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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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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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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家国》连载

第二章

4

 

腊月的一天,美穗自信汉语学到了能上街的程度,就悠悠然挎个布兜,逛到前门大街去了。冰冻的北京城难得一现地热闹起来,印象中青灰的城市,在岁尾时,逐渐点缀上了火红。临近过年,不仅大小商铺迎来送往,生意火旺,还有那些老北京的五行八作、大师傅小贩子,也都也都排满了街面儿,借着“春风”,为自己个儿的生意摇旗儿呐喊,写春联的,卖兔耳的,去百病的,卖包子、糖点、年糕的,耍大刀、翻跟头、顶坛子的,美穗逛乐了,越逛越高兴,逛街嘛,买东西嘛,哪个女人不爱呢?她产子之后,从来没这么痛快过,这个看看那个瞧瞧,有用的没用的都想看,好吃的好玩儿的都想买,布兜就快盛不下了,她一点都不累。

美穗逛到了一个算命先生的招牌下,那算命先生正在给人算命,眼睛虚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她觉得有趣,就看了一会儿,正要走时,算命先生叫住了她,道:“小姐不是本地人”

美穗转过身,好奇地点点头。

算命先生捏了捏胡须,道:“也不是北方人。”

美穗静静看着他。

算命先生微笑着摇头,道:“你不是中国人。”

美穗觉得不可思议,她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瞧着他,算命先生道:“你先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美穗不答,算命先生又道:“却不抛头露面。”

算命先生忽然摇头,自说自话道:“不对不对,错了错了全错了!潜龙勿用,有麻烦上身……”

美穗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她不信这些,但是,在情感上,却无法忽视,感性关切压倒理性了,她焦急地问:“您说清楚,什么意思?”

神情疯疯癫癫的算命先生,正要开口,美穗背后一只大手伸来,拉开了她,美穗一转头,更是满脸惊讶,怔怔道:“哥?”

长崎苍介,美穗的哥哥,在中国工作有些年头了,他的工作,是两头跑的工作,基本上,一半时间在日本,一半时间在中国,关于他到底是干什么,连美穗也不清楚,美穗只是隐约觉得,长崎和振青是一类人,都是那种需要暂时隐藏在黑暗中的人。

长崎把美穗拉到一边,瞪着她,道:“你真是叫全家人好找!”

美穗轻轻挣脱了长崎,道:“哥你等会儿,那个先生刚说了一半,我正听着呢。”

长崎扯住美穗,道:“还听什么,在中国,这种算命的、看相的,到处都有,一群故弄玄虚的人,就是为了骗你腰包,也就是你,傻乎乎就信了。”

被长崎这么一说,美穗清醒了不少,理智又重新回到主宰位置,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哥,你也来逛街吗?北京真有意思,太好玩儿了。”

长崎没好气道:“我逛什么街!我今天正好路过这里,也幸好我路过了这里,不然中国这么大,我去哪儿找你!”

美穗脸蛋微红,笑道:“你路过这干嘛?你在哪儿工作呢?”

长崎道:“你还有兴趣知道这个?我还以为你昏了头,满脑子都是那个混蛋呢!”

美穗还是低头笑,却不说话了。

长崎皱着眉头,道:“那个混蛋呢?”

美穗的笑容逐渐收死,淡淡道:“你找谁,没听过有叫‘混蛋’这个名字的人。”

长崎摇摇头道:“我真是拿你没办法,说吧,你打算怎么办?一辈子待在中国?然后,一辈子跟他躲躲藏藏?”

美穗冷冷问道:“他?他是谁?”

长崎无可奈何,退让道:“好好好,你的振青,玉振青!”

美穗道:“什么一辈子躲躲藏藏,振青早晚有出头的一天,我也不会一辈子在中国,除非他一直在中国,他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长崎叹道:“你说你傻不傻。”

美穗不假思索道:“我不傻。”

长崎手插着腰,半天不说话,美穗道:“哥,你还有事没,没事我回家去了。”

长崎语气缓和下来,道:“回家?就不请我到你家坐坐?”

美穗道:“那你来呗。”说完,她把装得满满的布兜塞给长崎,笑道,“去可以,但你得帮我提东西。”

长崎道:“你这是跟振青学的待客之道吗?”

美穗道:“哪是啊,振青可有礼貌了,我是为你好,你不能空手去我家呀。”

长崎道:“我妹妹一个大活人都让他偷走了,我空手去怎么了?”

美穗高兴地“咯咯”笑起来,她为自己被人比作是一件宝贝一样的好东西而开心,长崎见她笑,自己不知怎地,也高兴起来了,美穗冲他扬扬下巴,道:“你要去,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长崎无奈问道:“还答应什么事?”

美穗道:“你到了我家,就得好好说话,不许骂人。”

长崎不耐烦地点点头,道:“我尽量。”

美穗道:“别尽量,答不答应?”

长崎道:“好好好,我答应。”

美穗道:“你要说话不算数,别怪我以后不认你这个哥。”

路上,美穗关切地问了长崎最近的工作、生活状况,以及,被自己伤透了心的远在日本的父母的状况,长崎一一回答,他未见美穗之前,本来是满腔气愤,心想势必要好好教训教训她,可真一见了妹妹,却无论如何都生不起气来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家门,这一天,振青早早忙完了事,所以早早回了家,正趴在灶台边儿上煮面,抡着筷子,在锅里搅来搅去,美穗来接筷子,道:“我来吧。”

振青挡开美穗的手,道:“我来我来,逛一下午累了吧?”

美穗道:“还是我来吧,有客人来了,你去招待一下。”

振青愣道:“客人?”他回头一瞧,发现长崎正抱着胳膊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振青顿时挤出一脸殷勤的笑容,搓手高兴道:“哎呀——大舅哥!你看你看,这……这也不知道你来,没准备啥,你快坐快坐。”他热情地把长崎让到皮椅上,道:“你稍坐,我去买点好酒好菜去!”

长崎漠然道:“用不着。”

美穗边捞面,边给振青帮腔,道:“我看,就吃面挺好,我哥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长崎眼珠子转到美穗身上,瞟她一眼,心想,你越护他,我就越要跟他较这个劲,回头对振青道:“我就是没吃过山珍海味,你,去弄点来。”

美穗把面盆往桌上一顿,面汤溅了老高,洒得到处都是,美穗瞪眼道:“就吃面!”两个男人都吓了一大跳。

长崎闷声不响了。

振青脑子有点懵,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实在不知道到底该跟谁说点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面露尴尬之色,因为,这两个曾经十分亲密的兄妹,就是因为他偷偷带美穗私奔的原因,所以才把关系弄成了如今这样,振青是局中人里的局中人,他又能去给谁调解呢?

美穗盛了三碗面出来,浇上面汤,放在桌上,她示意振青坐下,自己也坐下了,三人盯着面碗,也不动筷子,久久沉默着,挂钟上秒针走过的声音异常清脆,“吭咔、吭咔、吭咔、吭咔……”

十来分钟过去,美穗不愿动,振青不便动,最后,还是长崎先动了,他端起碗,呼噜呼噜,三口两口就把一碗面吸溜光了,振青忙接过碗,又给长崎盛上,道:“哥,你慢点吃。”

长崎不客气,又吃一大碗,擦擦嘴,问道:“孩子呢?”

噢,在里屋”,振青连忙起身把长崎让到里屋,长崎看了一会儿孩子,才从里屋出来,在包里摸出几张银票,放到桌上,转身就走。

美穗颤声道:“哥——”

长崎站住,却没回头,道:“振青呀……”

振青走上前来,应道:“哥。”

长崎道:“你看,美穗遇上你之后,她变得多傻,你要好好照顾她呀。”

振青信誓旦旦道:“哥,你放心好了,也请伯父伯母放心,美穗早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了,为了美穗,我可以连我自己的命都不要。”

长崎道:“你,把两个老人家的命根子都夺走了,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带着美穗回日本。”

振青道:“我会的,我一直想回去跟伯父伯母道歉。”

长崎点点头,推门而去,喃喃声犹在回荡:“还叫伯父伯母呢……”

 

 

 

 

5

 

怀莺放假了,早几天前,老家就派了一个丫头和一个家丁来北京接她,已经买好了去张家口的火车票。

怀莺提前一天离校,从学校出来,她叮嘱新兰和民强住到附近客栈去,自己则提着贴身行李小箱,准备去振青家住一天,她到的时候是晌午,毫不意外,只有美穗和孩子在家,振青又出去“革命”去了。

美穗知道怀莺要住一天,高兴坏了,让怀莺跟自己睡,细致地把床铺收拾了一遍。

怀莺一直在家陪美穗待着,时而跟美穗一起抱着哄孩子,时而跟美穗谈些细腻而又感性的话题,时间过得不慢,没多久,天就变成了暗蓝色,一群信鸽从窗外飞过,从胡同的一头,飞到了胡同另一头,北京城的上空,到处都有这种“咕咕咕咕”的声音传来,它似乎在以一种神秘的仪式,召唤深夜的到来。

美穗正要起灶,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她从门缝望了一眼,看到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神色紧张地站在门前,大口大口喘着气,美穗虚开一条门缝,问:“请问您有什么事?”

年轻人竭力屏住自己的喘气声,低声道:“大嫂,是有关事美大哥的事。”事美,朱事美,是振青潜藏北京所用的假名,振青有几个族亲在前朝当官儿,为了不牵连家里,他在外这些年,一直用假名。

美穗立马开门,道:“请进来说话。”

年轻人进门,颤抖着声音道:“嫂子,我们中间出了叛徒,事美大哥被陆屠户抓了!”

美穗的脸十分镇定地变成惨白,她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膛似的,她能明显感觉到,巨量的血液涌上头颅,自己的眼球在慢慢胀大,绷得很紧很紧,那是挤进去的血液造成的,她听到耳旁响起许多杂七杂八的声音,孩子的哭声,窗外的信鸽叫声,炉子里火焰的燃烧声,她竭力让自己不去听到那些烦躁的声音,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那无数个纷杂的扰动,就是的的确确存在着,努力是无益的。

怀莺感觉不对,可她完全不知道那个年轻人说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张口问了问题,语气有些紧张:“陆屠户是……谁呀?”

年轻人一脸几乎要崩溃的苍白色,道:“陆屠伯就是陆建章,袁老贼手下的军政执法处处长,他屠杀了数不清的革命党、进步人士,残害了数不清的无辜百姓,陆屠伯是老百姓给他起的外号。”

怀莺听到“屠杀”两个字,一下捂嘴哭了起来,相反,这个时候,美穗倒是镇静下来了,她把自己的情绪遮蔽地死死的,不着痕迹,她显得不急也不躁,说道:“谢谢你冒险来告诉我这些,请你告诉我事美他现在怎么样了?”

年轻人道:“生死不明,不过,事美大哥是北京革命党最高组织者,以我们对陆屠户的了解,他肯定会先拿去向袁老贼邀功,所以,应该不会立马杀掉事美大哥。”

怀莺噘着嘴“呜——”地大哭起来,美穗给她抹抹眼泪,轻声道:“怀莺,你别难过,你哥有这么多朋友,一定能想出来办法,你先回里屋等我,好不好?”

怀莺呜咽道:“嫂子,我不哭了,我想在这儿听着。”

美穗转向年轻人,问道:“那你们知不知道他被抓到哪里了?现在在哪里?”

年轻人惊异道:“嫂子,你要做什么?去搭救大哥吗?”

美穗点头道:“我不能就这么待着什么都不做呀。”

年轻人焦急地顿足道:“你还抱什么希望,你太不了解陆屠户了!他不光杀革命党,连革命党一家老小都不放过的!他正满世界找人抓你呢,幸好叛徒不知道你在哪儿,你去了,就是自投罗网啊!我来给你报信,不是让你救事美大哥,是叫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美穗极度镇静地问道:“那事美怎么办?他没了,我的家怎么办?”

年轻人更急了,道:“还什么家不家的,干革命党,一开始就得做好人亡家破的打算!”

美穗冷冷道:“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儿就可以了。”

年轻人显出求恳的表情,道:“嫂子,事美大哥最信得过我,你的住处,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就是怕有什么不测,可我知道,陆屠户就像恶狗一样,他的鼻子太灵了,马上就会找到这儿来的,您就听我一句劝,赶快走!现在就走!越远越好!就当我求您!”

美穗道:“谢谢你,我会走的,只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他在哪儿,你不用顾忌什么,告诉我就行。”

年轻人道:“事美大哥早有言在先,他怕就怕你去送死,我确实不能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就要去送死了。”

美穗道:“我要是想送死,站在大街上喊一声‘我是革命党’就行了,我没准还能跟我丈夫死在一起,我问你这个,就是为了不去送死,事美不在了,你就听我的,我要想办法去,你只管告诉我。”

年轻人无论如何对抗不了眼前这个神情肃穆而决绝的女人,他只好道:“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他就被关在西单牌楼附近,就是前清的京防营务处,我还是奉劝您,千万不要去,也别跟其他人说您和事美大哥的关系,您干脆就当永远没认识过事美大哥,最后一句话,立马走!事美大哥也希望您珍重自己,我还得去通知其他同志,告辞了!”

年轻人带上了门,一阵风似地跑出院子,美穗跌坐在椅子上,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随手拿了一本画册,拼命往脸上扇风,好像此刻正是盛夏酷暑,并不是什么寒冬腊月。

怀莺蹲下身,摇了摇美穗的胳膊,带着哭腔道:“嫂子,我们怎么办呀?”

美穗放下画册,忽然捂住脸,像一塑雕像似地僵在那里,怀莺害怕得要命,又哭了起来,一分钟后,美穗放下了手,眼睛红红的,她道:“小莺,咱们得离开这里。”

怀莺道:“嫂子,咱们去哪儿啊?”

美穗道:“我知道我要去哪儿,你得回家去了,你和我不能一起走,咱们得分头离开这里,你得自己走了,可以吗?立马离开这,你行吗?”

怀莺有点惊惶。

美穗摸了摸怀莺的头发,轻声道:“行不行都得这样了,嫂子希望你能坚强一点。”

怀莺流泪点头。

美穗道:“嫂子还想请你帮个忙。”

怀莺急忙道:“嫂子你快说,帮什么忙?”

美穗道:“你哥常跟我说一些中国谚语,他总说,鸡蛋不能都放到同一个篮子里,所以,你的两个小侄子,嫂子带走一个,你带走另一个,带回老家去,可以吗?”

怀莺一怔,流泪道:“好……”

美穗道:“那就现在,你去挑一个,快去。”

怀莺丢了魂一样来到两个孩子的床边,她本来没想太多,可好像又是出于本能一样,抱起那个她觉得有点像振青的孩子——汉生。

美穗下令道:“立马走,不要慌张,也不要停下,快点回家去!”

怀莺道:“嫂子……那你呢……”

美穗道:“你放心,我有办法。”

怀莺点头往外走,美穗忽道:“小莺,替我向爸爸妈妈问好!”

怀莺点头,抱着汉生快步出门,迎着冷风,淌下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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