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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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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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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家国》连载

第十章

11

玉家老宅,怀莺垂头站立,尽管她尽量用衣着遮挡,还是免不了露出一些青紫伤痕,她一派坦然,将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玉富煌。

玉富煌铁青着脸,坐在正厅中央的太师椅上,张氏紧张地站在一旁,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没看出,玉富煌到底在生谁的气,她心里又慌又怕,站在那直流泪,一句话也不敢出口,没办法,玉家的规矩就是这样,男人管教或者说是将要管教孩子的时候,女人就得躲远,就算不躲远,也一句嘴都不能插,因为女人毕竟是心太软,她总会想着回护孩子,以玉家家族这么多代人传承下的观念来看,教育,最怕的就是一个要管教,一个要回护,哪怕是劝解也不行,父母两人,务必要一条心,玉家的教育传统,是容不下两套辞令的。

良久,玉富煌才开口,声音拖得又沉又长,道:“回屋去吧。”

怀莺转身就走,她神态间的淡漠,深深地刺痛了玉富煌和张氏。待怀莺一离开视线,张氏像开闸一样,放声抽泣起来。

玉富煌慢慢起身回了里屋,只见他脱掉长袍马褂,换了一身短打出来,张氏感觉不妙,知道他动怒了,忙跟上去劝说,玉富煌捋了捋袖子,一把推开张氏,站到了院中,不一会儿,全家的男佣人来得齐齐整整,等他吩咐,玉富煌提着一支汉阳造,气势夺人,如果忽略他的表情,还真有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意思,汉生挥着一把不太趁手的菜刀,从厢房里跑出来,道:“爷爷,咱们宰谁去?”

玉富煌脸色极差,厉声喝道:“小孩子家,滚回去!”汉生刚要说什么,张氏一把揪住汉生,把他扯回屋里去了,等她回来想再劝玉富煌时,他早已当先走出,下人们则抄起各式各样的家伙,什么犁耙、镰刀、棍子、菜刀、剪子、火铲子,要什么有什么,一股脑跟了出去。

这一下,就要无法收拾了,玉家的三百户佃户,一家喊一家,哪家哪户只要一听到玉老爷提枪出去,就知道玉家出大事儿了,男人们都立马扔下手头的活儿,从地里跑出来,抄件硬实家伙,直追人群,唯恐落后,他们虽然不知道干什么去,可只要是玉老爷的事,就当作自家的事,一时间,赶往县城的人呼呼啦啦,人流越汇越大。

玉富煌脸上罩着一层浓郁的黑云,自始自终一言不发,上一次他这个样子,还是振青去世的时候。他一开始走得很急,可越往前走,就越慢下来,直到最后,他停住脚步,随从们也纷纷停下,奇怪地望着玉老爷,等候他下一个指令,只见,玉富煌像根沧桑的老木桩一样立在大路上,久久不动,忽然一阵大风迎面吹过来,玉富煌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路边。

自从怀莺回家之后,整日茶饭不思,握着三封信发愣,她的嘴唇不再是原来红润的模样,经常是干裂的,整个人也瘦下来,看着很憔悴,好像生了许多病似的,汉生道:“小姑,你说,到底谁欺负了你?”

怀莺忽然流下两行泪来,道:“姑姑没事。”

汉生道:“你都哭了,肯定有事,有事给我说。”

怀莺笑了笑,道:“你和你爸真像,姑姑小时候受了什么委屈,你爸说的话和你说的话一模一样,我一哭,你爸就问我,怎么了?有事给我说!”一想到振青,怀莺哽咽得更厉害了。

汉生道:“小姑,你别怕,到底怎么了?”

怀莺捏了捏汉生的脸,道:“你还小呢,姑姑说了你也听不懂,别瞎问。”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过了几天,还是有一些风言风语传进了汉生耳朵里,他虽然对成年人的情感一知半解,可他却有着强烈的维护姑姑名誉的心,汉生气得要上手打那些说怪话的人,是汉民制止了他。

说到玉富煌,自从上次被一阵风吹倒之后,他就病殃殃的,身子一下垮了下来,气郁成疾了,大夫给他开了许多去病养身的汤药,每天要喝好几罐子,他像喝水一样喝药,可就算这样,也没有根本性的好转。

这天,汉生跑来找玉富煌,问候道:“爷爷,您怎么样了?”

玉富煌勉强挤出笑容,道:“好多了。”

汉生接着聊起自己知道了的事,道:“爷爷,你别为姑姑的事太担心了。”

玉富煌高兴地笑了,他忽然觉得汉生长大了,变得懂事了不少,他高兴在,自己能像和一个朋友说话那样与汉生交流了,他叹口气道:“爷爷这一辈子,把教儿育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还是做错了不少事,生活中变故太多了,我看的也太多了,担心没有用啊,事情已经这样,人各有命,看造化吧。”

汉生忍不住问道:“爷爷,姑姑那个事,是真的吗?”

玉富煌又觉得汉生不像朋友了,以祖父的口吻规避这个话题,道:“流言不足为信,可又不是空穴来风,真真假假,真的又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大人的事,不是你该知道的,不要去问。”

汉生似懂非懂点点头,道:“爷爷,我懂了,那我就明白了,我这两天就带人去收拾狗日的县长去!”

玉富煌一板脸,道:“胡说八道,我就不清楚你到底多大的胆儿?小小年纪,整天收拾这个收拾那个的,再说,你凭什么收拾人家?”

汉生十分乖觉道:“您那天都拿枪去了,还问我凭什么。”

玉富煌道:“人在气头上,就容易冲动,爷爷也不例外,把事情想简单了。”

汉生一挺胸脯,道:“我觉得您做得对,这混蛋敢动手打姑姑,还不该收拾他?”

玉富煌道:“且不说我和他爹曾经共事有同僚之谊,单就这事看,咱们不全占理啊。”

汉生道:“您要的理是什么?”

玉富煌兴味盎然地把问题抛回去,道:“你的理是什么?”

汉生道:“杀人就偿命,欠债就还钱,挨打就还手,被打了当然要打回去。”他这番话,叫玉富煌不无担心,孙子有了这种想法,玉富煌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玉富煌稳妥地答道:“孩子气!大人的事,自然有大人的办法,你不许妄加议论,也不许掺和,今天咱俩说的这些话,哪说哪了,不许再提了,听到没?”

汉生满口答应:“听到了。”

等汉生一走,张氏从外堂悄没声进来,到玉富煌跟前,才道:“说完了?”

玉富煌回头道:“嘿,你怎么跟个鬼一样,没声啊。”

张氏啐道:“你那些破规矩,我敢有声吗?”玉富煌知道她说的“规矩”是指什么,教育子女不能有相左的声音。

玉富煌自嘲地一笑,道:“规矩确实有些破了。”

看着玉富煌失落的模样,就知道他在为振青和怀莺而自责,张氏宽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玉富煌心不在焉地重复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张氏道:“汉生还真是像个男人了,平时闹得没边,也没个正经,到了关键时候,还真有那么个男人样子,别看他小,真是什么都敢顶。”

玉富煌道:“孩子这么小就胆大包天,往左推一推,就是个二世祖,往右拉一拉,就是个顶梁柱,你别高兴太早。”

张氏道:“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我老婆子眼皮子浅,看得简单,家里要想过安稳日子,就非得有这么个男人不可,男人能顶着,这个家就能撑得住,没人敢欺负到头上,我瞧汉生有出息,顶得起来。”

玉富煌怔怔望着窗户出神,不知是在想什么事,振青的,怀莺的,福龄的,汉生汉民的,他对子孙毕生的爱,都不知不觉化作一卷卷难念的经,连自己都觉得晦涩。

日子朦朦胧胧过去,转眼就入冬了,各家各户点起了火炉。玉家的日子近来不太好过,一下就添了两个病人,玉老爷自不必说,随着寒冷降临,更是一病不起,另外一个是怀莺,她整天闭门不出,一个人胡思乱想,憋得太久了,终于憋出了大病来,是从心病熬成了身病。

自从阳原县城一别,向峰就像蒸发了一样,怀莺没得到他一点消息,他是死是活,连个信都不来,怀莺一天天病着,脾气也越来越怪异,张氏做母亲的,虽然揪心似碎,但仍是强打精神来宽慰女儿,怀莺就说些怪话,要不就是发一顿脾气,张氏没有一次不是哭哭啼啼出去的。

这天傍中午时分,张氏从怀莺屋里出来,偷偷抹泪,然后找玉富煌,忧心忡忡地说起怀莺,玉富煌一样,也是满脸愁云。

张氏道:“老头子,你说洪向峰是啥想法?把咱闺女折腾散了,他倒跑得清净,到现在连个信儿都没有。”,她的语气中,明显比以往多了几分宽容。

玉富煌没好气道:“那就是个畜生!”

张氏叹气道:“畜生就畜生吧,可怀莺她就喜欢这个畜生,那有什么办法。”

玉富煌绷着脸不说话,张氏又道:“苏家是指望不上了,换过来想想,要是咱家出这样的事,也不能再叫闺女进门了,你说……”张氏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下来:“你说……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了,错在谁呀,咱们一辈儿一辈儿都是这么来的,门当户对嘛,至少也得差不多才行呀,姓洪那个浑小子,他家和咱差得也太多了,是过不到一起去呀,难不成,还是这道理错了?怀莺嫁到苏家,那是合适的,噢,姓洪的一得了势,就进去瞎搅活,什么人呐这是!”

玉富煌道:“姓洪的不是好东西!苏泓文也是个混账,什嘛东西!”

张氏仰头抹泪道:“都怨咱俩,都怨咱俩!闺女一天天这样下去,我怕她真出什么岔子,你说现在可怎么办?”

玉富煌道:“能怎么办?!”

张氏道:“我想了想,闺女今年都三十一了,咱们就顺着她吧,她喜欢谁就跟谁吧,姓洪的小子现在也算过得去,我觉得,应该成全他们俩。”

玉富煌急得摊手,道:“怎么成全,他连我门都不登,鬼影子都不见,你叫我怎么成全?”

张氏道:“那也不能干等着啊,他不来,咱们请他来还不行?”

玉富煌道:“上赶着请他?要请你请。”

张氏道:“我一个女人,做得了什么主啊。”

玉富煌道:“当年咱们一口回绝人家,现在又要请他回来,别说我丢不起那个人,你想想,这么一弄,让他心里就把咱闺女看扁了,这把闺女当成什么了?卖货啊?前一会儿不给,后一会儿又给的。”

张氏又气又急道:“都现在了还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你不看闺女死活?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你那张老脸那么重要!”她背转身,坐到床边抽泣。

玉富煌愣了好大一阵儿,终于从空洞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黯然道:“这张老脸,的确不值钱。”,他从病榻上爬起来,铺纸、捉笔,给向峰写信。

12

向峰背着手在旅部踱步,他的手上捏着一封刚来的信,信是玉富煌写的,那几笔字功夫深厚,力透纸背,看着赏心悦目,比书法更赏心悦目的,是内容!大致意思是说,他早年考虑不周,拆散了一段美好姻缘,如今考虑再三,愿意玉成向峰和怀莺两人的事。玉老爷子表面上是撮合,实际上,在向峰看来,这就是低声下气!这就是屈尊求和!

向峰诡秘地一笑,他心想,怎么?这就绷不住了?你们玉家不是高高在上吗?你玉富煌当年那点居高临下的威风,说没就没了?它都到哪儿去了?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你来求我了?

向峰正在充分享受这份“完胜”的喜悦,一名年轻的军官打报告进来了,模样谦恭地呈上一份文电,向峰接过文电,没有立刻看,他心情大好,忍不住要分享这份快乐,只不过,长官分享的方式,不是直言快乐,而是十分隐晦地“提点提点”部下,他坐下,道:“小赵,感觉最近有提高吗?”

小赵腼腆道:“我觉着有。”

向峰笑了,道:“有就好!知不知道,年轻,就代表力量,这是一辈子最有力量的时候,吴敬梓说……”,向峰问:“知道吴敬梓吗?”,小赵摇头。

向峰摆摆手道:“他是谁不重要,不过这个吴敬梓,他写过一句话很有意思,他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窟,意思是,不要看不起穷苦小子,年轻人只要努力,总有飞黄腾达的时候,不可能一辈子穿漏洞的裤子,你这个年纪的人,不要怕苦,不要怕累,只要你愿意干,拼命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儿!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小赵立正表态,道:“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您栽培!”

向峰点头道:“去吧!”小赵敬礼退出。

对谁说这番话,并不重要,关键是,向峰拐了个弯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心情就更好了,十年的卧薪尝胆,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痛快吗?他得到了,痛快极了!

向峰细致地品着一支烟,脑子里浮现出了怀莺的面容,她的模样从未改变过,不论是二十岁、三十岁,或者五十岁,她在向峰的脑袋里,永远都会是一个样子,他的幻想也很简单,只是本能地把她抱在怀中,呵护她,疼爱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能感觉到“天长地久”的意义。

向峰逐渐收敛了嘴角的笑意,一片烟灰飘飘荡荡,落在了向峰的军装上,本来只要轻轻吹一口,烟灰就会飞走,可他却用力挥打了一下,好像不是在除烟灰,而是在赶走一个令人生厌的苍蝇、臭虫,的确,他正在挥走自己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一个快要左右他决心的念头,他在努力摒弃一些“有害”的想法,随着这一挥,他得以从臆想中逃脱出来,冷峻地审视着手中的信,多年来,他养成了克制的习惯,情感对他而言,是“有害”的,他在努力排斥,什么忧虑、彷徨、喜怒、自怜自伤,什么同情、怜悯、爱恨、恻隐之心,这些东西,只会带来干扰。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儿女情长,最有害处。

向峰觉得自己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之后,开始提笔写信,他已经能够理智地思考了,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胜利,他觉得还不够,一封信就想打发自己这十年的艰辛、孤独、无人问津?一封信就想抹掉当年的轻视、冷漠、拒之门外?哼哼,未免太简单了点!他不会给玉家这个机会的,不会!凭什么?当年凭什么瞧不起人?凭什么觉得穷人就不配?

怀莺对向峰讲起过自己兄嫂的故事,正因如此,他现在也瞧不起怀莺,她为什么做不到她嫂子那样至死不渝?她当初为什么不能抛下一切跟他出走?她为什么要做一个舍弃他的选择?她为什么视感情为草芥?她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连带着,向峰也开始瞧不起自己付出过的情感,从头到尾,玉家对他的目光,无一不是充斥着阶级的蔑视!没有例外!怀莺也是这样的!因为自己是寒门,所以,就连爱情都是廉价的,打了最低折扣的!他奋笔疾书,目光炯炯,只有报复!只有报复才是最公平的!回击高高在上者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摔倒地上去,他要把报复进行到底!

“尊敬的玉老爷、太太:您的厚爱、信任,让我感到不胜荣幸,谢谢。我想我和怀莺之间无疑是相互爱慕的,始终如一,但是,这与婚姻应该另当别论,选择感情时,任何人都不需要屈尊下贵,婚姻就不同了,您和现实都教会了我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您,我不会娶怀莺,如果真的有解释的必要,我想,我是可以解释的,在年轻时,我十分珍惜感情,并且为了感情可以付出一切,那时候,我得到的回应,并不是好的,只有一种打击,那种失望、绝望,您可以想象吗?您可以继续去想,以光明、正当、敬仰、爱慕的方式,换来的仅仅是您或世人所认为的攀高谒贵,而以今天这样的一种——一种您二老看起来一定是卑鄙的、下作的、无耻的方式,我却轻易得到了我以前所希望拥有的,那么,您老认为,这样的婚姻,它究竟有多少价值呢?以往,您所不屑一顾的,现在,在我眼中,同样一文不值……”

玉富煌握着来信,手在颤抖,他的面部开始呈现出剧烈的病变,那是一张苍白的、变形的、扭曲的脸,张氏啜泣着宽抚他的后背,忽然,玉富煌放下信,咳出一大口血,张氏大惊,她连忙唤下人进来,又吩咐人去叫大夫,自己捂着嘴大哭。

这时候,怀莺突然进来了,她身子还不见好,走两步路弱柳扶风,摇摇欲坠似的,可她眼睛里闪着光,问道:“我听说向峰来信了?给我的吗?”,她直奔那封摆在桌上的信笺,好像屋里的人都不存在一样,玉富煌和张氏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怀莺读着信,不知看到了哪里,似乎是读不懂,她在一句上逗留了很久,目光不断从句首移到句尾,然后再移回句首,如此反复十几遍,好像才打通了读向下文的通道,这个过程里,她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直至最后,完全熄灭。怀莺平静地走出门,她忽然感到很清醒,自从向峰再次出现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如此清醒、轻松的感觉了,甚至于,她刚走出门,就马上意识到屋里还有病重的父亲和伤心的母亲,于是她折返回来,问候了他们。

怀莺的异常举动,让玉富煌和张氏觉得不安,他们小心地回应着怀莺,怀莺点点头,平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到了傍晚,张氏安顿好了玉富煌,就来到怀莺的房里,她放心不下,过来陪着女儿,怀莺躺在床上,脸苍白无色,但却无比平静,道:“妈,我没事儿,你就放心吧,我都能看得开。”,张氏仍是忧心忡忡。

怀莺道:“妈,你快回去吧,早点休息,我也想好好休息会儿了。”,张氏闻言,只好缓缓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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