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下来的时候,正赶上帮我上笼屉,“你怎么不叫我?”他把笼屉放到顶上。
“我忘了你也在。”我把蒸汽打开,“好了,可以吃早饭了。”
打开婆婆提下来的篮子,里边有丰盛的早餐。“哎,这才叫早饭。”青林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你平日里吃什么?”婆婆看他一眼。
“面包、水果、牛奶、煎蛋。”青林简单的回答,“我天天过来吃早餐,你不烦我吧,婆婆?”
婆婆笑起来:“你烦不到我,要烦也是你孟婆婆烦。”
吃过早饭,青林去上学,临走对我说:“素惢,去了别慌,就按昨天说好的讲,没事的。”
我看着他点点头,还能怎么样呢?
不一会儿,嘉谋说的车也到了,我拿起文件袋,带着桐桐去做我有生以来第一件是我自己想做,必须独自去做的事情。
到了医院,我的主治大夫已经在等我,见我进诊室,笑着说:“素惢来了,今天怎么样啊?”
见到他,我也放松下来:“苏大夫早。”
他和气地问了些问题,我一一作答,做了几项检查,他很满意我的状态,对我说:“还是吃前面的药吧,不用换,记得吃啊,多出门走走,和朋友聊聊天,我听说你上高中了?考得还不错?”我告诉了他我在那里上学,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你且不是几乎考满分?”
“没有满,只是总分到了。”我看着他说。
“很了不起了,素惢……”他在药方上迅速地写着字。
“这么顺利真好。”我心里不觉轻松起来。
诊室的门却在这时候被人推开,一个我从见过的大夫走了进来:“这就是那孩子?”他直接拿起病例翻阅起来,“你觉得如何?家长呢?对药物有什么反应?”
“都很好。”苏大夫看起来有些不快,但是还是和气地回答。
“我问你!”他似乎没听苏大夫的话,转眼看着我。
“很好啊。”我不觉有些紧张。
“素惢,这是杨主任。”苏大夫看出我的不安,为我介绍。
“你好。”我转开头没看他,因为他身上有我不喜欢的,浓烈的说不清楚的颜色。
“条件反射还行,你现在做什么?”他放下病例拿起药方又问。
“上学。”他让我越来越不安。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学?”
“是啊,她今年上高中,还是重点高中,自己考进去的。”苏大夫帮我解释。
“你别越庖代厨,她该自己回答。”杨主任毫不留情地说。
“几年级?成绩如何?”他接着问。
“高一,前十。”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回答他的问题。
“不错,换种药吧,这种药能更好的帮你控制幻觉。”说着他拿起笔在药方上写起来,“下次来,我们看看效果,试试新的疗法。”
苏大夫看上去很不高兴,“这个,是不是和她的监护人谈谈?”
“所以是下次,让监护人一起过来。首先确定是不是误诊,是不是忧郁症而不是孤独症。”杨主任不高兴地说,“这狗是怎么回事?是正经机构培训的?”桐桐立刻站起来,严肃地审视着他。“哟,拉好,我没听说国内有这样的培训机构。”
“桐桐和素惢在一起十年了,对治疗很有帮助。”苏大夫严肃起来,“这里也有很好的培训机构。”
杨主任还想说什么,却给一个电话打断了,拿着电话,热情地说着,离开了我们。苏大夫看了看药方,摇摇头,划掉他写的东西递给我:“去吧,素惢,还是按从前的药吃。”
我接过处方,立刻站起来道别离开。在走廊里司机走过来,看着我说:“素小姐,怎么了?你脸色不好。”
我的舌头僵直得没法说话,摇摇头,紧紧抱着文件袋,把处方递给他。他接过处方明白了我的意思,把我带到药房。等药的时候,我越来越不安。桐桐感到了我的情绪,站起来把前脚搭在我腿上,轻声哼哼着。司机主意到了桐桐的反应,他沉着地说:“素小姐,素小姐,要不要水。”我点点头,他立刻递给我一瓶水,我接过来喝了两口,清凉的水让我的脑子清醒了一些。我找出这个时候该吃的药,吃了下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桐桐用头蹭着我的手,让我放松。我本能的抱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它的后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一会儿,桐桐用鼻子拱我,我明白,这是叫到我的名字了。抬起头来,司机已经把药拿了过来。
“素小姐,您可以自己走吗?”看来他被告知过不能触碰我,那样只会更糟。
我点点头,松开抱着桐桐的手,颤抖着给它扣上肩带,控制住自己站起来。稳稳身形,命令自己迈开步子。一路上又是奇奇怪怪的虫子跑来跑去,地面古怪地倾斜起来,长出可怕的枝条。阳光下的停车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桐桐紧紧地贴着我走,我诡异地觉得有人在盯着我,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和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盯着我不同,这样的感觉是那么强烈,令人不安。在司机关上车门的一瞬间,我看见三楼上,一道窗户后面看着我的杨主任,他看着我,就像一饥饿的狼看着一只兔子。
我抱着桐桐,卷缩在后座上,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从脑海里凌乱的图像中找出自己需要的那一幅。隔着透明文件袋的图片帮了我,那只紫金鼎,三垣二十八宿。我挂在脖子上的贝壳,掉出来,落在图片上,那些星宿似乎动起来。贝壳发出温暖的气息,让我僵直的手指有了感知,我试着松开紧紧抱着文件袋的胳膊,活动我的手指。渐渐的,我的指关节有了些血色。我能感到桐桐的体温,我伸手摸摸桐桐,它立刻报以温和的回应,发出令人安慰的轻声呢喃。
车子在一个大院里停了下来,司机打开门对我说:“素小姐,我们到了,文管站。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我深吸一口气,“不了,在医院已经耽误了一阵。”下了车,温暖的阳光让我舒服些,于是打起精神,跟在司机身后走向大楼。一楼的大厅宽敞明亮,我按着嘉谋说的,四处看看,找指示牌。但是,并没有他说的指示牌出现在大厅里。我正不知所措,那么多人来人往,桐桐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一位女士走过来问我:“你要找谁?”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要找文物管理站。”我听见自己不争气的细若游丝的声音。“为什么找他们?”她奇怪地问。也许我该说找什么人,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馨玉告诉我的名字,我一个都不记得。“有一栋老房子,上千年的。”我口不择言地回答。“上千年?”对方不相信地反问。
“素小姐,你的文件。”司机突然开口。我立刻把文件袋反过来,把有图片的那一面给她看。她看了一眼,有些惊讶,“你不是盲人?”我奇怪地摇摇头。“哦,他们在十二楼。”她看看我身后的司机简短地说,“电梯在那边。”
电梯对我又是一个挑战。可是,既然来了,那我就该走下去。
狭小的空间对我来说是两面的,如果有人和我挤在一起,那件可怕的事。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又在玲珑观里,那时间愉快的事情。不幸,此时的电梯人满为患。虽然司机站在我前面,尽他所能替我挡出一小个空间,我还是感到紧张。我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大喊大叫的欲望,按苏大夫教我的深呼吸。但是每一口空气都有别人的味道,让我压抑,难以忍受。桐桐靠着我,不停舔着我的手,提醒我放松。好在电梯很快到了十二楼,司机在我前边开出一条路来,桐桐立刻拖着我快步离开电梯。
电梯很快离开了,我扶着电梯间的墙壁,不让自己倒下去。努力保持清醒,司机变魔术般的递给我一瓶水:“素小姐,喝口水。”我伸出颤抖的手,接过水,喝了两口,缓解口干舌燥的情绪。从僵硬的四肢中渐渐恢复行动的能力,离开墙壁站稳,带着桐桐离开电梯间,来到走廊。定定神,顺着走廊,开始在一块块门头上的牌子里,寻找我要的那一块。
我走了很久的样子,终于在一个转角看到写着文物管理站的牌子。定定神,我伸手敲敲门,并没有人回应。我等了一会儿,又敲敲门,还是没有人答应,里边静悄悄的。
看看前后的门,都开着,只有这一道关得严严实实。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慌乱起来,又敲了敲门。隔壁房间里走出一个人来,站在门口问:“有什么事吗?”
司机走上前去,“素小姐有些资料要交给他们。”也许是他整齐的制服,也许是他不卑不亢的口气,对方放软口吻,“什么资料?”
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我们村子拆迁,但是里面有一个道观很古老,我不想让人拆了它。”说着把紫金鼎的图片展示给他看。
他瞟了一眼,说:“他们开会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原来这样。我有些不甘心,就问:“下午呢?我可以等!”他看我一眼,又看看桐桐,“说不好,也许中午会回来,你要等的话,那边,那边有椅子。”他指着走廊尽头窗下的两个藤椅说。谢过他,我带着桐桐走到椅子前坐下,不论如何,我要等到他们来。
时间无声的过去,我努力把自己要说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把资料拿出来细致地过。阳光渐渐离开了走廊,应该是中午了我想,他们到底会不会来呢?保洁的阿姨又开始打扫,我站起来让开她,几张图片掉在了地上。保洁阿姨忙着帮我捡起来,她拿着图片看了看,问我:“我听说有人在等文管站的回来,是你?”我点点头,“我在等他们。”“他们在三楼会议室,听说来了厉害的专家呢。要开一天的会,今天你在这儿等不到的。回去吧,改天再来。”
“他们一整天都开会吗?”我有些失望地看着阿姨。
“是啊,我听说,马上去吃午饭,吃完接着开会,我这就要下去打扫,好让他们吃完饭接着开会。”保洁阿姨把图片还给我,“我瞧着他们今天讲的那些画儿,可没你的好,真好看。”她看着递还给我的图片说。
司机看着我笑起来:“素小姐,既然有了不起的专家,我们去见见?”他的提醒了我,他们去吃饭,那就会出来的吧?就像我们在学校的午餐时间。我点点头,谢过阿姨,拉着桐桐往回走。
电梯很快到了三楼,出电梯就看见会议室的牌子,关着的门里出来零零碎碎的声音,似乎是在讨论年代问题。我抱着文件袋站在门口,我该和谁说呢?
不容我多想,门打开了,人们三五成群地走出来,我该选谁来交谈呢?抬眼望去,有几个人在后面走着,好像每个人都想和他们交谈,我是不是也该去和他们谈?好吧,总是要谈的,鼓起勇气,我走向人群。桐桐紧紧跟着我,似乎我和选了同样的人群。
桐桐一如既往地引起人们的注意,纷纷让开它。我走向人多的一群人,人们注意到了我,我走过去,在他们面前站定,“你们好,我们村子拆迁,我不想他们拆了我的家,玲珑观,它有几百年历史,也许更长。我有图片,我们供奉斗母娘娘,魁星女相。还有很美的壁画和紫金鼎。”我说着,打开手中的文件袋。
四周,回过神来的人们爆发出可怕的哈哈大笑,有人转身离开,有人边笑边说:“我们得换了前台。”
“保安呢!”一个生气的声音叫起来。 “小姑娘,有什么事,先预约,我们会答复的。你这样我们就没法工作了。”一个满头白发的人微笑在对我说,“你先去……”他还没有说完,我就觉得我身后有什么人扑了过来。
突然,我感到被人拉住了胳膊。我本能地想要甩开他,同时尖叫起来,桐桐发出咆哮,逼开拉我的人。与此同时,我手中的资料袋飞了出去,里边的图片,资料像雪片一样飞了出来。我却还是无法摆脱抓住我的手,我终于失去了控制……
“这样的话,我们邱氏将停止一切文化赞助,放开素小姐。”司机的声音隔着硅胶墙若有若无,我被什么拉着正在远离世界。周围似乎安静了,我却没法回到那个我刚离开的地方。
“放开,快放开!”有个人试图拉开抓住我的人,“我有问题问她,你们放开……”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人拿着一张线描图,出现在我面前。我像火烧一样痛的胳膊,终于被松开。桐桐的声音不断地出现,它应该就在附近,可是我找不到它。
“放开狗,它不是导盲犬,是治疗犬。也别碰素小姐。”司机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传来,我感觉到桐桐回到我身边,不停地发出安抚的哼哼声,不停地舔着我的手。周围的声音清晰了一些,“素小姐,您能站起来吗?素小姐?”我抬起头来,司机蹲在我面前,看着我,我抱着桐桐的脖子坐在地上。他递给我一瓶水:“素小姐,给。”
我接过拧开盖子的水喝了几口,一半洒在身上,浑身颤抖。
“站起来行吗?”司机看着我,“我这就给邱先生打电话。”
我试着自己站起来,但是站不稳,有人给了我一把椅子,我坐在上面,我努力控制好自己。
刚才和我说话的人拿着几张图片来到我跟前,惊讶地看着我:“孩子,这些是你在哪儿拍的?”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手里的图片,那是偏殿里二十八宿的壁画,还有大门头上的瓦猫,可我没法说话。“这些报告是你做的?”
“您瞧,这个,还有这个!”那个拉开抓住我的手的人,捡起地上的几张图片,激动地递给和我说话的人。那是紫金鼎,还有廊下的木雕装饰。可我还是没法说话!
“这就是素小姐的家。”司机见我安静下来,冷冷地说。
“什么?”拿着图片的人头也不抬,“这是整块的金丝楠木雕的,八仙过海?不是,这就奇了!”他把图片凑近又拿远,看着图片,“你们知道在那儿吗?”所有人面面相觑。
“孩子,你可以说话了吗?这是哪儿?”他拿着嘉谋拍的全景图问我,我看着他满头白发,有淡淡的温和的蓝色,没有恶意。
“说话,说话!”我心里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我家,”我听见自己纤细无力的声音,“玲珑观。”
“在哪儿?”他激动地看着我。在哪儿?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却说不出我想说的话,“我带你去。”
那个中年人似乎看出了什么:“你带我们去好吗?”
我点点头。
他高兴起来,“别怕,没人能拆了你家,来我们去。”他转头对其他人说:“下午大家自由讨论吧,没什么大问题,没我也行。朱教授,您去不去?”
满头白发的朱教授点点头,“当然去。”
“朱教授,这会议没您不行,是不是让吴教授先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回来和您说?”刚才还在笑话我的一个人客气地对朱教授说。
“肖局长,没事,您主持一下就好,这田野里的事,才是我的本行。”朱教授笑笑说,“我们走,吴教授。”
“您看吃饭时间也到了,我们先吃饭?然后让车送您过去?”肖局长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说。
“不用,这孩子出来该有一阵了,我们送她回去,免得她家里担心。”朱教授笑着问我:“你家里知道你来这了?你是怎么来的?”
“我送她过来的,我是邱氏的工作人员,不如我带你们过去。”一旁的司机把名片地给朱教授。朱教授接过名片,和气地说:“那麻烦你再跑一趟?”
司机笑笑:“是我的工作,我们走吧,素小姐还是尽快回到她熟悉的地方比较好。”
“哦,那好,小吴,我们走,去瞧瞧。”朱教授不再理会别人的劝说,跟着我们离开会议室。车子远远地把那栋楼甩在后面,我抱着桐桐也渐渐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