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冬天出门少了,汉生偶尔也翻翻书,不过最多几分钟,那些方块字就不知不觉变成了一条条瞌睡虫,爬进脑袋去了。
入夜已有一会儿,屋里的油灯散发着稳定的光,汉生正趴在书桌上睡觉,忽然醒来,擦擦口水,回味着刚才做的神仙梦,迷迷瞪瞪地想:“我原本是凌霄宝殿的天兵元帅,后来我揍了文曲星,犯了天条,被打下凡间,投胎当凡人,文曲星报复我来了,他给我施法,让我一看书就他妈的睡着,一看书就他妈的睡着,我是被文曲星暗算了,根本不是我不用功,哎,算了,去他妈的文曲星吧!”
汉生披上衣服,开门一看,屋外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揪棉扯絮,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地上、屋顶上,已经积了大约一寸深的雪,汉生抬头向屋顶张望,白雪皑皑,天地一片银色,真漂亮。
汉生又往外走几步,忽然发现,地上有一串模糊而紧凑的脚印,一直通到大门外很远很远,那串脚印已经不算清晰了,显然走过一阵子了。
汉生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跑回去撞开了汉民的门,拽起正在熟睡的汉民,道:“快起来,家里来贼了!”汉民赶紧起来穿衣服,他很快,但汉生仍嫌他慢,道:“你快点行不行!”
汉民一边系扣子,一边问道:“你已经叫人了吗?”
汉生道:“这不是正叫呢嘛。”
汉民道:“那怎么院里没动静,门房呢?佣人呢?”
汉生道:“我没叫他们。”
汉民停下,惊讶道:“你光叫我啊?”
汉生道:“咱俩还不够啊?你快点穿!”
汉民不理解,道:“咱俩抓不住吧?要不然叫人吧?”
汉生道:“叫人多没意思!”
汉民惊愣:“意思?!”
汉生忽然兴奋地一笑,道:“你不觉得刺激吗?”
汉民大惊:“刺激?!”
汉生抄起一根木棍,趁趁手,安排道:“你把弹弓带上,我是步兵,负责肉搏,你是弓兵,负责远处打他。”
汉民懵懵懂懂地答应着:“噢。”
两人弓着身,来到大门外,天地相接,白茫茫一片。
汉民问:“我们为什么弓着身?”
汉生四下张望,道:“迎敌嘛。”
汉民小声道:“爷爷说,这世上可怕的事,十个里有九个是自己吓自己。”
汉生小声辩解道:“放屁,谁说可怕了。”
汉民轻声道:“我又没说你。”
汉生指着雪地上的脚印,道:“看,这贼脚印不大,年纪肯定不大,咱俩就能收拾他。”
汉民小声道:“奶奶脚印也不大。”
汉生道:“你这儿抬杠?”
汉民反驳道:“我意思是,这没科学依据,脚印不大,不能说明年纪不大。”
汉生道:“咱俩脚印不大,年纪就不大。”
汉民道:“统计样本的选取不能……”
汉生打断他,道:“你再磨叨,贼跑了!别废话,跟我来!”
两人沿着脚印追去,差不多跑了三里路,最终在脚印的尽头,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翻过来一看,大惊,哪是什么贼啊,是怀莺!
汉生和汉民忙背起怀莺,往玉宅狂奔。
雪越下越大了,可风却小了很多,天地渐渐归于平静,万籁俱寂中,“嘎吱嘎吱”的踏雪声清晰可闻。
回到玉宅,怀莺渐渐苏醒,张氏单独陪伴在怀莺身边,并劝走了所有的人,包括玉富煌、汉生汉民。
怀莺自从醒来之后,就变了,她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虚弱,一会儿亢奋,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喃喃自语,张氏想抱着女儿安抚她的情绪,可怀莺一下就挣脱出来,让张氏不要这样。
怀莺双手合十,握在胸前,道:“我是个坏女人,是我把自己给毁了,我什么都做了,什么都说了,我是坏女人,我毁了我自己。”
张氏哭泣道:“闺女,别瞎说,不是你的错。”
怀莺靠在床边,道:“那是谁的错?谁的错?是谁,到底是谁,妈,有人要害我,有人要杀了我,我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可我活着好难受……”
张氏握着怀莺的手,泪水哗哗流下来,道:“闺女……妈妈在呢……”
怀莺忽然坐起,道:“他们都是吃人的魔鬼,他们是商量好了的,一个打我,一个骗我,他们要一起逼死我,你看,妈,你快看,他们来了,他们有说有笑、喝着酒、唱着歌,糟蹋着我,为什么要我受这种苦呢,这不公平,为什么惩罚我……”
张氏淌泪无言。
怀莺眼神发直,道:“为什么要让我遇上这些人,为什么……”,她轻轻躺下,蜷缩着身子,道:“妈……”
张氏答应着:“哎,想说什么跟妈说。”
怀莺轻声道:“妈,我的心怎么这么疼啊,有东西在我心里面,我疼……”
张氏垂泪不语,轻轻拍打着怀莺的后背。
怀莺看到眼前升起了一团白白的、柔和的光,那团光就像一捧棉花,敷在了她的脸上,时而变成淡黄色,时而又恢复成白色,她感到自己就像一位高贵的公主,从头到脚,也跟着散发出圣洁的光芒,一尘不染,她眨眨眼睛,看看自己的光会不会消失,直到最后她万分确定,那光是自己发出的,就在那一刹那,她产生了这样一种自信,全世界,再没有什么比自己更干净的了,怀莺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她声音越来越细,道:“妈,我累了,我困了,想睡了。”
张氏道:“睡吧,闺女,睡吧。”,她轻声安抚着怀莺,直到怀莺精疲力竭地睡去,她才为女儿盖好被子,在怀莺身边静静守着,她的眼泪几乎没停过。
外面夜色渐浓,雪停了,天空中的浓云散去,一钩白月爬上梢头,天地之间更是银光闪耀,壮丽非凡。
第二天,怀莺床边,张氏睁开疲惫而肿痛的眼,她惊惶地发现,女儿十分安详地“睡着”,怎么推都推不醒,她就这么永远沉睡了,怀莺的脸上没有了红润,而是白白净净的,清丽不染的模样,她睡着的姿势,仍是昨晚最后见到的姿势。张氏腿一软,瘫倒在地上,泪流满面道:“我的命啊!老天爷!”
怀莺丧事头七过后,汉生一身孝衣,满脸黑气,走进了汉民屋里,也不说话,他坐到汉民对过儿,瞪着案上一本书儿愣神儿。汉民很少见汉生这个样子,总觉得屋里乌云密布,汉生这样子,绝对是在酝酿一场风暴,天马上就要被捅个大窟窿了。
汉民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汉生抬起眼,语气很冷很沉,道:“你说,小姑是谁害死的。”
汉民摇头道:“我不知道。”
汉生道:“我知道。”
汉民道:“谁?”
汉生道:“苏泓文,还有那个写信的男的,好像姓洪。”
汉民问:“他们?你为什么说是他们。”
汉生道:“我有感觉,肯定是。”
汉民道:“其实我也觉得是这样,姑姑那么好的人,一定是遇人不淑。”
汉生缓缓点头,眯起眼,道:“写信的那个,不清楚在哪儿,苏泓文在哪儿我是知道的。”
汉民有点害怕,道:“你……你想干什么?”
汉生一挥拳头,道:“报仇啊。”
汉民连忙规劝道:“爷爷身体也不好,就别再惹事了吧?”
汉生脸突然更黑了,皱眉道:“哼!你不说我倒忘了!爷爷的病什么时候有的?因为谁啊!不就是苏家那个王八羔子气的吗!正好啊!老账新账,一块儿算!”
汉民硬生生阻拦道:“不行!你不能去!会出事的!”
汉生死盯着汉民道:“别废话,你去不去?”
汉民毫无惧色,道:“我不去,你也别去。”
汉生冷冷地扭开头,又扭回头瞥了汉民一眼,道:“你不去就把嘴闭好,别多管闲事,敢说出去我抽你!”,他说完就甩手走了,汉民忙起身,一直追到汉生屋里,挡在他身前,问道:“你真要去?”
汉生推开汉民,道:“废话,大丈夫有仇必报。”
汉民觉得汉生很幼稚,他无奈道:“你别这么偏激,这里面可能有许多事咱们并不知道。”
汉生抬头硬生生道:“你还有事没有,没事出去。”
汉民不甘示弱,理论起来,道:“为什么你想进我屋就随便进,我就不能在你屋里待。”
汉生道:“你还敢跟我顶嘴了!”
汉民道:“你别老以为你早生一会儿,就什么都听你的。”
汉生一把揪住汉民的衣领子,往外扯汉民,道:“滚滚滚,没王法了!”
一股和着委屈、气愤的苦水,涌上汉民的心头,他恼火地推了汉生一把,汉生先是一愣,紧接着,就连推带扯地回敬他,动作粗暴,这下,两人就好比是翻滚下山的石头——失控了,什么都顾不上了,汉生汉民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招招用力,可令人费解的是,他们打成这个样子,也没往对方脑袋上招呼,就像保护自己的脑袋一样,保护对方的脑袋,怪了。
最后,胜负已分,汉生把汉民按在身下,气喘吁吁问:“他妈的,小鬼子,你服不服?”
汉民一直喘粗气,也不说话,可他却莫名其妙感到痛快,那是一种浑身释放的感觉,这种痛快呢,使他暂时摆脱姑姑去世所带来的压抑,又反过来激发了他的思考,他围绕着有关体育和尚武精神的命题,展开了丰富的联想,这世界上,总有些人,一刻不停在思考,汉民就算兢兢业业的一个,他的脑袋从来不闲着。
汉生从汉民屋里出来,直奔承源,骂道:“汉民那小鬼子,果然不一条心,他不跟我去报仇!你去不去?”
承源问道:“什么时候?”
汉生道:“明天!”
承源马上应承道:“去!生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第二天,汉民一直密切关注着汉生动向,看到汉生出门,忙追上去,问:“你干嘛去?”
自从打了一架,汉生知道汉民不好惹了,稍微客气了一点点,道:“你别管。”
汉民一听就明白了,大事不好,汉生开始作法捅天了,汉民紧追不舍,张开双臂挡住了去路,道:“你不能去。”
汉生反倒开始害怕汉民了,一根筋纠缠的人,最叫人害怕,汉生有点后悔告诉汉民,现在要摆脱汉民,用蛮力是不行的,他故意气汉民,阴阳怪气道:“废话,你当然不去,小鬼子,死的又不是你姑姑,你也不心疼,你也不难受。”
汉民果然被将了一军,这么一大盆脏水扣到头上,就算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明白了,汉民激动道:“我不是为了这个,姑姑没了,我也很难受。”
汉生摇头摆脑,道:“我没看出你难受。”
汉民激动道:“你不要说这种话!”
汉生开始激将,道:“我就看出你胆小,有人对姑姑动手,把爷爷气病,还把姑姑气死,你连个屁都不敢放,还算男人?你不当男人,还不叫别人当男人?你什么人?狗屎!”
汉民脑子彻底乱了,他虽然知道汉生在颠倒是非、强词夺理,可他根本无从辩驳,因为,他所受过的教育,他养成的涵养,都不支持他做无理争辩,这就好比骂街骂不过泼妇,耍赖耍不过瘪三,甜言蜜语永远说不过江湖骗子,不是水平不够,是道儿不同。
汉生根本不给汉民反应时间,道:“别人都骑到你脖子上拉屎,你挺能忍,跟我打架时候就挺能耐!窝里横!”汉民确实反应不过来了,三言两语下来,眼神就有点飘。
汉生看出机会了,俗话说的好,一个巴掌两个枣,软硬兼施嘛,抓住汉民动摇的时机,他忙给汉民送上定心丸:“我去了又能把他怎么样?是满门抄斩啊,还是图财害命?我宅心仁厚,他都那么对姑姑了,我也只是给他一点点颜色而已,这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吧。”
汉民注视着汉生,犹豫着问:“一点点颜色是要干嘛?”
汉生捏着大拇指和食指,在汉民眼前晃晃,道:“一点小小的惩罚,当然不会很严重。”
汉民道:“你现在就去?”
汉生道:“对。”
汉民想了一下,道:“我跟你一起去。”
汉生道:“来啊!这就对了嘛!”
汉民仍不放心地问道:“你到底打算干嘛?”
汉生搂住汉民肩膀,拉他走出去,道:“来来来,去了你就知道了。”
汉生汉民去找承源。
承源忽然一张痛苦脸,捂着肚子,道:“生哥,我不行了,一大早就拉肚子,拉到现在。”
汉生摆摆手道:“那点出息,行了,那你别去了。”,他和汉民走远之后,承源松了口气,蹦蹦跳跳回了家。
汉生偷偷让马夫陈宝套了辆车,汉生汉民坐上,一路上,为了提气,汉生又义愤填膺地骂了一遍苏泓文,道:“老子最瞧不起打女人的男人!你说这账不该算?”
汉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让汉生给说懵了,自己判断不了了。
县城到了,马车停了,隔一条街就是县长宅邸,汉生道:“交给我,你就别进去了。”
汉民道:“你一个人啊?我跟你一起吧。”
汉生道:“算了吧,你这身手,不是我笑话你!碍手碍脚的,在外面等着就行了。”
汉民道:“你自己行吗?”
汉生紧紧裤子,道:“看好吧。”
汉民问道:“你进去之后打算怎么办?”
汉生漫不经心道:“玩儿点大的!”
汉民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可还没来及细问,汉生已经沿着墙沿,像个猴儿一样,连爬带跳,进了苏宅。
汉民忧心忡忡望着高墙。
约摸一刻钟,汉民抬手看表,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回来啊……正想着,汉生兴冲冲跑过来,道:“大功告成!”
汉民关切道:“你进去干嘛了?”
汉生一指远处,道:“看!”
只见苏宅东北角升起一股黑烟,汉民惊道:“你放火了?”
汉生得意道:“怎么样,这个够大吧!”
汉民急道:“你怎么能这样呢,这太出格了。”
汉生不屑道:“看你那样儿,这有什么呀,还值得大惊小怪的。”
汉民正要争执时,苏宅里接连不断传来嚷叫声、燃爆声、泼水声,汉生心满意足,道:“干得漂亮!咱们走!”,汉民还对着那股黑烟愣怔呢,汉生拖住汉民,用戏腔道:“此地不宜久留哇——”拽起汉民,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