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惢,”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青林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你发什么呆?听说村长带人来过了?怎么说的?”
“要拆了玲珑观。”我叹口气,青林是我现在的同班同学,偌大的村子,百十个学生,就只有我们俩考进市里的重点中学。进了同一个班,我才知道他也是村子里的孩子。他却在上学第一天就约我一起去学校,放学一起回家,桐桐也不排斥他,虽然桐桐对他态度冷淡。
青林算是我的第一个同龄的人类朋友。村里那么多孩子,只有青林和我说话,不过其他人和我说话,我大概也是不理会的,有时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和我说话。对我来说,自从学会认字、读书,读书写字就比和人说话来的容易有趣。青林不同,他似乎对那堵硅胶墙免疫,至少,我能像明白婆婆那样明白他,知道他的存在。至少,通过桐桐我能理解他说的话。是的,只要桐桐在身边,或者婆婆在,我就能明白青林说的话,言下之意,甚至他开的玩笑。我能和他相处,这在村子里是一段话题,有善意的也有恶意满满的,我不在乎别人的嚼舌头,青林好像也无所谓。
青林妈妈是一个寡妇,独自苦苦撑着艰苦的生活抚养青林。听婆婆说他家是我和母亲租住在土坯房时的邻居,因为他们自从青林爸爸去世,就被爷爷家赶出家门,他妈妈只好回到低矮的土坯房里。没有更多的钱去新的宅基地建新房子,就一直住在老屋。
我们来后,他妈妈在我母亲的建议下一起做些小生意。她们一起推着小车摆地摊,风里来雨里去,一起盘下一间小店铺,挣了些钱。妈妈挣的钱给我交了医疗费、学费。青林妈妈攒够钱,慢慢盖起了新房子。后来我们搬进了玲珑观,青林家搬进新房子。我母亲去世,他妈妈不得不一个人照看生意,青林被送进了寄宿学校。
我不记得他们母子,青林妈妈却记得我,常来玲珑观看我。为我付医疗费,只因为和我母亲的口头之约,一起做生意,就认定我的母亲是她唯一的股东,母亲不在了,那我就是她该照顾抚养的人。考完试,青林回到村里,成绩下来我们相差无几,进了同一间学校,按要求,我不能带桐桐到学校去。桐桐不能和我去学校,青林来了,每天到蒸糕铺和我一起去学校。婆婆每天都做好早餐等着他来,看着我们吃完才让我们出门。
自从我们进学校,总有人打听我们是什么关系,青林简单地说是表妹,姨妈家的妹妹。看着打听的女孩子们一脸释然,真是莫名其妙。她们奇怪的分成两派,一派对我很好,有讨好的意思,一派带着莫名的敌意,是一种本能里透出来的奇怪态度。她们之间无外乎传来传去,青林妈妈很有钱,之前上的是昂贵的寄宿学校。却不知道青林妈妈是如何的省吃俭用,事事亲为。青林长得高大,一表人才,篮球、足球不在话下,特长表上,钢琴、书法、外语两门……总之,一堆,样样好。没有愧对妈妈的心血劳苦。
“你笑什么?”青林在桐桐身边坐下来,抚摸着它的头问我。
“你家也要拆了吧?阿姨那么努力才盖起房子。”在桐桐身边的青林,五官明晰,三庭五眼按婆婆的说法,明正均匀。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家拆迁那是自然的事,不提。玲珑观拆了就可惜了,那些壁画。”青林看着对面的偏殿点点头,“真想不出来它们离开这里会是什么样子。你这么笑,真让人难过。”他抚摸着桐桐的头说,此时桐桐的表情,带着一种冷冷的恶意的嘲笑。
“让我想想,总该有办法的。”我听见自己纤细的声音若有若无,院里安静下来。墙角的烟草花安静地摇曳在风中,白墙绿叶粉色花,宁静美丽,我该如何保住它?其实烟草花不该在这个时候开的,不过在玲珑观里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自然。青林安静地陪我坐在廊下,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担心他的家?
然而事情远远出乎我的认知。村里人听到风声,玲珑观突然成了话题的中心。不同意拆的,说留着,是祖上的东西,不能随便拆。也有人打起分东西的主意,有人隔岸观火,看看能不能从中捞些好处,私底下算计着和拆迁方谈条件。一时间偏僻的玲珑观热闹起来,有人来看那些古老的树木,有人怀着心思上香,眼睛却四处打量,屋顶的瓦片,屋檐的檐子,一草一木都不放过。甚至有一天我在自己小屋里写作业,有人毫无顾忌地推门就进来,四处打量。桐桐跳起来咆哮才把人赶出去。
这些我并不在意,但是那天被桐桐扑倒的人,却一直在脑海里晃来晃去,虽然,从那天后他就没再来过。那天的样子,他绝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一定有备而来,想要得到什么。那么,玲珑观里到底有什么能让他那么感兴趣?换句话,他想得到的是什么?要通过拆了玲珑观的方式得到?婆婆好像认识他。
接下来的日子,我想这些问题想得入迷,和青林走在路上都有些恍惚,几次若不是他拉住我,我一定走到往来呼啸的车流中去。
青林把我拽了回来,“你这是干什么?又看见什么了?好好走路!”他有些不耐烦起来:“既然要拆,你这么急也没用,再说那地方,拆了建个新的不是很好?”
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见,建个新的,难道有人已经这么提过了?“谁说的?建个新的什么?”我看着他问。
他看我一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会告诉你,有人来和村里说,把玲珑观拆了,从新建一个大的,把石头山上的树全砍了,让整个山就是玲珑观。把各大神仙、帝君、三清三御的殿堂建齐全。”
“是不是那天来的那几个人,冒充拆迁办的那几个人?”凭着本能我脱口就问。
青林眉毛一挑,“谁说你傻,一点不。是他们,很有钱,听说提了几箱子钱来的,不知道提回去没有。”
提着钱?那么急!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我不觉得问自己。
“怎么又发呆。”说着青林又把我拉回人行道,“哎,真不能想象,桐桐陪你十年,居然没被你累死!我要自由,就得去找另一只桐桐来陪你过日子。”
“他们想要什么呢?”我听多了他的抱怨,已经不在乎他的喋喋不休。但是,他只在我面前这样唠叨,对其他人大多是,嗯、这样啊、不、好。和老师多说几句也是因为礼貌而已。很多人喜欢他却又讨厌他的自负,冷冷的高傲,虽然他有高傲的资本。
“还真不傻,他们要的是参与运作的权利。不过,我看那天在观里的样子,大概是想趁着拆迁来剥墙皮,摘顶瓦,说不好,等你看见新玲珑观的时候,里面已经不是那个女魁星了吧!”青林冷笑起来,“你们回不回得来都是问题。”
可我心底,他不是为这些来,这些世俗见得到的东西并不是他的目的。那天他穿过瑞乌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若不是桐桐扑倒他。他的反应,该是来试试虚实,他,到底要什么?
“那,你的书包,自己背吧,我再背,你又得买新书包了。”青林打断我的沉思,接过他递给我的书包,这是我开学以来的第三个书包,一个学期还没完呢。不知道是谁,只要青林帮我背书包进教室,我的书包就遭殃,被油性笔画得面目全非。上一只最惨,被用美工刀划得五马分尸。叹口气,回到现实,抬起头来,刚刚升起的太阳奇怪地有几个影子,我不觉得地眯缝起眼睛。低头看看,地上几条裂缝正在悄悄延伸扩大,比前一天更接近学校。我小心地避开蔓延的裂缝,往学校走。
“我说,青林,你没忘了提醒她吃药吧?”我聚精会神走的时候,杜霄霄的声音在脑后想起,“这样走路,是看见什么鬼了?花花草草又长牙了?”她是我初中同校的同学,在另一个村,比我高一届,现在和我同级。知道一些我的事情,天生对比她好的人有敌意,对比她差的人无情。
“不劳您费心,杜大小姐。”青林和颜悦色地说,“什么时候我该改口叫邱太太啊?”
杜霄霄娇嗔起来:“你胡说什么?青公子,真是,讨厌!”不过听她的口气,并不真讨厌。
“哪儿啊,你高看我了,我家就是开小饭馆的,几年前还住在土坯房里,哪像你家,几代的仕途人家,经商大户。”青林笑嘻嘻地说,杜霄霄似乎听不出他的挖苦,还跟着笑起来。不论如何,得谢谢青林让我逃出她一如既往,接下来会挖苦讽刺的狠毒。人人这么说,虽然我不在乎。可是我之所以不能再带桐桐上学,还是拜她所赐。因为她有一只吉娃娃,放在书包里带过来几次,被老师发现训了一顿。她父母却跑到学校拿我和桐桐说事,最后就是,我也不能带桐桐了。
然后,青林来了,时不时他的朋友邱嘉谋过来找他。原来青林、邱嘉谋和杜霄霄是一个贵族学校的同学。杜霄霄成绩太差,又打伤了低调的人,被学校撵了出来,家里出了大价钱放不平那边,只好花大价钱转到我们学校。
青林因为我不能带桐桐,也转了过来。学校里老师、同学对这两个转校学生态度大不相同。同学们对青林很友好,对杜霄霄能躲多远躲多远。不过她还是很快就找到几个能拿东西换友谊的人。老师对她客气里带着不屑,对青林却抱着极大的希望,态度和蔼真诚。因为邱嘉谋常来找青林,杜霄霄一门心思在邱家上。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很奇怪。
“喂,你傻站着干嘛?要迟到了!”杜霄霄对我带着天生的厌恶。就像她每次发脾气都会带出来的,背上的那对让人恶心的触角。像蛾子头上的触角,飞散着让人不适的灰尘。
我拔腿往校门走,身后是杜霄霄和她的几个尾巴烦人的聒噪。可惜世间没有一面镜子,能让她们看到她们这时的样子。就是翅翼残破的,死去的蛾子也要比她们漂亮千百倍。
“青林,你站住,我们还没说完呢!”杜霄霄叫喊着,根本不在意身边那么多的同学和老师。
“知道了,嘉谋放学会过来送书包,素惢的书包又坏了,嘉谋真火大。他要知道谁弄的,估计会记得一辈子。”青林懒洋洋地说。
“什么!”杜霄霄叫起来,“你说什么?”
青林追上我,有意无意地回头说:“啊,素惢被弄坏的那个书包,是嘉谋他爸送的,我转手给了素惢。怎么就让人弄坏了,他这会儿火大着呢。又不是你干的,你急什么,真是!”
早晨的阳光把所有人的影子拉长,后面一个影子正在慢慢扩大,变灰,带着腐烂了的刺鼻味道。我加快步伐几乎小跑着进了教学楼。
在学校,只有上课时,才是我最喜欢的时光。老师讲课的时候教室外没有奇怪的、吓人的东西。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奇怪的鸟、飞蛾、枝叶奇怪地扑到窗户上。四面墙壁也干净整齐,没有那些黏黏糊糊的蛞蝓和奇形怪状的虫子爬来爬去,地板也不会突然塌陷下去。
老师的声音平静自然,讲到兴致处,声音激情澎湃,也是清晰流畅,不是隔着那硅胶墙传来的,发闷的呢喃嗡嗡。我问过婆婆为什么会这样?婆婆说也许是圣人在的地方,讲的是圣贤的道理,所以清吉圣洁,污秽的东西不敢靠近。好吧,不管怎样,老师讲的明白,我听得清楚。
午饭时间,我端着餐盘想着自己的心事,冷不防,一个同学拍了我一下,“素惢,你家是不是要拆迁了?你家房子多大?几层楼,你也要变富婆了吧?”他的声音发闷,不过我还是听明白了。
回头一看,他好像叫安泰玺,一个奇怪的名字。
“可我不想它被拆了。”我脱口而出,“我想留着玲珑观。”
他奇怪地看着我:“玲珑馆?那是什么?等等,你家开棋馆?你下围棋?”
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说什么。
“这个也不奇怪啊,素惢安安静静的,记忆力出奇的好,下围棋那是自然,素惢,你是几段?”他身后的女同学笑着插进来。柳馨玉的声音和笑容隔着淡淡的光晕,有些模糊,还算好听,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果说的是围棋,只是不知道几段是什么。
“我下,不过没有段,只是陪着婆婆打发时间。”我捡着自己明白的回答她。
“我也是,陪我爷爷下,只是家里逼我考了段。什么时候我们下一盘。”她笑嘻嘻的说。
“你们吃不吃?不吃让开!”杜霄霄不耐烦地在后面叫。
青林转头对她笑笑,指着我的餐盘,对打饭的阿姨说了几个菜名。阿姨心有灵犀地给我的餐盘打满饭菜。后面的安泰玺和柳馨玉相互做个鬼脸,打好饭菜跟着我和青林在一个餐桌坐下。刚好四个座位,我不由得松口气,没有多余的位置给那些怪物,真好。
“你家开棋馆?叫什么?我应该知道的。”安泰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如果这样,那你不是有机会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人?你家是哪派?”
“唷,别看一副话少人实在的模样,说起谎来也不含糊。这个都要骗人,你听她胡说,什么棋馆,就是一个道观,玲珑观,棋馆?别给自己贴金了,就那么个小破庙,和个老婆子装神弄鬼的,吓唬小孩子老太太。拆了也好,大家清净。富婆?就她?下辈子吧!”杜霄霄在一边高声喧哗起来。
“你们村还有道观?居然我爸不知道!我还听成棋馆了,不好意思,素惢。”安泰玺听而不闻地对我说,“你不想道观被人拆了?”
“玲珑观蛮好的,我记得我奶奶带我去过,小小的在个小山包上,我记得那里的树木高大,遮天蔽日,我奶奶说好几百年的树了。”柳馨玉好奇地看着我:“那么说,你就是那个玲珑观的孩子,难怪,我觉得眼熟。我记得那会儿你不说话,你妈妈真漂亮!”
居然有人记得我母亲,看着柳馨玉,真有些见过的意思,就是不记得什么时候。她却伸过手来放在我手背上:“你一定很坚强,能自己考进我们学校,被迫离开狗狗还能这么镇定。”
“她现在有我是吧。”一直不说话的青林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