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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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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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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家国》连载

第一十五章

21

 

汉民早早起床,吃了早饭,便出门闲逛起来,宣化城中,街上的门楼高矮不一,殷实富裕的大户与拮据度日的小市民,形成鲜明对比,更有几所破旧的房屋,门口晾着许多粗糙发黄、破破烂烂的衣服和被单,如果把这些衣服比作是人的话,就好比是皮肤干黄、病入膏肓、但又十分坚韧的老太太,微风来了都怕倒,所以呢,这些衣服,低眉顺眼地耷拉在窗外,仍旧怀有希望,希望阳光能把病灶驱散。汉民驻足沉思,由此想到阶级,想到贫富,想到多寡,富者越富,贫者恒贫,多者越多,寡者越少,《圣经》中有句话:“凡是少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凡是多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想到这里,汉民忧心地望着一个衣着破烂的寒酸青年,他换位去想,如果这些人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终其一生都挣扎在生活的最底层,注定在贫穷无望之中度过一生,他们会怎么样?汉民想象不出那种生活,他想,如果是他,他觉得一定是暗无天日。

汉民的目光像他的思考一样,在青年身上停留的时间太长了,寒酸青年斜瞪汉民一眼,嘴上嘟嘟囔囔,好像是骂了一些不干不净的话,汉民惭愧地垂下目光,低头走开,他走远之后,又回头望了那寒酸青年一眼,目光中依旧没有怨怒,而是怀着不忍。

 

灵玙来到云帆屋里,有一搭没一搭瞎聊了几句,抱住云帆的胳膊,细声问:“大娘,你最近见汉生了没有?”

云帆摇头道:“没,这几天都没怎么见他。”她认真看着灵玙的眼睛,想从里面发掘点儿什么东西似的。

灵玙自言自语道:“是啊,都好几天没见他了,他去哪儿了?”

云帆更认真地盯着灵玙,耐人寻味地问道:“是啊,去哪儿了呢?”

灵玙道:“我今天跟门房聊了几句,阿五说汉生这几天不是早出晚归,就是晚出早归,他在外边儿干嘛呢?”,最后这句,也不知道她是在问云帆,还是在问自己。

云帆心里咯噔一下,向荣说的那些,她真真切切地从灵玙眼睛里看到了。

向荣对待汉生,完全是看一个外人,云帆不同,她心里是挺偏爱这个表侄儿的,她以前有那么点忧虑,现在向荣说的那些事情好像真的坐实了,她反而还莫名其妙有点儿兴奋,看着两个孩子,心里觉得美滋滋的,云帆心想,我不能有立场,可我睁一眼闭一眼的权力是有的,大不了我什么都不管,我不撮合,也不反对,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这总行了吧,她的眸子里深藏着笑意,道:“怎么了?你找汉生有事儿?”

灵玙发觉自己好像暴露了一点什么秘密,忙摇头笑,抱着云帆胳膊的手也松开了,闪烁其词道:“没事儿呀,就老不见他,有点奇怪嘛。”

云帆道:“要不这样,等看见汉生,大娘告诉他,说你找他。”

灵玙甜甜一笑,道:“大娘,用不着,我不找他,我先回屋去了。”她笑嘻嘻转身走了,云帆望着灵玙的背影,总觉得她像逃跑似的。

 

汉民逛了回来,没了魂儿一样走在回廊上,灵玙突然跳出来,喊道:“汉民!”

汉民回过神,道:“灵玙。”

灵玙道:“你走什么神儿呢?”

汉民不知从哪儿答起,索性往最简单处回答,笑道:“没什么。”

灵玙问道:“你干嘛去了?”

汉民道:“噢……我出去逛了逛。”

灵玙探头向汉民身后张望了一眼,道:“没跟汉生一起啊?”

汉民摇头道:“没有。”

灵玙连珠炮一样,问道:“汉生去哪儿了?”

汉民挠挠头,道:“我也好几天没怎么见过他了。”

灵玙数落道:“啧,你说说你,连你哥去哪儿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亲兄弟。”

汉民一怔,委屈道:“我又不是……他也没跟我说,他……哎?你,你这么急……他……他是不是找你借钱啦……”

“没——有!”

汉民茫然地看着灵玙,道:“没借钱,那你找他干什么?”

灵玙脸上一红,道:“我就随便一问,你大惊小怪干什么。”

汉民眼睛忽然一亮,乐了,道:“噢,我知道了——”

灵玙脸上燃着熊熊大火,连寒风都扑灭不了,她羞恼道:“知道什么了你!小孩子家整天胡说八道!”

汉民吃了瘪,但他生性温和,不擅长争吵,只是陈述道:“你比我和汉生还小一岁呢。”

灵玙又想逃走,她不耐烦道:“跟你就是对牛弹琴!”一转身,匆匆离开。汉民望着灵玙背影,乐呵呵站了半天。

 

没多久,汉生一阵风一样从外边回来了,正巧被云帆抓个正着,她揪住汉生问道:“汉生,你天天瞎跑,去哪儿了?”

汉生绕过问题的正面,答道:“姑,一直在家待着,会生病的。”

云帆点要害问道:“没去不三不四的地方瞎混吧?”

汉生正儿八经道:“怎么可能呢,我这种诗书世家出来的人。”

云帆道:“反正我大棍子都给你准备好了。”

汉生道:“肯定用不着,您就把您的大棍子收起来吧。”

云帆把汉生往容易碰到灵玙的地方赶,道:“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回屋去!眼看过年了,你给我消停呆两天行不行!”

汉生满口答应回了屋,天衣无缝的,恰好汉民看到了他,汉民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忙跑去找灵玙。

灵玙找汉生不到,从外面回到屋后,就一直对着一把小木梳发呆,她的脸红红的,脑子想的都是汉生。她常常产生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汉生在不知不觉中,把他的无数个分身变成了种子,种满她的大脑,慢慢的,这些极有生命力的种子破土发芽,开始在她空间有限的头颅里疯狂生长,不久后,就占领了这颗脑袋,塞得慢慢的,但是,这些发芽的种子并不像她期待的那样开花、结果,只是像杂草一样到处长。这是生平头一次,一个人在身边晃悠时,会使她产生如此多变而复杂的情绪,当这个人消失时,她又产生强烈的好奇,回想起汉生天天来找她的日子,她的脸就涨得红红的,汉生总是有意无意地去“招惹”她,“触犯”她,他管不住嘴,总是学着南腔北调信口胡诌,要么吹嘘他怎么把郭财主折腾地底裤朝天,怎么把揣骨疃的那些恶霸收拾地服服帖帖,要么就说点她闻所未闻的乡间轶事,还有那些没羞没臊的、让人听了脸红耳热的东西,诸如各种动物怎么交配的,它们什么时候交配的,他如何在动物们交配的时候跳出来吓得它们乱窜,汉生什么都说,常常惹得灵玙捂着眼大叫:“闭嘴!”灵玙觉得,这个人,有那么点儿不三不四的,但一点儿都不招人讨厌,汉生也管不住手,在她屋里走来走去,拿起这个放下那个的,什么小镜匣、小梳子、枕头、被子、鞋子、帽子、衣服、甚至还有她的贴身衣物!总之,他见什么都要摸一摸、碰一碰、玩一玩,他完全不顾她还是一个大姑娘,给灵玙的感觉,他是把她当成了汉民那样的兄弟了。

这都多少天了,汉生一直没来找灵玙,跑得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他为什么不来了?是不是在我这儿腻了?他天天都在忙什么呢?可他又能忙什么呢?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他有没有把我成个姑娘啊?他这人怎么那么随便啊?他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他是不是什么都不怕?他从小没有爸爸妈妈,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可怜……那些琐碎的问题在灵玙脑子里上下翻飞的时候,敲门声响了,灵玙的思绪戛然而止,她整个人一精神,随后意识到,汉生是不会这样敲门的,她没精打采道:“请进。”

汉民推门,连脚都没往里迈,从门外探了半个身子进来,道:“灵玙,汉生回来了。”

灵玙身子猛地转向汉民,在意识到自己不该表现得这么激动时,她又压着自己的心思,慢慢把身子转了回来,淡淡道:“嗯,回来了就回来了吧。”

汉民善解人意道:“你要是有事,我告诉他来找你。”

灵玙满不在乎道:“我找他能有什么事,用不着。”

汉民以惊人的智慧理解了灵玙藏在表面意思背后的意思,道:“要不这样,我还是告诉他一声,就说你找过他。”

灵玙想了一下,点头道:“行吧。”

晚饭的时候,都在一个桌子上,汉生挨着灵玙,桌子下面偷偷踢灵玙一脚,悄声道:“找我干什么?”

灵玙悄声道:“吃完饭我跟你说。”她伸出脚,把汉生的一只脚踩住。

汉生没动,把另一只脚踩到灵玙脚背上,两只脚夹住灵玙的一只脚,碾来碾去,灵玙实在忍不住,捂嘴“咯咯咯”笑起来。

汉生灵玙,以为其他人都没注意自己,其实,他俩是没意识到,这种小偷小摸的暧昧动作,是多么的耳目昭彰。

向荣忍不下去了,板着脸,道:“干什么不好好吃饭!”

两人忙作收敛,低头吃饭,满面红光的灵玙,低着头,仍是偷笑不止。

吃过晚饭,灵玙在屋里,一会儿趴在床上,一会儿坐在床上,一会儿到地上来来回回走,走了几分钟,又继续脸朝下趴在床上,她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姿势,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汉生来找她,“我说‘吃完饭说’,他是不是没懂我什么意思,他怎么还不来找我呢?”灵玙仰面躺在床上,翘起一只腿,两手揉着肚子,轻轻嘟囔了一句:“死鬼。”一想到自己居然用这样“没羞没臊”的词汇骂他,她“咯咯咯咯”傻笑起来,肚子上的手也跟着上下抖动不止。

“算了,我去找他。”灵玙一咕噜坐起来,理理衣裳就往外走,她的脸很烫,屋外寒冷刺骨,可灵玙却觉得凉快,舒服得恰到好处,她蹑手蹑脚走到汉生房门口,里面乌漆墨黑,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一手放到门上,正准备轻轻推门,背后突然一声:“谁呀?”她吓了一大跳,背后那个,是刚上厕所回来的汉民。

灵玙道:“汉民,你干嘛背后吓我!”

汉民道:“我背后吓你?你还当面儿吓我呢,我还以为来小偷。”

灵玙把汉民拉到远处,悄声问道:“汉生一直在屋里?”

汉民点头道:“嗯,他一直在里面,没见他出来。”

灵玙道:“你进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汉民道:“你就直接进去呗,反正都这么熟。”

灵玙道:“大晚上的,我一个姑娘,不方便进去。”

汉民不解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来都来了。”

灵玙今天莫名其妙的举动太多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此刻,她还真不在乎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了,再说,现在都民国了,让那些封建教条都死一边儿凉快去吧,只不过,一落到行动上,她还是有点害怕,道:“你跟我一起。”

汉民道:“你去吧,我《天演论》刚看到一半。”

灵玙一板脸,道:“看什么什么天眼二郎神!去不去!”

汉民轻声叹道:“好吧好吧。”

他俩刚来到门前,就听到屋里的脚步声,灵玙急忙地把汉民拉到旁边,她紧张地盯着门,汉民小声道:“怎么了?”

灵玙道:“他出来了!”

汉民茫然地盯着门,道:“你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汉生脚跨出门,反手带上门,他并没有看到汉民和灵玙,汉生刚要离开,突然停下,又转身回了屋子。

就这么一会儿,灵玙的心已经狂跳不止,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样。汉民道:“咱们干嘛躲起来?”

灵玙大喘几口气,忙一挤眼睛,道:“嘘——他又出来了。”

汉生果然又出来了,他反手关上门,手里捏着几张票子,看样子,好像是银票,汉生对着票子笑,然后,他把票子拿到鼻子前,十分享受地闻了一闻,又伸出指头弹了弹票子,最后,亲了一口票子,塞到怀中,紧了紧围脖,走出院门。

灵玙道:“他干嘛去呀?”

汉民道:“他干嘛我不知道,我干嘛我知道。”

灵玙道:“你干嘛?”

汉民道:“我要回去看二郎神的天眼。”说完这句,汉民呲牙傻笑起来,好像对自己的幽默很满意。

灵玙瞪汉民一眼,道:“你先把人眼练好再说吧!”她言简意赅,道:“走,跟上,看看。”

汉民只好跟上,这一跟,就一路跟到了醉仙楼,汉生已经消失在了灯影霓虹之中。灵玙望着这座象征着“肮脏、下流、堕落”的建筑,顿时梨花带雨,眼泪吧嗒吧嗒的往地上掉,她不知道是在跟谁怄气,狠狠朝地面跺了两脚。

汉民也觉得难堪,安慰道:“灵玙,你别急,我去把他叫出来。”

灵玙一声不吭地盯着“醉仙楼”的招牌,泪流满面。

汉民道:“你……你要不先回家。”

灵玙不动。

汉民急道:“那……那你等会儿,我这就去叫他出来,马上马上!”他进去三问两问,直奔秋果儿的房间,“砰!”撞开了门,目力所见,汉生正如狼似虎地压着秋果儿,两人还未及行事,衣服都在。

秋果儿惊叫一声,把头埋到汉生怀里。

汉生见是汉民,顿时眉开眼笑,道:“汉民,你也来啦?”他拍拍秋果儿,道:“别怕,这是我弟弟。”秋果儿抬头怯怯地看了眼汉民。

汉民朝一边拧过头,道:“你赶紧出来!”

汉生还压在秋果儿身上,怔道:“怎么了?”

汉民沉着脸,道:“什么怎么了?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汉民越一本正经,汉生越乐,他笑道:“生气了?你是不是怪我没带你一起?”

汉民与烟花场所,本来就格格不入,在这儿多一秒都不自在,现在汉生还和他纠缠不清,他急了,直奔床边,一把拽起汉生,硬生生把汉生拖了出去。

汉生嚷嚷叫叫被揪到醉仙楼外,一眼就见到了灵玙,她眼眶红红的瞪着他,汉生突然间不吵了,也不闹了,他安静了,走到灵玙跟前,红着脸问:“灵玙,你怎么来了?”

灵玙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啪!”汉生躲也没躲,动也没动,因为他根本就意想不到,这为什么?

灵玙转身跑了,汉生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转头惊问汉民:“她打我?”

汉民不知道这算个什么问题,他道:“对,她生气了,打你了。”

汉生急问道:“为什么?”

这种问题,汉民觉得简直没必要回答,他淡淡道:“可能是觉得你去妓院不带她吧。”说完这句,汉民呲牙笑了,他又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

汉生急道:“你他妈能不能正经点!”

汉民不笑了,道:“这说明她心里有你。”

汉生愣愣地重复着:“心里有我?心里有我……”

这一耳光,在汉生的心中激起了另一种奇妙的感觉,激烈的动作之下,是一种浸透人心的温柔的力量,他无法用语言去形容那种力量,他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给深深吸引住了,那种东西,既奇特,又美妙,说不清是什么,但懵懵懂懂地知道,那是一种来源于异性的深深的注视,这种注视,不同于张氏的,不同于怀莺的,不同于云帆的,也不同于秋果儿的,总之,与所有来自其他异性的注视都不同,这注视能越过一切,深入到灵魂的最深处,直触心尖,仿佛带他回到了十几年前北京城的夜晚,他躺在温暖的包裹中,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影子模模糊糊,他对美穗没什么印象,只在一张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黑白相片上见过她,可就在刚才那一刹那,很久远很模糊的母亲的影子在灵玙身上若隐若现,她的目光仿佛化作一只小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襁褓中的汉生。

 

 

 

22

 

灵玙转身跑回段宅,一回到屋里,就趴在床上哭个不停,哭累了,就翻个身,继续哭,肚子跟着起伏不止,她边哭边打定主意,永远都不理汉生了。

汉生回了段宅,一头扎进汉民的屋里,问道:“汉民,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道个歉去。”

汉民点头道:“去肯定比不去好。”

汉生想挽留点颜面,道:“可是,我又没怎么她,我道哪门子歉啊?”

汉民捧起《天演论》,道:“那你别去。”

汉生摁下《天演论》,道:“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去还是得去,可我去了说什么啊,我说,噢,对不起,我不应该瞒着你去妓院?这道的什么歉啊这是?简直莫名其妙嘛。”

汉民道:“你就说你意识到了去妓院是不对的,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儿,以后决不再这么干了。”

汉生辩解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啊,就算不光彩,也不关她什么事啊,她又没丢脸,再说了,去妓院怎么就不光彩了,我光明正大花钱去的,又不是白嫖,我哪儿丢人啊?”

汉民道:“事情的关键不在于丢人,而在于这件事不对,男人沉迷于女色,这么活着,就是一种堕落。”

汉生不满道:“我活得挺好,怎么就堕落了?”

汉民很耐心道:“沉迷女色,可能会享受到一时的欢愉,可代价却是日费千金、意志消沉,成瘾堕足的人,最后得到的,就是个裘敝金尽的下场,唐代大诗人杜牧有诗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就是他在扬州十年往事,恍如一场梦幻,到头来,除了在秦楼楚馆、倚红偎翠的生活中挣得了一个‘薄情郎’的名声,其他什么都没有,损害身心,时间短还看不出来,时间一长损害很大。”

汉生道:“你又没去过,你怎么知道,书呆子。”

汉民道:“我不用去就知道,它肯定不好。”

汉生道:“杜牧天天逛窑子,不也写出了千古名句吗,人家说自己堕落,那是谦虚呢,你倒认真了。”

汉民道:“他一个人说它不好,那就算了,那么多人说它不好,那它一定不好。”

汉生道:“除了杜牧和你,还有谁吧?”

汉民道:“千百年来,已经有无数个人说它不好了,古人以酒色财气为人生四戒,色排第二,古人说的那些金玉良言,是不会害你的。”

汉生翘起二郎腿,道:“我是你哥,我也不会害你的,我去了几次,每次都神清气爽,哪像你说得那么吓人,什么堕落啊,消沉啊,要我说,你也应该试试。”

汉民又端起《天演论》,不搭理汉生了。

汉生放下二郎腿,道:“行,我现在去道歉。”

汉民隔着书道:“你也不看看几点了。”

汉生嘲讽道:“古人说过晚上不能找人道歉啊?”

汉民道:“灵玙是没出阁的姑娘,你这么晚过去,招惹是非。”

汉生道:“笑话!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又不干什么,能有什么是非。”

汉民道:“你觉得你的是非还少啊?你还能有什么是非可增加的?我是说这样对灵玙的名声不好。”

汉生略一沉思,道:“我偷偷去,不叫别人发现,这不就完了吗?”

汉民道:“这样不还是冒险?我建议你明天去。”

汉生大咧咧一抱手,道:“这你就不懂了,弟弟,人跟人闹别扭,其实,和饭菜是一样的,一过夜就变味儿了。”

汉民反复琢磨着这句颇有哲理的话,突然佩服起汉生来,他赞道:“你这句说得很有道理。”

汉生得意道:“有道理吧,不然怎么当你哥呢?”

汉民道:“那你去的时候小心点儿。”

汉生道:“行,我去了。”

 

 

 

汉生蹑手蹑脚来到灵玙门前,环顾四周,除了冷月投下的树影在轻轻晃动,没有其他什么动静了,他轻轻推了一下门,打不开,从里面闩上了。

汉生勾着身子,轻轻敲了敲门,两分钟过去了,没有一点动静,他又轻轻敲了敲,这回有动静了,灵玙走到门边,问道:“谁呀?”

汉生轻轻道:“我——”

灵玙没好气道:“说名字。”

汉生道:“汉生——”说完,他等着灵玙开门,可是一秒一秒过去了,门里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汉生耳朵贴在门上听,过了会儿,又敲门,轻声叫道:“灵玙——灵玙——”半晌,他摸了把冻得冰凉的鼻尖儿,返身回到汉民屋里。

灵玙没闲着,她一直猫在门口偷偷看,汉生的黑影在窗户上缩成一团,还时不时发抖,他等了那么长时间,他在外面一定很冷,这会儿,灵玙的心渐渐温顺起来,她早就把发过的誓言忘得干干净净,心疼地看着那团黑影,她差一点儿就没忍住,她伸出了手,马上就要开门了,就在这时,汉生的黑影在窗框里消失了,他走了,那一瞬间,灵玙的心急剧坠落,仿佛从温顺柔软的云朵中,一下坠回了空落落的房间里。

 

汉生推门进来,汉民抬起头,问:“怎么样?”

汉生把围脖儿甩在桌子上,也没好气,道:“妈的,没怎么样,压根儿就不理我。”

汉民道:“那你这半个钟头干什么去了?”

汉生道:“我在她门口等着啊!我冻得像个棒槌一样,她老人家连个声儿都不出!”

汉民道:“估计还在气头上,等她睡一晚,消了气,你明天去正好。”

汉生原本的想法也是这样,可是,当这个想法被汉民先一步说出来之后,汉生立马就改变了主意,他偏不,他还非要今晚把这个“歉”道了不可,汉生道:“不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一次就败下阵了?绝对不行!我非去不可!我就不信我……”

汉民笑着打断汉生,道:“你把自己比作白骨精啊?”

汉生道:“狗屁!我当然是把自己比作孙悟空,降服段灵玙那个妖孽!”

汉民道:“这有点儿刘备三顾茅庐的意思,三打白骨精好像说不通。”

汉生道:“对,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刘备也不算什么,人家诸葛亮七擒孟获、六出祁山,我不能比诸葛亮差!”,说完,汉生转身再次出门,一头扎进寒夜之中。

门被轻轻扣响的时候,灵玙“噌”地掀开被窝,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她轻手轻脚走到门口,仿佛到了别人的房间,她换上一副慵懒的声音,道:“谁呀?”

汉生的声音轻轻从门缝扩散进来,道:“灵玙——我是汉生——”

灵玙硬生生道:“干什么。”

汉生柔声道:“我来给你道歉的,我不对,不应该去那种堕落的地方,我是一时糊涂了,你别生我气了——”

灵玙的心一下子软了,仿佛又飘回到了温顺的云朵中,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张口说些什么,周围的空气,好像也变得甜滋滋的。

汉生以为灵玙对他的“反省”不满意,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怎么才能说得深刻些呢?忽然,他回想起汉民说的那一番话来,正好就能照搬过来,妙!于是,汉生换上痛彻痛悟的腔调,道:“沉迷女色,可能会享受到一时的快乐,但代价却是……呃……十分堕落、意志消沉,最后,下场就是一无所有,还可能失去最好的朋友,杜牧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是啊,他在扬州十来年,天天泡在妓院,就像做了一场梦,最后,什么都没了,名声也不好,这种事,损害身心不说,还伤了好朋友的心,灵玙,我不应该这样,你能原谅我吗?”,汉生心里乐滋滋地想:“那个书呆子长篇大论说了一堆,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

这番论述,使灵玙本来变得温暖外放的心,反而一下子冷静下来了,灵玙很本能地感知到,正经八百,不是他的风格,矫揉造作,也不是他的真心话,他油腔滑调说了一大堆没用的废话,根本就是拿她开涮!

灵玙冷冷道:“好了,我原谅你了。”

汉生一愣,轻声道:“灵玙,你真原谅我了?”他茫然无措地看着门,轻轻扣了一下,道:“灵玙?灵玙?”里面悄无声息,汉生又站了一会儿,夜渐深,寒风也渐渐大了,他的手脚像是结成了冰块,鼻涕也流了出来,汉生“咝”地把鼻涕吸回鼻孔,对着门发了半天呆,才抱着发抖的肩膀摇回汉民房间去了。

汉民一看表,道:“又去半个钟头,怎么样?”

汉生站在火炉旁,没精打采道:“行了,灵玙说她原谅我了。”

汉民道:“挺好啊,那你怎么一副无肠可断、生不如死的样子?”

汉生转头恼道:“她说原谅,可她肯定是没原谅,这臭娘们儿敷衍我!油盐不进!气死老子了!”他狠狠一拍椅背。

汉民道:“生那么大气干嘛,你做错了嘛,人家原谅不原谅,也是人家的权力。”

汉生愤愤道:“她为什么不原谅!”

汉民打了个哈欠,道:“不原谅就不原谅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再说吧。”

汉生更气了,道:“不睡了!什么不是大事!大事!天大的事!”

汉民突然睁大眼睛,他看清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汉生,他的桀骜不驯,正在以某种方式迅速质变,汉民道:“汉生,你这么在意灵玙啊?”

汉生张口结舌,道:“我……”

汉民直起身,微讽道:“你玉汉生怕过谁呀,你忘了?在家里,你能跪一夜,冻死都不认错,现在就为这么一点小事儿,你就这么焦头烂额,还上赶着认错……”

汉生道:“你别忘了,最一开始,可是你建议我去道歉的。”

汉民乐了,笑道:“可我没让你大半夜接二连三地去呀,外面不冷啊?你这是……噢——我知道了!”

汉生眉头舒展开,道:“知道什么了?”

汉民挤眉弄眼,道:“知道你的心思,你对段二爷家灵玙小姐,有意思了。”

汉生毫不掩饰道:“知道了你还说风凉话!赶紧帮我出主意!”

汉民摊摊手道:“你去妓院都让当场抓住了,这赖不掉吧?事情成了这样,我能有什么主意。”

汉生狠狠挠了两下头,道:“现在怎么办,她肯定瞧不起我了。”

汉民端起茶杯喝口水,道:“自己挖的坑,自己埋,自己作的妖,自己收,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吞,我没办法了,都十二点多了,我想睡觉了,汉生,你请便吧。”

汉生恼道:“他妈的,你跟你哥说‘请便’,没规矩!”

汉民道:“好吧好吧,你待着,反正我屋里只有一张床。”他起身往床边走去,汉生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汉民,道:“汉民,汉民,别生气,来来来。”他把汉民拉回到座位上,道:“坐坐坐。”

汉民攒着眉毛,道:“又干什么?”

汉生笑嘻嘻央求道:“汉民,你有学问,词儿多,替我写封信,写得漂亮点儿。”

汉民好奇道:“写封什么样的信?”

汉生道:“就写那种表达感情的。”

汉民道:“情书?”

汉生一拍掌,呲牙笑道:“对,情书!”

汉民道:“我不会写啊。”

汉生道:“你不是说你在日本有个发小……”他扬扬眉毛,坏笑道:“就那个漂亮小妮子,你俩不是还经常书信往来呢嘛。”

汉民脸红了,辩解道:“我都跟你说了,我们只是从小认识的朋友而已,你别瞎说了。”

汉生戏谑地瞧着汉民,道:“朋友?哼,你别蒙我了,我偷偷看过你俩的信,那叫一个亲热。”

汉民慌乱了一下,可他很快镇定下来,笑道:“汉生,我们写信用的是日文。”

汉生道:“反正你甭装,你肯定对人家有意思,要不然一封又一封的没完没了。”

汉民道:“我没有。”

汉生道:“那你就是对灵玙有意思,你不帮我写,是怕我抢先一步了。”

汉民急道:“胡说,我更没有了!”

汉生道:“那你帮我写,证明你没有。”

汉民道:“你就是个无赖。”

汉生全凭手快,十分麻利地翻出纸和笔,规规整整摆到汉民眼前,道:“汉民,快写吧。”

汉民叹口气,道:“我怎么写啊?”

汉生道:“用上全世界上最好的词儿!往深情了写!往悲壮了写!往惊天动地了写!不要怕吓到她!”

汉民道:“这要求太高了。”

汉生道:“那你看着写,你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总之,让我看起来无法自拔,让我看起来快要死了,写吧。”

汉民摇头叹气,提起笔,汉生盯着纸看,汉民道:“你别看,你看着我写不出来。”

汉生道:“好好,写吧写吧。”他绕到桌子另一面稳稳坐下,琢磨着下一步行动。

十分钟后,“哒!”汉民盖上笔帽,道:“好了。”

汉生道:“这么快!”拿起信看,那信上如此写道:

“灵玙,从我们刚认识的那天起,我就朦胧地意识到了你的非凡,所有人,好像都不会比你更有光彩,只是那时,我还不够清楚这种魔力。

我听说,当一个人撞到他真命的一刹那,如死亡之降临,又状如重生,如今,这两种征兆同时显现,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脸红,心跳,胸口紧缩,浑身战栗,我如同死亡,又仿佛重生。

在你面前,我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显露我的脆弱,那是我失去意志的表现,你的冷漠,一如你的言笑,在我梦中同样璀璨,犹如琥珀,只不过,在醒着的时候,它令我痛苦万分。我终于明白,我所有的一切都将取决于你,如果没有你的宽恕,我的人生注定暗无天日。

请相信吧,这不是我胡言乱语,我想拥有最长久的你,没有人能够靠心血来潮走向远方,而我,渴望你的远方,从此以后,无论是街道还是马车,我只希望它们能带我找到你,你每一个日出和日落,我都想参与。

只有你,会能让生活变得有意义。“

汉生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道:“十几岁的人,没人能写出这东西。”

汉民道:“我水平就这样了。”

汉生由衷赞美道:“汉民,有点水平!不过,怎么看着老气横秋的,看上去像个三十多岁的人写的。”

汉民道:“你说要看起来无法自拔,还要看起来快死了,我就尽量往上边靠嘛,你也不想想,谁十几岁就快死了?”

汉生坏笑两声,道:“你给那个小妮子的信,翻译过来,也就是这样了吧?”

汉民脸又红了,道:“你别瞎说八道了,信也写了,你赶紧去吧,我都困死了。”

汉生把信一折,揣起来,往灵玙房间去了。

在黑夜中,灵玙的眼睛睁得明亮,她左翻个身,右翻个身,仰面朝天,试遍了卧姿,可怎么也睡不着,不是觉得枕头不舒服,就是觉得被子不得劲,这道理很简单,脑袋睡不着,身体何敢睡?总睡不着,惹得她有些生气,她烦躁地拍了一下被子,此刻,灵玙的头脑里萦绕着无数有关于汉生的念头。

敲门声响了,灵玙一咕噜坐起来,大大地呼吸一口,顿时,脑子清清爽爽,比躺着要轻快多了。

灵玙披着衣服来到门前,道:“汉生?”

汉生道:“灵玙,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灵玙的心怦然而动,道:“刚才,不都说完了吗?”

汉生道:“刚才的说完了,现在又有很多了。”

灵玙小心翼翼道:“我……休息了,有什么话,明天说吧?”以她对汉生的动情之深,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拒绝。

汉生道:“我刚才回去给你写了一封信,你拉开门缝,我递进去你看看。”

灵玙本能地意识到开门的“危险”,根据“危险”,她出于本能地拒绝道:“我不看。”很快,她又匆忙补充了一句,道:“明……明天吧。”

汉生展开信纸,道:“你不看,我念给你听吧。”寒风吹来,信纸的一角上下抖动,发出“嚓嚓”的声音,汉生不急不缓,慢慢将念信声放大:“灵玙,从我们刚认识的那天起,我就朦胧地意识到了你的非凡,所有人,好像都不会比你更有……”

天呐!他喊那么大声,是要让全院都听到吗!灵玙的心狂跳不止,她混乱之中拉开门,在汉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从汉生手里夺过信,就在她要关门时候,汉生迅雷一般,粗暴地抓住灵玙的手,一头扎进灵玙房间,反手带上了门。

灵玙呼吸急促,像受到惊吓的小鹿一样,缩着身子,汉生这才慢慢放松了抓灵玙的手,他放松却不放开,道:“我有话要说。”

灵玙几乎没法说话,由于呼吸过快,她的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她只是怯怯地看着汉生,这种“怯”,并不带有任何恐惧的色彩,是浑身张紧,是不知何措。

汉生握着灵玙又细又软的手腕,耳畔又不断传来灵玙急促的喘息声,那声音似猎物哀鸣,足以使人动情,但要说动情,又相当局限,因为,肉食动物一旦听到猎物哀鸣,不但不会就此停下,反而会在更深层激发它撕碎猎物的欲望,直到猎物咽气或者无力反抗,那一瞬间,汉生的情欲喷发了,他猛然凑紧她,吻了上去,灵玙就像被闪电击中,刹那之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两瓣嘴唇毫无力量地轻轻开启了,任由两条温软的舌头搅缠在一起,她眼睛闭着,眉头皱着,吃力地用鼻子呼吸着,两个人鼻息间的热气呼到对方脸上,他们更紧密地拥抱在一起。

灵玙被汉生抱得太紧,她缺氧了,脑子晕乎乎的,这时候,她像一朵云一样软绵绵飞着,飞出很远很远,她完全迷醉了。

过了很久,灵玙才逐渐恢复了意识,但她的身子随时可能软绵绵倒在地上,汉生半抱半扶,把灵玙抱到了床上,两人紧挨着坐下。

灵玙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汉生在一旁呲牙笑道:“灵玙,你的小嘴真甜。”

灵玙抬起软绵绵的手,“啪!”打了汉生一个耳光,轻似无骨,汉生握住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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