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年关将至,宣化城中,点缀的红色越来越多,闹市上,人群熙熙攘攘,时不时见到来县城赶集的农民,或肩扛,或车拉,或驴驼,将自家出产的农产品、手工品运到城里去贩卖,以换年资,或有些年景好的,往家里购置一些年货。
虽贫寒交集,乱世当道,但这土地上的子子孙孙,内心中仍旧以最饱满的热情,最真挚的渴盼,最隆重而神圣的仪式,满怀希望迎接新年,春节元旦,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最古老而传统的文化归宿。
可是,在喧哗和热闹的表象之下,仍藏着诸多危机和躁动。
段宅前堂里,三四个工人正吵吵嚷嚷,喊着要和向荣谈判,汉生从外回来,手里提着一袋香喷喷的肉包子,还有一幅漂亮的年画,准备送给灵玙,路过前堂,正遇这个场面。
汉生问一旁的云帆,道:“姑,他们干什么的?”
云帆小声叹道:“都是矿里的工人,闹着要涨工钱。”
汉生抬腿,道:“我去看看。”他刚走两步,就被云帆拉住了。
云帆道:“小孩子家的,看什么看!”她注意到汉生手上的东西,问:“你手上提的什么?”
汉生道:“包子,年画。”
云帆道:“给谁买的?”
汉生笑嘻嘻递上去,道:“给姑买的。”
云帆拧了汉生耳朵一把,开心地笑道:“张嘴就来!臭小子,油嘴滑舌的。”
汉生憨笑了两声,又探头往前堂看。
云帆打发道:“甭在这儿待着了,回去吧。”
汉生递包子给云帆,道:“姑,吃吧,热的。”
云帆道:“我可不敢吃。”
汉生道:“姑,这年画也挺漂亮的,送你了。”
云帆道:“臭小子,别跟姑假惺惺的,你想送谁赶紧送去。”
汉生笑嘻嘻点头去了,他把年画儿送给灵玙,两人吞了几个包子,嬉笑打闹了一阵,汉生就出来了。这一段时间,汉生虽然没再去醉仙楼,可他时不时还去向发的枪弹黑市场里帮帮忙,捞点儿钱,买吃买喝买稀罕东西,全往灵玙屋里拿。
本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的态度,汉生找到了向发,把工人在家里的事,告诉了他。
向发正在谈买卖,一听,勃然大怒道:“这几个王八蛋,还真敢闹到大哥那儿去,活腻歪了!你待在这儿,先跟他们谈着,三爷去去就回。”,他带着阿六等一干佣人,风风火火,直奔段宅。
一台精彩绝伦的战斗大戏,已在汉生脑子里上演,他如何能坐住?又如何能谈下去?汉生着急,走过来走过去,半晌,对客方道:“改天再谈吧!”
汉生还是晚了,他还没跑到,就在段宅外听到一片叫嚷声,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粗布褂子的壮汉,头破血流,踉跄着朝汉生这儿跑来,边跑边擦额头上的血,一个不留神,又跌倒在地上。壮汉挣扎着爬起,又继续跑。
段宅里涌出十四五个人,那是段家的佣人、仆从和打手,他们手中舞着刀枪棍棒,追来了,这场面,强烈震颤着汉生的心灵。
汉生不由自主地归罪于自己:如果这个工人今天伤了、残了、甚至是死了,绝对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卑劣,今天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卑鄙的,乃至罪恶的,这个满身是血的壮汉,每艰难地跑一步,都扭动着汉生的眼睛和心,越来越剧烈。
等壮汉靠近,汉生忙向身侧的小巷一指,壮汉本已精疲力竭,匆忙间看到有人指路,顾不得多想,窜入小巷中。
汉生指进小巷,为的是避开众人目光,他紧随其后,领着壮汉拐了五六个弯儿,又从另一条小巷中跑出来,带去了刚才那家谈买卖的茶馆儿,扶着上了三楼,缩在墙角,凝神听着外面动静。
段宅十四五个仆从,在街上吵吵嚷嚷一阵,只听一人喊道:“妈的!明明看他在这儿拐的,去哪儿了!”这是阿六的声音。
阿六又喊道:“就在这附近找!各店都给我翻一遍!”众仆从应声而动,四下散开。
汉生瞧瞧壮汉,三十岁上下,粗犷彪悍,面目上的血污,倒更显出那股豪狠之气。
汉生道:“他们就要搜过来了!你藏到后门去!我不叫你出来,你别出来。”
那壮汉喘着粗气道:“他们马上就来,藏到后门也没有用,我跳下去,不连累你!”汉生从窗户向下一望,果见一仆从大摇大摆,往茶馆门口踅摸过来。
那壮汉撑起身子,要往窗外跳,汉生手快,一把拉住他,急道:“哎哎哎——你这人,跳下去肯定是个死!你待着!我下去引开他们,你趁机跑!”,说着飞奔到楼下。壮汉停下,听着楼下动静。
汉生刚到楼下,打手十五也正好刚进茶馆门,汉生走两步,和十五错肩后,掏出一块大洋,回身猛一甩,“啪!”正甩到十五屁股上,十五回头怒目而视,大骂道:“哪个狗日的!”低头一看,地上居然是一枚洋元,他弯腰去捡,捡完抬头一看,汉生正瞪着自己。
汉生高冷道:“眼瞎了?看不见我?”
十五忙笑脸相迎,道:“哎哟,汉生少爷,小的着急抓人,有眼无珠,没留神看着少爷。”他忙把洋元恭恭敬敬地递给汉生,道:“少爷,您的钱,您……”十五嘿嘿憨笑一声,道:“您不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拿这么大的钱砸我找乐子。”
汉生乐了,道:“你拿着吃肉包子去吧。”
十五点头哈腰,道:“十五谢恩了,谢谢少爷。”他揣起大洋,转头又要上楼搜,突然,屁股上又是一疼,他都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该高兴,按说该愤怒,可他知道这一准又是块大洋,愤怒的小潮,马上就被高兴的大潮给淹没了,十五捡起大洋,揉着屁股,委屈道:“少爷您……”
汉生问道:“你干什么去。”
十五道:“找人啊,有个闹事儿工人跑了,三爷叫我们来找。”
汉生摆摆手,蛮横道:“我一直在这儿,这儿没有。”
十五支支吾吾道:“可六哥叫我们都找一遍……”
汉生从怀里掏出几颗大洋,放在手里掂了掂,眯起眼,道:“十五,你他妈不信我说的话是吧?下一个可就不打屁股了,小心你的脑袋。”
十五忙道:“信,我信,我信。”他从楼梯上退下来,段家这些下人,对汉生这个混世魔王,可是有耳闻的,据说,这是个比段三爷还混蛋的主儿,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不好惹,惹了他,别想过好日子。
十五顺着汉生,道:“少爷,这儿没有,那我就去别处搜去了。”他经过汉生身旁的时候,汉生拉住他,把手里的大洋都塞给了十五,道:“都给你了,买肉包子去吧。”十五高高兴兴地走了,他出去的时候满面春风,庆幸自己进了这间茶馆儿,什么十二、十三、十七、十八,他们有这运气?
汉生在茶馆门口守了好一会儿,直到零零散散的打手都散去,确认不会再有人来搜了,他才回身上三楼,店小二说,那人跳窗走了,汉生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又重新坐下,喝了几口热茶,回想整件事,虽说和那个工人素未平生,可那个血淋淋的人,却总让汉生感到,自己亏了心,有违了一个“义”字,他不禁联想到水浒,这要是在水泊梁山,他这种卑鄙行径,好汉们肯定瞧不起他,就是连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种告密小人,就该一刀劈了。
汉生回了段宅,听阿五说,总共来了四个工人,有三个被打得半死不活,拖出去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汉生瞪大了眼睛,问:“打死了?”
阿五“嘘——”一声,神秘道:“少爷,您小点声吧。”
汉生点头,又小声问一遍:“他们死了吗?”
阿五含糊其辞,道:“反正在段宅,还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呢,这些工人也是糊涂,敢跑这儿来闹,还敢直接点名道姓找大爷,怪不得三爷生气呢。”
汉生皱眉,急道:“他们到底死了没有?”
阿五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少爷,今天的事儿,您就当不知道,千万别出去乱说。”
汉生丢魂落魄地走向自己房间,那个血淋淋的壮汉,始终挥之不去,在他眼前,晃呀,晃呀,他朦朦胧胧睡着了,梦里还一直梦着那个血淋淋的壮汉,汉生浑身别扭,说不上哪儿别扭,心?肝?脾?胃?肾?都有可能。
一直睡到傍晚,汉生才睁开了眼,但他只是翻了翻身,躺着不愿起来,想着那三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工人,他没见过他们三个,可在他脑海中,那三个人也都是血淋淋的样子,嘴角、眼角全都是血,像怨鬼一样,从黑处阴森森地望着他,还有那个人,那个活着的壮汉,他怎么样了,他到哪儿了。
黑暗像潮水一样浸透了房间,也吞噬了汉生,屋外喜庆的大灯笼,照进红光,非但没有驱散黑暗,仿佛还助长了黑暗的恐怖,汉生坐起身,裹了裹衣服,径直走向院外,像丢了魂儿一样,慢慢在大街上挪动,然后,又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引领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茶馆儿,店小二正要上板儿打烊,见汉生来了,又把上了一半的板儿搁下了,搓搓手道:“少爷,喝点儿什么?吃点儿什么?”
汉生丢魂落魄坐在桌旁,没说话,店小二不敢招惹,就按先前惯例,给他上了壶茶,上了盘点心。
随着街面上的灯一个个熄灭,整条大街仿佛在夜色中慢慢入睡,茶馆儿,好像也慢慢变成了这条大街上唯一一双亮着的眼睛,从大街看茶馆儿,黑夜中的眼睛,闪闪发光,多么明亮,可如果从茶馆儿看大街,那就是通黑一片。
“小兄弟。”,白天那个血淋淋的壮汉,在暗处呼唤了一声,汉生如同被刺,几乎是从凳子上跳起来,他睁大眼睛,慌忙地向暗处张望,找到了正在向自己挥手的壮汉。
两人到偏僻的街角,那壮汉额头上,缠着一层泛黄的纱布,道:“小兄弟,多谢你救命之恩!”说着便要跪下,汉生赶紧扶起壮汉,道:“大哥,有许多事你并不知道,你千万别谢我,应该我赔罪。”他反倒跪下了。
壮汉一怔,道:“你这是……干什么?”
汉生恨不能一股脑把心肝脾胃肾掏出来,让壮汉看,让他鉴别,自己的心肝脾胃肾都是干净的,他并不是故意要害死他们,汉生道:“我住在段家,算是段家的人,你们来到段宅的事,也是我告诉段三爷的,是我害了你们。”
壮汉沉默良久,才把汉生拉起来,道:“其实,我从茶馆儿里,听他们叫你少爷,我大概就知道一些了,你不用自责,就算你不说,段向发也早晚要知道,要怪,就只能怪我们把事儿想得太简单了,我们没想过,这些资本家,这些财主儿,心会这么黑,可惜了那三个兄弟,他们白死了。”
汉生默然不语。
壮汉叹口气,道:“算了,我们斗不过你们这些有钱人,告辞了。”他一拱手,转身便走。
汉生想留住壮汉,可他慌慌忙忙不知道怎么该留住他,随口道:“哎,大哥,你……你有钱吗?”
壮汉一怔,回头道:“没有。”
汉生道:“我……我没钱了,一天没吃饭,我有点儿饿。”他说得真诚,壮汉居然也信了他这些毫不合理的话。
壮汉道:“你怎么不回家去?”
汉生道:“我不太想回去。”
壮汉犹豫一下,道:“你……你……不嫌弃的话,去我家里吧,家里应该还有点儿吃的。”
汉生欣然道:“好啊,走。”
壮汉带着汉生穿过大街,径直向城南走去,路上,汉生得知,壮汉叫王天存,学过武艺,年轻时就出来扛大个儿,干苦力,后来在向荣的煤矿里当矿工。
汉生还以为天存家是城中哪个偏僻地方,却没想到越走越远,竟出了城,仍不断向南,最后,到了郊外的一间破败不堪的小土窑前,土窑不用木料,因而穷人易筑,大多数穷人都住土窑。
屋里有草毡、草席、被褥、油布等物,大多陈旧发黄,不过倒算整齐。
天存向隔间大喊一声:“桂香!”隔间走出一妇人,寒酸清苦,道:“你回来啦?”
天存点头道:“回来啦!桂香,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恩人,你快去弄两碗糊糊来,恩人饿了。”
桂香道:“行,稍等着一会儿,马上就好。”
汉生点头道:“诶。”桂香到里间推火起灶,熬起了糊糊。
天存道:“小兄弟,你是金贵的人,我家里穷,没啥好吃的可招待,你凑乎吃一点。”
汉生道:“大哥,我不知道你过得这么苦,我刚才骗你了,钱我有。”他说着便掏出张一百块的银票,放在桌上,道:“你拿着吧。”
天存看都没看,冷冷道:“你赶快拿起来,要不然我把你赶出去。”
汉生只好拿起,道:“大哥,你们……你们工人干嘛闹事。”
天存半垂着头,苦笑一下,道:“你不是劳苦命,生下来有吃有喝有穿,不用劳动,你不清楚穷人艰难!穷人从一生下来,就一辈子欠有钱人的,一天不干活,就得挨饿了,我们罢工闹事,就为了挣几口饭。”
汉生瞪着破旧桌子的一角,沉默。
天存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道:“结果谈判不成,还死了几个。”
汉生道:“大哥,跟你一起来的那三个人就……”
天存接道:“人如草芥,死就死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那不是三条人命,而真的是三根儿草一样。
汉生问道:“大哥,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他偷偷把那张一百元的银票扔到桌子下面。
天存摆摆手道:“算了,不争了,穷人的命再贱,那也是条命,我犯不上为了几块钱,折到他们手里,斗是斗不过他们了,可日子总得过,我打算学点手艺,当个手艺人,也能养家糊口。”天存描述的未来,充满了无奈和凄凉,可他说出口,却平平淡淡的,大概是看惯了吧。
天存的平淡,于汉生而言,是一种释然,在天存宽阔的胸怀中,汉生的罪责感终于一点一点消散了,他吃了一整碗难以下咽的糊糊,说什么也不吃了,其实,就算他要吃,天存也没多余的给他吃了。
汉生起身道别,天存送了他一段,临别道:“汉生,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你给我的感觉,你和其他有钱人不一样,你不欺负穷人。”看,在贫苦人眼中,能不欺负穷人,已经是一种很好、很特别的品质了。
汉生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大哥,你抬举我了,其实我也欺负穷人,不过,我不光欺负穷人,有钱人我也欺负呀。”
天存一愣,马上又笑了,道:“按说我不敢高攀,可你一直叫我大哥,那我就姑妄叫你声老弟。”
送走汉生,天存回到家,桂香递上那张一百元的银票,道:“我刚才收拾碗,这银票就在桌子底下。”
天存拿来银票,沉思道:“人家这是来可怜咱来了。”
桂香道:“那这钱怎么办?”
天存道:“这钱咱不能要,你说呢?”
桂香犹豫了一下,扭头叹一声气,道:“不要就不要吧,你还给人家也对。”
天存点头道:“我明天就去还给他。”桂香转身进了里间。
天存刚把银票揣起,忽听屋外脚步窸窣,紧接着“砰”一声,门被撞开,七八个打手跟着寒风一起灌进屋里来,正是阿六一伙人,阿六最后进屋。
阿六环顾土窑,道:“王天存,住这种破地方,找你可真不容易。”
桂香听到声音,从里间走出来,木然瞧着阿六一伙人,她对什么都是淡漠的,此刻,好像也意识不到任何危险。
天存喝道:“回去!”桂香一怔,就要往里间走。
阿六哈哈一笑:“放心,谁也跑不了!你跟谁作对不好,偏要跟三爷作对,跟董事长作对,给我打!往死了给我打!”众打手掏出了棍棒,张牙舞爪,一拥而上。
当先的打手,见天存粗壮,有点惧怕天存,径直朝桂香扑去,挥起棍子,照头便打,天存眼疾手快,一把将桂香拉到怀里,那一棍子打空了。
天存身上也挨了几棍,他牙咬得“硌硌”响,突然从草毡下面抽出一把砍刀来,当场砍死一个。
阿六一伙人顿时怯了,争相夺门鼠窜,天存又砍死一个跑得慢的,剩下的跑了出去,阿六低声喊道:“分头跑!”
天存要追出去,桂香拉住他,惊恐地叫道:“天存,别追了,别追了!”
天存瞪着血红的眼睛,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杀干净这帮畜生,明天就带你远走。”他甩开桂香,顶着寒风追出去,又砍倒一个。
天存越杀,眼睛就越红,追的就越远,阿六和另外七八个人躲在土窑后,望着越跑越远、成了一个黑点儿的天存,道:“他妈的,真是彪啊!幸好带的人多!”
另一人道:“六哥,你这一计,是调虎离山吧。”
阿六道:“离他妈的蛋!别整酸的!你们他妈都是怂包,把人放跑了,还死三个,等着三爷收拾你们吧!”
众人面面相觑,露出惶恐之色。
阿六沉声道:“都给老子听着!回去之后,谁都不许说出去!问就说王天存那土鳖跑了!听到没!”
众人忙不迭地答应了。
阿六狠狠吐口唾沫,道:“别闲着!给他来个后院起火!十二,你放风!盯紧点!其余人给老子上!快点儿!”
屋外夜色渐浓,天存拼命追赶着几个打手,他跑得久了,喘气有些困难,再加上有伤在身,体力也不支了。
天存又奔了一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四下苍茫,空空的旷野上,立着一根掉光了枝叶的老榆树,模样凄惨,周围只有寒风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沸腾的血慢慢凉下来,理智也恢复了一点,天存看着那几个打手狼狈逃走,自己也扭头往土窑跑去。
离土窑还有一里时,就远远看到前面火光冲天,土窑与旁边的茅屋,漫出滚滚黑烟,天存疯了一样跑过去,浓烟大火熏得他无法近身,天存提着砍刀,狂躁地喊了两声:“桂香!”,他绕着屋子四处转,他在找人,可一个人都没有,火光把他的眼睛照得分外鲜红。
天存提刀守到后半夜,火才渐渐熄灭,他进屋去,焦热之气,扑面而来,屋里的四壁被熏的黑乎乎的,炕上是桂香的尸体,焦黑的衣服,零星搭挂在身上,模样几不可认。
屋外天色渐亮起来,天存把桂香埋在土窑不远处,在埋桂香的小土丘前,天存长跪不起,他的魂魄仿佛逃出肉体,在苍凉的天空游荡,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滑出两滴泪来,这可能是因为眼睛太涩了。
阿六添油加醋地禀报了事情经过,向发怒起:“让他跑了?!一群废物!我他妈养你们干什么!”
阿六还想着,是不是能邀点儿功、请点儿赏,他道:“三爷,弟兄们没找到他人,可我们把他家烧了!”
向发脱下鞋,狠狠甩到阿六头上,骂道:“你他妈没长脑子啊!人跑了,你烧了他房子,以后上哪儿找他去!王八蛋!养你十几年,还不如养条狗!狗能摇尾巴,你他妈能干什么?”
阿六捡鞋,哈腰凑到向发脚前,要给向发穿鞋,向发气头上,一脚踹倒阿六,阿六顺势跪到地上,哭丧个脸,道:“三爷,我没长脑子,您要打要罚,我都认了。”磕头如捣蒜。
向发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行行行行了,起来吧。”
阿六起来,心里琢磨,自从跟了三爷,这招百试百灵,好使!
在向发眼里,这些烦心事儿,烦归烦,可为烦心事去操心,就没有必要了,他有他的准则,人生在世,不要被烦心事绊到,及时行乐最重要,快乐才是生活的主调!而所有这些烦心事儿,去趟醉仙楼,心里就都利索了。
向发去了醉仙楼,可这天,就该他事事不顺心。
云妈面露难色,道:“三爷,辰儿今天……被包了,不如您再换个?咱这儿漂亮姑娘那么多呢,您随便挑!”
向发瞪眼道:“谁啊!我加钱,叫他滚。”
云妈轻叹口气,为难道:“三爷,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这位客人来头可有点大,我们做小生意的,实在惹不起。”
向发冷森森地眯起眼,道:“奇他妈怪了,能有多大,你告诉我。”
“按我们这行规矩,是不能说,也就是三爷您,我透点儿就透点儿,您也别再往下问。”云妈捂嘴悄声道:“这位爷是国民军里一个将领,三爷,您全当体谅我们不易,咱今天换一个姑娘?”
向发不耐烦道:“你不要跟我卖关子,我段三什么人没见过,将军又能怎么样,他姓甚名谁?”
云妈摇头笑笑,道:“反正官儿不小,三爷,多一句我都不能再说了,您就甭问了。”
向发深知妓院这帮人,男男女女老鸨子,整天在这种做人肉生意的地方,也能讲信义?她说出这种话,根本不是在跟你讲原则,而是因为你的好处没到,你的筹码不够。
向发掏出一千银票塞给云妈,道:“我就是好奇。”
云妈摊摊手,道:“三爷,我真不忍心驳您的面子,可您这不是把刀架我脖子上了吗?您真要逼我上梁山啊?”
向发道:“有这种好刀,你也给我架一把,我就是叫你给我开开眼界还不行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
醉仙楼这样高规格的风月场所,接待的都是达官显贵、上层名流,所以,云妈作为鸨母,各行各路、大道小道的消息,就是要比一般人知道的多。发自内心地讲,云妈对此颇有些得意,有人花钱来打听,除去能发笔小财之外,还有了抖落“本领”的机会,她能不高兴吗?可云妈不能把高兴露出来,这种事儿,得自己偷着乐。
她佯作无奈,道:“三爷,远了不说,就说察哈尔,也就是三爷您,能让我破这个例!”她俯身贴耳,悄声道:“是石友三。”石友三,国民军将领,早年在冯玉祥与阎锡山两派来回倒戈。
向发这个人,除了他爹妈、他大哥、他二哥,剩下的,谁都不放在眼里,不就是个来回倒戈的石友三吗,算什么东西,也敢跟三爷抢女人?石友三你不走运,正碰上三爷今天心情不好!向发脸色阴沉,纨绔子弟的本相一点点展露出来。
云妈担心道:“三爷……您这模样,我看着害怕,您……您这是……”话音未落,向发“噌”地起身,连个招呼都没打,径自往外走了。
醉仙楼入夜,正是嫖客和妓女狎昵无间的暧昧之时,多少人已经情欲难抑,正准备幽度春宵,突然间,窗外:“啪!”的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而后零星传来几声回响,又隐约听到几声凄厉的惨叫、妓女的尖叫,有些认为自己命金贵的嫖客,生怕出乱子祸及自己,一听枪响,就已经忙不择衣、慌不择路了,还有些胆儿大的,只是停下动作,趴在妓女身上饶有兴味地听热闹。
半夜,汉生偷偷腻在灵玙房间里,两人已陷入热恋中,亲亲抱抱的。
这时,汉生步步为营,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把手挪到灵玙的胸脯之下,待时一到——伺机摸之,灵玙也不是等闲之辈,她稍感觉不对,就牢牢拿住汉生的手,扔开。
汉生小声问道:“为什么不能摸一下?”
灵玙望着汉生,像看一个犯错的小孩儿一样,道:“你别那么幼稚,不能摸就是不能摸!”
汉生挺起胸,挤向灵玙,道:“公平起见,我的也给你摸嘛。”
灵玙双手用力往外,顶着汉生的胸膛,道:“不行!”
汉生笑嘻嘻抓住灵玙的手,道:“你看,你已经摸我了!我也要摸!”
灵玙弯腰抱住身子,“咯咯”直笑。
两人笑了一阵,渐渐不笑了,屋子静静的,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汉生抓着灵玙的手,轻轻抚摸,悄声问道:“要不咱们俩试试?”
灵玙红着脸,侧脑袋看汉生,小声问道:“试试什么?”
汉生道:“就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公猪母猪也会做的那个,种马和母马也做的……”
灵玙骤然变色,道:“当然不行!”
汉生道:“为什么?”
灵玙脸飞红云,道:“那肯定要结婚之后才行的!”
汉生道:“我又不是不娶你。”
灵玙硬生生道:“那也不行!等你娶了再说吧。”
汉生道:“那我也没见过公猪娶母猪,人家也没结婚,不是照样做嘛。”
灵玙半是气半是羞,道:“你去找母猪吧!”
汉生退而求其次,道:“不行就不行嘛,那摸摸总行了吧。” 他没皮没脸地凑上来。
灵玙伸手扇了汉生一耳光,道:“下流!”
向荣观察了汉生好多好多天,他发现,汉生前段时间,经常不在,估计是向发带着胡混呢,向荣的警惕心渐渐放松,这个老三,用不正经的招儿,把正经事儿办了,哎,也挺好,懒得管了,混就混吧,只要别祸祸灵玙就行。
可最近一段时间,向荣察觉出异常,汉生又经常往灵玙屋里跑了!而且,听佣人说,他还买这买那不停往灵玙屋里提,更蹊跷的是!不同以往一样嘻嘻哈哈闹闹腾腾,汉生只要一进了灵玙屋,就几乎不出什么声音了!不行!事出反常必有妖啊!要出事!
夜里,向荣走到汉生屋门口,敲敲门,没声!他心里“咯噔”一下,他倒情愿自己是瞎起疑心,他又到汉民屋门口,敲敲门,汉民开门出来,道:“姑父,是您啊。”
向荣装作漫不经心,问道:“汉民啊,学习呢?”
汉民点点头,道:“嗯,看会儿书。”
向荣问道:“汉生没在你这儿?”
汉民摇摇头,道:“没在。”
向荣干笑两声,道:“噢,哈哈,没事儿,我就瞎溜达溜达,你忙吧。”
汉民一关上门,向荣就像要起飞的公鸡似地,疾步冲向灵玙的房间,到了门口,又像个贼一样伏低身子,蹑手蹑脚来到灵玙窗下,他早就把自己一个堂堂资本家的身份抛之脑后了,俨然一个听墙根儿的小厮儿,向荣侧耳一听,糟了!这个混账小子果然在这儿!一个不留神,就让他钻了空子!大意了啊!大意了啊!
向荣窝着身子偷听了一会儿,他越听,就越心惊肉跳,越听,就越羞臊难当,直到他听见灵玙喊“下流!”他脸色大变,急急起身,抬手砸门。
门一响,灵玙魂飞魄散,像被渔网兜住的小鱼,彻底慌了手脚,汉生忙安抚灵玙道:“别怕别怕,我藏床底下,你当我不在!”灵玙仿佛这才有了主心骨,大大呼吸几口,尽力让自己平静。
向荣叫道:“灵玙,你出来。”
灵玙开个门缝,露出半个小脑袋,声音有点慌乱,道:“大爷……您,有事儿啊?”这话一出口,谁听都明白了,她才是有事的那个!
向荣一把推开门,闯进去,四下张望,气道:“那个浑小子呢!哪儿去了!”灵玙心已经跳到嗓子眼儿上,她捂起红红的脸,想找地缝儿钻进去。
汉生从床底下钻出来,嘿嘿一笑,道:“姑父……”
向荣压着声音,低吼道:“你们才多大!不知道羞臊!你不怕人家戳着你后背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我还怕呢!”
汉生指天道:“姑父,我对灵玙的心,日月可鉴,我一定会娶她的。”灵玙手指间悄悄分开一个缝,激动地望着汉生。
向荣瞪眼,道:“那也得合乎礼仪,名正言顺呀!就冲你这瞒着大人偷偷摸摸的,你别想娶灵玙!”
汉生马上问道:“那我怎么样才能娶她?”灵玙心中又是一动,她忽然不觉得羞了,慢慢把捂脸的手放了下来,这时候,她真正从心里觉得,嫁给汉生好像成了名正言顺的事儿,有什么可怕的。
向荣气呼呼道:“已经走了错道儿了,怎么样都没用!门儿都没有!”
汉生急道:“走了错道儿我再走回来就行了。”灵玙小声道:“就是啊。”向荣转头喝道:“闭嘴!”
灵玙被吓了一跳,“呜”的一声,噘嘴哭了起来。
向荣气得直摇头,恨叹道:“哎……世道乱了!彻底乱了!小子是这样的小子,闺女是这样的闺女,完了,完了,没有纲常了,这哪还有个家的样子!要气死我!哭什么!睡觉!汉生回你屋去!明天我再好好跟你们算账!”
汉生偷偷看了眼灵玙,颇不情愿地跟着向荣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