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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寒露已过,霜降未至,桑干河两岸广袤的田野里,各家各户都在秋收扫尾,正要进入农闲时节,这时候,玉家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自然地,每逢大事,无论是大好事、大丑事、大喜事、大悲事,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世界每一个角落的情况都相似,传来传去,一传了十,十传了百,百传了千万,乐此不疲,于是就产生了笑话、谣言、流言、故事、传闻、传说甚至是传奇,生民大众对于街谈巷语的热情,有时甚至高于对自己本身生活的关心,即便是处于艰难困苦的生活中也是如此,因为,在闭闷的生活中,这是最简单直接、不消成本的消遣方式。
玉家的这件事,说大不大,可在阳原这片土地上,也算得上是一件轰动之事,玉怀莺,也就是振青的妹妹,汉生的姑姑,被婆家人一纸休书打发回了玉家,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再加上玉家老爷的威望如此之高,怎么能不引起人们的争相关注呢?所以,玉家这一家门不幸,很快传播开来,一时间沸沸扬扬。
事情要从振青被捕杀的第二年说起,那年,怀莺偶然结识了比她大三岁的洪向峰,那是一个稳如泰山的男人,永远镇定自若,永远沉着不惊,怀莺遇上向峰,就还真有点“蝶入兰山”的意境,像一只活泼的小鸟,飞进了一座幽静的山,她感受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宽阔和沉静,那种内心的安稳,扩散至各个方面,很快就上升到了“爱情”的层面,女人对于安定感的需求,是难以想象的,在一定程度上,全身心的安全,就是女人的爱。
可怀莺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爱情,很快就遭到家族的反对,头一条,就是门不当户不对,洪向峰家只是北京城中一个极普通的家庭,父亲开个木工作坊,靠手艺谋生,过个温饱,玉家自然觉得不对等,第二条,是因为福龄和振青的原因,玉富煌曾愤怒道:“我已经送走了两个孩子,一个死了!一个残了!我还要再送走你吗!想上吊绝食随你便,总之,你死也要死在我面前!”
女孩子家,脾气肯定是要闹的,可家里人不断铺陈利弊、分剖劝说之下,怀莺大哭了几次,也就妥协了,说来奇怪,自从振青过世之后,她那种肆无忌惮的小姐脾气,好像也被带走了,就算是大哥福龄面前,她有时也难以亲近,而振青,却是完全惯着她的,她也只在振青面前,是个说不通道理的姑娘,振青一走,她一下变得能说通道理了。依照家族的安排,怀莺嫁到了一个仕宦家庭去,她的公公苏景南是玉富煌旧交,昔日的同僚,现在是察哈尔省的一名政府大员,她的丈夫苏泓文如今是阳原县县长。
婚后七八年间,她只是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而已,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那种强烈的想要依顺某个人的感觉,再也没有出现过,生活只是那样按部就班,没有任何动情之处,向峰共写来三封书信,他的笔触正如他的性格一样深沉,怀莺流着泪看完,知道向峰是理解她的,同时,让她觉得既酸楚又幸福的是,她感受到向峰还爱着她,这给予了她巨大的慰藉,那是一种只能独自享受、无法示人的温情,这在某种程度上,支撑了她的精神世界,每次看完信之后,她把信偷偷藏起来,偶尔在没人的时候,她就又拿出来看一看,她始终没有给向峰回信,她的身份,她的道德感,都不允许她回信。
这一年,晋军击退了奉军,在县城驻扎下来,当年那个稳如泰山的洪向峰就好像从天而降一样,他又回来了,摇身一变,成为晋军的一个主力旅的副旅长,立在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前,威风堂堂,戎马倥偬的岁月在他的沉稳之上,又刻下了从容。
向峰以拜访苏泓文之名,前往县长宅邸,事先并不知情的怀莺,忽一见向峰,直感到一阵眩晕,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向峰,心在胸膛里砰砰乱响,那声音她自己耳朵都能听得到。而向峰,依旧稳,他沉着地听苏泓文给他介绍怀莺,他礼貌地问候怀莺,一切都有条不紊,仿佛真是初次相见那样,直到这时,苏泓文还蒙在鼓里,即使怀莺表现出那样的异常神色,可他却一点都没发觉,因为,他根本没心思观察她,他的注意力始终在向峰身上,他是铆足了劲儿去迎合、奉承、巴结、讨好这些当兵的,不敢有丝毫懈怠。虽然说城头大王旗今天走、明天来,换来换去,可要知道,这几路军阀的兵马,就在你的城头,哪一个是好惹的?你还不能指望靠山,不论你上面有多大靠山,也得按规矩来,在什么地头就得说什么买卖,而且是就地买卖就地价,现如今,人家大军在此,你的荣辱富贵,你的头顶乌纱,甚至是你的生杀予夺,都在人家手里捏着,你就得千依百顺。
可巴结归巴结,向峰过于频繁的到访,还是引起了苏泓文的疑虑,他心里一度琢磨,该走的礼也都走了,该送的金银也都送了,这洪副旅长莫非不满足?他是不是还想要点什么?那他也太贪心了!
这天,向峰又早早来了苏宅,他访苏宅,就像回自己家一样,从不打招呼,弄得苏泓文心里很不痛快,可面上还要强装着“大驾光临”、“蓬荜生辉”的模样,他亲自来迎接,道:“洪旅长快里面请,吃过早饭了吗?”
向峰道:“吃过了,县长大人,您少说了个字,副。”
苏泓文道:“以您的才略,您的功勋,去掉这个‘副’字,是指日间的事,我要是说错了,那说明您的上峰没有识人之能,可算不得伯乐呀。”
向峰道:“诶,县长大人,咱们不能妄议长官啊。”
苏泓文连声道:“对对对,您看,我只要把心里话一拿出来,它就成了粗鄙之语,多有冒犯,您海涵呐。”
向峰背着手,四顾宅院,道:“县长,我常常叨扰,您不会烦我吧?”
苏泓文“很不高兴地”说道:“您这就埋汰我了!说心里话,县里有很多工作,我一个人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很多事情想得不周,也办不来,您要是能多给些指导,这县里的很多事就能办好,我知道洪旅长军机繁忙,所以不敢多打扰,我只怕请还请不来您,怎么敢烦?”他仍是把向峰叫作旅长。
宅子里立着几棵高大的杨树,枝杈上新芽已发,几只鸟儿 “叽叽咕咕”,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按着当时的时令,不久后,绿意将会缀满所有枝头,这个春天生机格外浓厚,多年以来,向峰头一次感到这么畅快,春风扫过,他的心也跟着发了新芽。
两人漫步闲聊,在院正中的小方石台旁坐下,苏泓文道:“敢问洪旅长是哪里人?”
向峰道:“北京。”
苏泓文问道:“那为何会舍近求远,到晋军效力呢?”
向峰道:“我一向是四海为家,更何况,哪里有用武之地,自然就到哪里。”
苏泓文道:“纵横四海,真叫人羡慕,那尊夫人现在何处?”
向峰道:“不敢,我还没有成家。”
苏泓文道:“以您这样的才识、品貌、地位,爱慕您的女子应该不在少数,尚未成家,这是为什么?”
向峰望着一棵老杨树沉思片刻,幽然道:“民国四年,日本趁乱夺占山东,袁大总统虽奋力斡旋,但无奈国家贫弱,最终仍是不得已签下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事后,袁大总统将签约之日定为国耻日……”
苏泓文接过来道:“五九国耻。”
向峰点头道:“没错,二十一条之后,袁大总统曾说过一句话,他说‘期埋头十年,与日本抬头相见’,何等气度啊!我想,不论其他,单凭这句话,袁大总统就足以彪炳史册了,他的这句话,也必将会震古烁今。”
苏泓文一抓到机会,马上施展溜须拍马的功夫,道:“这么说来,洪旅长不成家,原来是因为一腔报国之志,哎,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洪旅长的胸怀,真是让我五体投地!”
向峰大笑道:“县长,你这么说我,才真是叫我汗颜呢!我没有那么大的胸襟,我不成家呀,是因为我心里一直装着个人,我跟这个人门不当户不对,我清楚自己的斤两,但我也明白一个道理,世界上没有做不到的事,只不过一切要讲时机罢了,我敬佩袁大总统就在于此,别的不提了,你光看他说的那句话,把卧薪尝胆这件事儿说得透透的!经略国家如此,做人亦如此,所以我常用那句话对自己说,埋头十年,抬头相见,这么一算,差不多刚好十年。”
苏泓文道:“洪旅长现在年轻有为、事业有成,早就具备这个时机了。”
向峰道:“时机嘛,算有一半吧。”
苏泓文道:“天时地利人和,错不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嘛,我得提前祝您马到成功,抱得美人归了。”
向峰笑道:“承你吉言。”
苏泓文递上一张银票,三千元,道:“洪旅长,一点心意,以后你有任何需要效劳的地方,但说无妨,大忙帮不了,小忙总能帮帮的。”
向峰挡回银票,道:“县长不必如此。”
苏泓文硬塞到向峰手里,道:“这不是给洪旅长的,是请旅里弟兄们喝酒,你们部队到此,秋毫无犯,我做县长的,感激不已,略表犒劳,分所应当,还请不要推辞。”
向峰本不想要,可行贿者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甚至不惜颠倒黑白,再不要,就等于把自己推到了边缘去,官场上的事,他不在意,可一旦到了边缘,就很难再接近怀莺,他的计划也就无法实现,所以,他收下了这笔钱,至于是不是当真秋毫无犯?是不是当真犒劳部队?县长是为了百姓感激不已?还是为了乌纱感激不已?心照不宣罢了。
苏泓文闲谈,向峰漫不经心地敷衍对答着,他的眼睛和耳朵,仔细而敏锐地收集着周遭的一切动静,他的注意力,覆盖了可听可视的所有角落,唯独不在与他说话的苏泓文身上。周围的声音都那样平乏,院景也那么单调,空气那么沉闷,大概是由于无聊,向峰的手指连续而有节奏地在石台上轻点着。这时,远处的厢房门上,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他猛醒,手指也在石台停下,他全身所有神经都调动了起来,全神警备着,他做出的反应,像一个职业军人面临巨大危险、生死系于一线时所做的那样,他马上辨认出来,这轻快而略显匆忙的脚步声,是怀莺的,他确凿无疑。
向峰没转过头去看她,而是紧紧盯着苏泓文那一动一动的嘴唇,那好像是两只蠕动的肉虫。他克制着自己的眼睛,使它不去回望怀莺,避免显得自己浮躁,但他的心,却没有一刻不随她的脚步声而动,脚步声越近,他的心就越活跃。
直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怀莺绕过石台,轻快地走到他们面前,向峰才光明正大地望向怀莺。
怀莺站在五尺远的地方,向峰站起,谦恭地欠欠身,他那双看过了许多战场厮杀的眼睛,就好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过一样,大胆而又锐利,他直视怀莺的眼睛,一眼能看到她心里去。
怀莺向向峰欠了欠身,只是从容地、轻快地瞥了他一眼,像不认识他一样,他紧紧抓住她那短暂的一瞥,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不愿放过她。
由于察觉到了向峰过于炙烈的目光,因而,怀莺询问般地回望了一眼,仍然很短,她又果断地抽离了目光,转向苏泓文。
当怀莺望向苏泓文时,向峰敏锐地感到,她的目光,并没有身体上表现出的那种快活与自在,是的,她看苏泓文的眼神,有些淡漠甚至乏味,还有对生活的疑虑,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向峰惊讶,惊讶之余,是他掩盖在冰原一样沉着的外表之下的内心的狂喜。
苏泓文道:“洪旅长今天中午就留下吃饭吧?我已经吩咐下去了。”
向峰短暂地、询问般地看了一眼怀莺,对苏泓文道:“这……会打扰吧?”
苏泓文道:“洪旅长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全靠洪旅长赏光啊!”
怀莺低声道:“是啊,洪旅长,我都已经吩咐下去了。”
向峰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向峰跟在苏泓文身后进正厅,临进门前,他快速地向后看了一眼,发现怀莺也在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目光相接的时刻,怀莺立刻垂下了两只羞涩的眼睛,此番情景,在向峰心中泛起了巨大的波澜,他忽然想:“只有这种饱含情意的目光,看一眼,就觉得这么多年都值得了。”,这是他十几年卧薪尝胆的艰辛之后,第一次获得小小的回报,在这十几年中,还没有什么能让他如此倍受鼓舞的,即便是功名富贵,也不过是他为了得到她,而所必须具备的手段而已,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这个计划,从怀莺出嫁之日起,就已经制定出来了,他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去奠定一个基础条件,保证他有能进入她生活的资格,接着,军阀混战乱天下,又为他提供了天时地利,他按着计划徐徐推进,有条不紊,现在,到了那个决胜的时刻。
饭间,向峰本人,陷入到一种复杂的矛盾之中,他很反感饭桌上的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但是呢,他也喜欢这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略;另外呢,一个是他十分反感的人,他不得不装得友好,一个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他又不得不装得淡陌,他自己意识地到,这种矛盾搅杂在一起,无法调和,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姿态同时应对两种局面。向峰尽量使自己忘掉“姿态”这回事,以便集中精力去观察,他听着那对夫妻之间毫无默契的对话,看着他们在外人前做出假意的亲善,发现他们总是表现出和话语相悖的神色,他越观察就越透彻,越观察就越快慰,他得到超过他预料的结论——怀莺一定不爱苏泓文,苏泓文更不爱怀莺。这个饭局令他不快,不过,这个令他快慰的结论足以抵消得了,并且快乐的量,有很大盈余,直到他离开苏宅,信步回营区之后,还维持了相当长相当长的时间。
第二天,向峰联络了他出生入死的战友,他的战友为他量身策划了一场会议,察哈尔南部所有晋军占领的县城,县长都会被召集到宣化开会,想保住乌纱的人一定会去,苏泓文自然要去。
听说苏泓文动身的消息后,向峰从容不迫地赶往苏宅,他的警卫敲响了苏宅的门,家丁旺福道:“县长老爷去开会了,他不在。”
向峰问道:“苏太太在家么?”
旺福是个憨厚而略显呆板的中年人,为事又处处小心,他见这个洪副旅长突然问起太太来,顿时懵了,他终究是个下人,不清楚他们的关系,也不方便问这位长官要干什么,究竟“在”还是“不在”,他拿不定主意了,迟疑道:“您稍等,我……我再回去通禀一声。”,他匆匆忙忙跑回去。
过了会儿,旺福回来,道:“太太说她身子不舒服,起不来床了,今天不方便见客。”
向峰若有所思,问道:“看过医生了吗?”
旺福一愣,道:“还……没有。”
向峰点头道:“我认识两个西医,他们医术不错,我等会儿请他们来给太太看看,还有,麻烦告诉苏太太,我后天这个时候再来拜访。”,说完,他一阵风一样走了。
晚上,向峰的医生朋友回来,对他摊摊手说,那个苏太太说什么也不愿看医生,尤其是西医,她说她见了西医就害怕,还说西医是治牲口的。
听完那位医生朋友绘声绘色的讲述,向峰饶有兴致地捏捏下巴,道:“西医都看不了的病,那就是心病了,心病就得用心药除。”
在约定好的时间,向峰准时前往苏宅,旺福开了门,用一种不太自然又不好意思的语气,道:“长官,真对不住您,太太她回娘家去了,说是要在娘家待几天。”
向峰盯着旺福,皱眉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旺福道:“昨天,娘家人来送信儿。”
向峰道:“为什么突然回娘家?”
旺福道:“哦,太太娘家人来送信儿,说太太的侄子从日本回来了,听说这个侄子一出生就被带去了日本,太太这趟回去要见见侄子。”
向峰对怀莺家的事有一些了解,他点点头,淡淡问道:“太太要去待几天?”
旺福道:“太太没说准日子,估摸着……十天半月的吧。”,这个“十天半月”,可不是旺福能估摸来的,是怀莺教他这么说的。
向峰冷着脸走了,女人的阴晴不定,以及女人设置的无数障碍,几乎总会打乱计划,她们热衷于搞这些,不然就不叫女人了。
向峰回去就给战友去了电话,商量把宣化的会议再推迟一些日子,那是一个弹坑里爬出来、互相挡过子弹的战友,只是简单说无论向峰要干什么,他都全力相助。
挂上电话,向峰随即派两个士兵前往揣骨疃堡玉家,什么时候怀莺回来,士兵再回来,回来后第一时间报告,吩咐好一切之后,向峰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里。
为了这一天,向峰已经忍了十年,他用十年时间精心构筑了他的猎场,他就像一头饥肠辘辘、但是又极具忍耐力的狼,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猎物,他的猎物胆子很小,谨慎地徘徊在他的猎场之外,可他知道,她总会走进猎场的,他要做的,就是别让她受到惊吓,然后,耐心地等着那个时机的到来。
两天后,士兵报告说苏太太回来了,向峰压服住自己那颗过于躁动的心,沉住了气,决定第二天再去苏宅,他想让自己的猎物好好休息一晚,不要那么快就捕捉她,如果神经绷得过于紧,享受的快乐也就打了对折。
第二天,向峰来到苏宅,旺福颇感为难道:“长官,真对不住,太太她还没回来……”
向峰笑了笑,认认真真地问道:“她有没有捎信儿来?说什么时候回?”
旺福摇头道:“呃……没有……长官,要不然这样吧,等一有了信儿……或者太太回来,我立马去通报给您。”,他很不自信地补充着:“您看……怎么样?”
向峰渐渐收敛笑容,冷冷道:“不用了,我自己去问。”,他大踏步跨进苏宅,旺福挡又不敢挡,喊又不敢喊,慌忙跟上向峰,向峰直奔怀莺的住所,再要拦已经来不及。
向峰伸出大手推开门,然后在门口站定。
怀莺从里屋出来,慌乱地望着向峰,过了片刻,当她意识到向峰身后还站着一个手足无措的旺福时,旋即恢复了女主人的从容镇定,道:“旺福,你下去吧。”,旺福如获大赦。
向峰那热烈的目光,一沾上怀莺,就片刻也不离开,怀莺脸上一片飞红,她垂下眼睛,没好气道:“你有什么事吗?”她没意识到的是,当她对他有了情绪,也就意味着她承认他很重要,还意味着她潜意识里信任他,相信他能接纳她的脾气。
向峰道:“我认为你知道。”,他的目光已经不是热烈,而是激烈了,但声音却那么轻、那么深沉,这两种神态混合到一起,是很难想象的,一方面极力释放着自己,一方面又极力克制着自己,混合后,一种极强的引力场就产生了。
怀莺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道:“我不知道!”
向峰一改严肃,极为真诚和礼貌地道:“能请我进去说吗?”
一连串不稳定的情绪,弄得怀莺几乎没法思考了,她的全局观念已经彻底溃散,仅存的智力,也全放在了对话的局部字眼上,她说“腿在你身上”时,还觉得自己只是说了合乎情理的话而已。
向峰进了门,顺手把门带上了,跟着门一起关上的,还有世俗礼法,她的心跳得更快更有节奏,但却觉得轻松了,密闭空间里,两人之间的警惕、对立感都消失了,而久被礼教所压抑的情欲气息,一时间弥漫得到处都是。
向峰屡次造访苏宅究竟所为何事,怀莺又何尝不明白呢?当然不是来和那个“油滑虚伪”的苏泓文套交情的,而是为了她而来,每次见他来,她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紧张,她曾一度有些得意,为向峰的钟情,为自己的魅力,但是,想到自己已为人妇,那种背德感就爬上心头,通篇诉说着“道德”二字,向峰不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有所凭借,道德叫她去抵抗,理智叫她去闪躲,向峰一来,她溃不成军。
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身着笔挺军装的向峰,很缓慢地靠近着怀莺,就像一座冰山在海面上滑行一样,不徐不疾地“撞”向怀莺,怀莺这条扁舟,根本无处可躲,她绝望得浑身颤抖,她的小舟浮浮沉沉,只能眼睁睁看着冰山把她撞得粉身碎骨。
向峰离怀莺已经很近了,两人只有三五寸的距离,冰山却忽然停了,怀莺的小舟战战兢兢,飘飘摇摇,她猛地捂脸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向峰轻声道:“我很想你。”
怀莺颤声道:“想我干什么,我都嫁给别人了。”
向峰声音更轻了,道:“你想我吗?”
怀莺摇头,眼睛里滚下两颗豆大的泪珠,道:“没想过。”
向峰转到怀莺面前,怀莺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锃亮的军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只听向峰道:“我不知道你,但我每个日夜都在想你,要是……假如我能今天听你说上一句,你想过我,哪怕叫我明天去死,我也高高兴兴去……”
怀莺把脸扭到一旁,道:“你别胡说了。”,向峰不说话了,默默注视着怀莺。
怀莺红着脸,沉不住气地匆忙看他一眼,道:“你该走了。”,慌乱的小舟趁机想要驶离。
向峰瞅准怀莺沉不住气的那一刻,一把搂过她的腰肢,将她的胸脯紧紧贴到自己的胸膛上,怀莺登时瘫软了,脸不由自主地埋到他的脖子里,向峰低头粗暴地吻了上去,那个大冰山还是撞上了,她的小舟粉身碎骨,沉了,沉得壮烈,沉得体面。
在往后三四个销魂蚀骨的日夜里,向峰和怀莺十几次交融盘绕,拼命补偿着错过的十年,他们天旋地转,常常分不清白天黑夜,陷入深深的缠绵之中。
怀莺不是没想过,一定会有人发现他们的私密,可当她一注视向峰那张冷静迷人的脸,就仿佛什么都忘了,也意识不到一切危险和担忧了。
直到向峰觉得心满意足,才电告他的战友,现在,会议可以结束了,让苏县长回家吧。
两三个月时间过去了,向峰再次来到苏宅,他在共进午饭的时候,把苏泓文给的三千块,分文未动还给了他,苏泓文坚辞不收,向峰道:“县长务必拿回,当时我收下这钱,只是为了消除县长的顾虑而已……”他抬手打断苏泓文假意逢迎的举动,道:“县长千万别推辞,近几个月,弟兄们在贵地驻扎,民力消耗很大,这笔钱我不能要,县长不如用它去救助穷苦人。”,向峰吃了口菜,似乎是不经意地说道:“再说,我们收到命令,这几天就要往前线开进了。”
怀莺猛地抬起头,用一种说不清含义的眼神凝视着向峰,她的所有动作都停住了,准确的说,是定住了,她的筷子驻留在碗上方一寸的位置,上面还夹着一块饭。
苏泓文作出惋惜状,接着就“义薄云天地”保证道:“洪旅长放心,只要我苏泓文掌管阳原一天,这里就永远是你的后勤基地。”
向峰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道:“这个我倒不担心。”
饭桌上,怀莺始终偷偷地、紧张地望着向峰,她想从他眼神里知道点什么,可向峰把自己表情遮盖得死死的,始终不予回应。
向峰的部队开动后不久,本不周密的私情,还是东窗事发了,不知是谁告了密,怀莺的不轨之举,惹得苏泓文大怒,他发怒的真正原因,倒不是因为被人夺爱,事实上,他俩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爱,遑论夺爱呢?他只是一贯把女人当作个物件而已,更何况,他也不止这一个“物件”,他本人就有两房姨太太,他发怒,是因为“绿帽子”叫他颜面扫地,彻底践踏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他在屋中羞愤地撕扯着怀莺,踢打着她,辱骂着她,极尽卑劣恶毒之能事,怀莺被逼打到墙角,疼得直冒冷汗,却连叫都没叫一声,她好像并不怎么痛苦,第二天,她净身出户,除了向峰的三封信外,她什么都没带走,她走得很痛快,很利索,像丢掉一双旧鞋子一样,毫无眷意地离开了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