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晕了过去。
黑暗中隐隐约约有什么声音,像是窃窃私语,又像是秋夜淅淅沥沥的雨声,却在迷迷糊糊间有些只言片语。
“听说她家人找过来……”
“听说要把她绑走。”
“如果是家人的话就不算绑架吧?”
“不是说是孤儿吗?在我们医院治了十来年的自闭症?”
“是吗?可是她的校徽可是数一数二的学校,不会吧?”
“哎,我刚听说,新来的精神科杨主任晕倒在她病房门口……”
“就是那个,上次和苏大夫在例会上大吵的?听说他要改一个患者的治疗方案?”
“就是这孩子,杨主任的意思是不是自闭症而是忧郁症,苏大夫的意思是不同意该治疗方案,认为目前的不错。”
“瞧瞧,这病历上的学校名,肯定不错,正常孩子要考进去也得使上吃奶的劲儿……”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悄悄走过去,第一次,我第一次独自能这么清楚、明白的听懂陌生人的话语。黑暗中有一道惨白的光亮远远地出现在前方,那些窃窃私语正是从那里传来。
逼着自己往前走,断断续续的话又开始,却不是刚才的声音,“上次八眼蜈蚣没成事,这次不许失手。”一个艰涩冷漠的声音打断了前面的聊天。
八眼蜈蚣?我停下脚步,仔细辨别声音的方向。
“现在没人守着她,快去。”另一个声音,从另一个方向由远而近,那个在街边叫我的声音。
“老三还在派出所呢,我们不先把他保出来?”
“嘿,哪能那么容易,他们也太急了,直接绑人,这下可是刑事案了,想快也快不了。先去看看那傻子,说得通,哄一哄,把钱、房子拿到。说不通,不是傻子吗?找个律师,打官司,要监护权,她还没有十六岁吧?”
“算起来,十五了,十六还没有。”
“你去,好好说说,别提老三,就装不认识。别让那瘸子抢了先。”
“好,明早就去,你呢?”
“老小听说也过来了,我得拦住她那张臭嘴,什么都说出来可不是好事。”
“也是,她和大姐最好,和我们那是深仇大恨。”
“记住,好言相劝,能我们自己解决最好。钱到手才是目的。”
“我知道……”
声音停了下来,那道光芒也不见了。站在黑暗中,我努力分辨这些声音的意义,似乎都和我有关,又似乎和我无关,我到底在那里?
“你这是要去哪儿?”一个轻盈好奇地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转向那个声音,可是,四周的黑暗中什么也没有。
“怎么?你看不见?”那个声音更加奇怪了,“不可能……”他突然停下来。接着,我听见一个清脆的响指声。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团小小的火焰,橙红色的光芒照亮了一小片空间。一只苍白秀气的手托着那团火焰,由远及近向我走来。红色袍袖随着脚步轻摇,那团火焰越来越亮,一张带着半张面具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脸,苍白、平静、修眉俊目、口鼻端正、半个额头光洁明净,半张脸型,上宽下窄比例恰到好处。那团火焰从他手里飘起来,分出几团小一些的火焰,照亮了我们周围。只见他长发飘飘,半张洁白的面具上寥寥几笔线条,绘成我见过最美的彼岸花。一缕半长的黑发挂在额前,乌黑的眼眸犀利睿智,却又带着些难以说明的痛苦和欢愉。身后长发如歌,乌黑的头发和黑色的罩袍融在一起。通身暗红的袍子上罩着黑色的蛟绡,身材挺拨,偏瘦修长,让他看起来很飘逸,让他如同……
等等,他的样子,玲珑观壁画上,谛听身边的赤团华!
“你是谁?”他绕着我走了一圈,“生魂能到这‘虚无之境’,居然不散,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算神仙只要修为不到,也会神分魂散一部分。”
他绕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想了想,一笑:“你一定是那个孩子,玲珑观的孩子。谛听为了你,要我打开这‘虚无之境’,让它好立刻到你身边。你有什么特别的?”
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奇怪,有些好奇、有些戏谑、有些嘲弄。
“你不说话?”他在我面前站定,“那我可就不好帮你了。这‘虚无之境’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存在,你在这里很快就会灰飞烟灭,消失无踪。虽然你现在看着还好。回答我,你是谁?”
“我是素惢,您知道谛听在哪儿?”我试着开口,我的声音听起来缥缈虚无,让我害怕。
“素惢?很好听的名字,可也不能让你,能立在‘虚无之境’,这就,”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啊,新一任守铃人,难怪……”他似乎对自己解开了谜题而感到高兴,“和前一任真是大不相同。不过,你无爱无恨,倒也省了不少麻烦。那也是过十万八千年前的事了。后来一直是孟婆婆兼着,你到来得及时,正好赶上帮忙,不过你能帮上忙吗?”
我不明白他说什么,而我的问题他却没有回答。
“我想找谛听,它跑出去了……”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问题。
“唔,也不是全然的什么都不懂,什么也感觉不到,有意思,你妈妈把你照顾得很好。”他沿着自己的思路看着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赤团华,将来我们有你一生的时间要相处。”
“我不明白,你能告诉我谛听在哪儿吗?”我焦急起来。
他一笑:“我们就在这儿等它,你在这儿它自然会过来。”他好奇地看着我,“你开始学东西了吗?谁教你?”
我不明白他的话,“我在学校……”
他眉毛一挑,“我说的不是那个,我说玲珑观 。”
我想了想:“毕方鸟和狰给我讲过些……”
他一笑似乎觉得有趣:“它们俩?也是,都是了不得的神使,规矩是没问题。我问你,习武没有?”
“习武?”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话。
“啊,瑞乌没教你!这家伙,真是懒备,不过,你学起来应该会很快的吧?”他在我身边站定,打量着我,“确实,一无所有之后,要你学会这些应该不太费力,不至于太多情感杂念反而学不成。”
“学什么?”我不理解他的话,“很重要吗?”
“唔,你没见到玲珑观里的那幅弓箭?”他看我一眼,“跟上我,不然你要化成虚无了。”
我下意识的跟上他的步伐,在一片黑暗中跟着一团小小的火焰走。
“我们去找谛听吗?”我小心地问。
“它对你很重要?”他好奇地问我。
“它变成桐桐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年。”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样就重要了?在我们,那不过是喝盏茶的功夫。”他缓步走着,“将来我是不是也这么重要呢?我们会相处几十年,也许还要长。”
“我不知道,”叹口气,“这是幻觉还是真的,我自己都弄不清楚。”
“喔,这重要吗?”他头也不回,“你们的人生本来就是真真假假的,比如你,真的就是在‘虚无之境’吗?”
“我不知道,我想我应该在医院里。”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啊,对于那个世界,是。你还躺在那张床上呢,对于我,不是,你和我正走在虚无的边沿。”他发出轻轻的笑声,“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能同时看见完全不同的世界,还能保持你们所谓的理智。”
“这样不好吗?”我低声回答,心里却在想,我到底是什么?怎么了?这样的交谈有什么意义?
“别分神,你本来就是生魂离体,在这样,三魂七魄可就要散了,”他回头看我一眼,“那可就找不回来了。”
“那么,我是在梦里,并不真实。”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必须醒过来,回到现实的世界去,那些打伤青林的人还有可怕的计划。
“噢,我小看你了,”赤团华突然提高声音,“没想到你还能脱出虚无。好了,我们这就到了,前面,你走过去。”
然而,前面是一片黑暗,只是传来一些模糊不清的零碎言语,“他怎么了?”
“就倒在门口……”
“各项指标如何?”
“很正常,就是睡着了……”
“好吧,送到观察室去,一会儿让王大夫来看看。”最后这句话是苏大夫的声音,我立刻直直地冲着那个声音走过去。
“素惢,素惢……”青林的声音,我努力迈开步伐,向我听见的声音走过去。
眼前一片苍白的光芒,可是依然刺眼,天旋地转的四周,我再次闭上眼睛。
“她醒了……”苏大夫的声音让我踏实,我回到了……
等等,我真的认识这个世界吗?哪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眼前赤华团正站在一片黑暗中微笑着,看着我渐渐远去……
“张开眼!”我心里一个声音叫喊起来,“张开……”
我再次睁开眼睛,青林就在眼前,桐桐和他站在一边,苏大夫和护士站在床的另一边。
“素惢,能听见吗?”苏大夫看着我问。
我没法开口只能点点头。
苏大夫脸色松弛下来,“真好,能明白……”他如释重负地说。
“素惢知道在哪儿吗?”他又接着问。
“医院……”我听见自己细若游丝的声音。
“对,医院,素惢真了不起,”护士笑着说,“没事了,休息几天就会好。”
苏大夫也笑起来,做了几个简单的测试、检查,看来他很满意,对我说:“素惢,我让青林在这儿,你好好躺着好不好?”
我点点头。
“很好,看来没问题。青林你留在这儿,把门从里边关好,别让无关的人进来。”他交代青林几句就带着护士出去了。
青林回到床边看着我:“怎么?哪儿疼吗?就哭起来,这可不像你啊,你可是从来不哭的,再痛也不哭……”
“我不知道,你呢?”我看着他包扎着的头问。
“我?没事,皮外伤。”青林笑起来,“得了,我就在这儿,好好的。倒是你,很久没有那么闹过了,怎么样?”
“我怎么了?”我看着他问。
“哎,算了,谁遇到这种事都会闹一闹的吧?”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伤到哪儿了?”
“哦,摔倒的时候碰到了路边的植物划破了皮。”他轻描淡写地说,“没防备会有人从后面来。”
“你说谎,你的血流的不少,我衣服上都是。”我闭上眼睛。
“年轻人热血沸腾不是?没什么了,就是破了皮,真的。喂,你快好起来,明天起来,回去给我做好吃的补补如何?”青林用他轻快的声音说着,“怎么?才醒过来又要睡过去?”
我睁开眼睛,“他们要带我走,为了钱。”我想起在黑暗中听见的声音说。
“那就打错主意了,你可没钱,玲珑观现在是文物重点保护单位,没拆迁就没有补助,什么也没有。”青林笑嘻嘻地说,“他们带不走你,都还在关着呢。”
我想了想,青林说的是对的,我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只是幻觉罢了。想到这儿,我松了口气,看看四周,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青林真真实实地在我面前,桐桐正一脸忧虑地看着我,这是真实的世界。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小声问。
“据他们自己说,是你的舅舅、叔叔和爹。可我看着不像,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像素姨。”青林看看挂在高处的药水,“快完了。”
“杨主任怎么了?”我记起来他倒在门口就问。
“谁?”青林看着我问。
“那个倒在门口的医生。”
“哦,就是那个被苏大夫他们抬走的人?晕过去了,没问题。我想是……”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青林。他走到门口,往外看看,打开门,嘉谋出现在门口。
“大晚上的,怎么跑过来?”青林笑着问。
嘉谋看看他,“我先去看的你,结果护士说你到这儿来了。被打破头还不好好躺着,到处乱跑。”他说着随手关上门走过来。
“素惢,你还好吧?据说不是你大喊大叫,你们就被绑架了?怎么回事?我觉得再怎么着,这事也应该是我遇到!”嘉谋把一篮子水果放在床边笑着说。
我和青林都笑起来,“不好意思,又抢了你的主角。”青林拿起一只苹果啃起来。一用力咬,就痛得叫出声来,“啊呀。”
嘉谋忙扶着他:“看来伤的不轻啊,你慢点儿。”
“到处都是血,我止都止不住……”青林的血从我指缝间流出来的样子又出现在我眼前。
“现在没事了,我不是好好的?”青林笑着说。
“别替他操心,他皮实着呢,我们在球场上这些都是小意思。”嘉谋笑着说。
“谢谢你过来,帮我把他送回病房,我没事了。”我在自己还有意识的时候对嘉谋说。
“好,你累了就睡会儿吧,素惢,我这就送他回去。”
再次醒过来,清晨的阳光穿过厚厚百叶窗,桐桐跳起来趴在床头认真地看着我,轻声哼哼着。我伸手拍拍它,“桐桐,早安,你是谁?”
“当然是只狗,以为是什么?”狰的声音传来,我转头看看,那个女孩子狰正在我床边看着我。
“狰,你什么时候来的,见到谛听了吗?”我问她。
“唔,不愧和它呆了十年,它好着呢,和瑞乌撒野去了。”听她的声音,有些遗憾没和他们一起去的样子。
“撒野?”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难得有架打,而且棋逢对手。”她两眼冒光地看着窗外。
我不由得叹口气,到底赤团华问我习武的事情是有根源的。
“怎么?你不舒服吗?要医生来吗?”狰在床边坐下看着我问。
“没什么,我在想昨天打我们的人是些什么人。青林起来没?”我试着自己爬起来。
狰把我扶起来,“快趁着打针前洗漱,吃点儿东西,我替你去看那小家伙。”
“早,素惢就醒了?这位姐姐精神真好,昨晚守了一夜,今天还这么神采奕奕的。”晚班护士走进来,做了些简单的检查。
我任由她摆布,吃惊地看着护士。
“早,今天素惢还好吧?”狰自然而然地和护士交谈,“可以出院吧?”
“那么急,一会儿大夫来看过就知道了。”护士笑着回答,做完检查出去了。
我看着狰小声问:“她也能看见你?”
“怎么了?她怎么就不能看见我?”狰奇怪地看着我,把我扶下床站稳。
“我以为只有我能看见你,怎么和他们解释的?”我走进浴室洗漱。
狰把牙膏牙刷递给我,“不是你,是我,是不是想让人看见。我是婆婆带回来的师姐,以后叫我师姐。”
我看看它,世间万物,一切自有解决之道。
狰把我送回病床,婆婆提着食盒进来了,我想起来,婆婆走到床前按住我,“惢,别起来,好些没?”
“婆婆早,我没事……”嘴里这么说,胳膊却抱着她不肯松手。
“我送点儿吃的去给那小子,婆婆,你费心看着她。”狰说完离开我们。
“惢,别怕,没事了,婆婆在,别怕……”婆婆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我只觉得迷迷糊糊,又昏睡过去。
无边的黑暗再次袭来,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到底在哪里呢?我该往哪里去呢?我想找到方向,但是没有一丝光亮,可以给我提示,让我能够分辨位置,给我方向。在这样又如何呢?我到底是谁?
“怎么又来这儿?”我的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的鞋,抬起头来,赤团华正低头看着我,俊眉修目,风流倜傥。
“我不知道,这是哪儿?”我看着他问。
“虚无之境,你不该再来的,至少不是现在。”他弯下腰来,把手伸给我,“来吧,不想回去,还有其它地方可以去。”
我自己站起来,“去哪儿?”
他一笑,收回手心,“你想去哪儿?”
“我想回玲珑观。”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样啊,那么,想不想去看看其它地方的玲珑观什么样?既然是将来的守铃人,至少,你守的三界应该知道吧?”说着他把手掌一转,一朵红色的彼岸花出现在他手心里,他把花递给我,“鉴于你现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这个给你,以后凭着它你可以自由往返‘三界交汇之地’,你将要守护的地方。”
我伸手接过那朵娇艳欲滴的花朵,它精致美丽,有摄人心魄的姿态,又有绝世独立的孤傲。花朵漂浮在我的手掌之上,在我的指尖旋转,然后变成一缕光,消失在我的指尖。
赤团华讶异地看着,一挥衣袖,飞出千百朵彼岸花,散发着淡淡血红的光芒,排成两行,无穷无尽地延伸向远方。他突然抓住我的手,仔细看着我的指尖。顺着它的目光,我发现在我的小拇指指甲上出现一朵红色的彼岸花,就是刚才赤团华送给我的,就像精致的绘画出现在我的指甲里,颜色渐渐变淡,不一会儿消失了。
赤团华惊讶地看着我,我也惊讶地看着他,除了婆婆之外,第一次有人抓住我,我没有感到疼痛、烧灼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