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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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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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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家国》连载

第一章

序章

一曲儿女,一曲家国。

那些新生的人、将死的人,

那些鲜嫩的人、沧桑的人,

那些纯粹的人、混沌的人,

都远去了,

时空把悲欢离合裹挟着,

永不复回。

这一切都是梦。

 

    1

民国三年,也就是1914年,冬天的北京城,一片青灰色,奇寒扫过,这个城市里所有巍立的城墙、古旧的四合院、七横八错的胡同,顿时显得冰冷冷、硬邦邦的。寒冷好像不仅仅把花草树木封冻了,也把老北京七十二行的百姓封冻了,他们裹得像个玉米棒子,在街上迟缓地挪动着。

大栅栏街的东来顺饭庄里,此刻是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与大街上的北京城简直是两个世界。在一处静僻的包厢中,北洋陆军第十六混成旅旅长冯玉祥,和一个叫玉振青的洋派青年,两人正坐在铜锅前涮肉,肉汤的香气溢了满屋。

这个洋派青年——玉振青,早年在日本留学时,就一直追随孙中山左右,效力革命。民国二年,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被暗杀,孙中山认为是袁世凯所杀,主张武力讨袁,故有了二次革命,可二次革命不久便失败了,孙中山再度流亡日本,振青也跟随孙中山流亡到了日本国,半年后,孙中山再举旗帜,组建中华革命党,决心拯救革命。北洋政府的老巢——北京城,一直是革命大业的重中之重,孙中山极为关注,必须一位得力干将,在北京秘密进行革命党的组织工作,以备策应孙中山在南方的革命,雨夜里,孙中山站在窗前,思来想去,左遴右选,最终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将自己最得意的门生——玉振青,派往北京。

冯玉祥和玉振青,一个北洋军人,一个革命党,政治上是水火不容的敌人,可私下里,他们却是多年的结义兄弟,所以呢,两人在铜锅前大口大口涮肉吃,大口大口倒酒喝,你一言我一语,真看不出像什么敌人。

冯玉祥道:“我倒是觉得,大总统是个挑大事的人,带兵行,治国行,要是多给他点时间,他真能把中国改换一新。”

振青给冯倒满酒,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肉,摇头道:“还给他时间?中山先生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给他的时间已经够多了,最后的结果,就是忍让出了一个大祸害,无数革命人士被他疯狂捕杀,他手上沾满了爱国者的鲜血,我不否认,袁世凯是有那么一点点经略国家的才能,可这个人,生杀由己,予夺唯私,天下民心所向,岂容他独断专权!清朝刚完蛋几年,这老贼就又想做下一个皇帝……”

冯玉祥做了个“嘘”的手势,低声道:“嗓门那么大,怕别人不知道你啊?”

振青忙放低声调,喃喃道:“本来就是嘛。”

冯玉祥道:“你别忘了,当年直隶、山西、河南上千人排队等着去日本留学,总共才选派三十个学生,你爹托了多大关系找大总统帮忙,这才让你出东洋留学去。”

振青道:“焕章哥,出去留学那得考试啊,你不知道吧?”冯玉祥,字焕章。

冯玉祥道:“当然知道啊,认识你爹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你爹逢人就说,他的儿子,考得多么多么不错。”他边说边比划。

振青笑了:“你没骗我吧?我爹在我面前,可是从来都不夸我一句好话。”

冯玉祥道:“天底下的爹,还不都是这样的嘛。”

振青道:“光绪三十三年,各省来北京考试的,有上千人,选三十二个,我考第五,没他袁世凯,我也照样去日本留学去。”

冯玉祥道:“就算是这样,大总统也算对你有知遇之恩。”

振青不以为然,道:“什么知遇之恩,他认识我是谁呀?他那是对钱和权有知遇之恩,顺水推舟的事而已。”

冯玉祥道:“反正我觉得,你把大总统说得也太不堪了。”

两人碰了一杯。

冯玉祥道:“你不想想,万一你没考上呢?”

振青道:“没有万一,焕章哥,我要没那本事,根本就不会去考,哪里来的考不上?有个事你还不知道呢,刚才说考试我考第五,我到了日本才知道,前四名都是袁世凯的亲信的孩子,人家考试之前就把试卷和答案背熟了,你说,除了我,谁堪当状元的头衔?”

冯玉祥高兴地笑了,道:“振青啊,说心里话,我还真就佩服你们读书人身上这股子傲气!你这自信,光听你说话我都浑身精神!”

振青道:“焕章哥又抬举我,咱俩三年没见了,今天不说他袁项城,来,喝酒喝酒,我敬你!”他双手捧酒敬了冯玉祥一杯。

冯玉祥放下杯,道:“振青,你天天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过吧?”

振青道:“还行,老婆孩儿都在,日子挺美。”

冯玉祥笑道:“我可见过不少革命党,昼伏夜出,亡命天涯,来无影去无踪,哪个不是独来独往?你总是特别,我就是没见过你这种拉家带口的革命党。”

振青摊摊手,道:“媳妇儿非要跟着……哎,对了,她做饭特别好吃,那日本料理做的,啧!一流的!最近还在学中国菜,焕章哥,你哪天一定得来尝尝……”

冯玉祥气笑了:“就算你敢请,我敢去吗?哎,不对,你这扯到哪儿去了,说半天,竟然为一口饭冒这么大险?”

振青道:“原因嘛,就多了,她那时候正怀孕,而且,她胆子还小,我也有点舍不得她,带着就带着吧。”

冯玉祥无奈地摇摇头道:“真是两个不要命的,孩子怎么样了?”

振青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幸福道:“孩子都好!对了,还没来得及跟焕章哥说,你弟妹挺争气,一下给我生了个双棒儿!俩男孩儿!”

“哎呀!”冯玉祥乐道:“行啊!不错!来,喝一个,给你庆贺庆贺!”

两人大口干了一杯。

冯玉祥道:“前段时间,我悄悄给你家捎了封信,你爹的回信我今天带来了,你看看吧。”他从兜里掏出一张信递给振青,振青刚读了几句,便仰头惊讶道:“协和女大?!小莺在北京念书?!”

玉怀莺,玉振青的妹妹。

冯道:“差不多快半年了。”

振青道:“我爹居然让她出来念书了?”

冯道:“你不高兴啊?”

振青道:“高兴!我太高兴了!只是想不通,我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开明?”

冯咂了口酒,道:“你爹一直开明。”

振青却不再提他爹的事,而是自顾自感叹道:“好事儿啊!封建社会压迫女人几千年,对女人太不平等了,什么缠足裹胸,待字闺中,这不对!女人也是人,应该有权利,尤其是读书受教育的权利。”

冯赞同地看着振青,道:“是这个道理!”

振青道:“焕章哥,我想去看看小莺,我想她了。”

冯抬头瞥振青一眼,道:“要去快去!我告诉你,你们家现在,还觉得你有人情味的,可就剩你妹妹了。”

振青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继续读信,读罢,叹道:“我哥这是何苦呢?”

冯摇摇头,道:“我也觉得你哥挺奇怪,看不透他。”

振青转而回到他逃避不开的话题上,漫不经心道:“老爷子的气还那么大。”

冯玉祥忽然严肃起来了,道:“你今天也别嫌我多嘴,这个事儿,我得说说你,太不成体统了,好几年不沾家,从来不惦记给家里写个信,你想想你这些事儿……”他扳起手指头数道,“几年几年不回家,几年几年杳无音信,结婚擅作主张,改名擅作主张,家里人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次还算不错啦,来了北京,你好歹也知道给家里写一封信了,我听人说,你爹见着你的信,看都不看,就撕了,你娘又哭着把信拼凑起来,等你爹气消了,想看信,你娘不给你爹看,就为了这封信,两人现在还闹别扭呢,说到头,还不是因为你!”

振青嬉皮笑脸道:“大哥你教训得是!”

冯玉祥无奈道:“你说你,结婚那事倒不提了,改名这么大的事,也不跟你爹商量,自己说改就改了,你爹能不生气?”

振青道:“我跟孙总理干革命,天天喊着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结果呢,我名叫个玉振清,清朝的清,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意思,就是要我振兴清廷,焕章哥,你说,让我还怎么干革命?所以我就改名振青嘛,我要振兴青天白日!”

冯玉祥道:“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可是,那你也应该跟你爹商量一下才对嘛,你爹可是明事理的人,他又不会不答应你!”

振青道:“不会不答应?他一准儿不答应我!当年我还在日本留学,有一回回家探亲,我跟我爹说,我要跟着孙中山干革命去了,我爹气得眼睛都蓝了,说我和中山先生,是亡命贼子遇上了造反逆臣,你听听,中山先生多崇高的革命理想,我爹居然说我们是逆臣贼子,好在如今,那个荒唐的清廷已经被推翻了,要不然啊,我爹以后数落我,可算是把持住话柄了,哎……他呀,思想落后……”

冯玉祥摇头道:“我说呀,你太小瞧你爹了,他可是个高世之人啊,哪像你想得那么迂腐,你不动脑子好好想想,他还能不知道清廷荒唐么?他比谁都想推翻满清,他是舍不得拿儿子的命去革命呀,现在民国了,每天变一变,他都能尽力跟上变化,知不知道为啥?”

振青懵了,问道:“为啥?”

冯玉祥道:“因为你爹知道,这个民国是他儿子千辛万苦弄出来的,这里边有你的心血,你爹不仅支持民国,还护着民国,我记得,去年有个老举人去拜访你爹,他进门发牢骚,跟你爹说民国不好,世风日下了,你爹当场就跟他吵了起来,还把那老举人轰了出去,你说,你爹思想落后吗?你现在也是当爹的人,你好好琢磨琢磨”

振青这么一听,眼睛有点发直,默默吃了几口肉,道:“焕章哥,没错,我……我得给老爷子赔不是。”

冯玉祥道:“不光是给你爹赔不是,还有你娘,常言道,梦里故乡慈母泪,滴滴穿石盼儿归,你娘想你想得天天落泪,你也理应赔礼啊!”

振青忙道:“是,给我娘也得赔不是。”

冯玉祥道:“最重要的,赶紧带老婆孩子回家一趟!”

振青道:“那是一定,等这里事情忙完了,我就回家,我先写封信,把他俩得了两个孙子的事儿告诉他俩!让他俩高兴高兴。”

冯玉祥道:“这就对了!”两人大碰一杯!

2

夜幕降下,醉醺醺的振青走出东来顺饭庄,寒风一激,顿时清醒了不少,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俩眼睛,三拐两拐,快步回到了胭脂胡同一间杂院内,这就是他带着日本妻子长崎美穗潜藏在北京的小家,到了北京小半年,这已经是他们换的第三个住处了。

振青一进门,一股炖羊排的香气扑面而来,他凑到美穗跟前,用日语道:“美穗,你什么时候偷偷学的这个手艺?”

美穗转身,沉着脸推开了他,坐到床边上,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振青又恬着脸凑上来,道:“怎么啦老婆?谁惹你不高兴了?”

美穗好像很厌烦振青似的,皱着眉头推开他,又起身,坐到床的另一边去了。

振青讨了没趣,臊眉耷眼地坐到他双胞胎儿子旁边,他的两个孩子,虽然是双胞胎,可长相却不同,学术上讲,这是异卵双胞胎。这两个儿子,稍早出生的那一个,像振青多点,稍晚出生的那一个,像美穗多点,振青幸福地望着两个正熟睡的婴儿,晚出生的那一个还时不时地咂咂嘴,像是对母亲的乳汁意犹未尽似的。

振青摸摸这个儿子的脸,又摸摸那个儿子的脸,而后,他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祷告似地道:“儿子们,别睡了,出大事了,你妈让爸守活寡,儿子睁眼管一管……”

话音未落,美穗“噗嗤”一声笑了,她绷不住了。

振青一听笑声,像得了圣旨的奴才一样,凑到美穗跟前,厚着脸道:“美穗,不生气啦?”

美穗伸手,捂住振青的眼睛,道:“生!”

振青道:“那你这是为什么呀?”

美穗不回答他,而是凑到振青跟前闻了闻,道:“看你这一身酒气。”

振青拿开美穗的手,道:“快说!”

美穗认真道:“你早上出门时候怎么说的?”

振青一愣,道:“说什么了?”

美穗道:“你说你几点回家来?”

振青怔怔地一想,忽然一拍脑门,道:“哎呀!我……我忘了,美穗,对不起,我今天见了我大哥,我太高兴了,喝着喝着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美穗道:“自己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振青道:“我要是醒着,保证能记得,喝了点酒,就忘了。”

美穗一下掉出两点眼泪来。

振青慌忙搂住美穗,道:“哎呀,你别哭啊,这哭得我一下子就没主意了。”

美穗哭得更厉害了,道:“我千里迢迢到中国来,本身就人生地不熟的,汉语又还没学好,我每天就盼着你回来多陪陪我,可你呢,不是早出,就是晚归,什么都是大事儿,反正就不把我当回事儿。”

振青忙道:“我这不是干革命吗,我发过誓的,追随中山先生,救中国百姓于水火之中,革命嘛,他干革命都会有牺牲啊……”

美穗道:“干革命我知道,我愿意陪你干革命,即使是像现在这样四处躲藏,偷偷摸摸地生活,我也不在乎,可我只想每天多跟你待一会儿而已,这要求过分吗?”

振青义正言辞道:“这可太不过分了,我一有时间肯定回来陪你嘛。”

美穗道:“那今天呢?”

振青一愣,发现又被自己聪明的老婆装进去了,只好厚着脸道:“老婆,我错了。”

美穗推开振青,走到灶台边上盛菜,她淡淡道:“吃饭。”

振青凑过来,他刚想说“我吃不下了”,正碰上美穗泪眼犹存,他连忙改口道:“真是香死了!我来我来!”说话间已接过菜盆。

两人并肩坐在桌旁,振青不顾肚饱,把馒头和羊排肉,大口大口塞到嘴里,鼓着腮道:“老婆,还没说呢,你这门手艺跟谁学的?”

美穗支着头看振青吃,道:“跟房东张大娘,她跟我说了做法,我回来之后照着做的,因为我汉语不好,所以费了很大功夫才弄明白。”说完,美穗不好意思地一笑。

振青道:“老婆你真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你都能出去开饭馆儿当大厨了。”振青还在不停往嘴里塞,可他明显感觉自己肚子真的快装不下了。

美穗眼睛一亮,道:“振青,从明天开始,咱俩就说汉语行吗?”

振青道:“行,你不会别扭吗?”

美穗高兴地望着振青,道:“这样汉语可以学得快点嘛,北京那么漂亮,等我学好汉语,就可以出去逛逛,涨涨见识,要不然每天憋在家里,我会变成黄脸婆的。”

振青大咧咧道:“放心吧,我不会嫌弃你。”

美穗推了一把振青,道:“你就嘴上不嫌弃我,做得好吃吗?来,多吃点。”她又给振青夹了一大块肉。

振青怔怔地望着那块肉,颇感绝望,他想把美穗的注意力引开,道:“老婆,我有个建议。”

美穗道:“什么建议?你说。”

振青道:“咱们来干革命,现在的身份是小家小户,你每天做大鱼大肉,生活水准这么高,关键还这么香,隔着胡同外一里地都能闻到,这不可疑吗?你想想看,哪有普通人家天天吃这个的?”

美穗道:“可你每天那么累,我想让你吃好点。”

振青放下筷子,道:“你应该试着做点普通的小菜。”

美穗若有所思,点点头道:“好吧,那我以后学点素的,不过,今天已经做了,还是不要浪费掉。”,她又给振青夹肉了,振青彷徨地点点头。

美穗道:“你怎么不吃了,快吃呀!”

振青点头道:“行。”却迟迟不动筷子。

美穗恍然大悟,道:“你是在外面吃饱了吧?”

振青憨笑起来,道:“有一点。”

美穗撇撇嘴,道:“吃不下就吃不下,还在这装模作样提意见呢?”

振青忙站起身给美穗捏肩膀,道:“老婆你辛苦。”

忽然间,孩子哭声大作,美穗忙起身跑过去,原来,是老大在睡梦中打了老二一巴掌,老大的一只小手还在老二的脸上,自己却甜甜地睡着,老二哇哇大哭。美穗忙抱起老二,连喂奶带哄,好一阵老二才又酣酣睡去。

振青道:“给他们起个名字吧?”

美穗回头看看振青,道:“你不是说家族习俗,是要孩子的爷爷来起名吗?”

振青道:“那会儿是旧社会,全都是封建大家族思想,现在不一样了,规矩得改改,咱们要独立,要自主,就从给咱们儿子起名字开始。”

美穗问:“那你想给他们起什么名字?”

振青一手拄着下巴,沉思道:“满清入关的时候,屠杀了几千万的汉人,两百多年了,为了反抗,为了革命,为了推翻肮脏腐败的满清朝廷,又有不知多少汉人抛头颅洒热血,死在反抗满清、死在民族救亡的路上,这一切来之不易,现在,总算是有民国了,在这片土地上,汉人永远也不会再倒下去,成为别人的奴隶,汉人要振兴起来了,我就给他们取名……”他用汉语道,“汉生,汉民。”

美穗笑道:“听起来……”

振青一脸兴奋道:“怎么样?”

美穗道:“还不错。”

振青又问:“有意境吗?好听吗?”

美穗笑道:“瞎问,我还没学懂汉语呢。”

振青道:“儿子也有你一半,可我把儿子都当成中国人,你不会怪我吧?”

美穗道:“我都嫁给你了,你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振青道:“那儿子呢?日本比中国先进,长大以后还要不要送回娘家留学。”

美穗道:“反正是你的儿子,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振青咧嘴笑了,挥手道:“送!送走!都送走!说不定又能娶俩日本媳妇回来。”

美穗道:“你当谁都这么好骗的吗?”

振青坏笑道:“你觉得我把你骗了?”

美穗白了振青一眼,道:“反正你不是个好人!”

3

半月后,玉怀莺手插大衣兜,面带疑色,走出贝满女中校门口,那里也正是协和女大的校址。

怀莺大冬天跑到校门口,是因为她听老师说,有人找她,那人自称是她的远房表叔,她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半天也不见个人影,怀莺喃喃道:“大白天的见鬼了。”

怀莺转身往回走,一没留神,撞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惊叫着退了两步,仔细一瞧,眼前原来是一个浑身上下裹得只剩俩眼睛的人。

那人学着怀莺的腔调,瓮声瓮气道:“大白天的撞鬼了。”

怀莺一听,上去死死搂住那人的脖子,惊喜地喊道:“啊——死振青!你是鬼呀!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振青拉下围巾,皱眉道:“没大没小,连哥都不叫了,就振青?还死振青?”

怀莺索性蹦到振青的背上,欢叫道:“谁让你吓我的!还敢说是我远房表叔,我要告诉爹去!”

振青道:“下去下去,你快把我勒死了。”

怀莺道:“你娶媳妇儿的时候,不背人家啊?你怎么说?也这么说的?媳妇儿没抽你呀?”

振青道:“胡说,那能一样吗,上了点儿学,你还什么都懂了你?没个女孩子的样,快下去!”

怀莺撒娇道:“我不管,你驮着我。”

振青道:“你还当小时候呢,都多大了你?”

怀莺道:“谁让你好几年不露面,人家还以为你死了呢,害得我哭了好几回了,”

振青笑道:“要死也得先把你伺候得漂漂亮亮嫁出去呀!”

怀莺捶振青一拳,道:“讨厌啊你!”她跳下振青的背,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请个假去,”

振青故意问:“请假干什么?”

怀莺兴冲冲道:“我饿坏了,你请我吃好的去。”

振青一掏白兜,无奈道:“你以为哥发财了啊?哥现在穷得叮当烂响。”

怀莺忽然绷起脸,生气道:“那我走了。”她转头要走,振青忙拉住她,道:“妹子,干什么去?”

怀莺一字一顿道:“回——去!”

振青问道:“这就嫌弃哥了?”

怀莺使劲甩开振青,道:“你故意的,我不爱搭理你。”

振青忙搂住怀莺,道:“就允许你气我,不允许我逗你?”

怀莺蹙着眉头不说话。

振青一拍怀莺后背,道:“行了行了,你嫂子做了好吃的等着你呢,赶紧请假去,记得,别跟别人说我是你哥,就说我是你表叔。”

怀莺问:“为什么?”

振青神秘道:“哥的身份——不能说!”

怀莺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反贼!”

“咝——”振青倒吸一口凉气,道,“小莺,有几年没收拾你了,胆儿养肥了你,”

怀莺埋着头走到振青身旁,忽然掐了振青屁股一把,扭头疯乐着跑回校舍,振青揉着屁股,喃喃自语道:“男人读书,越读越稳,女人读书,越读越疯,”

怀莺来到振青的家里,一见美穗,不知不觉,目光呆了。美穗的手轻轻握在小腹前,她的身体很宁静、很柔软,发散着一个女人所拥有的梦幻般的自信,那种自信不属于后天习得的什么东西,而是一种简单自然的身体状态,最令人着迷的,是美穗仿佛对她拥有的这些一无所知,任它自然而然流露着,而且,从不谛听任何回应,也从没想过要对这种美加以利用。

美穗给怀莺一种奇妙的、深深着迷的感觉,这个稍显成熟的女人,身上具备着让她倍加艳羡,乃至于崇拜的气质,她望着美穗的柔美身躯时,都暗暗对自己的干瘪青涩而感到不满,她看美穗的目光,就好像看着一张藏宝图,满眼爱慕,努力想记住通往宝藏的路线。

振青揪揪怀莺,道:“行了,别看了,没你好看,”

怀莺仍是盯着美穗看个不停,傻乎乎笑道:“嫂子真漂亮!”

美穗端着瓜果上来,用生硬的汉语道:“振青常常对我说你,妹妹,今天终于看到了你……你很……可爱。”说完,美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怀莺道:“嫂子,你不用这么迁就我,你就说日语就好了,然后你叫我哥翻译给我。”

美穗笑着摇摇头,道:“我可不敢使唤他,他会嫌弃我,振青最喜欢你了,你说的话,他才会听。”美穗拥有那种包容的气质,怀莺仿佛觉得,连自己也被暖暖地容纳在其中。

怀莺开心地笑了,道:“嫂子,你人真好,对了,我的侄儿呢?”

美穗把怀莺带到里屋,怀莺一眼就看到床上并排躺着的小兄弟,“啊——”她欢叫着冲到床边,手指头点点汉生,又点点汉民,道:“好可爱啊!”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婴儿,扭头问道,“嫂子,我可以抱抱他俩吗?”

美穗道:“当然可以了,抱吧”

怀莺抱起其中一个,亲亲这里,亲亲那里的,美穗在一旁解释着:“这一个,名叫汉民,是晚出生的一个。”

看怀莺抱起另一个,美穗又解释着:“这个名字叫汉生,是第一个出生的。”,怀莺捏捏汉生的脸,道:“嫂子,这个可不太老实啊,你瞧!你瞧!你瞧他多烦人,弹蹄子蹬腿的,一会儿都不消停。”她虽这么说,可横溢在脸上的爱怜之意,却丝毫不变。

美穗笑道:“这个和振青很像。”

振青探头进来,问道:“说我什么呢?”

怀莺扭头,不假思索道:“说你是好人。”

振青道:“胡扯!”

美穗和怀莺相顾一愣,哈哈大笑,振青也笑起来。

短暂相聚后,振青把怀莺送回学校,临别,他给怀莺一封信,道:“你快放寒假了吧,等你回家时候,替我把这封信给爹。”

怀莺问:“那你呢?”

振青道:“哥这边还有事,忙完了就回去!”

怀莺道:“日本嫂子那么漂亮,你抱得美人归,乐不思蜀了吧?”

振青笑了,道:“听你这话,怎么那么酸呢?”

怀莺不服气道:“我酸什么呀?”

振青道:“你酸我对别人好呗。”

怀莺道:“你胡说!”

振青道:“是不是吧?我就是从小对你太好了。”

怀莺瞪起眼,道:“你是我哥,你不对我好,那还要对谁好?”

振青道:“你看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说完,他搂住怀莺肩膀,语重心长道,“小莺,你就像一只漂亮的金丝雀一样,从小就被照顾得很好,可是,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忘记了去飞,现在已经民国了,男女平等是迟早要实现的,男人有的权利,女人也要有,可前提是,女人得学会独立,要不然,男女平等只不过是一句空口号而已,怎么独立?就是不能永远指望别人待你好,你只会被动接受,而是你要学会主动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作为一个平等付出的有尊严的女性,那样你才能独立,精神独立了,就能不依赖别人,你才真的平等了。”

怀莺道:“那嫂子呢?她跟你平等吗?”

振青道:“挺平等的,她是那种爱付出的人,凡是爱付出的人,就天生的高人一等,我没法对她不平等,不仅平等,而且我还常常会觉得矮她一头。”

怀莺撇撇嘴道:“哪有什么爱付出的人,只有对你,她才这样的,换了别人,她就不会这样了。”

振青笑道:“那挺好,说明你哥还挺不错!”

怀莺皱皱鼻子,道:“你凑乎吧。”

振青道:“行了,天不早了,快回去吧,记得我交代你的事儿,放假如果有时间,你再过来。”

“好,我走了。”怀莺拍拍振青,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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