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穗在当晚找到了长崎,力求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的不幸,她也不开口请求帮助,只是轻描淡写地把振青被捕的事说了出来,顺便,把汉民托付给了长崎,可是,就算她隐藏情绪的技巧再高超,也躲不过自己哥哥那直击内心的目光。
长崎盯着美穗,一眼看穿了她全部的心思,他沉默了很久,才道:“美穗,这是死罪,袁世凯饶不了他的。”
美穗笑了笑,道:“这我知道啊。”
长崎有些痛苦地垂下头,道:“哥哥帮不了振青,这种外事,是干涉不了的。”
美穗笑着流下两行泪,眼睛一闪一闪道:“我知道啊,我又没让你帮忙,哥,你帮我请个奶娘吧,照顾照顾汉民,过几天,等我安顿下来,我再来接走他。”
长崎紧张道:“你还安顿什么,就在我这里待着吧,我这里很安全,没有人敢把你怎么样。”
美穗道:“当然没有人敢把我怎么样,我是日本人。”
长崎道:“那你还去哪儿?”
美穗道:“我还有事情没办。”
长崎语气坚决道:“不许你离开这,要不然我……”他本来想拿“不照顾汉民”为由要挟美穗,转念一想,如果这样说,以美穗那么刚强的性格,一定带着汉民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他改口道“我怎么跟爸妈交代!”
美穗仿佛真的一无所知的样子,她平静而天真地问道:“你要交代什么?”
长崎最应付不来美穗这个样子,无论从情感上还是理智上,他都吃败仗,他只好软言道:“我太了解你了,你听话好不好,别走。”
美穗道:“不行,事情拖着不办,我心里不踏实。”,她起身出门,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无边的夜色中,长崎反应慢了一步,等追出去的时候,美穗的踪影已经消失不见。
美穗直奔冯玉祥宅邸,因为她曾听振青说过,冯玉祥是“屠户”陆建章的内侄女婿,还是陆一手提携上来的部下亲信,事到如今,只能冒险去求冯的帮助。
美穗在冯宅客厅见到冯玉祥,当她告诉冯玉祥自己就是振青的妻子时,冯玉祥急忙让她噤声,把她让到书房中,美穗刚要开口陈明来意,冯冷冷道:“事情我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美穗一见冯玉祥这等神情,立时流下了绝望的眼泪,她委屈道:“您……您能不能……”
冯打断她,愤声道:“这种人死有余辜!”
美穗垂下头默默流泪,她忽然起身,道:“告辞了。”正要走时,冯玉祥敲敲桌子,递给她一张纸,美穗拿来一看,纸上写着:“北京城,遍地耳目,不得不防。”她惊讶地抬起头,冯玉祥正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仍厉声道:“他克扣两千军饷,拿去吃喝嫖赌抽,你说,不该军法处置他吗?”
冯边说边在纸上写:“我已找过陆处长,毫无余地。”
美穗擦擦眼泪,道:“我们一定补上这些军饷。”她边说边拿笔写,“求您带我见陆处长。”
冯道:“这已经影响了军心,对军队的损失已经造成,有钱也弥补不了!”他边说边写,“没用!带孩子快走!”
美穗道:“求您开开恩,他也是一时糊涂。”她写:“孩子已安顿,我要救他。”
冯道:“这种事,别来求我开恩!没用!”他写,“你救不了他,你会送命!”
美穗哭道:“那家里人还想见他一面,可以吗?”她写:“假如他死了,我一定会去死。”
冯流下热泪,仰天叹息道:“好吧,也算人之常情,我明天安排你见他最后一面,你走吧!”
美穗出了冯宅后,已是夜里十二点,她孤伶伶无处可去,就目光呆滞地在大街上晃荡,时不时有几个醉醺醺的军警从身边嘻嘻哈哈地经过,她也不躲着走,她的世界里只有脚下那条望不到头的黯淡的大街,以及,那颗空荡荡、没有归宿的心,她打定主意不回家,可是,走着走着,她鬼使神差一样到了家门口,家里的一切,平静如常,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她慢慢打开门,慢慢关上门,一切都那么慢吞吞的,她一点劲头都没有,也对,哪还有值得她快起来的事啊?
美穗从一个隐蔽角落里摸出一只铁盒,上面有把小锁,她打开后,抱着盒子坐在空落落的床上,一点一点数着她和振青的积蓄,一沓票子,十几块大洋,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千多,盒子底下一层是个牛皮纸包,那里是革命党的经费,也是一沓票子,约摸有十万,这可是一笔巨款呐。美穗把所有钱都拿出来,合在一处,用牛皮纸包住,准备明天给陆建章送去,可是,美穗刚刚包好,突然像发现了什么重大过失一样,她焦躁不安地打开牛皮纸,把革命党的经费取出来,将那一沓经费整理之后,规规整整地放回了铁盒,又把锁了的铁盒放回原处,她心中存在着那样一种希望,就是,当振青出来的时候,这些经费还要继续拿来干革命,这笔钱就是振青的武器,振青原来是披坚执锐的勇士,不能等他出来以后,赤手空拳去战斗。
美穗锁了门,揣着她和振青的积蓄来到了长崎家,已经是夜里三点了,长崎屋里的灯还坚强地亮着,他挺坐在皮椅上,眼睛也像那灯一样,在幽深的眼眶里发着微光,屋里一片死寂。
长崎抬头看着美穗,勉强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道:“美穗,快去睡会儿吧。”
美穗坐在长崎对面,道:“哥,我睡不着。”
长崎道:“那样身体怎么能行?”
美穗抬起泪眼望着长崎,道:“哥,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我知道你有些权力,你能不能……”
长崎长叹一气,眼睛望向别处,缓缓道:“美穗啊,这不是件小事,不瞒你,我可以出面去说,但是,你知道这是以什么为代价的吗?”
美穗摇头道:“我不知道。”
长崎道:“以帝国的利益为代价。”
美穗不解道:“这和帝国利益有什么关系?”
长崎道:“德国在欧洲与英国开战,而我们与英国是盟国,顺其自然地,帝国出兵接收了德国在胶州湾的租界地,和胶济铁路沿线地带,中国人反对呼声很高,这事你是知道的,还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帝国已经经拟好二十一项条款,准备和袁世凯谈判了,袁世凯很狡猾,他寸步不让,不停拖延时间,时间越久对帝国越不利,你知道这场谈判对帝国来说有多重要吗?”长崎稍稍一顿,解释道“这么说吧,帝国抱着必得的决心,全国上下都在准备,为此甚至不惜倾尽全力一战!”
美穗哭道:“你说你自己好不好?”
长崎艰难地摇摇头,满脸歉疚道:“我自己……我不能……我不能因为一己之利,让振青变成袁世凯的筹码,袁世凯太精明了,这件事会损害帝国利益的,我不能,真的不能,我们长崎家族世受皇恩,一辈子效忠陛下、效忠帝国,我……我不能这样,对不起美穗,哥哥不能帮你……”
美穗点点头道:“哥,你别自责,我能理解你。”
长崎痛声道:“美穗……”
美穗起身向门,长崎紧张地望着她,道:“美穗,你……你又要走?”
美穗回头道:“哥,你能给我点钱吗?”
长崎忙道:“好,好,多少钱都行,但你能不能……别走?”
美穗转回身,道:“哥,我想睡会儿。”
长崎忙把美穗引到后屋,安顿好后,他叫奶娘一起关门走了,美穗宽了衣,爱怜地摸摸着汉民的肉圆脸蛋,她太累了,刚闭上眼,就沉沉睡去,长崎透过窗子,彻夜盯着后屋的门,尽管双眼发涩,却无丝毫睡意,他何尝不知道,美穗终究会走的,做出什么事来,也难以预料,可他没有一点办法,他从来都管不住这个他最疼爱的妹妹。
这一夜,对长崎和冯玉祥来说,都太漫长了,因为焦躁和烦闷,各自老了十几岁一样,可对于美穗,当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照醒她时,她的脸上已经又重新焕发了青春活力的光泽,尽管她只睡了三四个钟头。
美穗慵懒地坐起来,揉揉眼睛,她清楚地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可表现得,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起床,稍稍打扮了一下,回头亲了亲汉民,就来到前院,长崎在那里,像等待审判一样等着她来。
美穗伸出手来,道:“哥,给我点钱吧。”
长崎早有准备,他拿了五万银票给美穗,痛心道:“美穗啊,你能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吗?”
美穗道:“我去找振青。”
长崎知道他拦不住美穗,同样,以他的身份职责,又绝不能去抛头露面,他只好颓然让开路,艰难地张开干裂的嘴唇,道:“美穗……早点回来……”
美穗点头道:“哥,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