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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教授坐在我对面，看着手里被人踩得脏兮兮的资料和图片，偶尔相互交谈几句。吴教授从乱七八糟的纸堆里拿起一张图片，“这个有意思，虽然我不是植物学家，不过好像很有意思。”
朱教授看了一眼，低下头，突然抬起头来，“旱莲？！”说着伸手抢过图片，“真是旱莲！”
“它是旱莲，开黄花。”我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春天开，阳光里是金色的。”
他们立刻转头看着我：“你知道？哦，你好些了？还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我摇摇头，“我复诊过了，医生说很好。”
“这些是你做的？”朱教授拿着资料问。
我摇摇头，“是我的同学做的。”
“很不错呢，行文的风格我有点儿印象。”吴教授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先不管他，你说是你家？”朱教授好奇地看着我问。
“玲珑观是我家，我住在那里，这几天在拆迁，他们要拆了玲珑观，挖出了暗河。”我完全的忘了我排演的说辞，尽力找着记得的说。
“那么，你家淹了？”吴教授惊叫起来。
“没有，我家在石山上。”我看看他。看他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有意思，”朱教授拿着嘉谋拍的紫金鼎下面的铭文，“铭文在下边。上巳之祭。谁出的注释，嫩了些，不过还不错，居然看懂。可比小篆难多了。”
“嘉谋弄的，他还算出下一次相合的上巳之祭是在后年。”我看着几株植物的图片，想起来还要去林业局！
可是，早上的文管站已经让我精疲力竭，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你为什么哭啊？”朱教授被我吓了一跳。
“我，我没有力气去林业局了。”我哭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要去啊？来来来，好好说，别哭。巧了，我认识几个人，如果真有需要，我帮你打电话让他们来。”吴教授放下手里的资料，拿起纸巾递给我。
“你就打吧，我就认出了旱莲、紫檀、珙桐、这棵桃树也了不得吧？”朱教授拿着馨玉拍的图片说，“这两棵，这个没见过，这棵是什么？”
“龙女花、金山茶、金丝楠、菩提树……”我透过泪花哽着嗓子报出那些树名。
“值得打电话吧？”朱教授笑着说，“光是旱莲就不得了吧？”
“这地方，要有多大？”吴教授拿出手机拨着号码，“居然藏下那么多宝藏。这只鼎，真是独一无二。”
电话那头传来，喂，的一声，吴教授简单地说了几个字，“你过来，这里有旱莲。”说完，就听对方，“给个定位，就过去。”
吴教授放下电话：“好了，别难过了，我们局长可比你难过多了，邱氏不赞助的话，有几个项目就得下马了。”听他的口气，反而很高兴的样子。
朱教授笑起来，“行了，你啊……”
司机把车停在蒸糕铺前，打开门：“素小姐，我们到了。”
两位教授迫不及待地下车，抬头看看，“这山，风水不错啊！”朱教授笑起来，“瞧瞧这些树。”
“居然有这么个地方，从来也没人说过，城边还有这么个地方！”吴教授看着满眼绿的石山，“真是个好地方！”
桐桐带头往台阶上走。我放开它，踏雪从上面走了下来，何婆婆一身道袍，跟着它来到我们面前。
何婆婆揖手说：“贫道有礼，劳烦几位前来。”
两位教授忙着客气：“哪里、哪里，这孩子带来的图片真是不得了，能够相见，三生有幸。”
何婆婆一笑：“几位请……”
两个教授客气两句，却对台阶感起兴趣来，“小吴，你见过这样的台阶吗？”
“很少，而且还这么大。”吴教授仔细看着我天天走上走下的台阶，“很少这样的吧？”
“看起来是在整块石头上开凿的。”朱教授往四下里看看，“请问，这地方叫什么？”
“玲珑观，那边的村子叫河川村。”何婆婆一笑，“这台阶是沿着石山坡开出来的，上面的玲珑观也是依着石山开出来的，墙面涂上油灰再画壁画。为了开玲珑观，这石山足足被削了一半。”
朱教授，站在台阶上，惊讶地看着何婆婆，“您是说，整个道观是在石山上开凿出来的？”
婆婆奇怪地回头看他一眼，“不是有敦煌和龙门石窟？这个也不奇怪吧？只是开成露天的道观而已。我们脚下是一整块的大石头，露在地面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玲珑观就在它顶上开出来的。”何婆婆推开大门，“请进，我只是这里的访客，这孩子的婆婆，道观主人孟婆婆云游去了，暂时过来和孩子作伴。详细你们还是等孟婆婆回来问她吧。”
朱教授和吴教授看着推开的大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小心地伸手摸着大门和门框，仔细看着门头上的雕饰，还有挑出的滴水檐上覆盖的琉璃瓦。然后相互对视着同时开口：“这不可能！”
何婆婆一笑：“那会儿金丝楠木的阴沉木并不难找，都在石山上开观了，河底烂泥里找块木头有何难？”
正说着，踏雪走了出来，走到我身边喵喵叫着，绕来绕去。婆婆看看对我说：“素惢，是不是摔倒了，医生说过你不能摔倒的。去换件衣服出来吃饭吧。”
“对不起，是我们不好，当时没能控制住场面……”吴教授忙着说，“真对不起……”
我和桐桐走进院子，还听见朱教授和吴教授在和婆婆说对不起。回到屋里，踏雪站立起来，“他们欺负你？！”
我摇摇头，脑子里那个杨主任的样子挥之不去。
“不敢来观里，跑到医院去了？”毕方鸟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么，我们可以下山了？”踏雪摇身一晃，露出本身。
桐桐感到了什么不同，站在我身前低低地叫着。我拍拍它，“没事的，桐桐，我没事……”
毕方鸟递给我身干净衣服，“换上吧，何婆婆说你就别出去了，她来和他们说。”
我走到屏风后换下身上的衣服，听见毕方鸟和狰聊着。
“啊，这就好办了，何婆婆看着人世间的玲珑观，素惢，跟我们去看看另一个玲珑观。”狰奇怪地没生气，反而高兴起来。
“别闹，她还饿着，也累了，蕊和你可不一样。”毕方鸟冷冷地对它说：“再说还被那家伙吓了一跳。”
“对啊，我们去吃饭，走。”它立起来，变成昨晚那个女孩子，拉着换好衣服的我走出屋子。卷起的湘妃竹帘外鸟语花香，远处的不周山孑然孤傲，挂着漂亮的瀑布。宽大的平台上奇花异草，飞舞着彩蝶。不时有几只奇特美丽的鸟儿划过天空。
看着这些，我不觉叹口气，难怪有人相信这样的地方存在，能躲到这样的地方，有时候真的是唯一的梦想。跟着狰走到庭院里，东边有一棵和院里的老桃树一模一样的桃树，唯一的不同是它正在开花，满树的粉色花朵，只有枝头稍有几片嫩绿的叶子。我走到桃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繁花。一阵风来，纷纷扬扬的花瓣，就像春天里大殿前的景象。
“很美不是吗？”狰得意洋洋地说，“幸亏它够老，不然也没法把它种到这儿来。”
我有些迷糊，看着它问：“种到这来？”
“是啊，它在人间，三月开花，九月结果。移到这儿，那就是三年开花三年结果，这里的时间比人间要长些。”毕方鸟笑着说，“你放心，下界的那棵树还在那儿，要想在这里活下来，除了够老还得有缘分。没想到，我们抽了你留下来的一根桃枝，就在这边种活了。”
我看看桃树，是有些似曾相识，突然看见接近树根的地方有些刻痕。我想起来，那是我打算用折断的一根桃枝做插条，养一棵桃树给青林家，我修剪好桃枝，也在花台里养了一段时间。后来我忘了这事，因为孟婆婆不许我把插条给他们。
我摸着树根，没想到它已经长得那么大。
“素惢，婆婆不让你画画、绣花、做插条是有原因的。你瞧，这棵桃树，如果换个人做插条，它只会是田埂边上一棵普普通通的桃树。可是你做插条，在这里本该长得缓慢的地方，长得很快。后年上巳，玲珑观的桃会是一大话题了。”毕方鸟看着桃花茂盛的桃树说。
这是很好，可是我还是想着何婆婆和那两个教授，于是对他们说：“好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在小院里。”
狰哼了一声，“不多在这里流连的只有你，好吧。”
说完，它又是踏雪的样子，走进回廊，我跟上它，打开门来到我熟悉的后院。空气中飘散着好闻的素鱼的味道，我走进厨房，何婆婆正把菜饭装好盘。见我来笑着说：“去请那两位来吃饭，怎么和小孩子一样疯魔，才是只鼎，见到上面的天书还不背过去？”我用托盘端进客堂，摆好桌子碗筷，到前面去找他们。
前院里桃树下，两位教授小心翼翼地半跪在半人高的鼎旁，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的花纹和铭文。那样子比嘉谋有过之无不及，我走到他们跟前都没有察觉。桐桐轻声吠了两声，他们才抬起头来，“孩子，谢谢你带我们到这里来，这太不可思议了！这样完整的上巳祭，还有它的材质，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一直以为是神话里才有的东西，不存在的东西！”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激动，“您说紫金鼎？它还好吧，是空心的。”我随手在鼎的耳朵上敲敲，鼎发出好听的声音，还有美妙的尾音。在尾音快结束时，从里面传来回复一样轻巧的碰撞声，同样有好听的尾音，可谓余音袅袅。
“怎么回事？”吴教授叫起来，“怎么会有回声？”
“龙鲤饿了，在撞鼎壁呢。”何婆婆笑着走出来，“素惢，让你请两位客人来吃饭，你倒忘了。两位，我们先吃饭去，这鼎在这儿上千年，一时半会也不耽误。”
“不用，不用，已经很惭愧了，没照看好孩子，还跑到你家来打扰。”吴教授忙着说。
何婆婆一笑，“我都做了几个人的饭，浪费总不好吧？别客气，进门就是缘法，来吧，别凉了。”
“这鼎，为什么是空心的？鼎不是这么个造法吧？”朱教授低头盯着鼎的内壁，想找出所以然来。
“这个嘛，那会儿这边水大，年年发水灾，这鼎四足之下有孔，两耳之上也有孔。刚好放在这栏内的井口之上的四个小孔，这上面本来还有口钟。水一开始上涨，井中之气就往上冲，鼎就会发出鸣响。水流足够急就会震动上面的钟。听见钟鼎之声，四围乡邻就出门避灾。想必当时声音一定很大，传说方圆数十里都能听见。后来水渐渐退去，也就没人记得这事了。”何婆婆笑着，“好了，饭菜凉了。”说着转身往客堂走，“素惢，你陪两位先生吃饭，我就不过来了。”
两位教授还在面面相觑，“小吴，你是本地人，听说过吗？”吴教授看着鼎：“故事倒是略有耳闻，但是，真的？今天第一次见。钟鼎之声，我一直以为是谬传。”
“客堂在这边，请……”我按着婆婆吩咐的揖手，请两位教授去吃饭。却发现司机不在，正左右看，吴教授笑起来：“你找司机？他被邱先生找回去了。我们客随主便，先吃饭吧，朱教授？”
朱教授笑起来：“好啊，这位婆婆可真厉害，我们不吃，这孩子大概也不去吃。”
在饭桌前坐下，两位教授小心翼翼地问我一些问题，和苏大夫问的差不多，我一一作答。最后还是我听惯了的那句话，真不容易！
没说两句，他们转回到玲珑观来，听着他们只是见了鼎，还没见其它东西呢。也许是见我无动于衷， 就问我：“这鼎一直就在院里放着？”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前晚我们才从杂物房里搬出来，只为养鱼和莲花。朱教授一听，筷子掉在桌子上，“几个人搬？”他真是奇怪，这也问，我告诉他就我和青林。“定是空心的了。”吴教授快速地吃着饭，“我吃完再去看看。”
“天太热，先看偏殿的壁画吧。”我突然想起，昨天泰玺的话，“这个鼎，应该搬到博物馆，好生让人看着，你们却拿来养鱼！”如果把鼎搬走，玲珑观不是又得拆了？而鼎是可以搬走的。
“这里的就不同凡响啊……”朱教授碗里的汤都快流出来了。吴教授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着顶上的藻井，藻井的每道梁上都雕画着神仙故事，平日里我没太注意顶上，因为它们会时不时飞下来，尤其春天忙得不得了的样子。我记得婆婆说过，它们是花神。吴教授站了起来，“这是……”
“各路花神，前面偏殿就是花神殿。”我看看顶上的那朵牡丹花，“玲珑观从前主持上巳祭。”
他们像是没听见我说话，我也觉得奇怪，第一次有人在玲珑观吃饭没夸饭菜好吃。却对藻井里几乎看不清的石雕失魂落魄，藻井里一直是暗淡的，几乎看不清，他们这样算不算正常？
“你说，这藻井是怎么回事？”朱教授放下碗，死死盯着藻井。
“与众不同啊，人物也就罢了，可是这材质……”吴教授站起来爬到椅子上盯着头顶上的东西。
“那是石头雕的，藻井是石头的，我妈妈换瓦的时候说过，不是木头，是石头，很结实不用换。”我看着他们有些奇怪，“大概是没见到里面的壁画的缘故？”我心想。
两位教授同时低下头来盯着我，“石头？！”
我吓了一跳，“吃完饭，我去拿梯子，婆婆不喜欢剩饭菜，说那样对天地不敬。”
两位教授立刻坐下来，端起碗，大口吃起来，看着他们真怕他们噎着自己。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吴教授抬起头：“怎么回事？这是钟声？”
“只是门铃，我去看看，玲珑观平日不开门，访客来就拉门口的绳子，里边的门廊下有个小钟。请二位慢用，我去去就来。”我说着站起来，往外走，寻思着这时谁会来？
打开大门，外面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打扮普通，饱经风霜的面相，他们身边有好看的天然的淡淡的绿色，就像老桃树春天刚发芽的颜色温和平淡。
“请问二位有什么事？观主不在。”我看着他们问。
“哦，是这样，”上年纪的人说这话，却往大门前平台的右边走，“我的一个朋友给我的定位是这里，说是有特别……真特别！”他突然大叫起来，“这棵，这儿……”年轻人也跑过去，“是？”
真的特别，这两个人居然对桂树没兴趣，却对院墙那边的木棉感兴趣。“这是木棉！”上年纪的人兴奋的大叫，“还以为绝种了！”
看着他们真是奇怪，和里边那两位有种异曲同工之妙。
“喂，你进不进来？不进来关门，旱莲也别想了！”吴教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平台上，出现在我身边，冲着桂树后边的人嚷嚷。
树后的人大声回答：“等会儿！我再看一眼……”
不一会儿他们就从桂树后钻出来，一只小狗追着他们跑出来。我急忙上去拉住小狗，小狗这才汪汪叫起来。
上年纪的人喘息着看着小狗：“你怎么不叫的？先咬再叫？”
“对不起，您是？这是看山的狗，因为有人趁拆迁打这些树的主意，它不会咬了，对不起。”我拉住跃跃欲试往前扑的小狗说。
“他就是我给你请的专家，王教授，林业厅的，看来，孩子，你家是保得住了，能让他失态的植物，这世上就没几棵。”吴教授笑嘻嘻的看着两个喘息着的人，“一来就往树林里钻，吃亏了吧？”
“有人偷走什么了吗？”王教授看着我突然大声问。
我吓了一跳，摇摇头，指着蒸糕铺旁边的樟树说：“只有那棵，前两天被雷劈掉了一半。”
“喔，也有几百年了！”跟着王教授的年轻人看看老樟树说。
“就好，我这就让人过来守着。”王教授拿出电话。
“哎，我就谢谢你，进来吧，这里边才好嘞！”吴教授笑着说，“就是个门铃都了不得。”
王教授边走边打电话，让派人过来守山，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泰玺说的成真了？有人专门守着，我还能不能住在这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