿,只是一间小小的朝东的房子,奇怪的木梁上刻着复杂的花纹,铺着古老的青瓦。一面半截白墙,半截桂花格子窗,两面墙上漂亮的壁画,各路神仙腾云驾雾,衣袂飘飘,天女开道,花雨纷纷,正中间的祭坛上却空空如也。
此时,在祭坛前面的祭台上多了那只骨灰坛,靠着台子,看着一边的壁画,“妈妈来时,是什么样子呢?”突然,第一次,有关她的念头,完整地出现在脑海,“她是什么样子?我怎么不记得?”画里的人物不知不觉动起来,它们依然美好庄严。我喜欢呆在这几间殿堂里,只有这几间殿堂里的东西让我觉得平静。壁画里的它们就是动起来也那么美丽轻盈,端正风流,至少,不吓人。此时,它们飘飘然然,由远及近,满天飞花,仙乐飘飘,翩翩而来,它们从我身边经过,并不介意我的存在。听着它们身上环佩清鸣,我有些昏昏欲睡,终于,我睡着了,这是这两天来第一次闭上眼睛,睡着了。没有那些奇怪的,长着眼睛的花朵瞪着我,没有那些长像恶毒的怪物打搅我,甚至整个过程中没有做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奢侈!我居然好好睡了一觉,这是我的母亲希望的,原来她的世界是这样,可以好好睡一觉,睡个好觉原来是这么美好!
醒过来,空空的殿堂,我裹着毯子躺在祭台前,祭台上多了几支花,几个水果,香炉里,草香袅袅,婆婆端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默默祷祝。婆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看清、听明白的人,此时,她正慢慢张开眼睛,结束祝祷。
“你醒了,小惢?”她低头微笑着,看着我问。
她看起来有些不一样,非常清晰的模样,难道她也到了这边的世界?我能看清的世界。她看上去似是而非,有些和平日里我看到的硅胶墙那边的婆婆不一样。在墙那边,她佝偻着背,总是背着很多东西,个头瘦小,声音有些苍老。
我看着她,现在的她,第一次看清她的面貌,三庭五眼匀称温和,和蔼的微笑,很好听的声音。我第一次不由得伸手去摸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不,我是想知道她是不是活着?我碰到了她的手,她是温暖的,就像我的母亲从前抱着我的手。我能感到温度,那么她是活着的,是在墙那边的人。真的让我吃惊,就是我的母亲,在她还在墙那边时,我也没有如此清晰的看清她的长相。而此时,婆婆的面孔却如此清晰明了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呆呆地看着她,问自己,墙那边的世界到底什么样?
婆婆同样看着我,在我们对视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似有似无的音乐,我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不觉转头寻找那声音的来源。不知在什么时候,小小的偏殿变得华丽光明,屋顶,墙壁不见了,在我四周是温暖的光芒。空中飞旋着美丽的花朵,纷纷扬扬,远处飞翔着美丽的,巨大的鸟儿不时发出悦耳的鸣叫。在不远处的荷池中,一位衣着淡雅的美人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弹着横在膝上的乐器,我听到的美妙的声音,正是来自那里。她弹得那么专注,那么美,再悲伤的心也会得到安抚,这是怎么回事?
光芒渐渐暗淡,天空变得深沉,二十八宿出现在头顶,第一次看清它们,它们合着音乐闪耀着光芒,乐声渐渐远去,那些美丽的景象也消失了……
“你能看见,也能听见?”婆婆有些惊讶,轻声问我,把我从幻境中召回。我回头看着她点点头,心里在想,难道她也能看见这个世界,对于墙那边不存在的世界?
窗外的月光明媚皎洁,“难怪,”婆婆轻轻叹息一声,“惢啊,你愿不愿意和婆婆一起留在玲珑观?”
“妈妈要我和你在一起,照看好玲珑观。”第一次,第一次我听见自己完整地说一句话,第一次听见自己连贯的声音,把我自己着实吓了一跳。
婆婆微笑着点点头,“好,惢啊,那,我们就在一起吧。”说着她把我揽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她是温暖的,和我的母亲有些不同,我的母亲,再也不能这么抱着我了!突然,我明白母亲已经离开那个世界,不久我就会再也见不到她!不论哪个世界,我,没有她了……
眼泪落下来,不停地落下来……
婆婆抱着我,任我无声地流泪,最后,嚎啕大哭……
天亮时,我在自己房间里醒过来,这是我和母亲的房间,现在她不在了,只有我自己。本来小小的木床这时显得那么宽大,坐起来,自己穿好衣服。拿着杯子和牙刷打开门,努力依着母亲反反复复教我的样子,来到水台前,刷牙,洗脸,接下来是什么呢?
“惢,怎么就起来了?真早!”婆婆站在院里,在我不知所措时走过来,“来,我们进屋去。”跟着婆婆进了屋子,看着她收拾我的床铺,听着她说如何折被子,如何理床铺,那好像也是母亲反反复复教过我的。她看上去又是那个有些佝偻着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婆婆。
从这天开始,婆婆送我去学校,老师教的东西,我尽力去学。然而,那堵厚厚的墙,没有了母亲,我自己难以抗拒,它渐渐向我挤压过来。而四周那些奇怪地东西更加频繁地出现,墙上有时会爬过一只只长着人眼睛的蜘蛛,地上的小草都有锯子般的胳膊,随时要割来往的人。路边花台里的花朵睁开巨大的眼睛,瞪着我。有些是一张巨大的嘴,嘴里是锋利的牙,似乎要吃掉所有东西。唯有回到玲珑观,躲在几间殿堂里,我才能得到安宁。在母亲七七的头一天,婆婆托隔壁的大婶送我去学校。
见了老师,这天,她给了我一个特别的玩具,一只漂亮的小狗,一只活生生的狗。它被从笼子里放出来的时候,就直直的走向我,用它温暖的头蹭我的手,它柔软,温暖,我并不讨厌它,于是和它玩起来。它长着金色的毛,一双漂亮的眼睛,似乎能明白我的处境,安静地陪我。奇怪的是,它一出来,周围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迅速地离开,连在窗户外,每天隔着玻璃,瞪着我的恶狠狠的脸都不见了。
老师见我和小狗玩在一起,有些惊奇,看了一会儿,放心了,拉住大婶聊起来。第一次,别人的声音清晰的传到我耳朵里,我知道了自己的来历,至少,我是怎么到了玲珑观。
我和母亲不是本地人,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有最好的医院还有康复中心。母亲孤身带着我来到这陌生的城市,希望可以治好我的病,孤独症,这是别人这么告诉她的。为了这个目的,她节省每一分钱,住在城边的村子里最便宜的房子里,就在玲珑观后面,那一片快塌了的土坯房里的一间。吃最简单的东西,还在住的房子旁边,那些因为渗水倒塌了的房子土坯上,开出一小块地种些蔬菜。她带着我去医院,后来康复学校,还要摆地摊,因为医药费、学费,花费不菲。有一天,她送我去学校,出来下起大雨,半路上遇到摔倒的婆婆,她把婆婆送回去。才知道婆婆和我们是邻居,她独自住在玲珑观。接下来的日子,母亲一直在照顾摔伤了的婆婆,常进出村民退避三分的玲珑观。因为那里有不好的说法,总是大门紧闭,从外面看杂草丛生,荒凉得就像荒山里的茅草屋,就算是艳阳高照的中午,还没走到跟前,就让人感到透心的寒意。再说还要爬上一段陡峭残破的石阶梯。加上几棵快把房子包裹起来的古怪老树,“老得成精了!”人们总是盯着那几棵树这么说。曾经有人试图晚上砍伐其中一棵树,结果树没砍成,斧头却奇怪地飞出来,划伤了拿斧头的人,伤的不轻,还被吓得胡言乱语,之后,就更没人来了。
没多久,不听旁人的劝阻,母亲带着我住进了玲珑观。婆婆不受母亲的钱物,母亲就动手收拾打扫房屋院落。不久玲珑观看起来整齐干净,偶尔打开大门,看上去也是窗明几净,不那么凄凉荒芜,似乎有了生气。还时不时有香客来上香,惊讶我的母亲还会泥瓦工,把房院打理得那么好,把门前的石阶弄得整整齐齐。母亲只是笑笑,在她心里,更重要的是我不再那么难以琢磨。在玲珑观里我总是很安静,母亲不用成天看着我,可以去做些小买卖。有空就收拾房子,修补院墙,除去屋顶的杂草。尽她所能,让房舍恢复往日气象,她仔细地挑选材料,小心地更换残破的部分,她有如神助,也确实这样。
有时我就坐在院里的老桃树下,看着屋顶上的母亲,干着男人们的活。在她身边常有些奇奇怪怪的动物或者怪物,把她用得到的东西放在她身边,或者她和泥时总是很快就好。有时她自己都不信,那些泥瓦是她自己弄的,她出门买材料总是很顺利。甚至她自己都惊奇自己有那么好的手艺!对在脑子里出现的设计感到万分惊讶,她能把那些设计完美地做出来,让小小的玲珑观精巧庄严。看着他们在院里忙忙碌碌,我可以安安静静坐一下午。那些奇奇怪怪的大小怪物并不伤人,只是悄悄帮着母亲。
人们都说母亲是玲珑观的缘分,它在几年里变得小巧精致,宝相庄严。玲珑观是我的缘分,来到这里,我渐渐不像开始时那样,完完全全的一块木头。玲珑观从恐怖故事里走出来,婆婆也不再是人们嘴里的神婆。她和母亲一起努力,让我们的日子好过起来。她们还整理了坡脚的小屋子,开起一间小店铺,母亲做得一手好米糕、婆婆做得一手重阳糕,母亲和婆婆一起磨米打浆,合面蒸糕,我们就像亲亲的一家三代。可是,好景不长,还没几年,母亲就突然因心脏病去世,她一直太劳累,病了也没去看大夫。在石阶上摔倒就没再起来,赶来的急救车和医生忙了一阵终究还是走了。只留下我,她走得突然,没留下一点线索,可以让人们找到我的家人,我只能留在玲珑观。“也好,有婆婆和她作伴,婆婆也要有个伴。这样的孩子,大概除了她妈也没人要她的吧!要不然,怎么那么久没人来认?”大婶叹口气,结束了她的故事。
“就是那个闹鬼的地方?这孩子住在那地方?”老师惊讶地叫起来,“不行,我得上报。”
“您先别急,那地方现在不错,惢妈妈这些年把那里打理得很好。老师,就算您,也找不出比那里更合适这孩子的地方。她在那里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不惹麻烦,能教她些东西,她也明白。不像在别处,要么自己玩自己的,要么突然就怪喊怪叫,打自己。她在玲珑观从没这样过。”大婶忙着解释,“再说,也找不到能像婆婆那么对她好的人,您说是吧?谁会要这样的孩子?”
“这个,我去看看才能决定。婆婆年纪也不小了吧?能照顾好她吗?”老师固执地说。
他们的交谈,是我第一次听懂,除婆婆和母亲以外的人说的话,老师会让我离开玲珑观?我紧紧把小狗搂在怀里。
我眼里的玲珑观不像人们想的那样,它在村子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却在一个奇怪的小山坡上。门前陡峭的石阶,石阶旁一个奇怪的,快坍塌的岩石小屋,石阶两边十来棵老树,看着是突兀在村庄里的半个小山包。后面笔直的石崖,十三丈三高,使得小小的道观高出村屋一截,一进两跨院,地方很小。没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里,是谁建的,有多少年了,似乎它比村子还要古老。看似建在一块完整的岩石上,前院里大殿前,两棵高大的茶花树,对着门口照壁前的两棵同样古老的桃树。后院一棵古老的合欢树,斜对着一棵老梅树,树下一口井,白色的石井栏上刻着:珍珑,两个字。房屋似乎是围着这几棵树建的。前院一间正殿,两间偏殿,开间不大,不比寻常人家的院子更大。房屋寻常样式,挑起的屋脊上坐着的神兽惟妙惟肖,普通的砖瓦,普通的院墙门楣,藏匿在这些古老的树木中。后面的围墙外几棵古柏树,树根牢牢地抓住石缝里的泥土,树根下就是石崖绝壁。如果不是有人指引,没人能看出这里有一个道观。只有那几棵高大的树木在村庄里引人注目,围住了院里的四季飞花。春天满树的茶花、桃花,夏天粉色的合欢花,秋天门外的几株老桂树,花香悠远,以及冬天白色的梅花。房屋年代久远,早已和几株老树合为一体,外边的树木也一样,高大孤傲,仿佛它们天生就是这样。尤其墙边的一棵旱莲,异常高大,抬头看不见树冠,它伸进院墙的枝叶盖住了半个院子,下面就是那棵老茶树,老茶树也有几百年两三层楼高。
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神邸,在前院的正殿里供奉斗母娘娘,身旁立着女相魁星。墙壁上精细地描画着各位星君、大帝、真人。这是人们凭自己想象猜的,其实它们更加古老。偏殿里墙壁上画着日月星辰,各路神仙云游天际。院落铺着青石板,四围花床是婆婆和我的母亲,为了把她们从路边、花市捡来,或者别人送来的各色花卉种在院里。自己从不远处的小河里捡来鹅卵石垒砌的。种在里边的花草,一年四季倒也青葱翠绿,花开不断。那些看似快死的花草被婆婆和母亲种下,细心照拂,没多久就变得郁郁葱葱。
后院三间小小的庐舍和杂物房,母亲带着我住进来后,想办法修整了一下,让快坍塌的屋子适合起居。清理了树下院里的杂草,开出一小溜地种些蔬菜。掏干净井底,水渗了出来,清澈甘甜,在一块岩石上居然能有口井。自从掏出这口井,绝壁下就渗出清泉,村里清理出原来的水道,把水引进几个水池供人们使用。至此,人们对小小的道观,小小的山包不再排斥。母亲和婆婆努力把小小的玲珑观收拾整齐。有时候坐在树下看着她们边干活边聊天,听不清她们,但看得出来她们很快活,虽然满头大汗。
婆婆也不像村里人说的,是个阴郁难说话的神婆,随时准备给得罪她的人、打玲珑观主意的人,下恶毒的咒,布无解的蛊。她和母亲时常有说有笑,白天母亲送我去学校,然后就去出摊。婆婆和我们一起出门,按着她的习惯去捡拾废品,下午回来的时候顺道接我回来。后来母亲和婆婆攒下些钱,重新修整了石阶下路边的小屋,开了一家蒸糕店。
蒸糕店,母亲每天都会带着我做蒸糕,就算我不理会,她也会让我待在她身,边反反复复地说,米要什么样的,水要多少,米泡到什么样子就要滤出来磨浆,再过滤……
反反复复,年复一年,谁劝都没用,她固执地认为只要反反复复的教我,我总有学会的一天。最后,婆婆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在我面前把她做的事情放慢节奏,让我看着。一看这些年,我的母亲,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