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汉民的居室就在汉生边上,玉家有规矩,这个年纪的人,从不会安排丫头、长随伺候,所以,汉生汉民都是单独居住。
这一日上午,汉民看了两个多钟头书之后,放下书本,仰头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他读书学习是一种习惯,但最近不知怎么,他读书的时候,总是不能持续专注在书里,他时不时会想想汉生在干些什么,说心里话,虽然汉生这个人骄横又无赖,讨人厌,但血肉之情又不停地把汉民拉回来,使他想了解汉生,最重要的是,他想亲近汉生。
汉民来到汉生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回应,正好张氏走来,高兴地叫道:“民民,看完书啦?”
汉民点头道:“看了一会儿,奶奶。”
张氏走到他身边,道:“找汉生?怎么不进去找?”
汉民点头道:“嗯,我敲门了,他好像不在。”
张氏道:“他那个鬼头要是能在屋里坐住,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汉民道:“奶奶,他去哪儿了?”
玉张氏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啊,就像野马似的,到处跑,怎么?你找他有事儿?”
汉民犹豫一下,笑道:“没事儿,奶奶,他平时不看书吗?”
玉张氏嘴一扁一咧,道:“要是能像你一样懂事啊,你爷爷能多活十年”,她笑着把汉民搂在怀里,道:“民民,跟奶奶说,从日本回这儿来,也没人陪你玩儿,一个人待着是不是孤得慌?”
汉民道:“也不是,其实,我在日本也经常是一个人待着,很少和朋友出去玩,我……我朋友很少。”
张氏道:“等汉生回来,奶奶跟他说,叫他出去玩时候带上你”,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挤挤眼睛,道:“天天跟书本打交道,脑子就憋坏了。”
汉民觉得让奶奶以下命令一样的方式去说这件小事,有些难为情,便支吾道:“奶奶,不用了,我……”
张氏看得出来他害羞,脸皮薄,她怪喜欢汉民这样的,但其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是因为喜欢汉民这个孙子,所以才喜欢他的任何样子,她以为自己喜欢腼腆的孩子,她笑道:“这事包奶奶身上,来,上我屋去,看书看饿了,我叫厨房给你弄点小吃。”
午饭时候,张氏趁汉民出去洗手的功夫,对汉生半命令半劝说,把那件事说了。
汉生啃着鸡腿,头都没抬,道:“我不带。”
玉富煌放下筷子,面朝张氏,板起脸道:“你这当的什么奶奶?不劝他念书就算了,还劝他带着汉民出去疯,一个还不够?还想把好的也带飞了啊?”
玉张氏也放下筷子,面朝玉富煌,板起脸道:“我这奶奶当的不好,你看找谁当他奶奶合适!”
玉富煌摇头道:“不可理喻。”
张氏道:“我不可理喻?你管不管汉民?这孩子本来就孤,来这又人生地不熟的,天天钻书里,也没个知心朋友,你给他的是个什么家?他要是管读书就够,那他就在日本待着得了,还回来干什么?反正就是那些破书嘛,日本要多少有多少!回家有区别吗!”玉富煌正要插嘴说话,张氏直接掐断他的话头,重复道:“你说有个区别吗?没区别你说他回来干什么?我倒问你这当的什么爷爷?”
玉富煌“哼”一声,道:“不还有你这奶奶陪着呢嘛。”
张氏更来气,道:“我这奶奶死不了啊?还是你这爷爷死不了?汉民跟咱们两个老东西天天大眼瞪小眼?他不跟同龄人来往怎么能行?”
玉富煌指着汉生,扭头对张氏道:“那你说,这小子天天没完没了地疯,还是对了?”
张氏道:“我说对了吗?他没完没了地疯怨谁呀?”
玉富煌道:“还不都是你惯的。”
张氏道:“怨我?我惯他的时候,你干嘛了?你哪回不是跟我争着抢着、比着赛着惯他,生怕落后什么似的,现在知道惯着不对了,就怨起我一个女人家,当初呢?你一家之主倒是管呀,你这当爷爷的管不住,我就能管住了?”
玉富煌臊眉耷眼地拿起筷子,瘪着嘴低头吃饭,道:“你快当一家之主吧,我当不了。”
汉生眉开眼笑道:“爷爷,奶奶,吃饱了,我走了。”
张氏忙喊住汉生,道:“我刚和你说的,你记住没?”
汉生边跑边道:“你俩先把一家之主闹明白再说吧,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
6
在张氏的鼓励和内心渴望的促动下,汉民这天早早地徘徊在汉生屋门口,汉生一出门就碰到汉民,他漫不经心地瞅了眼汉民,道:“你干嘛呢?”
汉民道:“我……我在……在这转转。”
汉生道:“转转?你又不是驴,转什么磨。”
汉民一下子哑口无言。
汉生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明白点了什么,搂住汉民肩膀,问道:“汉民,你说,是中国好,还是日本好?”
汉民仔细地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日本比中国好一些。”
汉生点头微微一笑,道:“嗯,不错,跟我走,带你去一个好玩儿的地方!”
因为自己被汉生爽快地接纳了,汉民整个人都快乐起来,浑身都洋溢着不曾有过的热情的状态。
汉生和汉民一出宅子,远远看到七八个参差不齐的少年,他们聚成一堆儿在等汉生,这七八个少年看到个新面孔,顿时想起来了,汉生前几天说,他有个“东洋鬼子弟弟”,还说要清理门户,打算好好收拾收拾这个“东洋鬼子”,他们远远望到汉民时,还只是猜测,等到汉生过来了,并且向这七八个少年使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他们就明白了,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就是汉生所谓要“清理门户”的对象了。
汉生领着这一群孩子直奔南面,到了双龙山上的一棵大槐树旁,这本是一片杨树林,可是,众多的杨树中,竟生长着这一棵极其粗壮的槐树,十分显眼。
汉生到了树下,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槐树,他翘腿坐在树杈上,俯视着这群孩子,俨然一个山大王,一群孩子都抬头往上望,尤其是汉民,他羡慕地望着汉生,羡慕他拥有这样的敏捷和这样的气势。
汉生折了根一尺长的树枝,挥了挥,试了试手,随后,他低头盯着汉民,坏笑,汉民也朝他回笑,汉生忽然用树枝指着汉民,就像公堂老爷发令一样喝道:“给我抓起来!”,这群孩子一哄而上,抓手的抓手,抱腿的抱腿,汉民惊惶地挣扎着,他那么文弱,顿时被制得动弹不得,可还是像被擒住的小鹿一样,不停扑腾着四肢。
汉生喊道:“你越是抵抗,吃的苦头越多。”
汉民又惊又急,道:“你们要干什么?”
汉生坏笑着,道:“我干什么?承源,告诉他,我干什么”,玉承源,汉生同族的兄弟,族叔的儿子。
承源道:“老大给你立立规矩!”
汉民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汉生问道:“我再问你,中国好还是日本好?”
汉民倔强地扬起头,道:“日本好!”
“哼”,汉生脸色一变,对一帮孩子喊道:“动手!揍死这个鬼子!”
少年人下手,没轻没重,汉民听到的、看到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那是他从未经历过的黑暗时刻,只是当时,他还来不及多想,只能蜷缩在地上,拼命护着脑袋和肚子。
汉生叫停了众少年,道:“不要打了,给他上大刑伺候!”
这群孩子七手八脚地围上来,扒裤子的扒裤子,扯衣服的扯衣服,汉民焦急而无用地反抗着,不多一会儿,汉民就一丝不挂了,哄笑声就像潮水一样涌进汉民的耳朵,激荡着汉民羞愤的心,那种被孤立、被欺侮的委屈,把这颗脆弱的心蹂躏得实在是难受,他流下两行屈辱泪水。
那群孩子把汉民的衣服扔上树,汉生接住衣服,又往上抛去,几件衣服像旗子一样挂在高高的树杈上,汉生这才跳下树,对汉民挑衅地努了努嘴。
汉民咬紧牙,默默流着泪。
汉生闹够了,带着帮孩子扬长而去。
汉民的身上,起了一块块淤血乌青,他顾不上疼,流着泪站起来,抱住树爬,他想取衣服,可他使不出那么大的力气,好几次都失败了,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细皮嫩肉的手腕、脖颈、臂腿,除了黑青之外,还有被大树枝干划出的道道红痕,直到一个多钟头后,有个农民路过,才帮汉民解决了困窘。
汉民循路回到家,张氏一眼望去,只见汉民脖子上有淤青,身上灰乎乎的,衣服皱巴巴的,脸上脏兮兮的,两道泪痕还没干,她急地快哭出声来,颤声问:“民民,这是怎么弄的?怎么没和汉生一起回来?汉生呢?”
被这么一问,汉民刚平静下来的情绪,顿时又波澜四起,眼泪哗哗流下来,“奶奶,我想回日本了。”张氏吓了一跳,赶紧把汉民搂在怀里,给他擦泪,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汉民呜咽道:“没事,我想家了。”
等到快晚饭时,汉生回来了,玉富煌和张氏一瞧他那张兴乐十足的脸,就全明白了,汉生一办了坏事就这副表情,错不了!
玉富煌黑着脸问:“你把汉民怎么了?”
汉生渐渐收敛笑容,不说话。
这下,事态就更明白了,玉富煌道:“出去跪着。”
汉生什么也不说,走到影壁前,直直跪下了。
到饭点,玉富煌差人去叫了汉民两次,家仆都来回禀说:“汉民少爷说不饿。”第三次,张氏亲自去叫,可汉民背朝外躺在床上,说什么也不愿意来吃饭,饭桌上只剩下老两口。
玉富煌沉着脸对张氏道:“吃饭吧,等会儿给汉民把饭送去。”
张氏问:“汉生呢?”
玉富煌瞪大眼睛,道:“还用问!不许他吃!吩咐给厨房,剩下的饭菜倒了喂猪!一口也不许给他留!”
见玉富煌脸色不好,张氏连大气都不敢出,说话也好像是捏着嗓子在说,她小声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玉富煌大声道:“光长身体不长心,有个屁用!你看他还有点人味儿吗!我告诉你,以往我就不说你了,今天,你要是敢偷偷给他送饭,别怪我跟你翻脸!”
张氏吓得一颤,低头悄悄抹起泪来,她就想让汉民活泼点,让这两个兄弟亲近些,可汉生这孩子太离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做对了,还是不对了,她就是想疼这两个孩子,怎么这么难呢?
刚刚入夜,汉生跪在影壁前,已经摇摇欲坠,他浑身酸软,那双膝盖止不住地打颤,他多想念那温暖的屋、柔软的床,稍微有点这样的念头,他就点点头,对着影壁劝自己:“其实我只要认个错就行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有没有错,我假装一下就行了,干嘛较真儿呢?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可他又马上摇头,否定自己的能屈能伸理论“爷爷到底怎么想的?谁不恨鬼子?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收拾东洋鬼子有错吗?没错为什么要认错?我要是认了,那我这么长时间不是白跪了?我就是不认!英雄好汉,宁折不弯,我大不了一死,十五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初秋的天气,无论它昼间多么努力地积累热量,可一入夜,就会被阵阵凉意轻而易举地驱散了,汉生就一件单衣,身上打起了哆嗦,他不由得厌烦起这种惩罚,愤愤地想:“民国多少年了,天天打倒封建礼教,我爹革命一辈子,怎么反而自己家最封建?”,他上牙不停打着下牙,忽然转了念头:“封建就封建吧,其实这样也挺好,等我老了,孙子不听话了,不好好用功了,我对他说,孙子,你又不好好读书,皮痒痒了是不是,去!给爷爷出去跪他妈两个钟头!”,汉生想着想着,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
玉富煌几乎彻夜没睡,时不时起床来偷偷看汉生一眼,有时见汉生把自己逗乐,他就生闷气,怪汉生没心没肺,有时又见汉生耷拉着脑袋摇摇晃晃,他就像是心头肉被剜了一块似的,想抱起汉生,让他回屋舒舒服服睡觉。这种复杂矛盾的感觉,不止是这种时候才会出现,它几乎伴随在他与汉生相处的所有时光中。
第二天一早,汉民早早起床,来到正院,发现汉生正跪着打盹,他心里暗自吃惊:“他不会是跪了一夜吧?”想到他为这个错误已经付出了这么重的代价,不管之前心里有多强烈的愤恨,一下消失不见了,反倒是有点同情起汉生来。
汉民三步并作两步往上房去了,他给玉富煌和张氏请安后,开口给汉生求情:“爷爷,昨天不关汉生的事,您让他起来吧。”
玉富煌盯着汉民眼睛看,问道:“真的不关他的事?”
汉民躲避着玉富煌的眼神,道:“真的。”毕竟是年少,嘴巴奋力藏着的真话,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了。
玉富煌点点头,道:“那你昨天怎么回事?”
汉民支吾道:“我……我去爬树,不小心摔了下来,摔疼了,我有点想家……所以,也不想吃饭……”
听着这些穿凿附会的解释,玉富煌舒心的一笑,道:“我知道了,那我现在去叫他起来?”
汉民点点头,远远望着玉富煌和汉生对话,汉生踉踉跄跄从地上站起来,刚一起身,腿软得几乎又要跪到地上去。
汉生撑着站起来,强忍着剧痛,一步步艰难地挪了回房间去,刚一沾床,被子一拉,就呼呼睡去,他还是头一次跪通宵,吃了不小苦头,跪着的感觉已经到达了意识深处,就连睡梦中梦到的,也是自己跪着处理一切梦境琐事,想站却又站不起来,不得不说,这梦,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他宁愿醒着,可醒又醒不过来,多么难熬啊。
一家人再次坐在一桌吃饭,玉富煌清清嗓子,道:“汉生啊,昨天罚你跪,罚得不对,爷爷做错了。”
汉生惊讶地抬头望着玉富煌,他不明所以。
玉富煌道:“我和你奶奶也是后来才知道,汉民他是自己摔成那样的,我们还以为是你欺负兄弟,错怪了你,爷爷给你道歉。”
汉生偷偷看汉民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吃饭,喏喏道:“没关系……”这个家里,就从来没见汉生这么小声说过话。
玉富煌和张氏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