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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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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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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家国》连载

第二十章

31

辛亥革命前夕,福龄是广东四会县知县,他在任时,因为操劳县政,落下不少病,尤其是胃病,胃疾严重时,深夜呕血,即使如此,也依然没有丝毫懈怠,他兴办教育,广荐人才,重修水利,上任两年,百姓无不爱戴称颂,“年轻有为,公正和慧,勤慎廉明,树人之仁,复见青天……”这些都是百姓给他的赞誉,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八岁小童,都知道他的政德。

福龄的为官之德,深受祖宗的熏陶和教诲,他啊,不仅受到了勤政爱民、公正和慧的熏陶,同样也受忠不违君、臣心如水的熏陶,在他心里,“忠”字当头,那是一等一的大事,甚至,“忠”字“当头”都不足以形容他了,福龄的世界里,“忠”可以君临一切,什么“孝”、“义”、“仁”,这些只不过都是“忠”的仆从,他可以移孝作忠、移义作忠、移仁作忠,一切都是为“忠”而服务的。

天意弄人,时间走到了辛亥年前夜,福龄的忠路也快走到头了。那是他在任的第三年,风起云涌的革命席卷而来,福龄始终在为幼小的宣统皇帝担忧,他想:“这次叛乱闹得不小,这些谋反的,都是公费留洋回来的洋学生,他们不思皇恩浩荡,不思报效朝廷国家,反倒大逆不道作起乱来,朝廷再不设法应对,恐怕国本动摇啊,不过,朝廷是一定会解决叛乱的!曾经的太平天国怎么样?闹得翻江倒海、震天动地,不照样被荡平了吗?这不过是些洋学生,能闹多大?还能闹得过太平天国?”

一次偶然,福龄从家人口中得知,振青居然也在这个队伍!他气得肝胆欲碎:“振青与这等人为伍!不会有好下场!”谁知一语成谶,那是后来的事了。

当时,福龄还没看得清楚这“叛乱”背后的深层原因与矛盾,旷古罕有的、巨大的革命浪潮就将他掀翻在地了。

在县衙中,福龄得到消息,广东各地的“武装起义”闻风而动,大有燎原之势,其中一小撮“叛军”,也正成群结队地向四会县城奔来,福龄下令,立即关门闭城,组织所有的保甲团勇、马步守兵在县城内守备,可是,他调防的那些兵勇,基本都是一副邋邋遢遢、半生不死的样子,福龄质问县城把总道:“你手下这些兵勇,个个少气无力,怎么能抵御叛乱?”把总为难道:“这……知县大人啊,这些兵加起来不过一百多人,听说向这里来的起义军有四五百人呢……况且……各地都跟着起义献城了,这改朝换代,也是大势所趋,大家都随波逐流嘛,咱们没必要触那个霉头、碰那个钉子,我看,我们……也没必要死撑了吧。”

福龄大骂道:“你食大清之禄,却不尽人臣之事!有乱不平,有敌不御!忠义何在!气节何在!”福龄骂得大义凛然,把总心里却郁郁难平,他想:“装他妈的什么忠烈,大难临头时候,还不是一样跪地讨饶,这王八蛋要么是不识时务,要么是道貌岸然,管他他妈的是什么,反正,老子可不能再跟他厮混下去,起义要趁早,说不定还有功无过!”

把总当即与手下兵勇密谋,将福龄五花大绑,押解到县城东门口,大开城门,本来,他还想叫全城百姓都到东城门去夹道欢迎起义军,可又一想,福龄在百姓里威望那么高,叫百姓来了,恐怕要多生枝节啊,于是,他率百十几个兵勇在城门口相迎。

把总押解福龄时,福龄兀自破口大骂,到城门下了,仍不停,把总狠狠扇了福龄一巴掌,道:“大道理老子是他妈说不过你的,你再敢骂,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

福龄虽然身体受制,可嘴上却不屈不挠,花样不重地数落把总和那帮兵勇,把总怒不可遏,心想:“这帮他妈的臭文官,骂人时候也是咬文嚼字、不带脏话,他不带脏话,却比那些脏话听着更他妈来气,不整治整治,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怒。”他随即向手下兵勇吩咐道:“给老子把他舌头割下来!”,手下四五个兵勇上来按住福龄的脑袋,一人拿出匕首,要动手了,福龄紧咬着牙关,脖颈上青筋突起,面目狰狞地瞪视着把总,忽有一兵勇从人群中冲出,对把总道:“总爷,听说起义军最痛恨这些当官儿的,咱们捉了他献给了起义军,本来是大功一件了,割了舌头,就别扭了,您不如把他的舌头留下来,让他去骂起义军,这不也显得我们跟朝廷划清界限了嘛?”这个兵勇的家庭,受到过玉知县的帮扶,他这是想方设法报恩,搭救福龄呢。

把总捻着胡子一笑,道:“对,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他刚才骂老子那么长时间,不能轻易放过他,这么着吧,给我断他一条腿!”那兵勇又欲劝阻,旁边四五人已经行动起来,断腿比割舌方便,很快,随着福龄一声惨叫,事情就办成了,福龄的脸,倏然间变成了酱紫色。

及至起义军进城,把总忙不迭地将福龄押送到起义军面前,起义军的管带叫张彪,管带一营的起义军,人称之张管带。

把总哈腰说道:“管带大人,这就是县衙那个狗官,冥顽不灵!总说咱们起义军坏话,还纠集我们和起义军作对,如何发落他才是?全听您的!”

张虎道:“我素来听说,玉知县是个仁慈的好官,别为难他了。”他向福龄问道:“玉先生,你在任时,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我想请您继续担任本县县长,只是,本县已不再受清廷管辖,同受革命党领导,你意下如何?”

福龄咬牙道:“你们一干叛逆,我岂能与你们同流合污,我玉福龄誓死不叛朝廷,你们杀我也好、剐我也好,休想引我同入贼巢,你记得,朝廷的铁骑早晚会踏平你们,我生是大清人,死是大清鬼,给我个痛快!”

张虎失望地摇了摇头,道:“革命起义风起云涌,昏庸的大清朝积重难返,玉先生饱读圣贤诗书,应当知道‘人心所向,天命可知’的道理,无须我多言了吧。”他转头对一起义军道:“给他些钱,让他自己回家吧。”

福龄托着一条断腿,北上回乡,沿途所经大半个国家,都在轰轰嚷嚷地闹革命,各省相应,九夏沸腾,福龄抚着断腿痛叹不已,一日,车马行至河南境内,他忽从报纸上看到消息,隆裕太后颁布了退位诏书,福龄潸然泪下,哀痛犹如失去至亲,他托着断腿黯然跪下,向京城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最后一叩之后久久不起。

福龄归乡之后,断腿无法治疗,他耻于世俗沉浮,不愿见任何亲朋故里,就独自搬到东城去住,娶得东城一小商户之女为妻,他尝试慢慢淡忘庙堂之事、革命之事,对自己的遭受,也看开了很多,民国四年,两件突如其来的大事,把他彻底打入了生活的深渊,一是,振青真的死了,死于革命,二是,他妻子死于重病,从那以后,他整个人变得阴郁不堪,他后来没有再娶,也没有回过家,甚至,跟家里所有人断了来往,就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地,煎熬地度日,可能,也只是在世人眼中,他是孤独的,煎熬的,没人真正了解他。

福龄从小就疼弟弟妹妹,可他又常常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振青、怀莺一样被家人重视过,有时他会羡慕,更强烈的时候,就变成嫉妒,一个家庭中,好像所有的疼爱都是向下的,每出现一个更幼小的孩子,这个孩子便会掠夺式地收集家庭成员的关注和爱,包括老大的,这就是当老大最悲哀的地方。后来,他仕途受到革命党重挫,忠君报国的理想灰飞烟灭,有那么一段日子,振青就成了所有革命党原罪的化身,直到振青死去,福龄才从怨愤中苏醒,又马上掉到悲痛里去,这两种感情绞在一起,成为他十几年来化不去的纠葛。

汉民也是头一次见福龄,他恭敬道:“大爷您好,我是汉民。”

福龄点点头,道:“知道了,孩子们,到屋里去陪陪你奶奶吧。”

汉生汉民站起来,进去了,他们跪在张氏膝下,张氏摸着汉生汉民脑袋,垂泪道:“你爷爷一辈子操劳,该休息休息了,他走的时候,挺好的,挺安详的,没哭没闹,像个小孩儿睡觉一样,就睡着了……”她眼泪流得更厉害了,道:“临走时候啊,他说,我想汉生了,我想汉民了,我想福龄了,你爷爷知道你俩当兵去了,死活不让去打扰你俩,奶奶只好去找你大爷,托人找遍了东城,终于把你大爷找回来了,可怜呐……你爷爷可怜呐……还没见上你大爷最后一面……就走了……他这辈子生儿育女……走的时候,一个都不在身边……”

汉生汉民刚收住的眼泪,哗哗哗又流下来了。

几天后,汉生汉民即将返程,张氏多么想挽留他俩,可她不能,即使她再疼爱他们、舍不得他们,她也不能让他们刚张开的翅膀就这样收起来,她最懂得玉富煌的脾气,玉富煌舍不得每一个儿孙,可每当需要他做这样艰难的选择的时候,他几乎从不犹豫,她以前之所以会因为儿孙的事和玉富煌发脾气,就是因为她没在玉富煌的位置上,现在玉富煌不在了,她到了玉富煌的位置上,就马上接过玉富煌的责任,像他一样活着。

张氏握着汉生汉民的手,道:“孩子们,你们呐,照顾好自己就行,好好闯,别担心奶奶,你大爷回来了,有他给我养老送终,我就不怕了……”她眼泪又掉下来了。

汉生道:“奶奶您别胡说……”

张氏不忍再说,她怕再说下去,自己就控制不住了,她半转过身,眼睛看向别处,挥手轻轻道:“走吧……走吧……”

汉生汉民擦掉眼泪,磕了三个响头,出宅门,翻身催马而去。

32

阳原境内,汉生汉民途径一村,村口坐着个老妇,正在啜泣,汉民问道:“大娘你哭什么?”

老妇见了骑马当兵的,吓得起身就往回走,汉生汉民越发觉得奇怪,下马进到院中,向屋中大声问道:“大娘,怎么了你?”问了好几遍,老妇才道:“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了。”

汉生大声道:“大娘,我们家是揣骨疃的,你别怕我,到底怎么了?”

老妇道:“牛也没了,猪也没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汉生喊道:“什么牛什么猪,怎么回事?”

屋里再没回应了。

汉生汉民摇摇头,疑云重重地走出院子,上马,汉生道:“我总觉得这村子蹊跷,咱们看看吧?”

汉民看看手表,道:“时间挺紧了,会超假的,咱们在家里可都没敢多待。”

汉生大咧咧道:“没事没事,随便看眼就走。”

两人策马进村,正当午饭之时,炊烟从各处升起,他俩抬头一望,几面旌旗挂在高处,村道前面横着个路卡,还构筑了简单的沙袋掩体,看来,整村都成了部队的驻扎地。

一士兵在村道旁抽烟,汉生翻身下马,上前问道:“兄弟,你们这儿干嘛?”

士兵瞟汉生一眼,道:“你们干嘛的?”

汉生大咧咧道:“别怕,我们也是国民军。”他重复他的问题:“你们这儿干嘛呢?”

士兵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俩外来的吧,外来的,就不要乱打听,不是你们能听的。”

汉生火冒三丈地掏出枪,往他脑袋一顶,骂道:“你他妈的!都是当兵的!老子不能听什么!”

士兵吓得烟都掉了,连连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汉民无奈地摇摇头,附耳劝汉生,道:“你这一言不合就掏枪吓唬人家,是不对的!”

汉生道:“他他妈跟老子摆谱!”

汉民取出一枚大洋拍到士兵手里,道:“老兄,你就跟我们说说嘛,这儿在干嘛。”

士兵担心地望着汉生的枪口,推过洋元,道:“我说,我说,前面剿匪,你们绕路走吧。”

汉民又摸出一枚,拍给士兵,道:“老兄,剿什么匪,到底怎么回事?”

士兵半推半就接过洋元,道:“前面双龙山有伙土匪。”

汉生道:“双龙山?没听说过双龙山有匪。”

士兵道:“没多久,最近一年聚起来的土匪。”

汉生道:“叫什么!”

士兵道:“大老王。”

汉生道:“他就叫大老王?”

士兵道:“人们都叫他大老王,他真名是王天存。”

汉生惊呆了,他两眼发直,问:“你们哪来的部队?”

士兵道:“宣化。”

汉生问:“来了多少!”

士兵道:“一个团。”

汉生问:“团长谁!”

士兵道:“武三强。”

汉生问:“这村里有多少!”

士兵道:“两个连。”

汉生问:“指挥部在哪儿?”

士兵道:“闫家窑。”

汉生道:“你们哪儿还有部队?”

士兵道:“大水口、董家庄、三泉堡。”

汉生问:“大老王有多少人?”

士兵道:“两百多。”

汉生问:“你们剿匪进展怎么样。”

士兵道:“没什么进展。”

汉生道:“还有什么别的消息?”这问题问的,让士兵摸不着头脑,人家就算想提供点什么,可怎么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呢!士兵摇摇头,道:“没了。”

汉生早就攒了一肚子无名火,骂道:“没了?他妈的,就这些?还贱兮兮摆谱?还不能让老子知道了?还好意思拿两块大洋?老子他妈一枪崩了你……”,他把枪往前一顶。

汉民忙压下汉生的枪,对士兵道:“老兄,你走吧。”士兵慌慌张张离去。

汉生还抢入套,道:“我就吓吓他!你个傻小子,白给他两块。”

汉民道:“两块就两块,他说得挺痛快。”

汉生拍拍枪套,道:“痛快那是因为这个。”

汉民望了望驻着部队的村子,喃喃道:“世道真乱,到处都是劳民伤财的兵啊、匪啊的。”他凝神沉思,大多数军阀队伍,凡安营驻兵,几乎必宿民房,百姓平添无数负担,还只能俯首帖耳。

汉生此刻想的是王天存,他拉汉民坐在石头上,讲起和天存有过一面之交的往事,汉民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起。

汉生道:“他还说要学个手艺呢,怎么就去当土匪了呢,怎么瞧他也不像啊。”

汉民又望了望炊烟,心中产生了这样一种期盼:这一方百姓的生活,能够重归平静,不论是兵还是匪,都不再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他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个美好的盼望去努力一下,汉民道:“咱们去说服他改邪归正吧。”

汉生一愣道:“你管得还挺宽,又不怕超假啦?”

汉民道:“爷爷不是常说吗,要以天下人为己任,要是真能让他悬崖勒马,相当于拯救了很多人,逾假不归也值了,大不了师长要罚就罚呗。”

汉生拍拍汉民肩膀,道:“这世界上最慈悲的人,肯定是你。”

汉民摇头道:“要是改掉乱掏枪的毛病,世界上最慈悲的人,应该是你。”

汉生翻身上马,道:“不,是你。”

汉民也翻身上马,道:“不,是你。”两人像踢球一样,把这个头衔踢来踢去。

此去东南,双龙山北坡缓,南坡急,汉生汉民到了北坡,路过那棵粗壮的大槐树,往昔回忆像潮水一样袭来,汉民盯着树发了会儿呆,汉生揪他一把,道:“走吧,发什么愣。”

汉民黯然道:“想起以前的事儿了。”

汉生道:“不就是在这儿把你裤子扒了么。”

汉民道:“是啊,反正又不是把你裤子扒了。”

汉生坏笑道:“怎么啦?记仇啦?”

汉民瞪汉生一眼,就往南坡走了,汉生紧跟在汉民身后扮了个鬼脸。

汉生汉民向双龙山南坡骑行时,坡度越变越陡,骑马已无法通过,两人就下马来,汉生正要拴马,汉民建议道:“要不别拴了,放它俩走吧。”

汉生奇怪道:“为什么?”

汉民抚着马儿的鬃毛,道:“咱们那会儿骑马回来,不就想给爷爷看吗?爷爷走了,没看着,让它俩也走吧,说不定走着走着,爷爷就看着它俩了呢,爷爷也能骑着它俩上天了。”

汉生笑起来,道:“不是受过西式教育吗?没看出来,你还信上这个了?”

汉民道:“我不是最慈悲的人吗?”,他俩卸下了马具,摸摸马儿,汉民道:“从今天起,你们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如果见到爷爷,就驼他一程。”

两匹马在汉生汉民身边蹭了蹭,汉生拍拍它们屁股,道:“去吧去吧。”两匹马才慢悠悠跑开。

汉生汉民寻了条坡道,从南坡而下,是条山洼,他俩在山洼中走了一阵,四面岩石坚硬,山体陡峭,怎么会有人在这里落草呢?又往东走了一阵,山洼尽头是道坳口,一过坳口,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大片平地,平地的另一端仍有一道坳口,坳口后面也是一条狭长的山道,两边地形在这片平地上形成对称,平地四周都是青草绿树,不见人烟,也不知该往哪里走。

忽然,草丛后窜出十来个土匪,举枪围住汉生汉民,大喊道:“别动!”汉生汉民背靠着背,凝视众匪。

为首一个土匪,大叫道:“举起手!”

汉生汉民缓缓将手举起,紧接着腰上一紧,已被枪口顶住,几个人上来,缴了他俩的械,看来,天存的匪巢,到了。

土匪摸出汉生汉民身上的盒子炮、一摞大洋,道:“年纪不大,来头不小嘛,说!对面派你们来干嘛的!”

汉生正要转身,土匪忙用枪顶死他腰间,喊道:“哎!哎!别乱动!警告你!枪走了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汉生不动了,道:“我找你们老大。”

匪首问道:“你?找我们老大干嘛?”

汉生道:“我认识你们老大,王天存,我找他有事儿。”

匪首骂道:“放你妈的屁!你是当兵的!”

汉生抓住这话里的毛病,放大道:“当兵的怎么了?你是觉得你老大不配认识当兵的吗?”

匪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忙改口,道:“我是说你来者不善!”

汉生冷笑道:“你要是知道善不善,那你不就当老大了吗?”

匪首知道自己嘴笨,索性不兜圈子,直接问道:“认识我们老大的人多了,我们老大认识你吗?”

汉生点头道:“他认识,我叫玉汉生,你一说他就知道了。”

匪首点头道:“要我找人给你通禀,你得说说,你找老大什么事儿啊?”

汉生道:“我劝他弃恶从善,改邪归正。”

众匪都是一愣,忽然,自匪首而起,众匪哄笑不停:“哈哈?哈哈哈哈!”同时也放松了警惕。

汉生也笑了,问身后的土匪,道:“能不能放下枪说话?”

身后土匪道:“嘿?你他妈想得挺美啊……”话还没说完,汉生突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打土匪小臂和手腕,扭住土匪的胳膊,空手入白刃,一气呵成,身后土匪已被他挟制,黑洞洞的枪口,现在顶着土匪的脑袋。

汉生骂道:“他妈了个腿的!敢笑我!”众匪哗啦啦举枪对准汉生,盯汉民的那个土匪,下意识地握紧了枪,眼睛瞪得溜圆,生怕汉民也给他来一套。

被制伏的土匪,疼得哇哇大叫道:“啊!胳膊!胳膊!断了!断了!”

汉生道:“别他妈喊了!断不了!”他对匪首道:“没别的意思,就是要见你老大。”

匪首道:“放了我兄弟,我这就给你带去!”

那土匪叫疼声儿更大了,汉生道:“再喊,你这胳膊就别要了!”他抬头道:“放了他没问题,你也得放了我兄弟,不过我警告你,咱们都别耍花招,我是来谈事儿的,不是来闹事儿的,我要是死了,你老大也轻饶不了你!”

匪首道:“一言为定,都放下枪!”所有人都把枪放下了,汉生也放下了,那土匪龇牙咧嘴,跑开,躲汉生远远的。

匪首道:“不过,你得把枪还给我们,要不然,弟兄们走一路,背后硌涩得慌!”汉生想都没想,就把枪扔了过去。

匪首掂掂枪,道:“还挺讲规矩!走吧!”

33

报告天存后,这名小头目就带汉生汉民去见天存。

走过一条冗长的山洞,那山洞合七尺高,三尺宽,曲折蜿蜒,多道口,道口所通之处,居然是一间间的屋子。山寨挖设极尽巧思,从外界难以发现。

汉生汉民跟着,来到了一厅堂之外,被双龙山二当家于兆边拦住,他对汉生汉民打量一番,道:“哪个是玉汉生?”

汉生道:“我就是。”

兆边抱着手,道:“我听人说,你来叫大当家弃恶从善,改邪归正的?”

汉生道:“不对吗?不应该吗?”

兆边皱眉道:“哼,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呢?”

汉民抢过来,道:“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有资格。”

兆边冷笑一声,道:“假惺惺,满口仁义道德。”

汉生不高兴道:“你们把多少个村子搅得鸡犬不宁,以前说自己因为穷被人欺负,现在反过来做这种事的是你们自己,我们怎么就不能说?”

兆边脸色很难看,道:“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讲!我算你救过大当家一命,今天就不跟你计较!”

汉生不服道:“我们乱讲什么了。”

兆边恼哼哼质问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扰民了?”

这时,汉民一板一眼认真剖析道:“确实没看到你们直接扰民,但你们一定是间接扰民了,外面剿匪的部队,给百姓造成很大负担,这是因为你们。”

兆边被弄得哭笑不得,他问道:“你是谁?”

汉生道:“他是我弟!”他马上补充道:“别管他谁,人家说的有道理啊!”

兆边背着手走了两步,转头冷漠地看着汉生,道:“我告诉你,小子,好好夹着尾巴,别老觉得自己是圣人!不要动不动就站在高处张扬,不要把菩萨心肠拿出来臭显摆,不要去评论人家谁对谁错,更不要跟受苦人去说什么仁义道德!你们根本不配!”

一连串的奚落,汉生一下被骂懵了。

汉民站过来,义正辞严道:“你不应该否定仁义道德,这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问题……”

兆边打断汉民,愤然道:“你们家里有钱,你懂穷人吗!不是你受了苦还要被人打,不是你老婆被人烧死,仁义道德这些话,去跟段家说啊。”

汉民丝毫不惧,仍坚持道:“当然要说!不管穷人富人,都要讲!这社会,富人变本加厉压迫穷人,穷人不择手段反抗富人,正是因为大家都不讲仁义道德,所以会有那么多矛盾,越是不讲,就越多人受苦,就越多人惶惶不安,所以才更需要多讲道德,潜移默化地改变整个社会的风气,这样才能都好起来,可你说对受苦人讲道德不对,你说道德没有用,就是没有从根本上认识过道德,受苦人难道就不需要约束自己了吗,如果这个社会上最庞大的群体都认为只有富人需要约束自己,而自己却不需要约束自己……”汉民根本不屑于作表象的争论,他理论永远要更深一个层次,不过,他似乎忽略了一些细节,而这个细节,恰巧被汉生捕捉到了。

汉生揪揪汉民,道:“汉民汉民,等会儿再说这些……”他转头问兆边道:“你刚说什么……老婆被烧死?”

兆边冷冷道:“你不知道吗?”

汉生茫然地摇摇头。

兆边道:“太放肆了,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在这儿一派胡言,既然你不知道,我正好要跟你好好跟你掰扯掰扯!”他似问非问,道:“一年多以前,你去过大当家的家里。”

汉生点头,道:“没错,我去了。”

兆边注视着汉生,道:“就在那天,你前脚刚走,大当家的家就被段家那些狗奴才烧了,桂香大嫂也被活活烧死在里面!”

晴天霹雳,汉生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啊!”

兆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就在那天,你前脚刚走,大当家的家就被段家那些狗奴才烧了,桂香大嫂也被,活,活,烧,死,在,里,面。”

汉生呼吸停了一下,他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汉民也瞪大了眼睛。

兆边目光如电,道:“起初,说起这件事,我们都怀疑是你把段家人引过去的。”

汉生剧烈摇头,道:“不是!不是我!”

兆边道:“是啊,大当家也说,肯定不是你。”

汉生并没有松一口气,颤声道:“他为什么说不是我!”

兆边冷冷地摇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他是大当家,既然他说不是你,我们也就没话说了,可是,我们底下兄弟想不通,这件事发生得这么巧,你说,不是你,那还能是谁呢?”

汉生激动道:“不是我!我用我脑袋担保!”

兆边道:“没用,人都已经死了,你担保,桂香大嫂就能活过来了?”

汉生咬着牙在地上乱窜,汉民忙劝住汉生,道:“别激动!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他知道汉生被激得太厉害,不能正常思考了。

汉生喘着粗气,慢慢停下。

汉民问道:“兆边大哥,后来呢?”

兆边道:“后来啊?后来就是,大当家差点被段家逼死,然后跟段家沾亲带故的你们——现在跑来告诉大当家,要让他弃恶从善,改邪归正!”

汉民羞愧地低下头,脸红得像个苹果。

兆边反而不好责怪他们了,缓缓道:“后来,桂香大嫂死后,我们一直在找机会报仇,兄弟们凑了些钱,外加你留下的那一百大洋……你还记得吧?”

汉生傻傻地点头,道:“记得。”

兆边道:“就用这些钱,从段三手里买了几把枪,去年秋天,我们去矿厂找段三,还有他手底下那帮狗奴才!”

汉民试探着问:“你们……”

兆边用手比个刀,冷冷道:“就地正法!”

汉生汉民屏着呼吸,好像是他俩被“正法”一样,万想不到,一年多前还带着汉生抽喝嫖赌的段三,居然就这么被杀掉了,这是二世祖的命啊,血海冤仇,总要还的。

汉生怔怔问道:“后来就……”

兆边淡淡道:“后来,我们在矿厂的财务室里,找到一些段家赚的黑心钱,四五万大洋,那是一笔安身立命的钱,有了钱,就能招兵买马,有人有枪,弟兄们才在这里扎了根,矿厂这桩案子,震动了整个察哈尔,今年开春儿,宋哲元命令武三强带部队来打双龙山,然后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局面。”

汉生反而开始替双龙山担忧起来,道:“那你们是不是很危险啊?”

兆边摇头道:“我们这山寨,易守难攻,武三强出兵打了一次,损失了几十号人,也消停了,这年头,还有什么东西比人和枪重要啊?都跟宝贝似的,少一个都心疼。”

汉生道:“我看他们部队还在,没有撤的意思。”,他已经完全站到双龙山的角度考虑问题了。

兆边道:“那是因为我们还有用处,他们来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前几天还送来一封招安状呢,状上说……”他轻蔑地笑了笑。

汉民好奇道:“说什么?”

兆边瞥瞥汉生汉民,道:“跟你们一样,假仁假义,不过人家是文绉绉说出来的,话说得就是比你们好听……”

汉生汉民的脸,不约而同地红了。

一间厅堂中,石壁上刻着两个白色大字“革命”,大字下,是一张方桌,桌上摆着酒肉菜肴,汉生汉民大快朵颐,天存笑道:“慢点吃。”,酒至半酣,言谈渐热,天存细细打量汉生,道:“当兵一年多,得了练家子指点了吧?”

汉生奇怪道:“哎?你怎么知道?”

天存道:“那话怎么说的来,做官两张口,当兵两只手,所以说,当官的听当官的,一听一个准,练武的看练武的,一看一个准。”

汉生咧嘴笑道:“我就会一点儿。”

天存道:“我叫个人来,跟你比量比量?”

汉生大咧咧道:“来。”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天存介绍道:“这是我三当家,乔日成。”他指着汉生汉民,道:“这是救过我命的玉汉生,还有他双胞胎兄弟,玉汉民。”

乔日成做个抱拳礼,汉生汉民忙抱拳还礼。

乔日成原是涞源县的股匪,做些打家劫舍的小营生,北伐告捷后,河北地方保安队不断追捕乔日成,弄得他没了落脚处,也没有一天安宁日子,直至后来,矿厂一案,天存名声大噪,乔日成便有了要投靠的想法,一来,自己急需一个落脚地,二来,他也懂得:“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便带着手下十多人前来投靠了天存。乔日成生性机敏,练过些拳脚功夫,天存挺赏识他,就叫他做了三当家的。

天存道:“汉生会两下功夫,你和他过过手,试一试。”

乔日成笑道:“大哥,我久不练,估计打不过这个弟弟。”乔日成故意将“弟弟”二字加了重音,透出些轻蔑之意。

汉生却没听出来,道:“比了就知道了嘛。”

两人站定,相距两米,天存道:“随便练练,点到为止。”两人点头,然后静静注视着对方举动,忽然间,乔日成一记快拳朝汉生胸口打出,汉生慌忙一招架,把这拳格开了,在场的人还没来得及捏把汗呢,就被这看似没什么章法的一招给惊住了。

汉生那一下,看似没章法,其实不过是江守一所教动作的一个变式,当初,无论什么动作,江守一只教一遍,汉生就按模式一遍一遍不停地练,他练得太多了,动作的形未必好看,可动作的神却一遍遍加深了,再加之后来反复对练,这招格挡的动作,早就深深刻入了肌体的记忆之中,已经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下意识的了,练习一样东西成为下意识,永远都比刻意的要快。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斗了个不分胜败。乔日成往后一跃,抱拳道:“年纪轻轻就这么能打,佩服,佩服!”

天存点头笑了,道:“汉生,能跟三当家打平手的,不多啊。”

汉生身上的劲儿,差不多耗尽了,他道:“不敢不敢,我没劲儿了,是三当家的让我。”他伸出两根手指,气喘吁吁道:“再给我两年时间。”

众人都笑了。

直至深夜,该散的才都散去,只剩下天存、兆边、汉生、汉民。

汉民一直静静听,整晚都没怎么说话,现在终于开口了,道:“大哥,我有些话想说。”

天存大概猜到了,他语气很平静,道:“汉民老弟,不要拘束,想说什么就说。”

汉民小声道:“大哥,我知道命运对你很不公,你过得很不顺,可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道路呢?”

天存怅然道:“当年,我饥寒交迫,在矿上干活儿,被人喝来骂去,过畜生不如的日子,到最后家破人亡,有冤屈啊,可谁给我伸冤啊?谁给我出路啊?现在好了,我找到了一条路,替自己伸了冤,有人有枪,兄弟们活得体面有尊严,吃得饱肚子,干得成大事,我活好了,就有人出来劝我了,说我不对,可他们逼我自己动手一刀一枪杀出条血路的时候,怎么没见有人来劝劝段家别那么过分啊?我倒觉得,这话你应该问问老天爷,他为什么要把我别的路都堵死。”

汉民又低头沉默了,他忽然觉得,他应该自始至终都别开口,那样会更好。

天存忽然摇头微笑,道:“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你为什么执意要劝别人别做土匪?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像是个沽名钓誉的人。”

汉民抬头道:“因为我当时觉得,能劝你们悬崖勒马,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所以……”

天存默默点头。

汉民又补充道:“其实……其实现在也是很有意义的,我……我还是想劝,虽然不一定能够成功。”

天存问道:“悬崖勒马?”

汉民连连点头,道:“对,悬崖勒马。”

天存问:“该是怎么个勒法?”

汉民道:“我听兆边大哥说,国民军有招安你们的意思,招安挺好,一,可以洗刷罪状,二,这是条康庄大道,你们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呢?”

天存仰天大笑道:“你说说,什么叫招安?”

汉生插嘴,大咧咧道:“招安嘛,跟我们一样,收编了当兵。”

天存指着面前酒盅,道:“倒上,倒上,都倒上。”兆边拿起酒壶,汉生忙抢过来,道:“我来我来。”他刚抢过来,汉民就转接过手,道:“还是我来吧。”

酒满,四人一仰脖,喝了杯中酒,天存掀起垫子,掏出一张纸状,递过来,道:“既然说起招安了,就给你们看看这封招安书。”

汉民捧起招安书,聚精会神地看,汉生也凑脑袋过来,上面写道:“望王天存、于兆边、乔日成等人知悉:吾闻,盖天下之事,以道驭术,道不正,术精而无用,处事如此,兴兵如此。民国以还,各地枭首聚义,皆以革命之名,行悖逆乱民之事,青壮流离转徙,老弱死于沟壑,所过之处,鸡犬无闻,人烟绝迹,民不聊生,汝非例外!及至今日,处处所见,颓垣坠地之破败,蔓草参天之荒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汝亦有老幼,幼小嗷嗷待哺,老弱奄奄待毙,竟殊无恻隐之情耶?汝之革命,冠冕堂皇,阳托正正之旗,阴吸元元之血,并非‘革命’所能正名遮瑕也,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正者自正,邪者自邪!今,为肃双龙山匪患,解民于倒悬,还民以净土,特增兵一千,布于双龙山之西南,增兵一千,布于双龙山之东北,另增派炮兵五百,布于双龙山之南,封锁双龙山,汝等插翅难逃。着全察省发布剿匪檄文,凡在双龙山为匪者,一旦拿获,捉拿其全部亲眷,以其通匪、济匪、窝匪之罪,送以法办,即日起算,十日后开始攻山。然,汝等虽为祸至深,但念能有革命之思想,实乃可贵之处,唯陷于邪途,难以自省,仍有改造之前途,特网开一面,十日之内,汝等皆可自决出路,吾军增设一营之编制,求降愿降者,既往不咎,整编队伍,共举国民革命之大事,愚顽不化者,一律严惩不贷!察哈尔省政府主席,宋哲元。”

汉民看完,抬头高兴道:“这不是挺好的吗?”

天存不以为然道:“挺好吗?你是说文章写得好吧?”

汉民道:“哦,我的意思是,招安是挺好的呀,还是宋哲元亲自授意招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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