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下午,阳谷父子来到揣骨疃堡里最大的宅院——玉宅,求见玉富煌老爷。从远处一路走来,但见玉宅,院深墙高、挺拔豪阔,俨然一派仕宦家族的荣耀之气,走到近处,更是多了三分威严厚重的韵味。玉宅门前,左右各插一杆旗杆儿,昭示宅门内曾出科第举人,前清时的玉家大族,每代都有从政为官之人,上至府州同知,下至县衙教谕,可谓官宦世家,门生故吏遍布直察晋陕。玉宅门正上,嵌着两枚六方门簪,铜门钹上黄光发亮,再往下瞧,宅门两边是雕刻着“犀牛望月”的箱形抱鼓石门当。跨入宅门,仰头望去,顶起五脊,装六兽头,屋顶正脊两端,鸱尾迎天扬起,鸱鸟之尾,扶正辟邪。宅子里有正中大院,东大院,西大院,正院是玉富煌住处,正五间,南五间,东西各三间,大门面南,三进三出,正屋有廊,四面抱合,谓之四合。阳谷每到玉家,必先流连于这高宅大院,艳羡一番之后,才敲响门钹求见玉富煌。
玉张氏从正屋走出,招呼阳谷道:“你们爷俩来了?快进屋来。”张氏,玉富煌之妻,汉生的奶奶。
阳谷父子跟着进去,张氏随和地笑笑,道:“老爷正写字儿呢,前面还有两个等着见他的,你们爷俩先坐着,喝口茶呀。”阳谷忙道:“哎呀,太太,我们是当下人的,您对我们不用这么麻烦。”
张氏还是吩咐丫鬟给阳谷父子俩让座、沏茶,她来到玉富煌书房前,敲敲门,里面没回应,她径自推门进去了。
玉富煌正挥笔带墨,浸淫于此,对张氏近至不闻不视,他一手背后,一手挥毫,笔锋运处,如流水行云,时而绵绵无绝,时而顿挫凌厉,张氏敛声屏气,立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么多年来,张氏没少给玉富煌耍性子、使脾气,唯独在他写字儿时候,不敢分他的神,她曾因为打扰了玉富煌写字儿,被他冷漠严厉吓着了,于是长了记性,成了一辈子的习惯,天塌了也得等他把字儿写完。
玉富煌写罢,将笔端放在砚台上,张氏递毛巾给他,玉富煌擦过了手,张氏道:“你一写字,就跟梦游一趟回来似的,外头人都等着见你呢!”
玉富煌点点头,背手走出,在正厅见客。
头一个是从东城逃荒过来的,三十来岁,一身布衣又脏又破,他自报家门:“老爷,我是余二梁,您老人家还记得我吗?”
玉富煌仔细瞧瞧他,道:“哦,想起来了,二梁子,不是搬到东城去了吗?”
二梁悲声道:“老爷,东城待不下去了,我……我走投无路了。”
玉富煌道:“东城的事,我有所耳闻,你慢慢说。”他扬头示意二梁坐下,二梁不坐,反倒跪下了。
玉富煌道:“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坐下说。”
二梁道:“我回来投奔老爷,求您收留了我吧。”
玉富煌道:“这当然可以,你给我说说东城的事,来,起来,坐下说。”
二梁坐下,道:“您知道,其实,自从前年,日子就快过不下去了,国民军来驻防,到处征粮食,过冬的粮食都征了,老爷,您不知道,前年过冬时候,东城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要不是您借了粮食给我家,我一家三口过冬时候就饿死了,后来,山西兵来了,打跑了国民军,这帮山西兵就更不是东西了,他们打了胜仗,抢的比国民军还厉害,不光抢,还杀人啊,畜生全给抢走了,不让他们抢的,他们就一枪杀了!我看明白了,这些人都一样,进来时候还算个人,都是喊着革命这啊,革命那啊进来的,一驻下,就不是个人了,等到要出去时候,就是一群畜生……”二梁急得又是拍腿,又是摊手,道:“咱闹不清楚到底啥是革命,反正听那意思,就是要让我们没命呗?去年,又来了一帮东北兵,打跑了山西兵,照往常一样,还是个抢,有了以前经历,人们就学聪明了,乡里村里的人都弃了家往山顶上逃,命可不能糊里糊涂地丢了,由他去抢吧,也没个啥值钱的了,除了破衣烂衫,木板草毡,他们还有什么可抢的?后来,东北兵就算是驻下了,除漫天征粮食不说,每天还要拉壮丁挖壕,地都没人种了,赶上涝灾,就那么一点庄稼,也都淹死了,青黄不接啊,又饿死不少人,前些天的事,老爷您知道,山西兵又回来了!”二梁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道:“这回倒好,那帮山西兵还没来得及征粮食呢,我们那地主刘老爷先加了一倍的租,这不是要我们命嘛,一口气都不让我们喘呐,我们如今真是活不下去了,您收留了我一家四口吧……”二梁哭了起来。
玉富煌点头沉思起来,这几年军阀征粮的确出格,玉家也损耗不少,多数佃户因为受到玉家庇护,才免于破产,也幸好是玉家家底厚,势力大,要不然,连和这些军阀周旋的余地都没有,他道:“不要哭,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还有几亩闲置的地,你搬过来,先生活下去,其余的以后再说。”
二梁这下才算是吃了定心丸,千恩万谢地走了。
第二个访客,叫做林大强,林大强带儿子林喜子来见玉富煌,原意是要给喜子说个亲讨个媳妇。
大强向玉富煌作揖行礼之后,就将请亲托媒的事求告于玉富煌。玉富煌仔细盘衬过一遍,心里已有主意,道:“落风窊村有一家自耕农户,家里有八亩淤田,本来嘛,温饱有余,可这两年打仗,你也清楚,都落魄了点,闺女能吃苦耐劳,针线织纺,地里田间,筛豆碾谷的活儿都能干,父母性情也宽厚,你们两家,算是门当户对,你要有意,我托人去给你说说?”他看看喜子,和蔼地笑了起来。
喜子傻笑着,林大强对喜子道:“老爷给你说媳妇,赏你脸,还不磕头?”喜子忙跪下“当!当!当!”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
玉富煌道:“有眉目了,我派人告诉你,那就这样吧?”
玉富煌见林大强欲言又止,问道:“有难处?”
林大强窘迫道:“老爷,我怕女方家要的彩礼多,今年刚拨了种,还没收成呢,家里的确有些……”
玉富煌道:“噢,这事嘛,我早有考虑,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家中就算有些积蓄,只怕也所剩无几了,你也不用急,事情一件一件办,如果女方家点了头,亲事有了眉目的话,说媒纳采问名,我找人去办,到成婚时,你家多多少少备一点彩礼,讨个彩头,算是有个意思就行,剩下的,我贴补你。”
林大强连连点头致谢,对喜子道:“还不给老爷磕头!”
喜子又实实在在给玉富煌磕了三个响头,林大强父子二人这才三步一回头地谢恩走了。
这回,轮到了阳谷父子,玉富煌听了他们的事,拱手给阳茂道喜:“恭喜你呀。”
阳茂笑道:“托老爷的福,今天来,请老爷给孩子取个名字。”
玉富煌微笑点头,道:“民国了,咱们也不八字、不风水,一切从简,取个好意象,春天生的,就叫阳春吧,你看怎么样?”
阳茂挠挠头,笑道:“老爷,真是个好名字!又是太阳,又是春天的,听着就亮堂,他将来能种得一把好地!”
阳谷和阳茂也谢恩走了。临出门时,迎面碰上郭财主,郭财主的家仆跟在后面一路小跑,负责挡开玉家的家仆,而郭财主自己,则气势冲冲,提着汉生的后领,进来了,嚷着要找玉老爷凭理,阳茂捂嘴一笑,对阳谷小声道:“爹,郭财主都气成这样了,也不知道阎王爷怎么惹的。”
阳谷严肃道:“你还笑!去帮忙啊!”
阳茂道:“他上午偷鸡耍我,害我被张泼妇一顿打,我还帮他?正好教训教训嘛!”
阳谷道:“虽说老爷对咱好,不把咱当下人看,可你别忘了自己是下人,做人不能没良心,你不去我去!”他撸起袖子走上去,阳茂一把挡住他,道:“别了!我去。”
阳茂铁塔一样,立在郭财主面前,道:“郭财主!你胆子肥了啊!赶紧把我们少爷放开!”他刚说完话,忽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阵怪味儿,又呛又臭。
郭财主道:“有你什么事,死开!”汉生憋不住,在郭财主手里捂着肚子嘻嘻哈哈大笑。
阳茂一愣,知道自己不该管,可转念一想,还是打算示示威,他双眼圆瞪,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郭财主正要发怒,玉富煌闻声赶来了,见此情景,半是诧异,半是愠怒,道:“郭老弟,这是干什么?”
郭财主圆脸通红,指着自己身上的棕色长袍,道:“老爷,你看看,你仔细看看,汉生干的好事儿!”
众人凑近了一看,只见郭财主的棕色长袍上沾了一块块的粪屎,奇臭难闻。
郭财主道:“我中午回屋打个盹的功夫,汉生领了一帮猴崽子,也不知在哪儿弄的屎,一泡一泡整整齐齐摆在我屋门口,还在我门口绑了条绊绳,我下午一出门,就……就……”
玉富煌皱眉道:“你先放开他。”郭财主一愣。
阳茂又对郭财主瞪起了眼,道:“耳朵聋了?叫你先放开!”
郭财主这才放松了汉生,汉生仍是嘻嘻哈哈不停。
玉富煌厉声道:“笑什么!”汉生不笑了,假装怯怯地望着爷爷。
玉富煌严肃道:“给郭老爷跪下赔礼!”
汉生对郭财主跪下,磕了三个头,道:“郭老爷,我对不住你!”
玉富煌也道:“郭老弟,一应赔偿,你找管家支取,是我管教无方,我向你赔礼了。”说完,他向郭财主拱拱手。
郭财主真是哭也不得,笑也不得,这种戏码,上演了多少次了?管用吗?
其实,玉富煌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了,他也有苦衷啊,你就拿“认错”这事来说,对汉生而言,嬉皮笑脸地认错求饶,他可以,要想看他认认真真认错求饶,门都没有,汉生十岁那年冬天,就有过这么一次,玉富煌罚他跪,就是想让他认认真真地认个错而已,可是汉生呢,硬是冻晕在地上,也不吱一声,弄得玉富煌再也不敢这么干了,他狠狠心是没问题,可那是振青的骨肉啊,他要是太狠心,首先觉得对不住儿子的在天之灵,所以,玉富煌还敢指望汉生服软认错求饶?不用他反过来向汉生服软,那就烧高香了。
慢慢的,爷孙两人之间就形成了默契,他每次让汉生跪又让汉生起来,通常就是走个过场,间隔时间不会太长,这已经变成一种不成文的协定了,两人心照不宣,与其说是给外人看,倒不如说是给自己看,毕竟生活嘛,不管你再怎么脱俗,总还是要把某些没有意义的仪式进行下去的。
在玉富煌看来,这件事就算是处理完了,他威望过高,谁也不好多说什么了,众人该走的走,该散的散,正院里只剩下爷孙俩了,汉生还跪着。
玉富煌绕着汉生转了两圈,他抱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玩儿归玩儿,可钻到书房里,一用功也是几个钟头不出来,你倒好,除了疯就是疯,像什么话?”
汉生道:“正打仗呢嘛,学堂关门了,我求学无路啊,爷爷。”
玉富煌更加无可奈何,他以前不是没试过强硬的、严厉的教导方法,可是,汉生这孩子天生就是一匹驯不服的烈马,你稍微对他厉害点,他就比你还厉害,非要对着干不可,只有对他好点,他才愿意听一两句,不过,他是不会照你的希望去做的,就算软话说尽,他也还是我行我素,所以,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孩子,你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再碰上把孙子当心头肉的玉富煌,那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玉富煌道:“想学总会有路,不想学,八抬大轿,康庄大道,你也还是不想学。”
汉生“噗嗤”笑出声来,他捂着肚子道:“爷爷,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收拾郭财主?”
玉富煌“哼”一声,板起脸道:“你玉汉生捉弄个人还要理由?这真是稀奇了!”他装作不想知道的样子,汉生也就不说了,过了会儿,玉富煌还是没忍住,扭头问道:“为什么?”
汉生兴冲冲道:“爷爷你认识冯壮吗,就是他爹给郭财主家当长工的那个,冯壮是我小弟,他说郭财主有天打了他爹,我就打算替天行道,给他出气去,郭财主身上的屎,根本不是什么牛粪羊粪,都是我弟兄们自己拉的,然后铲到郭财主门口,整整齐齐一排摆好,哈哈哈哈,让他躲都躲不开……”汉生越说越高兴。
玉富煌厉声喝道:“俗不可耐!”汉生吓一跳,愣在那里,玉富煌道:“还好意思说,不觉得害臊!你祖宗靖远公官至二品,英雄一世,创下多大家业,你爹是革命元勋,中流砥柱,事业轰轰烈烈,你天天不务正业,哪有个玉门子孙的样子!咱们这一大家,到你这儿就断了?真是气数尽了!”
汉生绷起嘴不说话了。
玉富煌道:“怎么不说了?”
汉生道:“爷爷,不读书能不能干大事?”
玉富煌道:“当然干不成,想做天下的大事,就不能不读书。”
汉生点点头,闷在那里,玉富煌由此知道,他又白说了,不管是讽刺鞭策的话,还是激励斗志的话,对汉生通通没用,他自信看人看得透彻,可他却从来看不透汉生,即使他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好像什么都不想要,他的世界里只有不停寻找乐子。
汉生看着无可奈何、长吁短叹的爷爷,他忽然笑了,道:“爷爷,您站在这儿怪累的,您移驾,回去休息吧,我自己跪着反省就行。”
玉富煌听出点儿指桑骂槐的意思,板着脸道:“臭小子!”
汉生咧着嘴笑,玉富煌叹口气道:“你的命苦啊,你爹妈没得早,一撒手,扔给爷爷就不管了,他们都是英才,要是他们在,还能管得住你,爷爷是个老朽,没能耐,管不好你,对不住你爹妈……”,说到这儿,他的眼里布满了悔憾和伤感。
汉生正想说什么,只见家仆匆匆忙忙跑进来,道:“老爷,外面来了两个日本人,说要见您呀!”
玉富煌凝眉问道:“日本人?”
家仆挠头笑道:“不过,他们跟咱说一样的话,要不然我也听不懂啊!是他们告诉我说他们是日本人。”
玉富煌问:“他们说来干嘛的?”
家仆道:“没说,就说想见您。”
经历过甲午国耻的那一代人,都不大喜欢日本,玉富煌尤其如此,他皱眉道:“不见!”
家仆试探着问:“说您不在?”
玉富煌厉声道:“什么不在!说我不见!”
家仆听吩咐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因为跑得太急,家仆上气不接下气,道:“老爷……他们非要见您不可啊……他说……”
汉生跪着,猴急地接过话头,问:“说什么?”
家仆道:“他说您孙子回来了!”
“孙子?”玉富煌和汉生同时一惊。玉富煌怔怔望着汉生,忽然,眼睛闪起光来,问道:“来的……是两个什么岁数的人?”
家仆道:“一个大人,看着四十岁吧,一个小孩儿,跟咱们少爷差不多大,这小孩儿会不会就是……”
玉富煌急道:“你怎么不早说!快请进来!算了!我出去!”他也没来得及叫汉生起来,自己跟家仆快步走出去了。别看汉生闹天闹地,可骨子里是个倔脾气,玉富煌如果叫他跪但没叫他起来,他跪死也绝不起来。
汉生皱着眉头想,莫非来的真是我那个孪生弟弟?爷爷惦记他,也不叫我起来看看,把我都忘了,这不好,他一直在日本,假如变成了东洋鬼子,那就坏得很啊,嗯,不管怎么说,先看看这小子是何方妖孽,不行我就得收拾收拾他。
汉生一直好奇而又骄横地望着影壁,期待着那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弟弟,一炷香的功夫后,那个时刻来了,玉富煌带着长崎和汉民绕过内影壁,两个生面孔缓缓步入,大人小孩儿穿的都是西装,每走一步都那么端正,贵族绅士一样,出现在汉生的面前。
从绕过影壁一露面开始,不仅是汉生细细端详着长崎和汉民,长崎和汉民的注意力,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这个跪在院子正中的孩子身上,只见汉生,他的眉眼、唇齿、须发,没有一处不骄狂,跪也跪得出一种不羁之感,而且,他的眼神里,挑衅的意味大概要多于欢迎。
汉生和汉民相视的第一眼,并不是“似曾相识”或者说“熟悉”那样肤浅的感觉,也不是“亲切”所能简单概括的,可以说,他们觉得就好像这些年以来,从未分开过一样,一见面,就继承了十多年未见但却依然不间断地发展了十几年的兄弟关系,不需要像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那样去互相试探、了解对方,那种源自于骨血之中的亲近感,是任何语言都表达不出却实实在在能感受得到的,不过,世上的事,难说得很,就像这样的双胞胎儿相见,也不全是亲切的享受,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交融的感觉,他们互相都看到了对方眼神中浓烈的生命情感,但之所以说复杂,就是因为,这里不单单有血脉相连的亲情,还有被一种被异种文化洗涤过后的偏见,如果他们眼神中的攻击性再强一些,将偏见再上升一些,那就可以说是仇视了,还好,汉民是个温和的少年,他没有这样做。
长崎驻足打量着汉生,道:“玉老爷,这是……”
玉富煌有点不好意思,道:“这就是汉生啊,孩子太淘了,惹了事,我罚他跪着。”他对汉生道,“今天的事儿到此为止,长了记性就行,你起来吧,快来见你舅舅。”
汉生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警惕地望着长崎。
玉富煌沉下脸道:“话也不会说了?叫舅舅啊。”
汉生反问道:“他是日本人?”长崎和汉民一听,都惊诧地瞧着汉生,心想,怎么?他好像对日本人成见很深?他为什么对日本人有成见?他母亲就是个日本人啊!
玉富煌已然十分不满,他皱着眉头道:“你娘她是日本人,你说你舅舅是什么人!”他在暗暗自责,是自己太娇纵汉生了,如今他毫无礼节教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汉生看了长崎一眼,极为勉强地叫道:“舅舅。”
长崎愣了一下,忙答应道:“哎,汉生你好啊。”他伸手要摸摸汉生的头,汉生把头一歪躲开了,弄得长崎十分尴尬。
玉富煌瞪了汉生一眼,道:“你还有没有点教养!我看你是没反省清楚,我不信你反省不好,跪下!”
汉生二话不说,面朝影壁,扑腾跪下了。
长崎慌忙摇手,道:“哎呀,玉老爷,您不必因为这么小的事就罚他的。”
玉富煌道:“就是因为我一直纵容他,他才成了今天这样,他眼里谁都没有。”
长崎急切道:“汉生他是个孩子嘛,我能理解,接受陌生人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玉富煌抬手道:“不用劝,让他跪着。”他努力压住自己的脾气,尽量和蔼地对长崎道,“初次相见,多让你见笑了,有不周之处,请你看在振青和美穗夫妻俩的面上,多多担待。”
长崎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道:“老爷,您这是哪里话,能见您一面,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只有后悔来得太晚啊,还请你原谅小辈没尽到礼数。”
玉富煌着实高兴起来,头一个是因为见到了朝思夜想的孙子汉民,爱子振青的两个孩子终于聚全在膝下了,此生无憾,就算死了,九泉之下也放心啊!二是因为总算见了振青夫妇的娘家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三是因为长崎说话的确叫人高兴,他爱听,玉富煌笑道:“孩子,你一路劳顿,快请里面坐!”他转头弯下腰,十分宠爱地看着汉民,道:“汉民,饿了吧?咱们吩咐厨房好好做一桌菜,晚上好好吃一顿,你也尝尝咱们中国的美味佳肴啊,好不好?”
汉民笑着点点头,模样十分乖巧,汉民传承了美穗那脱俗的容貌,长得清秀,干净,有些文气,讨人喜欢。
玉富煌引长崎和汉民进屋,长崎一步三回头,突然停步,用恳切的目光望着玉富煌,道:“玉老爷,要不就让汉生起来吧,我来这儿,除了送汉民来跟你们团圆,另一件事就是看望汉生小外甥,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时候,他才这么大一点……”他用两个手比划着,“您看,一转眼,他就长这么大了,我很想念他。”
玉富煌找到了台阶下,就对汉生道:“看在你舅舅给你求情的份上,就饶你一次,起来吧。”
汉生偏偏不下这个台阶,他目不斜视,倔强道:“爷爷,我之前不认识舅舅,他求情是他的事,是您叫我跪的,您用自己的名义叫我起来,我就起来。”
汉生把玉富煌逼得大动肝火,真是一头倔驴!玉富煌脸色铁青道:“没教养!没家法!没王法!无法无天!你就跪着吧!”
长崎窘迫起来,他没想到自己求情不成,反而拱了一把火,他哪儿知道汉生怎么是这么一种孩子呢?长崎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跟着阴晴不定的玉富煌进屋去。
4
玉富煌跟长崎谈得很好,汉民则一直在他俩身旁安静地待着,玉富煌时不时就将目光移到汉民身上去,他一看到汉民,就满眼都是幸福的笑容。一直畅谈到天黑,他们才落座吃饭,酒菜摆了整整一桌,族里那些有头有脸的士绅听说玉老爷另外一个宝贝孙子终于回来了,都搁下手头的事,前来看望作陪,这一夜是宾主尽欢。
宅院里人来人往,见到汉生跪着,都感到不奇怪,又都感到奇怪,为什么不奇怪,就不用说了,汉生嘛,跪着正常,奇怪的是,就算犯了事,今天这种日子,他兄弟回来了,里面欢天喜地的,没道理单罚他外面跪着不起,看来今天犯事不小,快别惹起这个阎王爷的注意,绕着走。
这时,有个人影,借着灯光和月光,垫着小脚悄悄靠近过来,是汉生的奶奶,张氏端着一碗饭菜,摸摸汉生脑袋,道:“赶紧吃,小鬼头。”
汉生接过饭碗,迅速扒拉几口,鼓着嘴,道:“奶奶,你下次可别给我送了,多危险啊,忘了上次我爷爷训你了?”
张氏道:“不送你不饿死了?”
汉生塞了满嘴饭菜,道:“哪有那么容易死。”
张氏叹气道:“闹到哪天算个头呢?你爷爷都是为你好,你就不能顺着点他?天天惹事,回回都惹他生气。”
汉生道:“您瞧,您又把我说成逆子了,我没忤逆爷爷,而且,您以为我光顺着爷爷,我不也顺着您了吗?”
张氏爱怜地摸着汉生的脸,笑道:“顺哪儿了?咱们家里你爷爷就是天,天是老大,你是老二,奶奶连老三都排不上,奶奶这么大岁数了,还得顺着你呢。”
忽然,透过窗户的灯影,汉生看到一个人起身出来了,他忙把饭碗递还张氏,道:“奶奶,有人出来了。”
张氏从容地接过饭碗,道:“行,万一是你爷爷,我又惹一顿骂,奶奶先回避了。”
汉生关切道:“奶奶快走。”
张氏垫着小脚,快步消失在东屋廊上。
原来,那个起身的,不是别人,是汉民,自从进了屋,就一直惦记着汉生,他穿着小号西服单衬衣走出正厅门,一眼望去,还真是个地地道道的洋公子哥儿,洋派十足,他笑着来到汉生旁边,蹲下,也同样给他递来一碗热饭菜,十分亲善地笑着,道:“汉生,给。”
汉生没接,皱眉道:“你叫我汉生?”
汉民一愣,道:“难道……不是吗?”
汉生冷冷道:“你该叫哥!”
汉民支吾一下,顺从地改了口,道:“哥……你吃吧。”他把饭碗又向前递了两寸。
汉生没好气道:“我不吃,你走开。”
汉民道:“你不饿吗?”
汉生道:“饿也不吃。”
汉民道:“为什么?”
汉生道:“小鬼子,你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在这儿烦我。”
汉民涨红了脸,他不知道汉生说的“哪儿来回哪儿”是指饭桌还是指日本,不过,有一个意思是共通的,那就是,他不受欢迎,他有些急,有些慌乱,还有些委屈,他道:“你……你怎么……我真心……我当你是……咱们是兄弟……”
汉生瞧着汉民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表面却装的一本严肃,道:“真心个屁啊,你连哥都不会叫。”
汉民道:“我叫了啊,哥。”
汉生就是想耍耍汉民这个“道貌岸然的洋鬼子”,他道:“你现在叫还管个屁用。”
汉民急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我……我哪里惹你了吗?”
汉生道:“你是日本人,那个人也是日本人。”
汉民道:“那人是舅舅,日本人怎么了?”
汉生道:“那就是东洋的鬼子,你好好在东洋待着,干嘛要回来。”
汉民有点生气了,道:“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回中国找亲人的!日本人得罪你了吗?”
汉生流里流气道:“得罪了。”
汉民道:“怎么得罪了?”
汉生摇头晃脑道:“我不告诉你。”
汉民气得放下饭碗,“噌”站起身就要走,汉生故意道:“不听了?”
汉民犹豫着转过头来望着汉生,道:“听,为什么?”
汉生一副戏谑的、轻佻的神态,盯着汉民上下打量,道:“你说咱俩能聊吗?我一个当哥的,在这跪着,你一个当弟的,在那站着,这他妈的怎么聊?”
汉民道:“那你说怎么办?”
汉生朝着面前的空地扬扬头,示意汉民跪下,汉民迟疑一下,转过身来,面朝汉生跪坐下去,他对这姿势不陌生,在日本,榻榻米上吃饭、聊天,都是这个姿势,只不过,这个青砖地面真是硬得很,不太舒服啊,他这时候才由衷佩服起汉生来,在这样硬的地上,一跪就是三个多钟头,而且面不改色,那是多大的忍耐力啊?
汉生不满地看着汉民,道:“哼,腰软肚硬,有你这么跪的吗?要不给你找张床,你干脆睡这儿得了。”
汉民在日本的上流社会长大,他成长的环境,都是彬彬有礼、很有涵养的人,哪里见识过汉生这种无赖,他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一时反应不过来,脑袋发懵,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到处瞎溜,他还毫无办法,只能是亦步亦趋。汉民把屁股抬离小腿,像汉生一样跪着,道:“这下你说吧。”
汉生反问:“说什么?”
汉民道:“说你为什么这样啊?”
汉生道:“因为日本人不是好东西。”
汉民眉毛一竖,道:“你胡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汉生道:“日本人在旅顺杀人,抢旅顺,抢台湾,抢山东,算什么好东西?啊呸!”他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汉民道:“你说的这些都没有根据,是瞎说。”
汉生道:“是你笨,什么都不知道。”
汉民道:“这些我不清楚,可妈妈是日本人,那你也是日本人。”
汉生道:“放屁,她是日本人,我就是日本人?我认祖宗,她又不是我祖宗,她是日本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汉民气坏了,道:“你一点良知都没有,我不跟你说话了。”
汉生道:“你还知道良知?乱认祖宗才是……”他正要贬损汉民几句,忽瞥见玉富煌从正厅走出来,赶紧闭嘴不说话了。
玉富煌酒醉微醺,缓步走下台阶,一出来,就碰到这么个奇怪场景:汉生和汉民面对面跪着,像两个侠客生死对决前相互致敬行礼,又像莫逆之交惺惺相惜地对谈,奇也怪哉!难道是喝醉了?幻觉?这两个孩子在干什么?
长崎紧随玉富煌出来,一看此情此景,也是摸不着头脑,便支愣过脑袋,醉问:“老爷,他俩在干嘛?”
玉富煌摇头道:“我比你多知道不了多少啊。”
长崎笑道:“老爷,你看这俩兄弟多好啊,这么快就亲熟起来了,汉民这是在陪着汉生呢,我看,就让汉生起来吧,让他们进来吧。”
玉富煌笑道:“我说了算?”
长崎道:“当然呀,非您不可。”
玉富煌道:“好,让俩孩子上桌,咱们回去接着聊,边喝边聊!”他叫起汉生汉民,正要回去,忽然道,“哎,我都忘了出来干什么了,我还没小解呢。”
长崎笑道:“贵人多忘事,贵人多忘事,我陪您去!”
玉富煌道:“长崎,你呀,可比中国人还像中国人……”长崎搀扶着玉富煌,两人谈笑着走远了。
第二天,长崎就要离开了,临走之前,他紧紧握着玉富煌的手,真挚道:“老爷,您有大学问,这我早有耳闻,只不过,见了面才真切地感受到,原来您是这么渊博的一个人,中国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可惜,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能久留在这里听您教诲了。”
玉富煌道:“孩子,这话听着让人高兴,不过,的确是过誉了,我年少成名,却是虚名,曾入仕途,却毫无建树,在教育上,又缕觉失败,中国人讲,听其言,观其行,我是空有一肚子泛泛俗理,却未做出一件事业来,你说教诲,那可不敢当,有时候,我倒是特别佩服你们日本人,兢兢业业,善于学习,而且,不显声色,所谓大才不华,便是如此了吧,你我之间一番谈论,谈不上教诲,因为我也长了见识,算得上是各得其所吧,总之,你不笑话我这老朽落后,就成。”
长崎道:“您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智者永远先知,您永远不会落后。”
玉富煌道:“半截入土的人,多谈无益,关于汉生汉民这俩孩子,你有什么想法?”
长崎道:“来之前,我就已经有了一个想法,除了要让汉民和你们团圆以外,就是要让他留在这里学习,来之后,我的想法就更加坚定了。”
玉富煌问:“为何?”
长崎道:“我在中国工作生活很多年,以我对中国粗浅的了解,这里虽然落后,国家处于内乱,也不安定,但这都是暂时的,中国的文化,底蕴十分厚重,是值得世界上每一个国家都认真研究学习的,汉民要成人成才,有了在中国生活的经历,对他一定大有好处。”
玉富煌点点头,道:“那汉生呢?”
长崎道:“这孩子,我说不好啊,我之前想,汉生如果能跟我到日本去待几年,那也会大不一样,日本各方面都十分发达,在世界上也是十分先进的国家,在亚洲这块土地上,如果你要开拓眼界,那没有比日本更好的地方了,只是,我看汉生好像有点排斥,他应该是不会跟我走的……”
玉富煌笑道:“你说得没错,这孩子唯我独尊,他自己就把自己当成天下的中心,他才不会去想着开拓什么眼界呢……”
长崎道:“这样也好,不然他们两个兄弟刚团聚就要分开,谁也于心不忍啊。”
玉富煌道:“这也讲一个缘分,各安天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归宿嘛。”
长崎告别了玉家老宅,汉民送他到很远的地方,才跟家仆驾车缓归,回到这个陌生的大宅子,落日的余晖洒满他稚嫩、忧郁的脸庞,一种孤独感,由心头而起,爬到他年轻的眉头上,轻轻锁住了他的眉毛,凭谁也很难去想象,一个十四五岁的富家少年,会有这样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