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怎么会卖给你?”青林不耐烦地问。
“哦,也是我不小心,想着既然起了房院,那自然就会娶妻,我老娘就托人去说媒,那时有那么院房子可是不得了。谁知道就传到你外公那里,他们一合计,第二天,拿块门板抬着浑身皮开肉绽的你妈来到我家,说我不在家,多亏得你妈,我老娘才活下来。刚好,你妈也到了该嫁的时候,就给我。聘礼就要我四间新房。不由分说,拉砖砌墙,硬生生从我的六间屋分了四间去。什么嫁妆?没有!我家人口单薄,加上乡亲谁也不敢惹他们兄弟,我只能吃了这个亏。我老娘,记着你妈的好,从她被抬进来,就一直照看她,她命大,又活过来。知道对不起我家,所以你妈干活做事勤快,我们做点小生意,居然还有些富余。我剩下的两间屋比起隔壁你大舅家那个猪窝,亮堂干净。见我们过得好,你几个舅舅又开始打主意,白吃白拿。然后赶我出门,说我在村里就是废人,不如出去还接着挣钱,老娘、媳妇他们会帮着照看。我不走他们就拳打脚踢。还是你妈看得明白,她早就悄悄对我说,出去找个好地方站稳了就通知她,她就带着老娘悄悄过去。再不让这些“白虱子”找到我们。我觉得这是唯一的路,于是我就走了。我走的时候你妈已经有身孕,我悄悄把最后一点钱留给她,让她防着急用。其实,你外公他们哪是要我挣钱,而是你二舅舅要想讨媳妇,又想着把你妈卖了!发现你妈有身子,你外婆去哪儿找来偏方下药。你妈痛的死去活来,我老娘求人送她去医院,乡里不行,去到县里。在县里看见你妈拿出钱来,一把抢过去,说乡下人,没那么娇气,回家。我老娘急不得,才喊,治不好谁家会要?这下,你二舅舅和你外公动手,拿回钱来。只是迟了,那孩子已经成形,可惜死了,你妈又躲过一劫。我出来后遇到你小姨,她托我悄悄回去看过一回,你妈真的生不如死。我想带她走,她却说带不走的,让我带我老娘走,她就生死由命了。我只好悄悄带走老娘,也带走了户口和结婚证,我不能便宜了那家畜生!后来我听说,见我们走了,几个兄弟没什么动静,你妈跑到河边寻死。还没死成,听见你哭,寻声找着搁在琼花树下的你。那颗琼花长在河边,老高了,花开满树白,捡到你的时候正是花开。你妈不想死了,把你抱回去。这次,你外婆、外公到高兴了。因为村里一直说,你妈被耽误了,再不会生孩子,所以没人家要。有了你,你外公、外婆就到处说,是你妈生的。你二舅舅把你妈和你,赶到你外婆家老屋子去,用我那两间房娶了媳妇。你妈带着你还得想办法挣钱给你外公、舅舅们用。你慢慢长大,你妈发现你不会说话,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想带你看医生,你几个舅舅则想着怎么样趁你小,看不出来,卖了你换几个钱,再把你妈也卖了。你妈看出他们的心思,有一天带着你说是去赶集卖糕。卖了一阵,趁你两个舅母不注意,丢下摊子,带着你跑了,再没回去。孩子,别和你几个舅舅有什么牵扯,离他们远远的。”
我看着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
“为什么告诉素惢这些?”花律师突然问,“别说你好心,如果真是好心,那么谢谢你,我们走了。”
“等等,”他见花律师转身打开车门,叫起来。
“什么?”青林看着他问。
“素惢,我和你妈夫妻一场,你能不能带我去她坟上看看?她走得干净,连我也找不到她。”他拄木棍走两步说。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闵警官突然问。
“哦,我……”他口吃起来,“哦,是这么回事,素惢妈死前托人带口信给她小姨,说素惢的事。可她小姨有家有室,也不富裕,就没回,可把消息给我了。”
“素惢妈妈逃出来没去找你?”名警官跟着问。
“没……没有……我还是从她小姨哪儿知道的,素惢妈跑了。”他躲闪着说。
“素惢小姨给了你消息,你没来看看?”闵警官追着问。
“我来过,我见素惢和那位婆婆过的还好,比和我要好,您瞧,我这样子哪是养孩子的人。”他忙着说,“所以我就没招惹孩子。”
“哦,你在隔壁省的那栋房子是怎么回事?”花律师接着话头问,“你们是怎么知道这边拆迁的?”
他露出惊恐的神情看着我,“我,我……哦,我依着素惢妈的话,在外边找了合适的地方,盖了房子,打算接你们过来的,谁知你们跑了,我再没找着。”
“这样啊,那几个舅舅是怎么知道玲珑观的?”闵警官追着问。
“这个……这个,我也不清楚,得问她小姨吧!”他慌乱地说着,避开众人的眼睛。
“她小姨也来了吧?”花律师一笑,“是她?”说着拿出张照片递过去。他看一眼,惊讶地看着花律师。
花律师一笑,“你有个和素惢差不多大的女儿不是吗?素惢妈去找你,你不待见也情有可原。只是这会儿来说谎就有意思了。在素惢妈最难的时候你们都袖手旁观,这会儿冒出来,人情味的话就别扯了。你想要什么?”
他看着花律师,奇怪地突然变得轻松,似乎卸了伪装反而自在了。“我想让我女儿来和素惢作伴,您瞧,我这样,虽然吃穿还勉强,但是做人就太远了。我不想我女儿也这样,她妈也是精神有些问题,孩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我想素惢这里比起村里要好,将来也有出头的时候。”他突然跪下来,对着我磕头,“孩子,算我求你,看在我和你妈夫妻一场的份上,帮帮你这个妹妹。”
闵警官一笑:“她不是好好的在寄宿学校?怎么就会没出头之日?她那家学校收费不低,怎么就没玲珑观好?”
他却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只是嘟囔着:“帮帮她,算我求你……”他背上古怪的灰绿更加明显,味道也让我难受。
“如果你想把你女儿送来,是为了素惢在青林家公司的份额,就别想了。素惢是委托继承,她不能变更所有权,还有,素惢和你也没关系,她收养人是玲珑观的观主。她就没叫过兰素芬一声妈。那几个无赖舅舅是你叫来的不是吗?你和那个小姨合计好,他们来唱红脸,你们来唱白脸。那小姨真是读过书的,昨天就去找过青林妈妈了,先你一步。说了她们逃出来几年,素惢妈觉得对不起你老娘,一直给你们钱,直到你老娘去世。你现在不过是觉得,素惢的也应该有你一份所以过来要,对吧?”花律师冷冷地说,“她还说了,按着血缘亲疏,她才是素惢合适的监护人。”
地上的人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花律师,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花律师一笑,“怎么?还不去和她对质吗?”
他想了想,大声对我说:“别信那婆娘,她满口胡话,你妈当初大雪天的跑出来去投奔她,她呢,当着你妈的面把门关上。还说各安天命,你妈替她受的苦,那是你妈自作自受!”
“是真的?”狰突然开口,“好了,你走吧,别不知死活地缠着,想着大家一起闹一闹说不定还能分到些好处?”
“我发誓,不是真的天打雷劈!”他又开始中气十足地叫起来。
“那也是劈一半,哪能让你们这么就过去,得留着给人看什么是现世报。”狰把我推进花律师的汽车,“我们走。”
花律师发动车子,远远把那个趴在地上个人甩在后面。
我心里一片茫然,我妈妈还有这样凄惨的身世,却让无关的我得到安宁的生活。
踏上玲珑观的台阶,我努力回忆妈妈第一次带我来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对现实的世界有感知。冰凉的石头,荒草丛生的平台,破败的门头,两扇大门就像现在这样咿咿呀呀打开。婆婆、何婆婆、毕方鸟、瑞乌迎着我走下台阶。
我迎着她们紧走几步,婆婆把我搂在胸前,“惢啊,回来就好,我们快进去吧。”我只是点点头,已经无所谓三亲六戚,从哪里来,我的家就在这里。我那可怜的妈妈走投无路把我带到这里,也算天无绝人之路。
大殿前的茶花树打开了今年的第一支花苞,大红的花朵在朝阳和绿叶中十分鲜艳,看样子今年会开的很好。
我走到鼎前,它的上面真的加盖了一间小小的亭子,精巧通透,铸铁的梅花门窗,八面攒宝顶。
鼎里的龙鲤似乎知道我来,都从水底浮上来,摇头摆尾,十分活泼。何婆婆给我一碗蛋黄,笑着说:“惢,你记得它们,它们也记得你,这几天都没吃东西。撒下去碰也不碰,青林不得不换了几次水。”
我接过小碗,“谢谢何婆婆,没想到我在医院呆了那么久。”
“没事,它们可以饿几天,你回来不就好了?身体好最要紧,你没事了我们都放心了,惢,回来就好好养养,婆婆给你做好吃的。”何婆婆看着我说。
我洒下蛋黄,龙鲤们并不急着吃,只是仰头看着我。
“你们不饿?为什么不吃啊?”我看着它们问。
“得确定是不是别人装成你。”青林走进来,笑着说:“狰姐姐装成你的样子喂过,不吃。对吧?何婆婆。”
婆婆走过来,“这孩子,越来越贫。头还痛不痛了?”
青林笑嘻嘻地说:“婆婆再做几个桂花糕,何婆婆在做顿梅子鱼就好得差不多了。”
何婆婆看着他问:“那好,就是那教授要你学的什么监控,会弄了不?地宫渗水可就不好了。”
青林叹口气:“我这就去看看,有什么它应该会自己报警的。”说着转身往耳房走。
“惢,有神使要见你。”毕方鸟走过来小声和我说。
“真是时候,”婆婆淡淡地说,“别太久了,惢才回来。”
“是。”毕方鸟恭敬地回答。
“惢,别太累了,跟你毕师姐先过去吧。”何婆婆对我说。
回到后院,狰已经在我的小屋门前等我,看来这次来的不一般。狰和毕方鸟带我走进回廊,回到绣楼换好衣服这才带我往前堂去。
屋里没人,却在堂外廊下站着两个人。看他们的样子不像神使,他们随意地和盛装的婆婆聊着,衣着简洁、端庄,却不是寻常样子。
我带着狰走上前去,听见我们的脚步,他们回过头来,对我们微微一笑。婆婆微笑着说:“惢,来见过真武大帝。”我带着狰行礼问候。他们微笑着看着我们行完礼说:“起来吧,听说你回来就不太好?现在如何?”
我站起回答:“还好,已经没有大碍。”
“抬起头来。”他又说。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眼前的真武大帝没有多少威仪,反而和气、随性,微笑着打量我,“果然如赑屃所说,稳成不乱、也有规矩。婆婆教得好。”
婆婆微微一欠身答道:“多谢夸奖。”
真武大帝点点头,“这人间的事,最是损人心力,瞧瞧这孩子。引弓开射都没这么憔悴。我带了小玩意儿来给这孩子,有什么事足以应付,不用动不动运弓对事。那弓还是能不用,不用罢。”说着从袍袖中取出一枝玳瑁簪子,“这枝簪子给你,它能跟着你随心意动、变化腾挪。若说你那龙鳞是盾,那么这个就是矛了。狰、毕方鸟好好带着素惢修炼,早日学会控制它。”
狰和毕方鸟拱手施礼,“遵旨。”
他把簪子递给我,“多谢大帝厚爱。”我接过那枝簪子,它看上去普普通通,祥云纹样的玳瑁簪子。
他微微一笑,“好了,我还有事,不耽搁了,告辞。”说着升空而去。我们只好对着他的背影施礼告别。
婆婆回过身来,看看我手里的簪子笑起来,“这才接了‘三界交汇之地’玲珑观回来,还没怎么样呢,就有人猴急的告状去了。”
无支祁端着茶盘从屋里来到廊下,“连口茶都不喝,那么忙?”
“终不过是有人怕素惢随意用那只弓罢了。闹到他那儿去,烦了过来交代一声。”狰懒洋洋的,“真是小气。”
“你们俩,就算这样,对玲珑观和你们也没什么不利吧?尤其,见面就给惢那么大的礼。”何婆婆走过来说,“既然他说有什么事足以应付,那么这东西也不比其他人担心的那些法器、神器差。”说着走到我跟前,“来,我给你戴上,戴着就好,识趣的就不会找麻烦。”
我把簪子递过去,她却突然一惊道,“这个……可不是谁都拿得起放得下。”
婆婆接过去看了看,帮我插在发髻上,“素惢,先让它在你这儿待几天,过天熟了再拿下来,看看它的能耐。”
何婆婆仔细看着我头上的簪子说:“一下子,又是龙鳞、又是龟甲,惢要学的可不少啊。”
“没事儿,我们在。”毕方鸟笑嘻嘻地说,“还说玄武那边没来人呢,一来就是好东西,这可是它自己的甲做的。看来,惢,这三界的玲珑观都归你守了。”
“还有‘虚无之境’的。”赤团华突然出现在院里,它手里托着个托盘,里边一朵黑色的莲花,却是一团雾气所化,不一会儿变成白的,进而化为透明无色无味。
婆婆惊讶地看着那花问:“你哪儿来的‘虚无之莲’?”
赤华团一笑,“就在素惢射到的地方,那裂缝合起来的地方。没办法,忘川之滨只能有我彼岸花。这‘虚无之莲’,我只好送到这来。”
我接过那朵花,它无茎无根,只是一朵独立存在的花朵,有形还无形。然而,在它的莲心之上,却有一个小小的建筑,一座同样精致的道观,因为我看见门头的匾上写着“玲珑观”三个字。
“这个,我是没听说过。”何婆婆惊讶地看着我手里的东西说。
婆婆好奇地走过来看了看,“玲珑二字,机巧玄妙,本是虚无,却了玲珑。也罢,既然来了,就放在这边吧,只是素惢,你得隔三差五的带着这莲花去虚无之境走走。”
“我说嘛,我得做辆龙车,四方往来。”狰高兴地说。
“这东西该怎么养?”毕方鸟看着变来变去的花朵问。
婆婆像是被提醒了,“我们先回石山去,用珍珑井里的水养。听说过这花的可不多,更别说见过了。水得是那边的,养却只能在‘虚无之境’养。”
“‘虚无之境’不是什么都会变成虚无的?我该把它放在哪儿?”我问婆婆。
“哦,这个不会,它就是‘虚无之境’里生成的。因为你开弓一射,狰又净化了那里的戾气。这原本就在那里的雾气所化,‘虚无之境’,无爱无恨、无求无欲。”婆婆一笑。
我们回到石山上的玲珑观,婆婆找出只玉盆给我,我提了桶水倒在盆里,把莲花放进去。‘虚无之莲’的花瓣似乎有了些生气,居然有了些聚形的样子。
赤团华一笑:“好了,素惢,我们把它送回去吧,还是各归其位比较好。”我捧着盆子和赤团华再次走进‘虚无之境’,把玉盆放在一望无尽的黑暗中。
不知道在这样空无一物的地方,这花会如何,是再次归于虚无,还是从此生根发芽,幻化出另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