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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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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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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家国》连载

第一十九章

29

又转眼,一年多过去了,时间来到民国十九年,也就是西历1930年,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江守一带着汉生汉民来到高树勋面前,高树勋猛一怔,要不是江守一提前报告过,他估计很难看出,眼前这两个有棱有角的少年,与一年多以前那两个稚嫩少年,竟是相同的两个人!

经历一年多的昼夜苦练,绝不是简简单单锻造了身体素质,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与神采气质都发生了极大变化,无怪高树勋难以辨认。

关于“变化”,汉民曾有过深入的研究和思索,他在自己的随笔随记中如此写道:人的质的变化,盖由思想和行为,一点一滴积累而成,历来,有些真正精通于卜理算命、占卦看相的人,须臾间便能断定一人的平生流年,所凭何据?细想,这其中的原理,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高深莫测,简单说,就是观人骨貌之相,人常言“相由心生”,一个人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在十日八日间,与常人并无明显的差别,可若是经年累月地思之行之,必将大有不同,好比久历沙场的军人,即使脱下军装,看一眼便能感受到那股源自于战争的杀伐戾气,又好比饱读诗书的学士,即使携枪带甲,也盖不住那股从书卷中长久浸淫而出的书生气息,又有如放浪形骸的浪子、救死扶伤的医生、闺怨寂寞的思妇、打家劫舍的窜匪、溜门撬锁的盗贼等等,真正精通卜理算命、占卦看相的人,他们的绝艺其实是识人,所循原理,便是相面观骨,而后由果寻因,上断十几年生涯,下推几十年运势,凡其所言,几乎必中,为何?因为占卜者深谙此道: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一旦形成习惯,绝非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它形成一股巨大的惯性力量,于是,过往造就了今天,今天一以贯之,又造就了未来,人的相貌姿态的形成亦如此,因而,看相当可识人,识人当可断势,如此而已。

高树勋上下打量两人一番后,缓缓点头道:“好!不错,不错!”

江守一道:“师长,您还有什么指示?”说完,他不由自主地,望了望汉生汉民,正巧,汉生汉民也在望他。

高树勋放下一摞文件,道:“新编三团里的二营,前些日子闹哄哄的,跟乡民起了口角,打死了两个人,二营长已经被我撤了,你这就回去收拾收拾,即刻到二营上任,好好整治整治二营!你记着,二营纪律很差,这不是让你去当官的,这是个任务!”

江守一道:“那……那警卫连怎么办?”

高树勋道:“我自有安排。”

江守一亮声道:“是!”,临出门前,他指着汉生汉民,询问道:“师长,这俩小子……”

高树勋淡淡道:“就留在这儿。”他翻看着文件,头也没抬。

江守一迟疑一下,道:“师长,我还有两句话想和他们说。”

高树勋道:“你说。”

江守一点点汉生汉民肩膀,沉声道:“每天晨练半钟头,一天也不要断!”

汉生汉民军姿笔直,立正答道:“是!连长!”

江守一慢慢跨过门槛,又慢慢带上了门,整个过程都很慢,慢到让人觉得,屋子里有他什么没带走的东西。

汉生汉民目送江守一出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汉生汉民成了高树勋的贴身警卫员,高树勋对他们讲起往事,道:“十几年前,我就是冯司令的贴身警卫,跟着司令出狼窝入虎口,这才有了今天,司令是个英雄,你爹也是英雄,你俩好好干,不要丢司令的脸,不要丢你爹的脸,清楚没有?”

汉生汉民已经很有军人样子了,立正答道:“报告师长!清楚了!”

可是,上任的第一天,汉生汉民就犯了件大事。

汉生汉民作为警卫员,入住到警卫连的营房里,除他俩之外,排房里还住着另外六个警卫,刚住进去,就听其中一人戏谑道:“听说死人脸调走了?”

第二人道:“没错,听说他他妈还高升了。”

第三人表情很夸张道:“管他高不高升,滚了就行,再不用看他那张死人脸了,那张脸啊——他妈的,我看两年,折我十年阳寿。”

第四人笑道:“折你十年算什么,折我二十年。”

汉生皱眉问道:“你们在说谁啊?”

第五人道:“江守一嘛,就前连长!”

第三人道:“连长个屁,他是屁长。”

第六人起身过来,亲近地拍拍汉生汉民的肩膀,道:“兄弟,听说他给你俩特殊照顾啊?单独练你俩?真的假的?”

汉民茫然地点点头道:“是啊,连长对你们不是这样的吗?”

第六人指着汉生汉民,回头朝众人哈哈大笑,道:“那你们比我们更惨啊!兄弟,别连长连长的,他是屁长,王八蛋长,别怕,屁长已经调走了,这里都是自己人,那么拘谨干嘛,装了一年多孙子,现在不用装着了,该骂就骂他妈的!”他扭头对其他人大笑,欢呼道:“是不是,兄弟们?”

众人就像狂欢一样,相视大笑道:“没错,王八蛋长!”

汉生的眼神越来越冷,快成了两只冰刺。

汉民压着怒火,道:“不管怎么说,连长也教过不少本事,你们怎么能在背后这么说他呢?”

这群人立刻从汉民口中闻出了抱不平的味道,炸了锅似地,数落起江守一来,第三人颇不忿道:“除了打人骂人,他他妈还会什么,有本事那不都是自己练的吗……”不等说完,汉生就跳了过来,他挥起拳头,大打出手!

一人被打倒,其余五人大惊失色,纷纷还击,嚷骂道:“操他妈的!新兵蛋子敢他妈砸场子!弄死他!”

汉民一瞧,坏了!场面收拾不了了!六个打汉生一个!反正也收拾不了了!就别收拾了!汉民立刻加入混战,八个人打成一团,掀翻了桌子,推倒了椅子,扯烂了衣服,砸碎了盆盆罐罐。

别看是六打二,可那六人并不占上风,他们出手没章法,出脚没讲究,在汉生汉民看来,纯粹是瞎打瞎踢。

反观汉生汉民,每一出手都是稳健中带着狠辣,腾挪躲闪步步为营,后劲不绝,打斗光凭招式技巧,却没耐力的话,也就成了花架子功夫了。江守一让他俩每天都冲十几里远的山头,现在看来,派上大用场了,他俩浑身就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一样,是这个道理!一件事越是有价值,短时间就越看不到任何回报,时间越长,你才越知道它的好处。

不到两分钟时间,六个人都躺在地上,痛喊连天。

新任连长得知此事,罚了汉生汉民三个月的饷俸,他徐徐教育道:“自古以来,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哪里没点牢骚话?讨厌他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你都要打一遍?”

汉生辩解道:“可是他们……”

新任连长打断道:“没什么可是!有什么理由可讲!伸手去打自己人就是错!”

汉生喃喃道:“这算什么自己人。”

汉民则委屈道:“连长……我们能不能不和他们一起住了。”

新任连长厉声道:“你想去哪里住!你们他妈的打人家重伤四人,轻伤两人,你还委屈了!”

汉生赞附道:“连长!不住一起,就是怕再打伤他们,你想,他们要再说老连长坏话,我俩能不打他们吗!”

新任连长怒道:“那你俩他妈的睡到大街上去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高树勋照例出门晨练。

四月初的清晨,屋外还是冷冷清清的,高树勋走着走着,忽然在警卫营房的墙角,看到两坨棉被紧挨着,好奇之下,他上前翻看,谁知,竟是两个人睡在这里,他询问详情,汉生汉民把事情经过一讲,高树勋怒道:“你们新连长难道处理错了吗?你们打了人还有理了?”

汉生昂然道:“他连长没错,可我们也没错呀。”

高树勋冷笑一声,道:“怎么?这个新连长不对你俩胃口啊?用不用我给你俩换一个?还是直接让你俩来当这个连长?啊?”

汉生摇摇头道:“那倒不用,我俩只要求搬出来就行。”

高树勋怒道:“你们算他妈什么军人!这是不服从管理!是顶撞上级!是抗命!”

汉生丝毫不惧,道:“师长你别给我们扣帽子,我们没有顶撞上级,没有抗命,不信你问问汉民,是他叫我们睡到大街上的!我们这就是服从命令!”他转头对汉民道:“是不是,汉民?”

汉民懵懵地点点头。

高树勋怒不可遏,照着汉生汉民的两坨棉被,一人一脚,大骂道:“给老子卷铺盖滚吧,老子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兵!”,说着他气鼓鼓走开了,这晨练的一路上,他都在想,把这俩小子交给江守一练到底对不对?看吧,现在只有江守一能把他俩的毛捋顺了,尤其是汉生那个混球小子,哪个连长也没有整治他的本事了,哎……

上午,高树勋在房间办公,汉生汉民果然来了,而且还郑重其事地辞行,道:“师长……我们不当兵了,来跟您道别,从今往后,我们还叫您高大哥。”

高树勋一愣,他是说过卷铺盖走的气话,可他俩……还真敢把那种把气话当真,你还没法给他扣帽子,高树勋转而恼道:“这部队是你家开的?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为了防止汉生这混球小子钻他空子,他恼哼哼补充道:“别他妈跟我说是我让你俩滚的!”

汉生解释道:“师长,我们就算留在这儿,也没什么心思干事儿了,也当不好这个兵。”

高树勋道:“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他们骂你老连长?”

汉生道:“不是。”

高树勋道:“那是因为什么。”

汉生张张嘴,他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来表述自己的不满。

只听,汉民道:“师长,我来说吧,他们污蔑连长,新连长好像丝毫不在意,您也放任不管,岂不是等同于和他们站到一起去了,板子只打到我们身上,没打到他们身上,他们从今以后会觉得,这件事,没有错,反正已经被连长和师长默许了,他们再也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有您撑腰,他们就更不把骂连长当回事,我们忍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既然格格不入,您不如让我们走吧。”

汉民说得有板有眼,高树勋哑然失笑,道:“你们都把人家打成重伤了,还说板子没打到他们身上?”

汉生汉民倔强地望着高树勋。

末了,高树勋笑道:“好吧好吧,依你俩看,我要怎么处理他们才是?你给我提个意见。”

汉民道:“师长,连长昨天说的话,我们也仔细想过了,是有道理的,您说的话,也很有道理,他们发些牢骚,是再正常不过的,又不能堵上他们的嘴,他们该说还要说的,只是我们见不得他们说而已……”

汉生抢过话头,道:“对,取一个折中办法,你把我们除名就行了。”

汉生汉民是冯司令的干儿子,高树勋当然不会除他俩的名,其实,就算撇开冯司令这层关系,高树勋也不会开除他们,他毕竟爱惜人才,他想:“这俩小子对一个警卫连长尚效死力,不允许他人污蔑,足见有情有义,往后可堪大用,不像大多数人,都是墙头草,风往哪儿吹就往哪儿倒,说得好听,做得好看,关键时候不中用。”

高树勋转念又想:“可汉生汉民毕竟是少数,好钢用在刀刃上,部队的庞大基础仍是要许多平凡的人来构建,他们不过是说些不堪入耳的牢骚话,毕竟不是什么大错,怎么才能既不寒他俩的心,又不要过为已甚、苛责那六个人呢?”

高树勋从军多年,耳闻目染熏陶下,对其中的行政之道有些心得,他深谙“治军为表,治人为本”的道理,说起治人来,军队是一个极特殊的群体,成百上千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不打仗的时候成天扎堆,在一起生活,能不出事,就是治军最大的本事,就算难免会出事,也要迅速解决,把事情扩大的苗头掐灭在萌芽。治军者最怕的就是生乱子,哪怕是打打闹闹的小乱子,也不行,军队生了乱子,那可不同于普通老百姓生乱子,老百姓生乱子,就像是一把失控的擀面杖,胡飞乱舞,顶多是皮开肉绽而已,军队生了乱子,却像是一把失控的火铳,是股没法控制的洪荒之力,是要让人粉身碎骨的!要是被心怀不轨的人利用了,轻了就是乱兵成匪,为祸一方,重了那就是兵连祸结,国家危亡,就在六年前,直系第二路军被奉军击溃,张锡元的残部——张金标第四混成旅,败退张家口,四旅败兵走投无路,横扫张家口,撞门砸户,疯狂抢掠,张家口五千商家,四千遭抢,被焚者不计其数,兵变之祸,胜洪水猛兽,究其原因,就是在少数几个极端份子的煽动之下,才酿成了巨大的兵灾,军队啊!能出得起乱子吗?治理军队,从来没有小事。

以高树勋多年的经验来看,新任连长的做法,无疑是正确的,凡是群体事件,一般当遵从“罚少不惩众”的诀要,罚少数人,为的是杀鸡儆猴,警示大多数人,不罚众人,是为了不致使其抱团生乱子,不要说那六个人根本不算犯了什么错误,就算他们犯了事,房间总共八人,你能罚那六个人吗?这些兵还都是亲兵近卫,要是六个里有一个捣乱分子带头,那这个房间就有可能出乱子,虽然可能性小,但一旦出了乱子,就不是小乱子了,更不要说,这事错误主要在汉生汉民,新任连长的做法合情也合理!

现在唯一难办的地方,就是汉生这块骨头,太难啃了,新任连长他啃不了,不是他能力不行,是被江守一啃过之后,换了谁都啃不了,汉民就好办多了,他是纯粹跟着胡闹的,汉生往哪扇风点火,汉民就往哪儿烧,亲兄弟俩嘛。

高树勋凝眉注视汉生一阵,忽然大笑起来,汉生汉民诧异地瞧着高树勋。

良久,高树勋止住了笑声,摇摇头道:“他们六个人,对你老连长的印象无非是刻板、苛刻、无情、冷漠,不过就是想占点口头便宜,你俩何必这么较真呢?”

汉生道:“那我也看不过他们。”

高树勋笑道:“那,既然留不住你俩,你俩要走就走吧。”

汉生问道:“真的?”

高树勋点点头,道:“真的,从现在起,你们就不是我手下的兵了,可以走了。”

汉生将信将疑道:“那……那我们,走了?”说着便缓缓往门口挪动过去。

高树勋和声问道:“我叫人给你们准备点路上用的东西?”

汉民很有礼貌道:“师长,不用麻烦了,感谢您这一年多的照料。”

高树勋幽幽道:“照料你们倒没什么,真的一点儿东西都不带吗?钱多少也带一些吧,来,我这儿有,我以我个人名义送你们点盘缠。”

汉民道:“师长,什么都不用带,我们能自食其力了。”

高树勋道:“好吧,那就由你便。”

汉生汉民刚跨过门槛,高树勋道:“等等,衣服不脱下来吗?”

汉生总觉得有蹊跷,所以一直没说话,这回他明白了!上钩了!他惊问 :“衣服?”

高树勋道:“我都说了,从现在起,你们就不是我手下的兵了,这军服是国民军的象征,你既然不在我部队里,当然要把衣服留下来,怎么能带出去呢。”

汉生汉民一愣,没衣服走什么走?他俩面面相觑,神情窘迫。

高树勋淡淡道:“军服脱掉,拿着你们的书,自己走吧,就不远送了。”他自顾自看公文,汉生汉民泥塑一样立在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

过了很久,高树勋抬头,问道:“怎么还不动?”

汉生含含糊糊道:“师长……我们没别的衣服……”

高树勋缓缓点头道:“噢。”他又低头看文件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高树勋抬头道:“天气也不算冷啊,你们半夜睡大街上,不也没事吗,不穿衣服有什么大不了的,年轻小伙子,还怕冻坏啊?”

汉生汉民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高树勋脸色一变,骂道:“哼!他妈的!成天到晚,嫌这个说话不好听,那个做得也不对,就你俩全对!大话说了一筐,连他妈光屁股都不敢,算什么东西!”

汉生汉民垂头而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高树勋又看了会儿公文,才慢慢抬起头,缓缓道:“我书房外有个隔间,你俩收拾收拾,今天搬过来住吧。”

汉生汉民已经开始自责了,高树勋一师之长,有多少军机要务处理,他俩居然为了这些皮毛琐事,还闹到这里。

汉生忙道:“师长,我们还是住回去吧,这一次,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们就当他是放屁。”

汉民跟着点头,小声道:“是的。”

高树勋道:“算了吧,背后啰里啰嗦的人,其实我也讨厌,可你确实不能堵人家嘴,不能不让人家说话吧?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搬来住吧。”

汉生信誓旦旦道:“师长你放心吧,这次我们肯定能忍!”

汉民也道:“嗯,肯定能忍。”

高树勋道:“叫你搬过来你就搬过来,服从命令吧。”

汉生犹豫道:“师长,我们犯了错误,你还抬举我俩。”

高树勋道:“哼,我可没闲心抬举你俩,正好我的勤务员想去军校学习学习,他走了,你们俩在这,兼任他的职责吧。”

当晚,汉生汉民就搬来了。

30

没有江守一逼着训练,打打骂骂,也没有了新任连长呼来喊去,啰啰嗦嗦,他俩只是在高树勋身边做点儿杂活儿,跑跑腿,倒倒水,叠叠被子,送送文件之类的,日子好像一下平静了很多,平静也意味着平淡,平淡也意味着孤独,因为孤独,汉民经常掉进回忆的陷阱。

十几天之后的某个夜晚,汉民躺在床上时,回忆来临,如一条细线,在眼前绵延,许多人和事在时间刻度上,偶尔会变得清晰,但多数时候是模糊的。他对年幼时期的回忆很单调,那时候在日本,只要大人给他一本书,他就能自己安安静静待一整天,在日本,他印象比较深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学中文,他一开始不愿意学,但还是被逼着学会了,第二件,就是邻居家的那个小姑娘,他已经离开日本两年多了,回忆起来,她的样子朦朦胧胧的,她的性格也朦朦胧胧的,可在他心里,有一种感觉却始终没变,就是一种想要照顾她的强烈的感觉。顺着刻度,汉民又回想来到中国的这两年,用一个词形容,简直就是马不停蹄,他被汉生拐带着四处奔波,那些尝遍了酸甜苦辣的日子,反而成了他最充实最有味道的时光,因为一直在跟着汉生奔波,所以,就连多愁善感的时间也很少,以至于一旦平静下来,马上就被回忆所吞噬,他的回忆中,除了孤独,很少有其他的东西,他常常会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孩子,黑暗之中,眼眶不觉间就盈满了泪水,委屈无助。

汉民擦掉泪水,穿好衣服鞋袜,轻手轻脚走出屋去,月光柔和,他长吸口气,轻轻打了一套拳,毛孔张开,向外散发着细密的热气,一年多的训练,已经让他喜欢上了累的感觉,他有意使自己筋疲力尽,然后从郁结的回忆中找到一丝浮隙,以便从回忆中逃脱出来。

过了半月,天气渐渐温暖,夜里也是温暖的,汉生一样倒头就睡,可汉民不同,他每天仍是要依靠过量的练习,疲惫之后才能睡去。

这一天,汉生见汉民目光游离,问道:“汉民,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吧。”

汉民道:“我没事。”

汉生戏弄道:“我知道了,你想日本那个小妮子了。”

汉民没心思开玩笑,淡淡道:“我没有。”

汉生搂住汉民肩膀,坏笑道:“别装了,想就想呗,你看你现在,身板结识,又有文化,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呀,那小妮子要是见了你,立马就春心荡漾,高喊着‘汉民哥哥’,就投入你的怀抱了!”他模仿得确实很荡漾。

汉民一把推开汉生,道:“无聊!”

汉生感叹道:“是啊,就可惜,她没福气再见你了,啧啧。”

汉民起身走开,汉生追上去,道:“你到底怎么了?”

汉民道:“咱们都出来一年多了,我有点想家了。”

汉生拍大腿道:“对啊!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回去看看了!”

汉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不会吧,连你都想家了。”

汉生道:“你这什么话嘛,我当然想了,再说,人家不都说嘛,得意不还乡,就像什么什么……”

汉民道:“犹如锦衣夜行。”

汉生又拍大腿,道:“对!锦衣夜行!走!请假去!”

汉民犹豫道:“师长能同意吗?”

汉生搂着汉民往高树勋办公室走,道:“试试呗,不同意也不会掉块儿肉啊!”

汉民又犹豫道:“爷爷不会还不让咱进门吧。”

汉生仍道:“试试呗,不让进也不会掉块儿肉啊!”

汉生陈述完,高树勋沉思片刻,道:“好,你俩回家省亲的假,我批了,半个月,够不够?”

汉生汉民欣喜道:“够了!”

高树勋从抽屉里拿出五十块大洋,递给汉生道:“路上用。”

汉生接过大洋,和汉民立正喊道:“谢谢师长!”

当天下午,汉生汉民打点行装,即行上路,其实身上所带之物无多,除几十块大洋、两把盒子炮之外,别无他物了,他俩专门没有乘火车,而是骑了两匹棕马上路,说好了得意还乡嘛,没有胯下战马,那算什么得意呢?

汉生汉民还依稀记得一年半以前来时的路径,便取道来路,向东骑行至新乡,而后一路向北,过经鹤壁、安阳、邯郸、邢台,在石家庄停宿一晚,又由涞源而入察省,这一路上,汉生汉民兴奋之至,竟不感到困倦,除吃饭喂马稍作停顿之外,几乎是昼夜兼程。

赶到阳原时,已近黄昏,太阳在西边沉落,暖风融融,田亩上是刚翻耕过的半干半湿的土壤,他们沿村道缓缓骑行,离家越近,越是喜乐安然。大概幸福即是如此吧,心心念念的事,在将得未得之时,幸福的程度是空前高的,汉生汉民索性按辔徐行,不那么急,能多享受一会儿是一会儿。

及至揣骨疃堡远处时,夜幕半降,一阵凉风刮来,汉生汉民衣着单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们两腿一夹,开始催马向前小跑,玉宅不远处,隐约见到白幡招摇,汉生汉民的心跳无意中加快了,马却又慢了下来,他俩好像害怕见到什么一样。

近处一看,门前架着一座白布棚,棚上挂着的白绢挽联写道:“大义严父德昭百世深情厚爱永铭心,不肖子孙饮恨半生恩慈未报空流泪。”,横批:“浩气长存。”汉生两眼一花,从马上跌落,那匹棕马微微一惊,轻轻顿了顿蹄子。

汉民扶起汉生,马也来不及拴,就跨进宅门,他俩很急,但走得很慢,抬不动腿,好像脚有几百斤重。

几个佣人簇拥上来,问长问短,有的在一旁哭哭啼啼。院中景致依稀还是一年半前的,还是那么几分肃穆,院中那间灵堂,走时冷冷矗立着,回来仍是冷冷矗立着,他俩进入灵堂,正中央悬挂的遗像,从怀莺,变成了玉富煌。汉生不知道怎么跪下的,印象里,仿佛从下马开始,自己就已经直挺挺地跪在了玉富煌遗像前,中间的一切,他都不记得了,他甚至不知道孝服是什么时候穿到他身上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泪流成河的。

汉生汉民在地上沉沉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腰。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藤椅上,被佣人抬进,他的脸上已经刻下了很多皱纹,黑头发里成群地泛出白丝,佣人正要叫汉生汉民,那人抬手制止。

灵堂供桌上的长明灯,火焰忽然摇曳起来,这灯不会那么容易熄灭,但汉生汉民仍是急急膝行至灯下,双手护灯,也正在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身后的人,汉生细细一瞧,激动道:“大……大爷!”

那人就是玉富煌的长子,玉福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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