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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乘了长崎的车,便即出发,一路向北直至大同,再由从大同出发,不日,便抵达了张家口,天色正晚,众人下车吃了晚饭,在一旅店中落脚。
这一晚,汉生,汉民都睡不着,汉生不止一次想偷跑出去,灵玙家在张家口,汉生想去找她,他半夜穿衣下地,汉民突然道:“你干嘛去?”
汉生回头,奇怪道:“你也没睡呢?我去段家看看灵玙。”
汉民抻起脖子,道:“不行,你不能去。”
汉生道:“嗨,没事儿,以我的身手,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已经穿好衣服,大步而出了。
汉民急忙下地,随手披件棉衣,追出去,最后,在店门外追上,一把拽住汉生,道:“你忘了你怎么说的了?”
汉生不耐烦道:“怎么说了?”
汉民道:“你说不给司令和舅舅添累赘。”
汉生反驳道:“我不累赘啊!”
汉民道:“你还不累赘?这么重要的行动,说了要听招呼,可你就不听招呼。”
汉生无奈地甩开汉民,道:“好好好,我不去了,我去拉屎,拉——屎——总可以了吧?”
汉民嫌弃道:“你说话水平能不能再高点儿。”
汉生索性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嘟囔道:“哎,都两年了,灵玙干嘛呢,她想我没有。”
夜里,屋外寒冷,可却无风,仰头见月亮清冷皎洁,汉民也坐到台阶上,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汉生直直盯着前方,道:“说人话。”
汉民道:“怎么说呢,嗯……意思大概是,这么久以来,你和灵玙即使身处两地,可看的是同一个月亮,就好像你们的心也从来没有分开过。”
汉生不屑道:“这纯粹就是哄鬼的屁话!看同一个月亮就他妈像在一块儿了?那你以后用不着娶那个东洋小妮子,等她嫁了别人,跟别人搂搂抱抱亲亲的时候,你他妈就看月亮就行了。”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汉民的样子,道:“就好像你们的心也从来没有分开过。”
汉民不高兴道:“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啊?”
汉生道:“不是我说话难听,是你已经傻了,天天读那些破书,你看你现在,一张嘴净说那些虚的玄的。”
汉民鄙夷道:“你不读书,我现在简直没法跟你交流,你一点儿情怀都没有!月亮就在那儿呢,夜深人静的,吟诗作对,抒情而已,你瞧不起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懂,你越不懂你就越瞧不起。”
汉生不服道:“还情怀上了?不就是吟诗嘛,谁说我不懂!”
汉民挑衅道:“好!那你来一个!”
汉生道:“听好了啊!”他清清嗓子,吟道:“啊——好一个大大月亮,有两个小小士兵!”汉民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汉生拍他一下,道:“干嘛你!我这是绝句!还没完呢!”
汉民笑道:“好好好,你继续。”
汉生又清清嗓子,顿了一下,道:“汉生爱中国美女,汉民想日本小妞。”两人同时抱着肚子闷笑起来。
这时,店门里传来一阵轻便的脚步声,要不是今夜寂静无风,还真不易察觉。
汉生汉民一齐回头看去,人影越来越清晰,直到那人出了店门,看清了,是长崎。
汉民起身道:“舅舅。”他挠挠头,汉生仍坐着。
长崎微笑道:“你们两个在这吟诗?”
汉民憨笑道:“出来看看月亮,正好汉生诗兴大发。”
长崎摸摸汉民脑袋,笑道:“嗯,我呀,有幸听到几句,汉生的诗,挺风雅。”他对汉生竖起大拇指,虽然心里清楚长崎是在瞎夸,可听到赞美了,汉生还是喜滋滋的,对长崎高兴地笑了笑。
长崎年纪越大,越喜欢与少年人交流,他一直在想,别看中年人总在开导、说教少年人,其实很多话,中年人是说给自己听的,少年人才是永远被人羡慕、被人学习、被人研究的群体,少年人身上的东西,对后继乏力的中年人,极具启发意义,甚至于,少年人才是人类的精华以及发展的源泉,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少年人离得开任何人,任何人却都离不开少年人。
此时此刻,情景交融,长崎来了兴致,跟汉生汉民并坐到台阶上。长崎道:“中国唐代时,有个边塞诗人,叫王昌龄,人皆称其天才流丽,音唱疏远,他是我最喜欢的中国诗人,他有篇诗叫《出塞》,里面也写到了月亮……”说着,长崎抬头看了看月亮,低头道:“每看到月亮,就会想到这首诗,对王昌龄的情怀就更加敬佩。”
汉民道:“王昌龄的《出塞》不止一首,舅舅,你说的是哪一首?”
长崎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的朗诵起来:“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汉生赞道:“最后这一句,霸气!”
长崎道:“除了刚刚那一首,另外还有一首,汉生,这一首更加霸气……”
汉民道:“舅舅,我来念吧。”
长崎点点头,汉民诵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汉生抢过来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汉民给汉生鼓了两下掌。
长崎笑道:“汉民,你看,咱俩班门弄斧了吧?”
汉生摇头道:“那不是,我就会这一句,我不是班门。”
次日,一行人转向东南而行,途径宣化,又驾车顺京张铁路沿线行驶,经下花园、怀来,过居庸关,又经南口、沙河、清河,最后抵达北平。一路上,阎、冯、长崎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对侃,乍一听,都是说一些天南地北、风土人情、家长里短,平平无奇的内容,跟寻常人聊天也差不多,可一细品,就发现,唇枪舌剑、彼此试探的言词,是层出不穷、花样迭送。汉生汉民涉世不深,就真的以为他们拉家常而已,要不然就是听得一头雾水,听着听着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又到下一站了,总之,最隐晦的东西,他俩半窍也不通,阎冯长崎三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而汉生汉民好像有睡不完的觉。
汉生汉民都没去过北平,一到北平,他俩就立刻被北平城的雄伟和繁华所吸引,各色建筑错落有致,连公园都是雕栏玉砌、锦天铺地,光是这些故都的四合院,其外也厚重朴素、其内也细腻精致,每一座都凝练、沉淀了近千年的东方建筑美学,王公府邸、豪门大院就更不用提了,北平一城的气派,足以傲视全国。
长崎安排了一处豪华的洋楼,几人住下后,长崎有些神秘道:“我要出去见几个朋友,两位司令请宽住一晚,在这里,安全是没问题的,请放心吧。”
冯道:“百川,虎落平阳啊,现在你我二人,在自己国家,还需要一个日本人来保证咱们的周全。”
阎嗔道:“啧!我说焕章兄,长崎这一路用心良苦,劳心劳神,有目共睹!你发什么牢骚?”他转头笑嘻嘻道:“长崎,他可不是说你!你别多心!”
长崎摆手道:“冯司令,人生嘛,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要有伟大的抱负、顽强的信念,终会柳暗花明的,到那时再回头看,这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我非常喜欢中国诗人黄巢,他写的一首诗,冯司令,我斗胆,想背给你听。”他慨然诵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你瞧,多么雄伟的气魄啊!”
阎冯二人听罢,不由得出了神,阎锡山一时感慨,漫想到了黄巢的另一首诗《题菊花》: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他忽然之间雄心勃勃,心胸一畅;可冯玉祥,不禁疑惑起来:“长崎这厮,一路上拐着弯儿地劝我要不怕挫折,究竟什么心思,他话里话外,是劝我再去起兵,不要放弃革命……”汉生却在想:“他不是喜欢王昌龄吗?怎么又喜欢黄巢了……”
冯磕了磕茶碗盖,淡淡道:“长崎,你能不能别老拿我们自己老祖宗的东西来给我们上课?”
长崎鞠了一躬,道:“冯司令,实在是抱歉,其实我对中国文化懂得还是很少的,我不该卖弄。”
冯道:“那倒也不是卖弄,你懂的也不少……算了算了,你快去忙你的吧。”长崎微笑致意,转身正要离开,见汉生汉民张张嘴,想说什么话,他问道:“汉生汉民,你们是不是也想在北平转一转?”
汉生汉民的确想去,只不过职责在身,外出之言,他们总觉得不便出口。
冯玉祥见汉生汉民目光闪烁,心想他们这个年纪,免不了爱到处跑一跑、玩一玩,老陪着阎冯,时间一长肯定腻了,他问道:“汉生汉民,你俩也想出去走走?”
汉民不答,汉生道:“有点儿。”冯摆摆手,半讽道:“可以,去吧,正好有这机会,别光顾着玩儿,要跟着长崎先生好好学学咱中国的诗!”
阎道:“焕章兄,不可无礼!”
冯道:“你烦死了!”
次日,几人早早做好了准备,从洋楼门前上了轿车,出北平城,经廊坊、天津,最后抵达塘沽口的码头,长崎正要带着众人登上一艘货船,忽然,码头上走来几个巡警,把众人拦下,一巡警从身上摸出国民政府的通缉令,说要进行检查,随后,他们仔细打量着几人。
那巡警眼睛忽然一亮,指着冯玉祥,道:“哎,那个大胡子,你别动!你这胡子我怎么瞧着那么别扭啊?让我看看!”他说着便将手伸向冯玉祥,汉生眼疾手快,不等巡警手伸来,他就一把攥住那巡警手臂,扭得巡警关节“硌硌”作响,另外几个巡警见状,齐刷刷举起了枪,大声嚷叫着:“反了天了!都给老子举起手来!”
长崎淡淡一笑,道:“你们这里谁是管事的?”
原来,被汉生制住的那位,就是这群巡警的领头,他挣脱了汉生的手,哇哇大叫道:“反了!反了!他妈的!都给老子带回去!”
长崎慢步走上前,背对着阎冯等人,向巡警头儿掏出了一个小牌子,随后,拍了拍那巡警肩膀,道:“朋友,这个东西你应该是认识的,帮我问候你们张学铭局长,就说长崎苍介过后会登门拜访他的,谢谢。”这么一来,不仅是那帮巡警吃了一惊,就连阎冯也相顾愕然。
说完,长崎带着众人径直上了船,众巡警一言未发,呆呆地目送众人上了船。一警员问道:“头儿,那是个啥东西。”
巡警头儿一时没回过神儿来,仍望着那条货船,呆呆道:“特别通行证。”
阎冯二人清楚,对于做外事工作的人来说,认识一些军政要员,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但长崎却不同,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他的能力,已经明显超越了这个范畴。长崎对各路名流无不知、无不晓,这暂且不提,可世人皆知,东北军老帅张作霖就死在日本人手中,东北军上上下下对日本人可谓恨之入骨,万料不到的就是这里,长崎的神通,能让东北军少帅张学良之弟张学铭,也对他敞开大路,阎冯不由得大为震惊:“民国以来,还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外国人,能像长崎这样,在中国大地上手眼通天竟至如此。”
长崎道:“我有些喧宾夺主了,百川兄,冯司令,你们不会介意吧?”,阎冯正出神之际,长崎笑道:“这货船很快的,一天就能到了,如果准备好了,我就叫他们开船离港了。”阎冯点头,长崎对船老大喊了几句日语,不一会儿功夫,缆绳解脱,货船缓缓驶出塘沽港。
阎冯二人均想:“这正是长崎厉害之处,他好像总能摸准你在想什么,而且百般迎合你,又或者百般试探你,他从不动怒,人们贬损他、挑衅他,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而已,转眼又与对手谈笑风生起来,这门子涵养功夫,非常人所能及,最困扰的,就是很难找到他的弱点。”
迎着海风,阎冯二人凭栏远眺,塘沽港渐渐消失在碧波深处,一时间满目萧然,冯忽然有种去国怀乡之感,惆怅万千,他掏出烟,缓缓点了一支,忽听背后一水手用生涩的中国话大叫道:“先生!这船!禁止抽烟!”冯玉祥一怔,转头刚要询问,长崎忙道:“冯司令,你抽吧,我来和他说。”他转头对那人乌拉乌拉说了几句日语,那水手才点头离开,长崎歉然道:“冯司令,他说,这船里装的都是怕火的货物,抽时候最好在舷边,并无大碍,你尽管抽,小心一点就是了。”
冯玉祥听罢,急忙将烟扔到海里,正色道:“你们有规矩,我一定遵守的!”
长崎欠身道:“冯司令真是通情达理之人呐!”
此事一过,阎冯才开始细细打量这条货船,从舷边探头下望,吃水已达最深,显然是满载货物而行,阎冯记得,他们由码头出发时候,像这样的日本船还有不少,大批码头劳工在应接不暇地往船上搬运货物,然后,一艘一艘货船紧张而有序地驶离码头。
阎冯二人忽有不祥之感,不约而同地想起民国十七年时,也就是两年半以前,日本人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一案,引起了轩然大波,可以说,那件事,其实为“东北易帜”埋下了种子,后来,张学良宣布东三省及热河省服从于南京国民政府,相当于把日本人最眼馋的肥肉,亲手送给了蒋介石,冯暗想:“日本民族鹰视狼顾,又觊觎东三省久矣,岂肯善罢甘休?”今天,众人所见到塘沽港口上这一番“千帆出碧水”的景象,不觉已感到前兆。常言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些驰行的日本货船,就像是暴雨前夕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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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长崎所说,船行驶很快,只一昼夜间,船便已抵达旅顺港,几人下了船,早已有洋车在码头静候。随后,洋车径直驶向大连,道两旁林立着俄式、西式小洋楼,沿途所见景致,与其他中国城市大不相同,有这种结果,是因为旅顺大连地区,已从中国母体割裂多年而造成的。自清末时,沙俄租借旅顺大连地区,历日俄战争,沙俄惨败,旅大易主,后被日本占领直到如今,长崎望着车窗外,微微一笑,道:“百川兄,冯司令,到了大连,你们安全了。”冯盯着窗外,始终紧皱着眉头,他这个眉毛里,好像能装得下中国人四五十年的仇恨,阎不愿往车窗外看,他垂着头,看着手,十指交叉,他这双手,好像端得起中国人四五十年的耻辱。
洋车停在长崎公馆门前,说是公馆,不免有些夸大,因为这洋楼只有两层,占地不到半顷,而且其中陈设简朴,说什么也及不上“豪华”二字,看得出,公馆主人是个节俭的人。
长崎安排众人在公馆中住下,当晚,他在另一处毫奢的寓所,摆了一桌丰盛菜肴,为阎冯二人接风,汉生汉民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他们懂规矩地留下了。
席间,长崎举杯,道:“冯司令,不知我能否像百川兄一样,称你为焕章兄?”
冯玉祥道:“你叫什么都行。”三人碰杯。
杯酒入肚,长崎站起来,意气风发道:“百川兄,焕章兄,请恕我直言,中国自孙大总理首倡义举,革命之势星火燎原,乃有民国肇生,二十年来,各方势力竞争正统,战乱不止,半年以前,我大胆猜测,中原一战过后,中国必将一统,然而,未成想,事情却往相反方向而去。”
阎锡山道:“哦?愿闻其详。”
长崎道:“当时我料定,讨蒋联军一定会得胜……”
阎锡山用筷子轻轻点着盘里的一块肉,笑道:“长崎,你为何认定我们会赢呢?”
长崎道:“因为我从不看好蒋介石,我们日本军政界都不看好蒋介石。”
冯玉祥冷冷道:“你们不看好,就代表老蒋一定会输吗,你们日本人,就是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冯玉祥对“亲、疏、内、外”分得相当细致,在他心中,即便是与老对手蒋介石比起来,长崎与日本国,也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外人评判内部,他向来讨厌。
长崎不急不恼,道:“焕章兄,请容我慢慢道来……”
冯玉祥道:“你还是叫我冯司令吧,焕章兄听着别扭。”
长崎微笑道:“冯兄,我们是客观地评判,并没有带着个人和国家的主观色彩,众所周知,贵国先总理孙中山先生同日本关系一直很亲密,我非常荣幸地曾与他交谈过一次,孙总理曾说过,他十分注重政党的建设,认为军队如果没有政党的引导,从任何角度上讲,都是军阀,割据一方,无视政府,最终成为乱兵,祸国殃民,此之为一大患!孙总理是极有远见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革命,都是在拥有强大领导力和社会担当的政党引导下,才能获得最终的成功。而蒋介石,恰与先总理意志相反,他从不信党,而是一个相信军权至上的人,并且,蒋介石能走到今天,所依靠的,也是军权,毫不夸张地讲,如今国民党内部军事夺权的先河,就是由蒋介石首开,军事派系之间为了夺权,互相攻杀,带来的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军权不受制约,党已经名存实亡了,即便是国家统一了,无论党内事务还是国内政务,蒋介石仍是按照一贯思路,通通以军权的行使来取代党权的行使,处理起来简单粗暴,试问,党的作用在哪里,这与诸侯藩镇的割据有什么区别呢?这样一来,党没用了,大家不听党的,是谁拳头硬就听谁的,任何一个人在党内的地位,也完全取决于军事实力,党成了空架子,大家都需要靠军事实力来说话时,谁还去发展政党呢?一个国家,如果由这样一个政党来领导,结果是无法想象的,贵党倡导的三民主义,将会成为一纸空文,蒋介石这一步,虽然助他一时东风,但是遗患无穷。”
阎锡山道:“长崎,你说的这些,我们不是没有想过,我只能说,蒋介石有很大责任,不过,这不全是他一人的责任,其中也有诸多历史因素,况且,这并不影响他军事上取胜。”
长崎笑道:“好,百川兄,那我就斗胆分析一下,为何我觉得蒋介石难以得胜,当然,事实证明我判断有误,你们全当听个乐子。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对蒋介石有一个共同看法,那就是他权欲太强,野心太大,我想,他一心要独裁,你们也是心知肚明的,蒋介石不断排斥异己,消灭异己,就算是在党内,只要不是黄埔系出身,是绝难出头的,我说的没错吧?”阎冯二人相顾无言,这话说在了他俩的心坎上。
长崎继续道:“蒋介石连党内的人都容不下,党外的人就更不用说了,还记得蒋介石掀起过的那些屠杀镇压共产党的运动吗?蒋介石容不下其他政治势力,就只能不断树敌,这不,中原的战争刚刚结束,他不顾民生凋敝,转头调集重兵,又去打共产党了,他只知道一味东征西讨,却不懂如何兼容包并,我没理由会认为他赢。”
冯玉祥扬起头道:“可他终究是赢了。”
长崎叹口气,道:“可他靠这个,不会赢一辈子的。”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当初,我料定蒋介石会败,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军事和外交才能非常突出,在中国,他的确是个罕见的天才,我万没想到,他最后真的赢了这场战争……不过,我相信,军事才能再出众,最多也只是一个成功的军事首领,不能胸怀天下的人,无法凝聚人心的人,终难成令人心悦诚服的领袖”
阎冯二人点头道:“言之有理!”
长崎又道:“事后我仔细想过,你们两人之败,还因为另一个很关键的人物。”
阎冯二人齐声道:“张学良!”
长崎笑道:“正是,不过,在我看来,张学良年轻识浅,绝非百川兄和焕章兄的对手,他在这场中原战争中坐山观虎斗,紧接着顺手牵羊,取得华北,这绝不算是什么厉害的本事。况且,张学良雄心不足,难以成就大业,归附某一方,势必是他的归宿。”
阎锡山叹道:“无论怎样,木已成舟,此事既已成为定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由得他们吧。”
长崎摇头道:“百川兄,这一场战争,你的晋军远远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实力得以保存,我说的没错吧?”
阎锡山微笑地望着长崎,不置可否。
长崎转头对冯玉祥道:“焕章兄,你的西北军虽然支离破碎,但多数部下却是万不得已,才投靠了蒋介石和张学良,你只要能重振旗鼓,一如当年五原誓师,再次振臂高呼,他们必定回到你的麾下,当今形势,蒋介石一门心思剿共,如果二位能联络到共产党,并与之联合,那,东山再起,绝非难事”
冯玉祥沉吟道:“卷土重来未可知……哼哼,长崎苍介,我们打老蒋,是有理由的,可你为什么要一力撺掇我们反蒋。”
长崎道:“焕章兄,你心知肚明,如果蒋介石当真统一了民国,施行专制统治,军权至上,中国的未来,绝没有民主可言,受苦受难的仍是老百姓。不光如此,这也是国民党末日来临的时候,到那时,全党上下,派系林立,刀兵之争必再起,中国,不日就要回到春秋战国、五代十国的覆辙之上,其实,早在中原战争之前,你们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不然就不会有这么一战了……”
冯玉祥摆手打断长崎,道:“是,你说的都没错,但,我想知道的是,这是中国内部的纷争,你何苦劳心……”阎锡山连忙拉住冯玉祥衣袖,道:“长崎,依你所见,中国未来将会如何走向?”
长崎正色道:“我认为,那要取决于国家领袖。”
阎锡山道:“哦?还请赐教。”
长崎转头道:“焕章兄,你带兵一向军纪严整,历来,强征粮饷、欺压百姓的事,在各军屡见不鲜,可到了你这里,偷拿百姓三瓜俩枣、跟百姓说话态度不好,都变成了死罪,当年你出兵潼关,策应北伐,令士兵胳膊上佩戴袖章,上写‘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十个大字,我至今记忆犹新,敢问,如此爱民之仁德,胸怀天下之气度,蒋介石可有你半分吗?我还读过焕章兄的文章,焕章兄尤其强调‘平民政治’,提倡民主,反对独裁,你的理想是建立廉洁政府,反对贪污腐化,提倡共办实业,要求整顿社会各个行业,而且,焕章兄践行政治主张可谓是一丝不苟,你执政陕豫察鲁期间,身体力行,所辖地域的社会面貌为之一新,另外,焕章兄反对中央政府委员加薪,反对以各派的实力大小分配中央领导权,反对一人独裁包办党务,提倡党务公开人人参与……噢,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焕章兄,你有着一国之领袖的远见,又有一国领袖的气度,如果由你带领国民党……”
冯玉祥打断道:“长崎,你不要把我架的那么高,我自己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
阎锡山兴致勃勃道:“长崎,你接着说。”
长崎道:“开门见山吧,百川兄,焕章兄,你们上一场战争为什么会输,抛开张学良一事,你们总结别的原因了吗?”
阎锡山道:“你说说看。”
长崎眼光一闪,一字一顿道:“什么人心不齐、部下倒戈背叛、东北军拥蒋……这些都是表面现象而已,追本溯源,只有一条,你们没钱!”
阎冯面面相觑,心中一震,长崎的心思太缜密了,把他俩脉门摸得太准了。很多军事决策,最终取决于经济,经济基础差,军事行动就会缚手缚脚,受制于人,可说到经济,这是阎冯二人的底牌,底牌有多少,自然是只有他俩自己才知道,别人根本无从得知,长崎居然能拨开战争迷雾,一下找到他们的弱点。
长崎继续道:“战争开始,你们连战连捷,蒋介石连遭重创,几乎溃不成军,政治、军事、舆论、道义、寡众,不论从哪个方面看,蒋介石都输定了,可偏偏一条,蒋介石的官僚资本太有钱了,打仗这事,就是烧钱,日费千金,你们耗不过蒋介石,所以,战争中后期,你们状况急转直下,后勤供给和装备兵员的补充都出了问题,归根结底,还是经济的问题。”
阎冯二人皱眉沉思。
长崎适时地搬出了日本,道:“焕章兄,百川兄,趁蒋介石江西剿共,无力北顾之机,如果你们召集旧部,再举义旗,推翻蒋介石独裁政府,我们日本政府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冯玉祥淡淡一笑,道:“你们也不会白白帮忙吧?”
长崎笑道:“焕章兄是聪明人,开门见山,大日本帝国只有三个小条件。”
阎锡山道:“什么条件?”冯玉祥厌恶地瞪了阎锡山一眼,阎悄悄摁住了冯的手。
长崎道:“一,东北全面开放,自由出入境,自由贸易,二,日本政府获得东北全境的铁路经营使用权,三,获得辽东、辽北、吉林、安东的港口、水运、煤矿、铁矿经营使用特权”
冯玉祥刚要怒斥,阎锡山急忙按住冯玉祥,问道:“你们将如何相助?”
长崎道:“我们将会提供精良的武器装备、充足的财力支援,以及……兵力支援。”
阎冯大惊道:“兵力支援?”
长崎道:“正是,我们将会出兵辽东,安东、吉林一带牵制东北军,使张学良无瑕自顾,迫其撤离平津,回防东北,关内势必空虚,你们没有后顾之忧,就可以一心对付南面的蒋介石……”
冯玉祥怒骂道:“这他妈是侵略!”
长崎微笑道:“焕章兄息怒,这可不是侵略,1884年,朝鲜发生甲申政变,袁世凯指挥清军击退了大日本帝国军队,那么,袁世凯也算侵略了朝鲜吗?并没有,他只是暂时帮助了朝鲜国王。”
冯玉祥气道:“这怎么能比?那时候,清政府是朝鲜的宗主国,现在,我们中国与你们日本身居是平等地位,你出兵干预我国内政,就是侵略!”
长崎笑道:“冯司令,这也全是为了你们好……”
冯玉祥道:“休要再提!我如果与你苟合此事,岂不成了第二个吴三桂!”
长崎轻轻一笑,放下碗筷,起身鞠躬道:“百川兄,焕章兄,你们宽坐,如果改变主意,可以随时通知我,噢,对了,我准备带汉生汉民出去住几天,带他们转转大连。”
汉生汉民正在长崎公馆呼呼大睡,他们根本不知道,舅舅与干爹的矛盾已经激化。
冯玉祥道:“不行!他们是我手下的兵!我不同意!”
长崎头一次发火了,他怒道:“我要带自己的亲外甥出去,还得看你老匹夫的脸色!”他摔门而出,出了门,冷风一吹,长崎清醒多了,开始自责,游走中国二十多年,他的涵养功夫已经练到炉火纯青了,可他不知道刚才为什么会突然失控,按理说不该,越想越觉得不应该,这火发得也真有点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