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汉民抱个书箱,里面装着许多他要看的书,汉生孑然一身,轻松得很,他没什么要带的,就算要带点什么“金银细软”,汉民的书箱也塞得下,他俩准备离家了。
由于玉富煌下了死令:不准任何人给汉生汉民送行,所以,大早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汉生汉民在玉富煌屋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声离去,留下龙钟潦倒的玉富煌和张氏,隔着窗户泪眼婆娑。
汉生汉民缓缓向东而去,因为背上有伤,所以汉民只得将书箱挎在胸前。走出约三里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听阳茂大叫着:“少爷,慢着!”
阳茂追上来,道:“汉生少爷,汉民少爷,拿着!”递上个小布包。
汉生没接,诧异道:“茂哥,这什么?”
阳茂道:“这是邻里乡亲凑的一点钱,不多,五十多块,老爷不让人送你俩,我们一商量,就等你俩走远了,偷偷送过来。”
汉生汉民对视一眼,汉生道:“茂哥,我们带着钱呢,用不着。”
汉民也道:“是啊,你们日子那么紧,拿这么多来,我俩不能要。”
阳茂道:“大伙想让你们路上多带点盘缠,这都是大伙儿的心意,拿着拿着!”
汉生推辞道:“茂哥,那我更不能要,我们是被赶出来的,我们受不得。”
“拿好!“ 阳茂伸出又粗又壮的黑胳膊把钱硬塞到了汉生的手里,道:“振青二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俩是他儿子,肯定错不了,少爷,我走了,你们好保重。”没等反应过来,阳茂已经在来路上跑远了。
汉生汉民又上路了,一条小土路歪歪扭扭,前面一片冷清,只有北风刮着,太阳孤零零悬着。
走着走着,汉民抹了一把鼻涕,汉生一扭头,才发现汉民哭了,汉生问道:“哭了?”
汉民道:“没有。”
汉生朝着前方大道扬了扬手,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嗯……大丈夫……”
汉民补充道:“横行天下?”
汉生高兴道:“对!横行天下!像螃蟹似的,他妈的!”他就像是出了笼的鸟儿,扑扇翅膀一样挥舞着两只手,不小心抻了背上的伤口,“咝”一声,倒吸一口冷气,消停了,不敢再做大动作。
汉民问道:“咱到哪儿去?”
汉生凝神的模样,俨然一个决策者,他咨询道:“你觉得去哪儿好?”
汉民摇头道:“我不知道,爷爷想让咱俩当兵,奶奶想让咱俩去表姑家。”
汉生点头道:“俩主意都不错,去了表姑家,还能去当兵,直接去当兵,就去不了表姑家,我看,去表姑家是上上策,这样,既听了爷爷的话,又听了奶奶的话,嗯,上上策!就去表姑家!”汉民苦笑,心想:“要受苦了,就想起听奶奶的话了。”
汉生杵了汉民一下,道:“偷偷骂我什么呢?”
汉民道:“没骂你,我在想,你决定去表姑家,到底是不是因为听奶奶的话。”,他用最礼貌、理性的语句,表达对汉生的些许“鄙夷”。
汉生道:“这还没骂?你这是拐着弯儿骂,我说去表姑家,还不是因为你身子骨娇气啊?出门在外,我不得照顾照顾弟弟的感受吗?你以为我怕当兵苦啊?”
汉民直言道:“你就是怕苦。”
汉生更直,道:“你不怕啊?”
这倒把汉民问住了,他不是那种为了言词上一争长短而信口乱说的人,他凡事都得仔细思考思考,所以,他没想清楚前,不搭腔。
汉生得意道:“你看,你怕了。”,两人继续在小路上慢慢走着,汉生争取把事情说得合情合理,他继续道:“咱们去表姑家,养好伤,休息一阵子,玩儿一玩儿,再去当兵,我可告诉你,当了兵就玩儿不成了,我听人说过,在部队里当兵,比在庙里当和尚还无聊,尤其是去冯大爷的部队,更不是人待的地方,要去,咱也得玩儿够了再去,这样,对爷爷奶奶都有交代了,两人的好意咱都领了,这叫……呃……什么什么平均……”
汉民道:“雨露均沾。”
汉生笑了:“就是嘛,雨露均沾,两个事都不耽误。”
才过中午没多久,汉生汉民到了东城一家饭店——百味坊,当地最高档的店,汉生在点菜,汉民在一旁反对奢侈浪费,提倡俭朴节约。
汉生大咧咧道:“穷家富路嘛!”
汉民道:“那也不能你这样啊,随便就是十五个菜,还都要最贵的。”
汉生道:“这也就十几块钱,不贵呀,我饿死了,你看我肚子,凹进去了呀,我觉得能吃完,没问题。”
店伙计一旁煽乎:“对,不多不多,本店的菜,口味丰富,色香俱全,厨子是一流的,两位小爷,都尝尝,包您满意!”
汉民不满地看了眼店伙计,不说话了。
菜上齐了,汉生汉民大快朵颐,吃得满嘴都是油,吃完,两人都舒坦了,摸着肚子,桌上还有一大半没吃完的饭菜。
汉民道:“你看,点多了吧。”
汉生打了个饱嗝,道:“钱够,怕什么呢,对了,钱呢?”
汉民道:“都在我这儿呢。”
汉生道:“咱总共有多少?”
汉民道:“算上奶奶偷偷给的,茂哥他们给的,你的,我的,刚好一千吧。”
汉生拍了拍汉民肩膀,高兴道:“老话在理,有钱上路不愁啊,咱俩不去表姑家,也能活个一年半载的。”
“嗝——”汉民忍不住也打个饱嗝,道:“那咱不去了?”
汉生道:“当然去,我还真有点想表姑了。”
汉民问道:“现在动身?”
汉生道:“急什么,吃这么饱,懒得走了,先找地方睡一夜再说吧。”
初出茅庐的汉生汉民,年少不更事,他俩公然大谈财富,殊不知隔墙有耳,早已被内屏另一侧的胡八尽收耳中,胡八是东城一带的流匪,“生意”时好时坏,得意时坐百味坊,大鱼大肉,失意时蹲土墙根,吃糠咽菜,今天,正逢胡八好生“得意”,他和两个弟兄喜气洋洋来到百味坊,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好事儿全挤到今天了,该着他双喜临门,鸿运当头!
胡八大概听明白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好像被家里赶出来了,家里肯定是个大财主,要不然能带一千大洋出门?这年头,别说普通人家了,就算小财主,谁家能随随便便拿一千出来啊?这俩孩子不简单!关二爷终于显圣了,拜了这么多年,心诚神至!看,关二爷把财神爷给捆送过来了!
第二天,汉民早早醒过来,他见汉生还睡着,就自己抱本书看,可他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耳朵吧,一会儿跟着街上卖早点的喊声去了,一会儿又跟着磨刀磨剪子的去了,他们走到哪儿,耳朵就在哪儿,眼睛呢,一会儿被翻身的汉生引过去,一会儿又被炉子忽明忽暗的火光引过去,书上的字儿,变成了一个个空洞的符号,不能再构成连续的语句了,或者说,汉民失去了组装这些字的能力,他实在读不进。
汉民看了看时间,九点多,他过去拍醒汉生,汉生正在做一个美梦,梦里有个很美的姑娘,姑娘胆子小小的,容易受到惊吓,汉生正和姑娘历险,他刚跟人家说:“别怕,跟紧我。”,突然就醒了,睁眼一看是汉民,急忙推开汉民的手,意犹未尽地把眼睛闭上,他妄图接上刚才的梦,直到以失败告终,才不情愿地睁开眼,道:“你差点就有嫂子了。”
两人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出东城,往东,过东小庄空旷的打谷场,再往东,就上了荒无人烟的小路,前面二十来米突然闪出一个矮壮的青年,抱着胳膊挡在路中间,一脸坏意,汉生汉民觉着不对劲,扭头一看,身后竟也尾随着两个较瘦的青年,同样一脸坏意。
汉生小声道:“不是好人,把弹弓给我。”
汉民吓出了汗,惊慌道:“在书箱里呢。”
汉生道:“还说屁话,赶紧取呀。”
“哦。”汉民慌忙翻书箱,找到弹弓递给汉生,三个窜匪已经逼近,汉生抓起路旁石子儿,很快装上弓,瞄住前面的人打过去,可惜这大冬天的,石子儿碰上棉袄,就像一颗火种扔到了水里,打击力顿时消弭于无形,这反倒刺激了窜匪,使三人改走为跑,飞奔上来,三下两下就把汉生汉民打倒在地,也许是因为汉生“先发制人”的嚣张行为,过度挑战了三匪的权威,所以,他们对汉生下手更狠,变本加厉地痛殴汉生,很快,汉生便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如一只炒虾。
汉生双手护着脑袋,胡八恼怒地叫道:“还他妈敢护!”,他对准汉生护脑袋的手,狠狠踢了几脚,汉生一吃痛,拿开了双手,胡八见缝插针,一脚踢在他脑袋上,片刻间,汉生头顶淌出热乎乎的血,脑袋四周的土地上,染了一片殷红。
汉民大打出手,可他的每一拳每一脚,都像是拿着苍蝇拍往大象身上招呼,威力有限不说,还免不了招致更多的毒打,背上的伤口重新撕开,胸腹上也传来一阵阵绞痛,他蜷缩着身子簌簌发抖,无力起身,胡八扬手给了汉民一巴掌,汉民的脑子里“砰”的一声,犹如炸了一发炮弹,余音久久不绝,紧接着,无数个细小的、游离的小魂魄,从汉民的七窍荡了出去,在他脑袋周围不断游走,这时候,七窍却好像统统关闭了,那些小魂魄也回不来了,在他面前组成万道金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却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黑乎乎一片死寂。
汉生汉民都不动弹了,胡八蹲下,在书箱里胡乱摸索,厌恶地把书扔远,嘴上骂骂咧咧:“脑子有病,出门带这么一堆破纸。”,书扔完了,钱也露了出来,他亲吻着一张黄橙橙的银号汇票,狞笑道:“妈的,小东西还真他妈富得流油啊!”他揣起汇票,又贪得无厌地去汉生汉民的怀里、兜里搜了一遍,只有两封书信。
胡八意犹未尽地朝两个手下弟兄嘟囔道:“要是他们带的所有纸,一页一页都是汇票,那他妈该多好啊!”
一匪畅想道:“那得能娶多少娘们儿啊!”
另一匪畅想道:“再弄个大房子装这些娘们儿!”
二匪一回头,惊异地发现,胡八正神色紧张地盯着两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胡八一抬头,道:“完蛋了!”
“怎么了八哥?”
胡八站起身,顿足嗟悔道:“这俩小子,是玉家的孩子!”
一匪道:“八哥,咱不用怕吧?也没人瞧见……”
胡八骂道:“怕?妈的,老子怕吗?我是想起当年,我老娘害病快死的时候,是人家给抓药救活的,这回落到我手上,不能害人家命!对了,我想起来了,你他妈有良心没有,忘了你爹当年带你去人家门上要饭了?”,那匪低头不说话了。
另一匪劝道:“八哥,谁让这俩小子不长眼呢,犯咱们手上了,反正咱道也劫了,拿钱就走吧,咱不害他们命就行了。”
胡八望着昏厥的汉生汉民,道:“那不行,这天气,多放一会儿就死在这儿了,不还是等于要了他俩命了吗?不能让他俩死咱们手上。”
“八哥,那咱怎么弄?”
胡八道:“就当报恩吧,咱给他俩送走。”
“送回家?”
胡八道:“不成,送回家去,那么多人,要是认出咱来,一问就露馅儿了。”
“那送哪儿去啊?”
胡八沉思道:“奇怪了,这儿有两封信,一封说让他俩去当兵,还有一封上说,要他俩投奔他姑去,宣化段家,要我看,怎么省事儿怎么来吧,就送他姑那儿去。”
“那这些钱咱拿不拿了?”
胡八道:“咱做到仁至义尽,就完事了,反正他们家也不差这一千大洋,可这钱到咱们手上,那就不一样了,这钱嘛,该拿还拿。”
二匪手拿肩扛,抱起汉生汉民后,指着地上散落的书,问道:“八哥,这些东西怎么办?”
胡八不耐烦道:“装上装上,除了钱,东西都原样放回去。”
深夜,宣化城段家,三个黑影把汉生汉民摆到大宅门口,敲响大门后,藏身街角,看到段家人来抬汉生汉民进了院,这才转身遁入黑暗之中。
汉民再睁眼时,周围漆黑一片,犹如混沌初开,他昏昏然不知天地何方,使劲眨眨眼,才模模糊糊看到,不远处有一抹摇曳的灯光,忽明忽暗,汉民咽了口吐沫,不慎牵动了脑袋上的肿伤,一阵阵揪心的痛楚从两颊散开在整个头颅里,他虽然头昏脑涨,却也能意识到:灯光是稳定的,不停摇曳的是他自己的眼神。汉民动了动手指,摸到了身下的席褥,又看了看火光的位置,渐渐如释重负,闭眼睡去。
汉生昏睡了整整三天,也做了整整三天的梦,梦中,总是有一个姑娘在他身边徘徊,他呢,却像瞎了一样,只能听得到这个姑娘的声音,却看不到这个姑娘的面貌,这使他在梦中极为懊恼。
汉生在重伤后的第三天醒来,一睁眼,果真就见到一个白花花的少女,那少女好像也是路过,见汉生醒来,惊呼一声,对着外屋喊道:“大娘!你快来一下!”
汉生眯起眼,目不转睛瞧那个少女,她穿着白底青花贡缎绒衣,下身一袭灰白长裙,手又细又白,脖子又细又白,脸嘛,汉生还没看清,少女就跑出外面喊云帆去了,汉生伸手一摸,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
云帆进来,激动道:“总算醒了!真是老天保佑,福大命大!别动,躺着躺着,现在身子觉得怎么样?”
汉生吃力地张开嘴,声音沙哑道:“姑,我有点饿了。”,云帆一拍腿,吩咐下去,佣人马上端来一盘桂花饼,云帆接过,一口一口喂汉生吃,少女端来个杯子,道:“水,水……”,汉生摆摆手,意思是不喝。
云帆边喂边道:“汉民把路上的事儿都跟姑姑说了,人好好的就行,钱抢去就抢去,这帮绝子绝孙的土匪!他们有那命抢钱,也没那命花钱!”
汉生使劲儿咽下一口,清清干涩的嗓子,道:“姑,还有信……”
那少女再次递水上来,道:“水,水。”
云帆扶汉生半坐起身,他接过杯子,喝水,随着水流淌过喉咙,汉生年轻的喉结也一上一下顺畅地滑动着,那少女则又好奇、又认真地盯着汉生的喉结看。
“慢点喝。”,云帆道:“你俩的事儿,姑姑听说了,信,姑姑也看了,你俩就在我这儿养着,什么都不用愁,想吃什么喝什么,就说。”
“对!”少女站在云帆身后附和道:“想吃什么就说!”
屋里的几个人笑了起来,汉生也咧着嘴笑。
云帆把少女拉到身前,对汉生道:“你小时候来,也没见过吧,这是你姑父的亲侄女。”
“哦——”汉生圆张着嘴点点头。
云帆道:“你们年纪仿佛,多走动,都是兄弟姊妹的。”
“嗯——”汉生上下看看灵玙,若有所思。
少女名叫段灵玙,段家大爷段向荣的亲侄女,段家二爷段向华的掌上明珠。
汉生汉民受伤这段时间,灵玙总是跑前跑后,帮忙照顾他俩,在她单纯的观念里,这和照顾两条受伤的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不过,在照顾的过程中,灵玙把两兄弟逐渐区分开了,她慢慢觉得,汉民更像一条小猫,而汉生呢,则更像一条小狗。
有天,灵玙闲溜达,到了汉生房间,顺便看看他的伤口。汉生正睡着,脸上红扑扑的,额头上斜着一条细长细长的疤,眼睑轻轻抱合,鼻尖儿上沾着一点油星,大概是吃饭时沾上的,他嘴巴还时不时地咂一咂,灵玙忽然笑了。
汉生睁开眼,瞪着灵玙。
灵玙见汉生醒了,轻轻伸手过来,道:“别动啊。”,她翻看汉生的伤口,然后在纱布上,轻轻摸了一下,喜滋滋道:“挺好,你都快好了。”,她的神态,完全就是对一条小狗一样的。
汉生盯着灵玙,道:“你把我当狗了吧?”
灵玙摇头摆脑,乐道:“什么呀,你天天躺在这,明明就是一条小狗。”
汉生一愣,他的心,感到暖暖的,很舒服,他瞪着灵玙,缓缓道:“我饿了。”
灵玙道:“等着,我给你拿吃的去。”,她转身跑开。
汉生眨巴着眼睛,依旧在回味刚才的感觉。
年轻的身体,恢复的速度总是惊人,无过旬日,汉生汉民就已经行便自如,毫不夸张地讲,甚至比伤病以前还要健旺,这大概要归功于两方面,一方面是在段家营养补充得很好,另一方面,他俩十五六岁,正值身体发育最旺盛的时期,水涨船高,恢复力也就更强。
汉民屋里,火炉上半坐着一把茶壶,茶壶里的水“嗞嗞”叫响着,显然水已烧开了,他坐在火炉旁,捧着本书看,被火炉烘出的融融热浪包裹着,温暖如春。汉民回想起遭遇土匪那天,仍是后怕,他盯着茶壶嘴,陷入沉思。
在中国这片大地上,乱兵横行,盗匪猖獗,几个青壮年随便拉帮结伙一勾结,就成了一个危害一方的祸患,灭不完、剿不清,而且还越来越多,百姓过得提心吊胆,这是汉民耳闻目睹亲历的,而他在历史书本中看到的中国,则完全不同,中国有着几千年的深厚文化底蕴,文明开化的历史源远流长,这么一比较,她的国民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堕落了,堕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一个泱泱大国顿时变成了一个满地都是恶霸、强盗、土匪、流氓、妓女的肮脏之地,他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国家?怎样的社会呢?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像黄昏里那颗巨大的、火红的太阳,正在缓缓沉没,在汉民眼中,这样一个“日落帝国”充满了未知,也充满了诱惑力,远比不可一世的“日不落帝国”更叫他感到好奇,更让他想一探究竟。
汉民的目光渐渐聚拢到书本上,笑了一下,他不无得意地想,钱财被一抢而空,偏偏这些书却没一个人要,他们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值钱。鉴于土匪没拿没抢也没扔他的书,所以汉民愿意原谅那些土匪,甚至还有点感激那些土匪。
汉生不同,在汉民神游九州的时候,他已经成了段家上下茶余饭后的闲谈佐料。
屋里,段向荣正牢骚满腹:“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吆天喝地的,真把这儿当他家啦!”
“你可小点声儿吧。”云帆叹气道。
向荣一挥袖子,道:“我没到别人家喊去,我自己家,我干嘛跟个小媳妇儿似的,我还不能大声说话啦!”
“好好好,你使劲儿喊吧!”
向荣十分不满地抻着袖子:“这个老玉家,以前挺好个人家,现在怎么就变得吃人饭不干人事儿了?”
云帆从丫鬟手里接过黑檀木茶盘,将一盏茶水放在向荣手边上,道:“来你家住两天,就成了不干人事儿了?”
向荣道:“还不算?自己家孙子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不知道啊?噢,他不要了,就赶到咱家来,不祸害他家,祸害咱们家,这办的叫人事儿啊?”
云帆解释道:“他家也有难处,我姑父想把他们赶出去当兵,可我姑忍不下心,他们那么小,去了别叫人家欺负了。”
向荣大惊道:“欺负?!滑天下之大稽!那个大——阎——王!有人敢欺负他?他多大,就敢去县长家放火了,这么个混世魔王,人老玉家猴儿精,不敢再往家里放了,你倒好,傻不拉几,赶紧往家里收留!当我是冤大头是怎么着?”
云帆不急不躁道:“京张铁路通车那几年,还不是靠人家在朝廷的关系,帮着忙上下疏通打点,段家才把张家口的生意做那么大,现在就往你家放个孩子,你看你急头白脸的。”
向荣气不打一处来,道:“那是个孩子啊?那他妈是个炸弹!”
云帆看他一眼,奇怪道:“你今天怎么了?气成这样。”
向荣道:“我还能怎么,我多看他一眼,我就少活两天。”
云帆故作惊讶,伸过头,道:“哎哟,这么悬啊?那我赶紧把他俩赶出去,别耽误你活一百岁。”
向荣道:“汉民那个小子还行,留就留吧。”
云帆道:“人俩是亲兄弟,赶走一个留一个,你真有意思。”
向荣道:“我不管,你只要把那个混小子弄走就行。”
云帆也气笑了,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弄走他?”
向荣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把他取回来的,就怎么把他弄走。”
云帆顺着话茬,道:“他来的时候半死不活,那我再把他打个半死不活扔到门口,这挺好,是人干的事儿!”
向荣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话有点不像话,他气哼哼不说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云帆适时接过话题,问道:“这孩子怎么了?最近好像没闹什么事儿啊,你生这么大气,到底为什么呀?”
向荣用指头点着桌子,打开话匣,道:“他刚好利索,小事儿是没闹,可这是那混小子憋着要闹大事儿呢!”
云帆好奇道:“什么大事儿?”
“你看没看见,他天天往灵玙屋里跑,两个人在屋里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就差把房顶揭了!”
云帆舒口气,道:“两个孩子能玩儿在一块儿,挺好啊。”
“这事儿你任由它发展下去,等闹大了,哼,晚了,以后糟心的事儿没完没了。”
“都是孩子嘛,不至于吧。”
“孩子?他俩不小了,一个十六一个十五,这节骨眼儿上,男男女女,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看两个人还是挺有分寸的。”
“你是真傻还是假聪明?灵玙她见过什么啊?她能分得清什么跟什么啊?她要脑子一热,不就毁了吗?一把鲜花插在牛粪上啦,那可是我亲侄女,我老弟的掌上明珠,多好的闺女啊,老二送来咱家住几天,结果碰上汉生,你说,沾上这种混蛋小子,还不够懊慆的?我怎么跟老二交代!”
云帆还真鬼使神差般地有点赞同段向荣的说法,道:“那你跟灵玙说说明白就行了,何必赶汉生走。”
向荣一挺脖子,道:“我说了呀,我让她离他远点,人家根本不听我的,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云帆问道:“你怎么说的?”
向荣重演了一遍当时语重心长的场面,道:“我说这小子很坏,很野,你少跟他玩儿,他把你带坏了。”
云帆一愣:“你就——这么说的?”
向荣一副无人理解他难处的样子,道:“我还能怎么说?我不能不给灵玙留面子吧?我总不能挑明了吧?我也不能冲进去拆开他俩吧?说出去人家笑不笑话我段家?我也不能直接叫那小子不要往灵玙那屋跑吧?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这小子祸祸灵玙吧?你说还能怎么弄?”
向荣没看到,云帆已经冷着脸了,她道:“所以,你就让我把汉生赶走?”
“要避免这小子有非分之想,就只能这么办!:“
云帆摇摇头,道:“思来想去,我还算个人,所以啊,这事儿,我办不了。”
向荣举头道:“嗨呀!老天爷,怎么就把这么个阎王爷摆到这儿来了!真是糟心呐!”
云帆淡淡道:“段家的都是宝贝疙瘩,别人家的都不叫东西了,哼,真是岁数越大,活得越小气了。”
向荣拍大腿站起身,道:“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想想办法!”他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