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守一在前走,汉生汉民抱着那堆书,兴奋地跟在江守一身后,在营区里左指指、右点点,高高兴兴到处看。
到了一处营房,里面摆着两张床,还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没有多余陈设,这不是士兵营房的大通铺,而是初级军官住的房间。
江守一指挥两个士兵从营房外提来两条棉毡放在空床上,又拿来一应必备物品、两套新军装、两床干净棉被,汉生汉民抱着棉被,觉得那上面有种沁人心脾的棉香味,江守一挥手叫两个士兵出去,道:“你俩暂时就住在这儿。”。
汉民听了,点点头,汉生把被子往床上一扔,大咧咧道:“行,知道了。”
谁知,江守一脸色骤变,吼道:“会不会答话!”
汉生汉民均一愣,奇怪地看着江守一,汉生问道:“答什么话?”
江守一从汉民手里夺过被子,摔到地上,又从汉生床上扯起被子,也摔到地上,荡起一片黄尘,他先冲汉民去了,指着鼻子厉声道:“长官跟你说话,要答话!”
汉民彻底懵了,不知所措站在那里。
汉生在一旁,幽幽道:“好好说嘛,喊什么喊呐。”,话音刚落,江守一回手,“啪!”一个耳光,汉生一屁股摔坐在地上,他被打得晕头转向,完全愣了。
江守一指着汉生,吼道:“记住你的身份!你是个兵!就该说兵的话!记住了吗!”
这下,汉生回过神来了,满眼怒火,道:“记你妈个王八腿,好好说话你会死啊,你他妈……”话没说完,江守一矮身上来,又是狠狠一巴掌,汉生唇齿相撞,口水都打出来了,脸上好像长了一只膨胀的热气球。
汉生使劲儿揉了两把脸,猛然窜起,连蹬带踹,乱打一通,江守一轻轻一带,汉生就仰天翻倒了,重重跌在地上。
汉民仿佛刚回过神来,他手忙脚乱过去扶汉生,一扭头,同样恼怒道:“你在干什么!”
一视同仁地,汉民也收到一巴掌。
汉生大叫道:“老子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咬着牙从地上爬起,像一只小狼一样,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江守一还是不慌不忙,攥着汉生的胳膊,一绊腿,把他重重摔到地上,这回,汉生像散了架似的,往后一软,爬不起来了。
晚上,天色暗了,营房中灯光昏黄,汉生躺在床上,鼻子红红的,浑身酸痛,他闻了闻盖在身上的棉被,棉香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霉糟味,他掀开被子,下地穿鞋,汉民递来一碗饭、一壶水,道:“我吃过了,你快吃吧,连长送来的。”
汉生瞪着汉民,气呼呼道:“你叫他连长?”
汉民想了想,道:“他打人是不对的,可话说得也没错。”
汉生揉揉脸,鄙夷道:“什么他妈的没错,你脑子让他打坏了。”
汉民劝道:“咱们现在是他手下的兵了,就得听他的,应该对他客气点儿,像你这样不把他当回事儿,是不行的。”
汉生骂道:“就这么认了?那也太怂包了,他妈的!”
汉民怅然道:“你忘了,咱们亲口答应过师长,说不怕艰苦,总不能……总不能刚来就……就忍不了了吧。”
汉生听完,默然不语,他慢慢扒了一口饭,嚼饭的时候,疼得他“咝咝”地吸凉气。
饭后,汉生汉民到屋外转悠,一开门,见台阶上坐着一个严肃的背影,正在抽烟,不用猜,那一定是江守一了。
江守一没回头,淡淡问道:“饭吃过了?”
汉民有板有眼地答道:“是!连长!吃过了!”
江守扭过头,严厉地盯着汉生,眼神正在一点一点变冷,汉民偷偷拧了汉生屁股一把,汉生撇过头,淡淡道:“吃过了。”
江守一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头也不回地走了。
汉生汉民去趟厕所,没心思再动了,回到屋里,疲倦和困乏立马袭来,两人迷迷糊糊地睡去。
清早,天刚蒙蒙亮,江守一就把汉生汉民从温暖的被窝里扯了出来,拉到一处空旷地上,那是个训练场,汉生汉民还睡眼惺忪。
江守一问汉生:“知道怎么答话了没有?”
汉生耷拉着脸,道:“知道了。”
江守一的脸又黑了下去,厉声道:“叫连长!”
汉生没精打采道:“连长。”
江守一道:“问好!”
汉生有气无力道:“连长好。”
江守一道:“怎么扭扭捏捏的,大声喊!”
汉生皱着眉头,像对全世界不满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连——长——好!”
江守一点点头,道:“以后就这么叫!”,他指着远处一座山头道:“看到那座山没有?”
汉民道:“报告连长,看到了!”
汉生望着山头,懒得搭理江守一。
江守一照准汉生屁股,狠狠踢了一脚,道:“长官问话,怎么不答话!”
汉生揉着屁股,死命喊道:“报——告——连——长!我——看——到——了!”
江守一指着山头,命令道:“去!跑过去!跑回来!”
汉生汉民撒腿朝山头奔去,那山头瞧着不算远,可真跑起来,才知道那只是“瞧着不远”,全程足足有十五六里,跑了一刻钟,才刚刚跑到山脚,这才算跑完了全程的三分之一而已,汉生汉民早已气喘吁吁,步子也慢了,沿坡上山时,他俩换成小步,越跑越慢。山坡上坑坑洼洼、碎石遍地,一不留神脚下就打滑,摔了几次,汉民变得小心仔细起来,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脚下,汉生干脆不跑了,慢悠悠走到了山顶。
山顶上,两人疲软地坐着,望向来处,那片旷地已然变成了小小的一片,江守一缩在其中,几不可见。
汉民拉拉汉生,道:“该走了。”
汉生大喘气道:“再歇会儿,不想回去了。”
汉民抹抹头上的汗,道:“咱也不能一直在这儿吧?”
汉生道:“喘口气就下去,那个王八蛋,看他就烦。”
等到两人呼吸匀称了,开始朝山下走去,回去的途中,走一会儿跑一会儿,慢慢悠悠回到训练场上,看眼江守一,发现不对劲了,他俩暗叫糟糕。
江守一满脸怒色,照着膀子一人一拳,屁股上又一人一脚,汉民迎面摔倒,可想这个严肃的连长使了多大的劲。
江守一瞪眼道:“用了多少时候?整整三个钟头!你俩赶集去啦!”
汉生怒道:“你又没有限时!”,江守一道:“还敢顶嘴!”他抬手要打,汉生身子往下一缩,躲了过去。
江守一眼疾手快,扯住汉生的衣领,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就是四个耳光,汉生的脸啊,旧痛添新痛,登时红得像初升的太阳,他牙关咬得“咯咯”响,想朝江守一唾口水,却发现连舌头都伸不直。
江守一又抓来汉民,一手提一个,暴喝道:“第一!见长官要问好!第二!挨打不准躲!第三!骂不许还嘴!第四!别讨价还价!第五!我所有的命令,都要尽全力去做!知不知道!”
汉民忽流下两行泪来,他从小都被人温柔礼貌地对待,他待这世界也是温柔礼貌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欺虐?就算是长官,也不能为所欲为,以这样残暴的方式对待下属吧?连长为什么要这样?
江守一放下汉民,狠狠踹了两脚,道:“哭!再给老子哭!还有第六条,不许哭!”
汉民抹了泪,怔怔地站着不说话,江守一道:“走,吃饭去!”汉民跟着江守一默默挪了两步。
汉生不动,抬起红肿的脸,眯眯着眼,瞪江守一,江守一回身,提住汉生的衣领,硬生生拽到了饭堂。
饭堂里,汉生汉民恼哼哼盯着饭碗,一口也不吃。
下午时分,江守一来的时候,汉生汉民已经到了训练场,孤零零地坐着,目光呆滞,他走两步上前,汉生汉民起身,道:“连长好。”
江守一从身后拿出一截长棍道:“看清楚了。”,说着便挥舞起来,那条长棍在江守一的手里,就像活了一样,一会儿虎虎生风,一会儿游龙飞凤,平心而论,汉生在戏台上,都没看过这么漂亮的棍法,江守一一定是练家子出身,要是在平时,汉生一定会大声吆喝几嗓子,助兴嘛,可如今不同往日,他现在只盼着,江守一一棒子舞到脑袋上,打一个瓢开四瓣,那才解气呢!
江守一挥舞完毕,摆了个收式,给汉生汉民一人一根长棍,道:“先练一个动作。”,说罢又将起手式动作试演一遍,那动作也不难记,汉生汉民轻轻松松地演了下来,江守一道:“继续练。”汉生汉民又练了七八遍,汉生拄着长棍,喊道:“报告连长!这招儿我会了!”
江守一脸色一沉,道:“继续练。”
没辙,汉生汉民只得又练了十几遍,汉生又大喊道:“连长,我真的会了!”
汉民也停下来,小声道:“连长,我也会了。”
江守一声色俱厉道:“那么多废话!给我继续练!”
此刻,汉生对江守一厌烦极了,他在心里骂道:“倒了八辈子血霉了,碰上这种人,这他妈哪里是个人?分明就是一头听不懂人话的牲口。”怄气归怄气,练却不敢不练,但他也不想看江守一那张“驴脸”,就转过身,背对着江守一练了起来,他这个“愤懑”的举动,又招来几脚,江守一斥道:“面对着我练!”
汉生转向江守一,怒视着他,一遍遍练。
两人把那动作练了足有五六十遍,胳膊渐渐酸胀,动作也越来越慢,最后,两人慢吞吞停下来,准备歇着,江守一吼道:“不要让我看见你俩停下来!”,汉生汉民立马又慢吞吞挥舞起来。
汉生一边做动作,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守一,尤其是他那只蓄而待发的脚,已经让汉生心里产生了恐惧,他越看,越觉得那是两只野兽蹄子,他想象着自己被野兽蹄子蹬来蹬去,就浑身别扭,好汉不吃眼前亏吧,为了不被“蹄子”蹬,只能挥棍苦苦撑。
他俩又练了五六十遍,整只手臂酸麻不已,动作早已走了样,每一下都严重变形,江守一喝道:“这是我教你俩的么!你俩不是说会了么!”
汉民暗想:“真是强词夺理,练这么多遍,不走样反而怪了。”他懒得理会江守一,所以,尽力去规范动作,可他发现,他越想规范,就越是走样,甚至于,每一招每一式想去向规范靠拢时,竟茫茫然不知规范是怎样的,他已经不记得最初所学的动作了,汉民的思绪纷乱起来。
江守一仿佛早就在这个“困惑”的路口等着他俩了,他慢慢道:“你俩给我记住!这些战场上活命的本事,不是教得越好你就做得越好,而是做得越多你就做得越好!就算错了也不要停!”
汉民一听,豁然开朗!人在学习某样事物时,往往会有这样的体验:入门时,那些做的十分顺畅的事情,做的越多,反而产生了大不如前的倒退感,觉得越做越差了,越觉得做不下去了,其实,这种迷茫与挫败,并不是上天剥夺了求学者的天赋,反而,是给那些对技艺与能力孜孜以求的求学者准备了一件价值不菲的礼物,也是为他们日后精通顿悟所埋下的一个伏笔,且不闻辛弃疾之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最最重要的,是这个“寻”,这是学习每一样事物时,要通往登峰造极所必经的过程,没有人能走捷径,最便捷的道路,就是不断去做,而已,他想起了《东坡志林》中的一个故事:孙莘问欧阳修怎么才能把文章写好,有什么诀窍吗?欧阳修回答:“无它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意思是,没别的办法,只有多读多写,自然就写好了。
江守一说得是很有道理的!汉民不由得惭愧起来,为自己刚才的怨怼而愧疚,所以,他更下苦力去反复练习,虽然仍没找到那套动作的“规范”,但那条棍子慢慢地就像从自己的手上长出来的一样,更有亲近之感了。
汉生从不想这么多,他目不转睛盯着江守一那双“蹄子”,一边乱七八糟瞎舞,一边想:“等老子练好棍子,第一件事,就是把狗屎连长的蹄子打断,第二件事,就是把棍子劈成柴,第三件事,就是用这些柴火烤了你他妈的那双肉蹄子,第四件事,就是把你那双烤肉蹄子喂给汉民吃……”想到这儿,他转头看看聚精会神的汉民,忽然捂着肚子大笑,等他回过神来,江守一的脚已经到了他屁股上。
天色渐而转暗,两人竟把这招练习了七八百遍有余,江守一带汉生汉民去吃饭时,两人双臂已经不听使唤,碗都端不起来了,费了很大劲,才把饭吃下去。回到营房,眼睛还没眨巴几下,两人鼾声已起。
次日,仍照前一日的科目练习,清晨跑山头,上午军姿队列,下午军事训练。
这天上午,汉生汉民往山头奔了一个来回,哪还敢坐在山头休息,刚到山头就拔足回奔,中间实在跑不动,就偷个懒儿,慢跑着,跑完全程用了两个钟头,返回时,两腿已经疲软得打弯儿,江守一才不管这些,二话不说,朝两人屁股各踹一脚,以表达对成绩的不满。下午,除复习前一天的招式外,另又练习了两个新招,遇有动作慢、动作变形,江守一也只是瞧着不说话,任由他俩自己练,他就一个要求:“不许停下来!”只有汉生精神懈怠、心不在焉的时候,江守一会来踹他几脚,其余的时候,江守一一句话都不和汉生汉民多说。
如此严苛的训练,过了半月有余,汉生那股新鲜劲,已经完全耗尽了,根本没法再靠壮志热血去维持了,想到自己仿佛行尸走肉,每一天,只不过是把这种枯燥乏味、精疲力竭、毫无自由和尊严的日子不断重复而已,他就倍加灰心丧气,更让人忍受不了的是,江守一永远都是冷血暴虐,这样忍气吞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汉生对这种生活从反感,逐渐演化为强烈的排斥。
又一日,江守一见汉生在练习场吊儿郎当,一副赖叽叽的样子,他伸脚要踢,汉生麻利地躲过去,抬头愤愤道:“他妈的!老子不练了!老子不当你的兵了!老子要走!”江守一先是一愣,接着道:“好,我这就带你去见师长。”说着拽起汉生的手,迈开大步,汉生愤然甩开江守一,道:“放开!老子自己会走!”
汉生冷不防要退出,汉民不知如何劝阻,就一脸焦急地跟了上去。江守一瞪眼道:“你也不干了?”
汉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怔怔望着江守一。
江守一怒吼道:“滚回去!”
汉生大义凛然道:“汉民你回去吧,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用不着你管,我俩今天非得见个高低不可!”
两人个个负气,前面的快步如飞,后面的紧跟不舍,都巴不得立刻飞到高树勋面前。
汉生恼着脸,越走越快,后来竟然跑到了江守一前面,他脚下越快,脑子也就越转越快,塞满心头的郁愤、乱七八糟的恼怒,不知不觉间清解了,他忽然有点后悔,马上,他就意识到,他这种心理是不可思议的!或者说是不正常的!至少是在遭受了半个多月非人的折磨后,他应该恨江守一不是吗?怎么会后悔呢?他又想,没错啊,自己就是恨江守一,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他“蹄子”砍下来!恨不得拿大棍子抡他!不过,他总是隐隐觉着,这种恨怎么看上去有点儿像假的呢?可后悔却像是真的!
高树勋寓所就在不远处,汉生忽然停步,不往前走了,江守一回身揪住汉生的衣领,拽着他,道:“走!”
汉生嘻嘻一笑:“连长,我错了,我不想走了。”
江守一才不理睬他的软言相求,手上稍一加劲,汉生又被踉踉跄跄拖着往前走去,眼见就要到了,汉生一急,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走了,江守一臂力出奇的大,他一手拎住汉生裤腰,一手拎住汉生胸襟,横着提起汉生,又往前走,汉生连抓带挠,又捶又打,不管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他就像一只妄图撼动大象的猴子。
偏巧,汉生瞅准了一个绝好的机会,猛地抱住江守一的手,狠狠咬下,江守一吃痛,松了手,汉生拔腿就往回跑,江守一岂会甘休,大骂一声:“小王八蛋!”他两步追上。
汉生跑不过江守一,为了让江守一无处着手,他往地上一倒,开始满地打滚、狂扭身躯,江守一站在一旁,叉腰瞧着汉生,又是生气又想笑。汉生滚得浑身是土、满脸是灰,见江守一没再来抓,就停下来,观望着江守一,可为了防备江守一来抓自己,他已经做好了随时“抽风”的准备。
江守一徐徐道:“站起来。”
汉生赖叽叽道:“我就不站。”
江守一道:“是你自己要走,现在这算什么。”
汉生摇头摆脑道:“我反悔了,我不走了。”
江守一厉声道:“不行,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然说了,就必须得走。”
汉生耍起无赖,道:“我还没行冠礼呢,我不是大丈夫,我就反悔,我就不走。”
江守一横了汉生一眼,“哼”一声,转身走了。
汉生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抖落灰尘,快步跟上江守一。
江守一走得飞快,汉生亦步亦趋、紧追不舍,走回训练场,江守一忽然停步,转头瞪着汉生,汉生嘿嘿一笑,跑过去拿起长棍,有板有眼,卖力地操练起来,汉民看得瞠目结舌。
往后日子,在操练场上,汉生一反常态,不论江守一怎么打骂,汉生非但不顶撞,而且还嬉皮笑脸、恭恭敬敬地接受,无条件遵守江守一提出的那几个要求,尤其是那两条——挨打不准躲,骂不许还嘴。
不但操练场上如此,这一状态还延伸到生活中,有一次,江守一摸兜,拿出来一个空烟盒,抖了一抖,又揣了回去,正巧汉生汉民看到了,就用捉襟见肘的饷钱,冒着大雨跑十几里的山路去城里买烟,老板问要什么烟,汉生直截了当,拿最贵的!后来,汉生经常和汉民去给江守一买烟,几乎承包了江守一所有的抽烟需要,江守一拿了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从不道谢,平时该打骂的时候,照样毫不容情,些许的,还比以前更厉害了呢。
清晨冲山头的科目,不管是风霜雨雪,还是寒暑阴晴,不管江守一在一旁盯着,还是他军务在身不盯他俩,汉生汉民总能风雨无阻,从无一日中断。从最初两个钟头才能慢悠悠跑完,到后来一个钟头左右跑完,再到最后,可能都不需一个钟头就能跑完,汉生汉民有时感到自己的双腿就像上了弹簧一样,纵越自如,奔跑如飞。
下午的科目从长棍到短棍,从短棍到腰刀,再到斩马刀、短剑、匕首、拳脚格斗之术、射击、骑术,江守一仍是解说一遍,剩下时间,就由汉生汉民不间断练习,在招式动作上,江守一几乎从不过问,但在精神态度上,江守一极为苛刻,他眼睛里不揉沙子,汉生汉民稍一懈怠,就要等着挨踹,再严重,那就是耳光伺候了。
汉生汉民的精神状态,在发生巨大变化,起初,他俩晚上回到营房,倒头就睡,三个月过去,精神一日胜一日旺盛,白天繁重的训练过后,汉民晚上还能看两个钟头书,汉生见汉民不睡,自己也睡不着,他还能再练两个钟头刀。
转眼间,汉生汉民到了军营中已近一年,这小一年里,冬练严寒、夏练酷暑,原本迎风飘零的瘦弱身躯,逐渐鼓出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肌肉,凸显出紧致的轮廓和线条,眉目间的青涩也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股浓浓的刚毅气息,拳拳脚脚什么的,也练得有那么点样子了,虽然远不及江守一,但毕竟能招架几下了,不像刚当兵那会儿,不堪一击。
不过,汉生汉民的步调也不全一致,练到枪械,差别就显现出来了。汉生只要见到枪,两只眼睛像是被吸住了一样,一刻不离地盯着,拿起枪,就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汉民不同,他拿起枪就觉得别扭,而且,每当他眼睛望向黑洞洞的枪口,就总是后背发凉,严重的时候,还浑身发抖。
汉生汉民同时起步练枪,可进展水平却相差甚远,人都道“神枪手,是子弹喂出来的。”,可是这位汉民小兵,从举枪练肌肉、瞄准练定力,再到实弹找感觉,如此往复半年有余,举枪仍然不稳,瞄准依然毫无定力,实弹也打了几百发,怎么喂也喂不出来,江守一也不得不信了,世上当真有“天赋”、“材质”一说,匠艺再高,又怎么能把木头做成锅呢?
汉生感叹道:“枪这东西,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
汉民淡淡道:“再漂亮,也是杀人的东西。”
汉生道:“只杀坏人,就是好东西!”
汉民道:“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你来不及判断好坏,就得你死我活地去拼命。”
汉生道:“也对,我说的坏人,指的是敌人,咱们是当兵的,只分敌人和自己人,不分好人坏人。”
汉民叹道:“不管怎么说,杀人是造罪业,杀的越多,障业越多,‘二十世后障业明’,说是,需要经过二十世的轮回,才能消了杀人的障业。”
汉生满不在乎道:“你真是啰里吧嗦!”他正趴在墙根儿上,汉民正给他挠背,汉民边挠边道:“你就不能好好洗洗啊?”
汉生很享受地闭着眼,道:“大冬天的,脱衣服不冷啊?再说了,谁有那闲工夫洗澡?你以为都跟你一样,酸秀才,穷讲究。”
汉民伸出手来给汉生看,道:“你看,都挠出黑泥来了。”
汉生呲牙一笑,道:“多好啊,这顶如多穿了件铠甲。”
汉民又伸手挠了两下,道:“行了没?”
汉生道:“再挠挠,再挠挠。”
汉民掏出手来,道:“我不给你挠了,你自己洗澡去。”
汉生道:“小气那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