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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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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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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家国》连载

第二十二章

3

子弹从汉民左胸腹打入,蹭断两根肋骨,距离心脏不到两公分,做手术的医生,是从北平来的,全华北最好的外科医生,汉生留在医院陪护汉民。

汉民醒来,已是三天后。阎冯二人亲自前来探望,汉民还不能说话,阎冯问了伤势,叮嘱医生和汉生几句,才离开。

阎冯二人再次前来探视,是又过十几日之后,汉民身子仍有些虚弱,不过却能讲话了,道:“司令,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这几天觉得好多了。”

冯道:“好小子!真是神奇了,你怎么能发现那刺客的?”

汉民道:“不知道,就是冥冥之中觉得有枪口指着咱们,我浑身别扭,不过,那个刺客打中我的时候,我身上一下舒服多了,估计以后再见了枪口,也不怕了。”中枪之后,他由此作了如下总结:无限地逼近恐惧,也是一种消除恐惧的好办法,而且,这办法最快、最直接、最有效。

阎冯相顾而笑,阎道:“小伙子,你救我们一命,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真到云开见月明了,该相认的时刻,汉民反而慌了神,因为,他们是那么威严,一种手握苍生命运的不可轻渎的威严,在这两位具有真正的威严的大首领面前,他始终不敢去亲近,亲近仿佛成为了一种不敬。

汉民支支吾吾道:“我……我是……”

汉生就毫无顾忌,他相当自豪道:“司令们,他叫玉汉民!”

冯默念了两遍,皱眉道:“玉汉民?”

汉生大咧咧道:“没错儿!我是他哥,玉汉生。”

冯一愣,好像被雷击中了一样,脑子里拼命搜索着残存、泛黄的记忆,终于,他想起了那个与他彻夜长谈的振青,那个满腔赤诚的、胸怀热血的振青,他拼凑起振青模糊的光影肖像,跟眼前这两个少年一对比,他大声叫道:“汉生汉民?振青儿子?”

汉生跪地上,道:“冯大爷,我和汉民给你磕个头,他的头我替他磕了。”

 “噔!噔!”他磕了两个实实在在的头。

冯道:“快起来起来起来!”他一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地上快步转了两圈,一把拉住阎的袖子,道:“百川!我说那天怎么突然想起振青了呢!你看,你快看,这是振青的儿子!”说完他猛摇两下阎的肩膀。

阎感觉自己都快被冯摇散架了,笑道:“行行行,知道了,你见着干儿子,高兴嘛!”他对汉生汉民道:“你们两个,等伤养好之后,就留在冯司令这里!”

汉生激动道:“真的?这……那高师长那里怎么办?”

阎道:“怕什么!让你们冯司令去说!”

冯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百川也!”

阎笑道:“焕章兄,我恭喜你啊,找着干儿子了!还救了咱俩的两条老命,有件事我跟你商量商量……”

冯道:“百川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放的是什么屁,你打汉生汉民主意,趁早凉快去!”他转头对汉生肩膀拍拍打打,又对汉民问这问那,高兴。

阎还没张嘴呢,就被一句话搥出老远,他不高兴了,既然如此,冯玉祥你也别想高兴,他一把拽住冯,不耐烦道:“走走走,你还没完了,前线还有一堆急事要处理呢……”两人推搡着离开了。

又过了十几天,阎冯二人又一次来探望汉民,这一次,阎冯二人神情越发严肃,不苟言笑,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郁之气,寥寥说了几句话,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匆匆离开了。

直到汉民完全恢复,已是十月秋凉,这一日,汉生走上街头,整个郑州城内,人人都匆匆忙忙,拉着大车小车,背着大包小包,逃荒的逃荒,避难的避难,神色慌张,就连军中各营也都人头攒动、心神不宁,听身旁士兵窃窃私语道:“蒋介石已经打进开封了,马上就要打到郑州来了!”

汉生汉民回到阎冯那座偏僻的院子,见来来往往全都是通讯兵,阎冯二人的命令雪花一样,铺天盖地地散发出去,好几个钟头过去了,阎锡山像霜打的茄子,颓丧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有冯玉祥身边,还不停的有通讯兵来来去去,抄送他口述的命令,直到天色渐暗,冯玉祥也颓丧地坐在了椅子上,阎冯二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张口,就那样沉默地坐到了深夜,汉生汉民一直守到他们回各房休息后,才离开。

第二天一早,汉生汉民就又见到阎冯二人大吵起来。

冯道:“……为何不可!咱们缩短平汉、陇海战线,集中优势兵力,布防于郑州城外,破釜沉舟,以你我当前实力,完全可以与老蒋决一死战,以此挽回颓势!”

阎锡山急道:“不成!咱们多少保存一些力量,以图再起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你非要打得山穷水尽不可么!”

冯怒道:“十几年了!老子最瞧不惯你这颠三倒四、畏畏缩缩的样儿!当初老蒋要打你时,是谁哭哭啼啼地说‘同生死、共患难,反蒋到底’的?歃血为盟时,你挤的是狐狸血?”

阎摇头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是一头犟驴!宁愿撞死也不回头!当务之急是撤到黄河以北,死犟着有什么用!”

冯道:“我已调石友三来郑州增援,老蒋劳师远征,我们以逸待劳,防守大大有利!”

阎摊手,急道:“今天一早,张学良通电拥护蒋介石,他东北军已经易帜,带着大军入关了,转眼就会占领平津晋察冀,石友三已经投靠了张学良,我没敢告诉你罢了!”

冯一怔,在地上快步转了几圈,抬头急道:“那你还废话什么,赶快将你鲁西豫北的队伍调过来啊!”

阎背起手,将脸转向一旁,漠然道:“部队没了,我调走了。”

冯惊道:“何时!”

阎道:“昨晚你睡着的时候!”

冯两眼冒火,拿起水杯,“啪!”摔得一地稀碎,呼呼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阎道:“哼!我就知道你会倾其所有,这才调走部队的!不是我说你,老东西,你凡事总要留点余地吧!”

这时,门外进来一传令兵,道:“总司令,各部行装已经齐备,随时准备出发!”

冯惊愕地瞧着阎,道:“你……”

阎向传令兵道:“通知各部,即刻开拔,北渡黄河。”传令兵领命退下。冯摇头苦笑道:“罢了,你走吧!我一个人打老蒋就是了。”

阎转身对汉生汉民道:“你俩,想不想你们司令死?”

汉生汉民愕然,道:“不想!”

阎道:“好,不想你们司令死,就在这里陪好你们司令,我回来之前,不准他跨出院门一步,你们要想让他死,就尽管让他走来走去!”

汉生迟疑一下,立马道:“是!不出院门一步!”

阎大踏步出了院门,冯喃喃自语道:“兵败如山倒啊……老蒋独裁……革命大事……功亏一篑……阎锡山你这老东西,老子多少年的心血……国民革命,叫你毁了……”

约摸过了一个钟头,汉生正心中疑惑:“阎司令不会是跑了吧?”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辆汽车驶过院门,阎又跨着大步回来了,命令道:“带上你司令,跟我走!”

冯倔道:“要走你走!我不走!”汉生汉民哪儿敢对他有一星半点的不恭,只好向阎投去询问的目光。

阎无奈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清醒点儿吧!我已经代你给你的部队下了命令,他们已经往潼关撤了,别磨蹭了,快走吧!”说罢,使个眼色,汉生汉民扶起闭眼长叹的冯玉祥,几人出院各自上车,绝尘而去。

冯再次登上山头,望见浩浩荡荡向西进发的部队,不禁慨叹:“四个月前,从潼关挥师东进,欲还民国一个清明廉洁的政治……没想到,期望过高,忽略实际,乌合之众,终难成大器,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冯渐渐冷静下来,又长叹一声后,他短鞭轻扬,策马奔至山下,汇入大军之中,往西而去。

大军行进不到一日,先头部队传来急报:“陕军杨虎城攻下了龙门,西撤道路被截断。”

冯面无表情地望着传令兵,道:“后队变前队,返抵郑州!”各部又掉头,乌央乌央地返回了郑州。冯通令西北军各部,吃过晚饭后,连夜北渡黄河,在黄河以北的新乡扎营。

汉生汉民已成了冯的贴身警卫,一刻不离地守在冯身旁。

冯望着浩瀚的星空,在新营地里来回踱步,忽然停下来,道:“汉生,我常想到一句诗,我说给你听听‘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你听过吗?”

汉生挠头笑了,道:“司令,我念过几天书,不过,我没好好念,汉民一定听过!”他向汉民抛个眼色。

汉民道:“司令,我听过,最后一句是说,如果一切重新再来一遍,结果还不一定。”

冯长叹道:“是啊……可是,革命事业,究竟该不该重头来过呢……”

汉民不敢插嘴,只听冯仰天一笑,道:“哈哈哈……重头来过……这短短几月间,中原战场上陈兵百万,鲁豫察冀多少青壮年马革裹尸,死伤者三十余万人,骸骨遍地,这些都是家中的顶梁柱,就是战火没有波及的地方,也是加捐加征,战祸成灾,几百万人逃亡在外,民不聊生……我倾尽全力一战,为的是还百姓一个清明民主的政治,让人民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国力巨损,元气大伤,反而让百姓深受大祸……卷土重来未可知,哈哈……各军的结局当然未可知,可是,如果再兴兵戈,百姓的结局一定是可知的了……哎……不说这些了,睡觉!”

第二天,冯正站在地图前悠然出神,营门外驶来一辆汽车,定睛一看,是阎锡山去而复返。

阎提着一份电报,匆匆跑来,道:“焕章兄!焕章兄呐!你看这是什么!”

冯瞪着阎,从阎手中抽过电报,看罢,狠狠一拍桌子,道:“少来这套!你卖弄人情,我不要!”

阎道:“焕章兄,你听也罢,不听也罢,老蒋迫我以武力,助他铲除异己,咱们许多年感情,我又怎能背信弃义,丢下你不管!”

冯道:“放屁!老奸巨猾的东西!背约也是你,假仁假义也是你!我国民军在前线拼命的时候,你他妈怎么就想不到不能丢下我不管呢!”汉生汉民不约而同对视一眼,他们又听到了这个词“假仁假义”。

阎道:“你又提这些破事儿!我回来,是不愿看你掉下悬崖去,现在弹尽粮绝,快通电停战吧,再不停战,可就什么都晚了!”

冯骂道:“老东西!一天不见,你他妈就从盟友变成了说客!除了老蒋在电报里允诺的那些,老蒋给的其他好处也不少吧?嗯?!”

阎道:“天地良心!老蒋这是要离间咱兄弟俩,他答应给我的,全在电报里了,只要我倒戈一击,跟你西北军决裂,晋察绥的地盘都划给我不算,还不计前嫌,仍让我做陆海空副司令,算一算,我反而还得了好处!可我接了电报,想到的不是什么倒戈一击,这些地盘和乌纱算什么,老子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呀,救你呀!你好心当成驴肝肺!跟我呛呛啥!”

冯道:“老子不稀罕,关键时刻顶不上,你现在来充什么好人!来啊!来吧!倒戈一击吧!去当你的晋察绥主席吧!去当你的副总司令吧!”

阎又从身上掏出一份电报,递给冯,道:“咱们就别做困兽之斗了,这是刚刚才收到的电报,老蒋向全国发布赦免通告,你西北军里参加大战的将领全都在名单之列!而且,我告诉你,他早就多方利诱,四处活动,这意思还不明显吗?这是要彻底肢解你西北军呐!我跟你打赌,用不了多少时候,你那些部下,就会一个个倒戈来打你了!”

冯脸色阴沉,怔怔地盯着电报,说不出话来。

门外接连进来四五个通讯兵,各个手持报文预备呈递冯玉祥,阎见到,一把拿来,一个个看完,才递给冯玉祥,道:“你自己看吧。”

不出阎所料,电报中内容,乃是西北军宿将刘春荣、庞炳勋、梁冠英、焦文典等人投蒋的通告,霎时间,四面楚歌。冯看完,低头默不作声。

阎道:“焕章兄,生逢乱世,是咱们的灾难,也是咱们大展拳脚的机会,为了革命,咱们斗志满满,抛洒一腔热血,但说句实话,你我这些人,也不是没有一点私心,咱们也曾不择手段夺权夺利,早年间,你靠不断倒戈壮大自己,如今,你众叛亲离,你的部将也接连倒戈,玩儿了一辈子鹰,最后让鹰啄了眼,是环环相报吧?你得认栽!老蒋善玩权术,一会儿拉拢这个,一会儿策反了那个,你我在他鼓掌之中,咱们已不是他对手了,现在时局艰难,北有张学良,南有蒋介石,南北夹击,你我进退无路,该低头时要低得下头啊!”

冯绝望道:“要打老蒋是你,说不打也是你,好听的全让你一个人说了……说老蒋厉害,你这老东西也不差呀,一场大战下来,西北军打的支离破碎,你晋军最多也就是皮肉之伤吧,伤筋动骨都不算。”

阎语重心长道:“焕章兄,咱哥俩,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能比你好到哪里去呢?”

冯摆手道:“罢了罢了……”

阎又语重心长道:“你当老蒋会那么轻易放过我的?咱哥俩,不管是谁,都是老蒋的心头大患,他必除之后快,我早已打定主意,咱俩与老蒋停战后,你罢兵释权,我同你一样,也罢兵释权!过太平日子,他要我反你,我阎锡山以全家性命起誓,绝不卖友求荣!”

说罢,阎冯二人两手紧紧相握。

一个钟头后,阎冯通电张学良,表示愿意停战,听候解决。

又过十日,阎冯将各自心腹宿将叫来。

冯道:“民国以还,自袁世凯故去,军阀相争,国家统一遥遥无期,阎百川与我,还有蒋介石、张学良、李宗仁等,竞相混战,兵戈不休,不愿屈于他人之野心之下,时不予我,今日大势去矣,东北易帜,蒋得受统一大业之天命,我再兴疲敝之兵,终是徒劳,民不聊生,终非我所愿,蒋介石虽一心独裁,但能令满目疮痍的民国归于一统,未尝不是件好事,如今兵戈止息,万千生灵得以存续,百姓始有所望,我自当顺遂时命,罢兵下野,你等,从今起,皆奉南京国民政府号令!”

阎冯撤销自立的海陆空军总司令部,两人联袂下野释权,阎将晋军交给部将徐永昌,冯将国民军交给部将鹿钟麟,至此,大战彻底止息,各部皆候蒋介石调遣,遵令撤防,蒋介石在形式上统一了民国。

4

临别之际,阎冯回前线看了最后一眼,四目远眺,只见赤地千里,饿殍遍地。冯眼角挂着泪,大手一挥,几人登车向西北而去,时已立冬不久,寒风一过而息,天上的小雪飘飘悠悠地下起来。

警卫营刚护送阎冯回到山西汾阳,通讯兵气喘吁吁跑进来,呈上一份急电,阎冯二人拆开一看,眉头紧皱,急电内容,是蒋介石请阎冯二人到南京商谈党政军大事。

阎道:“哎哟,完了完了,老蒋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冯道:“早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咱们交了权,他还不放过咱俩,他的部队已经进驻豫北……难道……他是想调虎离山,然后趁机渗透到你山西地盘来啊!”

阎道:“你说的没错!可老蒋不仅仅是调虎离山,还摆了鸿门宴,咱俩要是不去,显然是说咱们还有异心……去了……恐怕要成为他挟制晋军和西北军的人质啊……”

冯道:“贼心不改!”

阎沉思道:“为今之计,还是要以静制动啊。”

冯道:“如何以静制动?”

阎道:“咱俩托病不去,休养个把月,再做打算。”

冯皱眉疑惑道:“你这主意行不行啊?上次石友三倒戈,你就一口一个以静制动,结果越静越被动,这一次又要以静制动了?”

阎无奈道:“情况不同嘛。”

冯叹道:“好吧,那就照你说的办!”

阎冯只带了十几个亲兵,在汾阳县城北的峪道河村安顿下来。

转眼冬至了,在汾阳静养的一个月里,冯玉祥每日埋头读书,其他事一概不理,阎锡山则每日看报,然后执笔著书,剩余时间,就去找冯东拉拉,西扯扯,冯嫌阎烦,不爱理他,嚷嚷几句,便把阎关到门外,自己又读起书来。

汉民自郑州中弹负伤之后,得空看了不少书,可晨练却落下了,这会儿,阎冯隐居,各自读读写写,没什么差遣,汉生就和汉民围着院子一圈又一圈地跑,要不就是舞刀弄枪的,一个月下来,体能也渐渐恢复常态。

其余的警勤人员,平时做些杂活儿,他们大概知道,汉生汉民看似与他们同为警卫,但并不是一路人,身份地位是比较特殊的,因此,警卫队长没敢使唤汉生汉民,粗活儿累活儿也落不到汉生汉民头上。

阎冯二人见到汉生功夫不错,也不由得拍手大加称赞。

冯语重心长道:“汉生啊,你年纪轻,又有一身好本事,你再多读些书,将来才能有大作为啊,就像你爸一样。”

汉生道:“司令,我算过命,上辈子我得罪了文曲星,这辈子读不了书的。”

冯骂道:“胡扯,这是谁给算的?”

汉生咧嘴一笑,道:“我自己算的。”

冯摇头叹气,道:“跟着我这败军之将,一天一天藏在这儿,你俩怎么可能有出息,这样吧,你俩明天就走,回你高师长那去……”

汉生斩钉截铁道:“司令,反正我是不走,我跟着你长见识,你要赶,就赶汉民走吧。”

汉民瞪汉生一眼,道:“司令,我也不走。”

冯只得摇头叹气。

这一天,汉生汉民在院里练格斗,两人正研究怎么拆招呢,忽见门口,两个陌生的面孔探头探脑,汉生问道:“你们干嘛?”

那两人一男一女,倒像夫妇似的,作了农民打扮,男的笑道:“小哥,我们问问这里租不租田呐?”是南方口音。

汉生走上前一看,见两人细皮嫩肉,丝毫不像是地里干农活儿的人,他警觉起来,答道:“我们是孤户,没地给你租。”

那二人顺着汉生的方向,往院子角落一看,忽然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道:“好吧好吧,我们去别处问问。”

中饭时,谈及此事,汉生特意将那两人的眼神描绘了一番,阎总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冯道:“这些年来,你把山西经营得很好,外乡人来晋地谋生,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阎一听,沉思道:“嗯,也对……”

吃完饭,冯出门上厕所,回头目光扫过墙角,猛一惊,连忙回屋问道:“老东西!墙角那双破靴子,不会是你的吧?”

阎不满道:“嗯,我的,放外面晾晾,靴子好好的,招你了惹你了?”

冯道:“放屁!你是来隐居还是来打仗的?哪个农民会有将军靴?”

阎猛一拍脑门,急道:“哎哟!百密一疏!百密一疏!这事儿我完全没在意!”

冯道:“那两个人一定不对劲……咱们快走!”

阎道:“对,快走!快走!”

阎冯二人带着警卫仓皇潜离,约离开三四里时,背后“轰隆”一声闷响,院子上空冒出了一阵的青烟,众人都抹了一把汗,冯咬牙切齿道:“蒋介石赶尽杀绝!欺人太甚!”

阎道:“算啦,算啦,你我已成老蒋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请不来咱俩,只好暗杀,要不他怎么睡得着呢,换成咱俩也是一样的。”

冯怒道:“蒋介石心胸太窄!咱们虽然兵败,可旧部宿将仍在,许多也未必是诚心归附他,要想再起兵反蒋,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不让咱们好过,咱也不让他好过!大不了玉石俱焚罢了!”

阎道:“总之,眼前是无计可施了,连年征战,不论是各军还是百姓,都厌倦了战争,此时再起兵,岂不是倒行逆施?失尽天下人心了吗?”

冯叹气道:“百川兄,你所言极是,我刚才一时激愤,说错了话,我也不愿再起兵了,倒不是为了蒋介石,我是不忍看百姓再遭大难,说心里话,看着万千流离失所的百姓,我心中也是隐隐作痛。”

阎道:“是啊,最遭罪的,还是百姓啊,无论如何,都不能起兵了,那要遭天下人的唾骂,如今,咱们惹不起,躲还躲不起吗?”

冯道:“老蒋一家独大,用不了多久,他的耳目就会渗透到全国,要找咱俩还不是易如反掌?咱们又如何躲得起?”

阎道:“老蒋的手腕,确实是又狠又辣,咱们一味躲避,每天提心吊胆,终归不是办法,这样吧,咱们先别声张,悄悄去太原,然后再从长计议。”

几人连夜赶到太原,在东郊一个偏僻宅院住下,这宅院虽陈旧,可设施用品等,都一应俱全,是阎锡山早年旧居之地。各警卫轮值警戒,安顿好一切,众人睡下。

次日,天蒙蒙亮,忽响起一阵敲门声,轻轻慢慢,不急不缓,众人早都成了惊弓之鸟,这一听到声音,都跳下地,出门凝神盯着。

阎示意众人不可发声,众警卫屏息敛气,端枪瞄准了院门。可门外那人似乎颇有耐心,依旧不急不缓地敲门,并且,一声不吭。

阎冯相视一眼,心中均想:“这么从容,谁啊?他敲个不停,是料到我们一定在院里!此地偏僻,荒无人烟,不破门而入,说明不是敌,但也不通名报姓,说明不是友,既非敌,也非友,究竟是何方神圣?”

又过了几分钟,那连绵不断的、从容不迫的、悠闲淡定的敲门声,仍是一阵阵地传来,众人面面相觑,静候阎锡山的指令。

阎有点腻了,眉头一拧,大声道:“是谁呀!”

门外那人声线悠长、声音洪亮,道:“百川兄,起得这么晚,还没吃早饭吧?在下是来给百川兄送早饭的。”汉生汉民同时一惊。

阎锡山怔了一下,对警卫低声道:“都把枪收起来了。”转头对冯玉祥道:“焕章兄,这回,让你好好瞧个狠角色!”冯玉祥也大感好奇,心想:“那倒是,凭这手从容自若的敲门功夫,的确称得上是厉害人物。”

阎快步去开门,只见,门前站着一位长袍到地、身材微福、眼神柔和而坚定的男人,那人脱了帽子,稍一欠身,然后面带微笑瞧着阎锡山。

阎锡山哈哈笑道:“长崎啊长崎,日本一别,已是二十几年,我可想死你啦!”那人正是长崎苍介。

长崎笑道:“百川兄,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沉得住气!”

阎锡山微笑回敬道:“长崎,你也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执着!”说罢,迎进长崎,向众人介绍:“这是我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最亲密的同学,长崎苍介先生。”长崎微微一笑,向众人鞠躬致意。

众人皆是一惊,眼前人物,穿着地道的中华服饰,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倘非阎锡山介绍,谁能识得出这是个日本人?

他人之震惊,止于外表与言谈,汉民的震惊,是惊在竟以这种方式和长崎相见,就像背井离乡的游子,正思念家乡,家乡就突然从天而降了,他仿佛变成了一条流淌的小溪,遇到了脉脉融情的江流,再次体会到那种绵绵不绝的亲近之感,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

长崎微笑着环视众人,与汉生汉民目光相接的瞬间,笑容忽然僵硬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是不敢相信。

汉民眼睛也瞪大了,道:“舅舅?”

长崎大叫道:“汉民?!汉生?!你们怎么在这里?”

众人皆惊,包括冯玉祥和阎锡山。

汉民道:“舅舅,我和汉生现在是冯司令的警卫员。”

长崎上前摸了摸汉民的头,又摸汉生的头,汉生半推半就没有闪开,但眉头一蹙,显然是不大喜欢。长崎报以理解的微笑,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转身去看冯玉祥,道:“这位威风堂堂的将军,就是冯玉祥冯司令了,我仰慕您很久了,今天终于有幸一见尊颜!”

冯玉祥面无表情,道:“不敢当,你就是美穗的哥哥?”

长崎淡淡点头,道:“是的,正是在下。”众人寒暄几句后,他大大方方地望着冯玉祥,又道:“冯司令,百川兄,你们的事,在下都知道了,委实令人惋惜!”

阎笑道:“长崎,你对中国,还是那么感兴趣,你对中国的事儿,还是那么一清二楚。”

长崎轻松地回避道:“百川兄,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我一直以来都是十分向往的,上学时候,咱俩最要好,我在你身上学到了很多很多,你也教给我很多中国的知识,真是让我受益终身。”

阎笑道:“你不会因为我是中国人,才跟我成为最好的朋友的吧?啊?哈哈哈……”

长崎笑道:“怎么会!百川兄志向远大,品行高洁,那是我很仰慕的。”

冯玉祥听到“品行高洁”这四个字眼,不屑地“哼”了一声,阎锡山懒得理他,继续和长崎谈笑。

长崎递过手中笼屉,道:“我说了,我是来给你们带早饭的,你看,百花烧麦,孟封饼,小米粥,都是百川兄喜欢吃的,可惜已经凉了,你们不妨再热热。”

阎道:“二十几年了,你居然还记得?”

长崎道:“上学时,你天天在我耳旁念叨家乡饭菜的美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自从来了中国,真如你所说,中国菜把我惯坏了,我都不想走啦!”

听长崎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阎接过笼屉,要警卫拿下去热了,抬手请长崎进了正屋,随后三人关上门,在屋中不知谈些什么。汉生汉民很规矩本分,没有跟进去,可汉民很想念长崎,所以一直守在门外石阶上,坐着出神,汉生伸个懒腰,又回屋继续睡了,这个年纪的人,觉常常不够睡,余下的警卫扫院、打水、热饭,各忙各的。

三人聊了约摸一刻钟,出来吃过早饭后,又关门继续谈,一直谈到中午,三人才从屋中走出,阎集合起众警卫,道:“我二人即将远行,不便带人,你们若是愿意回乡,我发给你们一笔回乡费用,你们如果还想留在军中,那么,我写封信,推荐你们到太原城徐永昌将军那里报到,怎么样?”,事实上,这几个亲兵近卫跟随阎锡山多年,全都是忠心耿耿的心腹,因而,他专门写了一封推荐信,要徐世昌给这几人安排些较宽裕的差事,以慰其多年来的辛劳,此刻,那封推荐信,就在阎锡山手中捏着,他有此一问,一半是他真的尊重士兵,另一半,他是要让长崎看看中国将领的胸怀和修养,谁知,众警卫听罢,笑颜逐开,警卫队长道:“司令,我想回家去。”,众警卫都此起彼伏道:“司令,我也想回家。”阎冯二人同时一怔,阎冯似乎从没意识到过,这条所谓的前途光明之路,居然还不及上家乡的黄土热炕,哎,乱世杀来杀去,当兵一久,不管前途如何光明,终究还是让人那么厌,那么倦。

众警卫领了一笔不菲的薪俸,高高兴兴走了。

冯道:“汉生汉民,你俩呢?回到你高师长那里?还是……也想回家?”

汉生道:“司令,我跟你走。”

长崎突然插口道:“百川兄,冯司令,在郑州救过你们的那个警卫,该不会就是汉生汉民吧?”

冯心里一紧,但面不改色,道:“没错,是汉民,长崎先生怎么知道的呢?”冯细思极恐,在中国,就连自己的近卫部队,也有长崎的耳目,这太可怕了。

第一次见长崎露出严肃,他道:“那这么说,中枪的,就是汉民?”

阎点头赞叹道:“没错,汉民可是个少年英雄。”阎也已经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长崎了,他琢磨,长崎有这么一问,意图可不仅仅是关心外甥,还有故意彰显自己情报实力给阎冯看的成分,他大摆迷魂阵,是有意试探自己和冯玉祥啊!

冯忽然冷峻起来,道:“汉生汉民,跟着我们,多有不便,你俩立刻回高树勋那里报到!”

汉生汉民都急了,汉生恳求道:“司令,带上我吧,我肯定不累赘。”汉民也连忙点头。

长崎道:“是啊,冯司令,在这里见汉生汉民,完全在我意料之外,这简直是天降的团聚,在下斗胆替汉生汉民向冯司令讨个面子,就带上他们吧,这一路,我应该应付得了,再说,关键时刻,还能多个照应,你说呢?”汉生本来很想让冯答应带他,可一旦长崎出面,汉生马上就皱起了眉头,他偏不!

就算冯玉祥已经下野,这也是冯内部军务,走与留都轮不到长崎说话,连阎锡山都无权过问的事,更别提长崎了。在长崎展露情报网的时候,冯就对这个日本人充满了敌意,现在,长崎还要插手干预他的军务,这是要打压中国将领吗?欺人太甚!冯心头的怒火蹭蹭窜上脑门,他刚准备发火,只听,汉生大声道:“军令如山!司令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汉民!走!找高师长!”一字一句,真是掷地有声!在场不光是冯玉祥大感快慰,就连阎锡山都顿时觉得脸上有光,心里大赞:“识大体!有尊严!长威风!”唯独长崎,有些难为情了,那股带着优越感的气焰,被兜头浇灭,只好尴尬地笑了两声。

汉生拽住呆愣的汉民,转身便走,他给冯挣足了颜面,冯也绝不能失了气度,俗话说:“互相拆台,一起垮台,互相搭台,好戏连台。”嘛!冯大声叫住汉生,道:“汉生,既然长崎先生替你说情,就给他个面子!你得好好感谢你舅舅长崎先生呐!”

冯玉祥说话永远是这样,直冲冲的,平时不会拐弯儿,非拐弯儿不可的时候,拐的弯儿都是直弯儿,阎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嗨呀,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咱们走一路,身边哪能一个人都没有呢?汉生汉民有功夫,那是不可多得的帮手,再说了,人家刚和舅舅见面,拆开了多不合适啊,是不是啊,他舅舅。”他朝长崎挤挤眼睛,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长崎到门外,叫进一名随从,拿了些乔装易容的小玩意儿,又拿出几件上等面料的长袍,身型尺寸无不符合,量身定制一般,两人穿起衣裳,顿时,旧貌换新颜,从“农人”变作了上流社会的“士绅”,长崎给冯玉祥贴上一把大胡子,又为阎锡山画了粗浓的眉毛和腮胡,两人不仅是变成了“士绅”,还是苏俄风格和北欧风格的“士绅”。

阎锡山笑道:“长崎,你这是有备而来啊。”

冯玉祥也不忘揶揄长崎,道:“长崎,用心良苦,难为你了。”

长崎笑道:“冯司令说笑了,朋友之间,相互关照不是应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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