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层地宫中供奉着后土娘娘,雕像用的是整块的昆仑玉,洁白无瑕,光润温泽,来自人们看不见的昆仑山。栩栩如生的雕像,在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以为它是真的存在。一直以来,我受了什么委屈,也总是跑到这儿藏起来。
“这位后土娘娘真美,也是我见过最早的造像。”吴教授小声说,“素惢,谢谢你带我们过来。”他仰头看着高大的后土娘娘像,眼中满是敬畏。
青林从下面走上来,“下面那层已经不渗水了,我想内外的压力应该是平衡了。”
吴教授这才回过神来,“你看看这里的壁画,有没有变化,从前那么多年一直是恒温稳定的,突然冒出那么个湖来,湿度会有变化,别损坏了,小肖仔细些,年代太久,稍有不慎就坏事了。”
我这才看见在地宫石壁前还有两个人全副武装地、小心翼翼地在壁画前忙活。这里的壁画是够人忙的,壁画上的人物、神兽、花草随便一个都比个人还大。但是它们在后土娘娘面前还是小,整尊站立着的后土娘娘雕像足有三层楼高。我们从玲珑观的偏殿下来,石阶分三层,每层都有沿着石壁雕出来的石像和壁画只有窄窄的走道。彩色的壁画灵动庄严,描金彩绘、各路神仙、神兽、生动逼真,华丽飘逸。三层壁画和雕塑,最底层是百介、百鳞,第二层各类走兽,第三层是飞禽,其间穿插着各路地仙、神仙、天神。对应的雕出龙、麟、凤、龟、朱雀、玄武,之类的神兽祥瑞,舞蹈、吹奏的天女,等等……
他们看着壁画出神,我却看着外面的世界好奇。我不知道别人看不看得见,我看见在原来壁画之下留出的,半人高的空石壁,此时就像巨大的玻璃窗。外面就是清澈明净的湖水,光线透过水面穿过来,在由每一层走道外的水晶反射,由下往上把整个地宫照得如梦似幻。每一幅壁画、每一个雕塑就像活过来样,栩栩如生。
“每天就是这个时候最美……”青林站在我身边小声地说。
那么说,他们看得见!我低头看看脚边的瑞乌,它正看着光彩照人的后土娘娘,露出严肃的表情,很快,那美丽的光芒就消失了。
“瑞乌看起来有信仰的样子……”吴教授看着它笑了笑,转头对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带着呼吸面罩的人严肃地说:“看好每个位置,认真观察、仔细记录,测算这样的光照会不会影响壁画和雕塑。”
我没在意他们的工作,没想到地宫从这里开始是在水下的。这下我明白为什么在后土娘娘雕像前会有一个深坑,我猜从前这里应该是个水池。只是里边也布满华丽繁复的雕刻,内容有些离奇,让人疑惑。
瑞乌不让人去的那一层,就在这个水池之下。那里有一条巨大的石龙,非常逼真,头和一段龙身围在水池边,另一端沉在水里,看不出来有多大,但是一定不小。它围着的水池里经常有些有趣的水族出现,闪光的小鱼、漂亮的鲮鱼、小小的蛟……
光线黯淡下去,我走到石壁前,仔细看着透明的墙,“素惢从前见过这样的景象吗?”吴教授走到我身边问。
“没有,从前没有水的。”我看着外面的湖水,才发现那道沉在水里的石梁就在我们头顶上,从这里看过去它非常宽大厚重。往下看却是看不到底的深渊,让人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这石山真是奇迹,这些透明的幕墙是实打实的水晶,这么大,如不是亲眼看见,做了测试,谁也不相信。”吴教授也和我一样看着头顶的石梁,“真是奇迹,那么古老,却又有现代技术难以复制的工艺和材料。我的余生就为它存在了。”
我看看他,花白的头发,神情却像小孩子一样单纯。
“素惢,你知道这里有多久?”青林看着外面的水问。
“小时候吧,常下来。”我回头看看我最爱的那个角落,后土娘娘衣缕的一个皱褶间,我常常在那里睡着了。
“怎么样?和前两天的数据对比如何?”吴教授严肃地问其他人。青林也走过去,“要不要再放两个探测器?”
“探测仪够了,为了万无一失,我想还是把下面的水晶窗用挡板挡上。虽然时间不长,但是长此以往还是会损害壁画的颜色。”一个人从壁画前站起来,取下面罩,“人也要少来,二氧化碳对颜色损害很大。”他抬头看着高处天花板上的彩绘,“真像天堂……”
地面上随着外面的水波变换着光影,形成好看的花样,凹下去池子里的雕刻活灵活现起来,水草、荷花、鲤鱼、龟蟹、鲛人、龙马……
“素惢,我们该上去了,”瑞乌走到我跟前突然开口,“今天是十五。”我记得每月十五,婆婆不让我到地宫来。
“咦,瑞乌,怎么这么不安?”青林看着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喵喵叫的猫问。
“我们该走了,今天十五,月圆之夜地宫不开,这是规矩。”我抱起瑞乌对吴教授说:“每月十五是后土娘娘巡宫的日子,要避讳呢。”
“哦,好吧,大家把东西收拾好,我们客随主便吧。”吴教授大声要求大家收东西离开。
“素惢还真是把规矩记得牢牢的,对了,你说这‘月光流萤’是不是和后土娘娘巡宫有关?”青林笑嘻嘻问。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可我们真的该上去了。”
青林提着他的电脑包跟在吴教授身后问这问那,各种数据指标,湿度、温度、光照、二氧化碳量……
那些问题真把人听得一唬。
嘴上说着大家走,眼睛却在四周的壁画石雕上游走,吴教授碰了几次头。看得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说 :“吴教授,您在这样就把神仙们的衣服蹭掉色了。”
“哦、哦,”他笑着答应,可眼睛还在四处看:“咦?你们在水里见到什么没?”
其他几人停下来看着外面问他:“您看见什么了?”
“咦,拿到我眼睛花了?”他取下眼镜,揉揉眼睛,“有个什么东西游过去了,还不小。”
“水怪吗?”青林惊讶地问,一下子引来哈哈大笑。
我却一惊,难道他看见了外面游过的鲛人?它们在水里的个头确实不小,那么,就不是我的幻觉了?在他们地宫里忙的时候,外面水里也没消停,一直有各种大大小小的东西躲在一边往里看。瑞乌又开始喵喵叫,开始不耐烦。
“我们快走吧,”我放下猫对青林说,“月亮升起来我们就被锁在这里面了。”
“什么?”吴教授突然看着我问。
我指着进来的小平台说:“那上面,在门旁边的石板后面有齿轮,每次月圆的时候,月亮一升起来它就会合上门闸,要到月亮落下去才能打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几个人看着我小声问。
“我们上去就知道了,素惢开口就是有。”青林拔腿往上跑,“我就不信了,我解不开几千年前的技术问题。”
我们走到平台上,门边雕着椒图,藏在丰茂的水草里。我伸手推动椒图的壳,它无声地滑向一侧,露出凹进去的石槽,里边整齐地排着几个齿轮,在齿轮间最靠里的位置,有一个精巧的浑天仪一样的东西,悬在中心位置的是个水银滴漏,此时它正在缓慢的翻转。
吴教授一看,低声说:“我们快出去,没时间了。惢,合上椒图。”
几个人忙着拍张照片就离开了。我推动椒图壳把石槽盖上,走出暗门,暗门无声地在我身后合上。整个祭台看上去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缝隙让人想到刚才的暗门。
“那是什么?”门外一个人脱下防护服忙着问。
“去找个物理学的来,这个可不是地动仪能解释的。”吴教授惊喜地说:“这个东西,时间、空间、动能,怎么糅合在一起的?”
“你说九龙尊?”婆婆走进来问。
“您叫它九龙尊?就是椒图壳里的那个机巧装置?”吴教授回头问婆婆。
“啊,就是那个东西,它下面有机关,您瞧,它的位置和院里的鼎在一道上,就是在暗井上。十五涨潮,气就上来了,推动九龙尊里的滴漏,滴漏翻转,龙嘴里的珠子掉下来,下面的小碗下沉,机关就动起来了。”婆婆说着把手里的黄绢裹着的卷轴递给他,“这就是图了,你们这几天忙我突然想起来,没想到还在。”
吴教授忙走两步小心翼翼的接过卷轴,“谢谢您,这个真是了不得的宝贝。”
婆婆一笑,“你就拿着,别处起一座,谁要看过去看,这儿终究是后土娘娘的行宫,肃静为上。不然,干嘛不去了石山壳?”
吴教授一愣,继而点称是,“您说的对,这里还是维持原状的好,人来多了反而无益。”
婆婆一笑,“惢,去端茶来,吴教授他们忙了半天,也该歇歇。吴教授,我们客堂里坐坐。”
我拿着茶盘出来,青林叫住我,“素惢,有空?我们去树林里瞧瞧,外面这几天又不一样了。”
“树怎么了?”我一听,忙着问。
“树好好的,是长了好些不认识的东西出来。”他打开角门,走出去。门外已经是金黄一片,山脚的银杏树树冠就在我们眼前,像个华盖金灿灿的。
“该收银杏了。”我看着飘落的银杏叶说。
“狰姐姐和毕姐姐已经收了,”青林走进树林,“你瞧,你见过这个吗?我不记得从前有。”他指着合欢树根旁长着的一株兰草一样的植物问我。
我看了看,“芝草。王教授他们说什么了吗?”
青林仔细看着那株草说:“他们说不可能,这些植物自然长在同一个地方。但是,如果说是人种的就太离谱,因为有些树已经几千年树龄了。被子植物、裸子植物都有,有几种都以为灭绝了这里还有。”
“那么种它们的人很费心。”毕方鸟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找你半天,你在这儿 。走,惢,我们去看日落,还不错,可以和海上瀛洲比美了。”
青林笑起来:“毕姐姐,难道你去过那里?”
毕方鸟一笑:“你不读书的?”
青林被她噎得说不上话来。
我们走到后面柏树下,这里竟然出现一个小平台,一道石阶沿山壁向下直到水边,那里有个大些的平台,平台、石阶清一色的汉白玉。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着阶梯问。
青林笑起来:“没想到邱氏果然是做工程起家的,蛮快的,不单修好前面的路桥。素惢,你在医院几天,吴教授和王教授发现地宫也不是偶然。这湖水一直涨,那天把石崖泡酥,塌了,露出石门来,一看就是人工的,雕龙画凤的。问起来婆婆才说那是地宫的正门,还有道暗门在观里。怕水把石山泡塌了就让人来看过,是不是要加固。还好石山根基稳,质地够硬,泡塌的部分只是人为填起来的夯土,为了把那门封起来。为了考察这门,山上山下方便,嘉谋回去和他爸商量弄出这个平台和阶梯来。仿着前院里的汉白玉台子做的,真材实料的汉白玉,还行吧!”
“还看得下去,总比吊根绳子好多了。”毕方鸟笑着,走下阶梯,我们跟着她来到水边的平台。平台的一端没有栏杆,却有几级台阶没在水里,和水下的平台衔接在一起。青林脱掉鞋子,走到水里,我学着他的样走到水下的平台上。 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转身面对着嵌在山壁里的大门。
两扇巨大的石门露出水面的部分有半面石壁高,门上雕着巨大的白虎青龙,门头上朱雀呼之欲出,水下露出翘首望天的玄武头。在它下面一块完整的日出东海的汉白玉浮雕,两边是几级台阶。
“我们看看就上去吧,一会儿水就涨起来了。”毕方鸟对我们说,“今晚月圆,会涨潮的。”
“那地宫不会淹了吧?”青林忙着问。
“地宫有三分之一在水下,你见淹水的痕迹了吗?”毕方鸟笑嘻嘻问,“来了……”她说着抬头看着远处的石梁,我们往她看的地方望去,阳光下一道不起眼的水波纹期初如鱼鳞般纤柔,继而壮大起来,速度也越来越快,非常漂亮,但是,它却是向我们扑过来。
“还不跑?”毕方鸟笑嘻嘻地转身往台阶跑,我们清醒过来,跟着她爬上石门前的台阶,站在门前。浪随后就到,啪地拍在我们身上,打得我们透心凉。继而又要把我们卷走的样子。
青林突然抓住我的手,“惢,站稳,抓住可以抓住的东西!”
我慌乱地伸手抓住突起的浮雕,却感到反而被什么抓住了我的手腕。回头一看,门上的青龙爪子扣住我的手腕,瞪着毕方鸟。
“惢,抓紧……”青林大叫起来,我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另一道浪打来,把我们推到门上紧紧贴在上面无法呼吸。紧接着我感到青林被拖向湖里,我拉住他的手被巨大的力量卷着和他一起往水里去。
我死死抓住他,把他往回拉,毕方鸟突然出手拽住他的另一只手把他拖回来,“叫你站稳的。我们走,趁着下一波还没来。”毕方鸟拉着青林,青林拽住我,我们连走带爬地回到平台上。
青林喘息着趴在平台上,我被毕方鸟推到高处的台阶上坐着,湖里的浪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石门。似乎不拍开门不罢休的样子。
“如果弓在这儿,我就在射一次!”看着水里那些隐隐约约的奇怪影子我想起了三界交汇的玲珑观。
“那可就太气人了,它们颜面往哪儿搁?”毕方鸟笑着对石门上的雕塑笑起来。果然,门上的青龙白虎扑了出去,钻进水里不见了。
浪声越来越大,可以说是咆哮了。
“素惢,你没事吧?”缓过来的青林爬起来,走到我身边坐下,“这湖浪也不得了。这门就这么泡在水里行不行?”
“没事儿,它好好的。”毕方鸟毫不介意地说,“记住了,别有事没事到这儿来。”
对面的一轮圆月升了起来,浪奇怪地小了,水面变得平滑如镜。月光照在门头上朱雀背负的明月上,散发出温和地光芒。不一会儿白虎、青龙从水里一跃而出回到门上,看来不论刚才水里发生什么,它们已经平息了事态。
水漫过平台往台阶上来,毕方鸟站起来:“我们回去吧,涨潮厉害了。回去换换衣服吃饭。”
我们回到观里,婆婆让我和青林去换衣服,转头却把毕方鸟狠狠骂了一顿。
换好衣服,青姨就到了,坐下来聊了些家常,青姨生意上的事情不少,难得和我们一起吃饭,可青林还是爱答不理的。言语中似乎是怪青姨在拆迁的事情上柔软了些,由着几个叔叔、伯伯胡闹。青姨少不得劝他,“我们也不缺这些,他们人口多,多分些也是应当的。”青林叫起来:“多分些?我没饭吃的时候,他们宁肯给狗,也不给我。我饿晕在路上,还是婆婆给我吃的才活下来。要不是素惢妈妈拦下来,我还不知道被他送到哪儿去了,卖了也不一定!这会儿是不是正后悔没把我送得远远的?我爸爸留下来的东西,他们一分也别想拿!我拿去送叫花子也不给他们!”青林妈妈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唉,行了,妈,就这样,别提这事……他们和我们没关系了。”说着他把头贴在妈妈额头上,抱着妈妈的肩膀安慰她。
我悄悄离开他们,去后院帮何婆婆做饭。何婆婆见我进来,笑嘻嘻地说:“没吓找你吧?惢,毕方鸟玩性也太大了,青林是个普通孩子,经不起那么玩儿。”
“咦,你没和他们母子一起?”狰装点着盘子问。
“他们还聊一会儿家务事,我就过来了。”我拿起桌上剥了一半的蒜接着剥,“何婆婆,这蒜要做什么?”
“炒个蒜蓉豆腐菜。”何婆婆笑着,“这个毕方鸟,说着,说着就生气去了。”
“不管她,一会儿就回来了,只要别气到把什么地方烧了就好。”狰笑着,“明明知道涨潮还带你们到那儿去。”
“它平日里不是这样啊,这是怎么回事?”何婆婆炒着菜问。
“谁知道,这会儿被朱雀叫去了。”瑞乌走进来,“惢,你在大门前看见什么了?怎么青龙白虎都动了?”
“就是浪打过来,青龙抓住我没被浪卷走,然后毕方鸟把我们拉上来,青龙、白虎就钻到水里,不一会儿就回来了。青龙不高兴毕方鸟的样子。”我剥着蒜回答。
“卷走你?”何婆婆转回头来,我抬起头来,发现它们三个都在瞪着我。
“是啊,浪很大的。”它们也大惊小怪了吧,我寻思着。
瑞乌化成黑猫,“我去瞧瞧。”说着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