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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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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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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夏花》连载

第二章 凝雾山下,红星降世

远在天边的乌云越过巍峨耸峙的四明山,就像千军万马,乌泱泱地压过来,在头顶上停滞下来,堆积在一起,浓得化不开。

农历壬寅年(1902年)的最后一天下午,湖南衡永郴桂道太和堂(今衡阳市祁东县太和堂镇)中和堂村,北风凛冽,天地阴冷,细雨夹着冰粒,扑打在脸上,让人感觉又痛又冷。

四通八达的乡村田埂小路上,挑箩提篮,匆匆奔走着三三两两的行人。

他们都是从集市上回来,箩筐和提篮里,放着灯笼、鞭炮、中国结、三两斤肉,以及没有卖出去的农产品。

年底这几天,乡下流行赶连集,从小年那天开始,到大年那天结束。集市上,农民商贩互通有无,可以用钱交易,也可以以货易货。农民把拿得出手的东西拿到集市上,换回家里急缺的年货。平时赶集是中间隔两天,与附近的集市岔开来,隔壁的步云桥是逢一四七,蒋家桥是逢二五八,太和堂是三六九。

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王诗春也没闲着,他在集市上置办年货。直到下午,王诗春才把年货挑选好,准备回家。他背着年货,把双手拢进袖子里,缩着脖子,顶着雨雪往回走。路上碰到熟人,都是机械地点点头,连开口说话的心情都没有——王诗春只想早点回到家里,跟老婆孩子吃个温暖的年夜饭。

春节是中国人最看重,最热闹的一个节日,都在盼望辞旧迎新,送走晦气,迎来好运。对穷人来说,也许这是一种奢望——越是得不到越是憧憬,是名副其实的“年年失望年年望”。

穷人过日子得精打细算,并没有因为春节来了,生活有多大改善;反倒由于青黄不接,缺棉少粮,在稍微放开手脚,奢侈了一回的春节后,日子变得更加窘迫了。

王诗春虽然算不上富贵,却也不能归入穷人行列,他们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王诗春是“手艺人”,有文化,懂风水,农忙耕种,闲时帮人看风水算命,挣点小钱,贴补家用,日子还算马马虎虎过得去。

从集市到家,那段路泥泞难行,走起来十分漫长,泥巴沾在百层底的布鞋上,铅一样沉重。鞋已经湿透了,袜子也是湿的,冰冷刺骨。冬天天黑得早,直到傍晚时候,王诗春才回到家里。

村里已经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年夜饭做好了,菜被放在柴灶上的大锅里暖着。看到丈夫回来,李氏赶紧招呼孩子把饭菜端上来,摆在桌上。

饭菜虽然不丰盛,却有鱼有肉,肉香飘满了泥瓦房。孩子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肉,涎水吞咽得咕咕作响。在一家之主王诗春的主持下,一家人虔诚地祭过祖先,准备开吃。

饿极馋极的孩子们,早就按捺不住了。王诗春一声“开吃了”就像发枪令,他们端起碗,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夹着东西往嘴里塞。

王诗春没有像孩子们那样端起碗筷狼吞虎咽,他夹起那块最大的肥肉放在妻子碗里,看着她,关切地说:“你是两个人的份,你得吃点肥肉,好好补补身子,不能让孩子营养不良,长得又黑又瘦。”

农村人,希望人丁兴旺。看着又有孕在身的李氏,王诗春开心极了,集市上没有生意带来的不快一扫而空。

李氏的身孕有七个多月了,已经大腹便便,行走不便。但农民的妻子没有那么娇气,她还是把家务料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把老人、小孩、丈夫照顾得妥贴周到。

正在吃饭的李氏,突然“哎哟——”一声痛喊出声。

王诗春看着妻子,紧张地问:“你怎么啦?”

李氏一边轻柔地抚摸着肚皮,一边嗔怪地说:“他调皮,用力踢了我一脚。”

王诗春喜笑颜开了。

“是个男孩!”他十分肯定地对妻子说。

“你咋知道的?”李氏看了丈夫一眼,不相信地问。

李氏对丈夫很崇拜。在她眼里,丈夫是个大能人,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远近十里八乡,有点身家,有点名望的人,红白喜事,挑日子,选地址,问前程,都要来问丈夫,甚至包括给新生婴儿取名。那么多远近闻名的“大人物”都相信丈夫,她没有理由不敬佩他。

“错不了的!”王诗春乐呵呵地说,“他调皮,力气大,这是男孩天性。”

李氏觉得丈夫说得很有道理。其实,她自己也隐约觉得肚里的小家伙是个男孩,一个有力量,有个性,爱淘气的男孩。

“应该是个男孩。他经常在肚子里拳打脚踢,力气很大,没有歇气的时候。将来恐怕是个混世魔王,你我都要牵肠挂肚,不得安生了。”李氏说。

“那好呀,将来做护国大将军,带兵打仗,保家卫国!”

王诗春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肚皮,然后回到原位,坐下来,端起碗,拿起筷子,开始扒拉年夜饭。

这是这对夫妻的第六个孩子了。就像那代人一样,他们都有多子多福的想法,都有重男轻女思想。可在那个年代,由于照看不周和疾病、医术医疗条件等诸多原因,老大和老二先后不幸夭折。

饭后,夫妻俩早早上了床。他们一边摸着肚子里的孩子,逗着他玩,一边计算着孩子的出生日期。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孩子应该是阳春三月出生,那时候春暖花开,草长莺飞;那时候,气候宜人,万物复苏,适合生长——夫妻俩很佩服这个小家伙,他很会挑日子,出生的时候正好避开三九寒冬。

可出乎夫妻俩意料的是,这个小家伙还是迫不及待地提前来到了世界。腹痛难耐的临盆之际,李氏叹了口气,含怜带嗔地说:真是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主!

一年之计在于春。元宵节刚过,王诗春就忙开了。农历1903年1月25日,那天,他正在邻村煞有介事地帮人看风水。老三王驭欧(在老大、老二夭折后,他就成了老大,但王诗春还是习惯把他叫老三,就像老大、老二没有离开)就火急火燎地找了过来,拉着他就往家里跑。

老三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爹,娘肚子痛得厉害,要生弟弟了!”

王诗春听罢,喜出望外,他罗盘也不要了,转身就大步流星地往家赶。王诗春把儿子远远地甩在后面,老三赶不上,索性不赶了,自顾自地玩去了——在十来岁的王驭欧看来,娘生弟弟与自己没多大关系,并不重要,玩最重要。他的任务只是给爹报信,信报到了,使命就完成了——与伙伴们追追打打,嬉嬉闹闹比看娘生弟弟更有意思。

刚走到村口,王诗春就听到一声嘹亮的啼哭破空而来,钻进了他的耳鼓。

那哭声洪亮,清越,底气十足,在村庄上空,荡气回肠。

王诗春心里一喜,兴奋地自言自语:听这声音,肯定是个带把的!

王诗春跨进门槛,接生婆就把孩子抱了过来,给他展示性别。

接生婆喜孜孜地说:“恭喜春大爷,又是个男孩!”

“我知道!”

王诗春捧起孩子,先看下面,再看上面,没错,跟自己想象和梦到的一模一样,是个男孩,是这副模样,是这个德性,虽然是一个早产婴儿,但他额头宽阔,脸蛋儿周正,像一个端端正正的“国”字,将来肯定是治国安邦之材。

王诗春越看越喜欢,他情不自禁地嘬起嘴唇,在孩子粉嘟嘟的脸蛋上轻轻地盖了个印,朗声笑道:“孩子,你姓王,叫书铨,字濬欧。以后要好好读书习武,将来文武双全,出人头地,封侯拜相,光宗耀祖!”

刚生育完,躺在床上的李氏有气无力地看了丈夫一眼,嗔怪道:“孩子才刚刚出世,哪听得懂你的大道理,我只希望他快乐、平安、健康、长寿!”

说也奇怪,被王诗春抱在怀里,孩子马上不哭了。他努力地睁开眼,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裂开没有牙齿的小嘴巴,开心地笑了。

王诗春十分惊奇,对李氏嚷嚷道:“谁说他听不懂我的话?你看,你看,他听懂了,对我笑了呢,他答应我了,要光宗耀祖呢!”

看来丈夫对这个孩子相当满意,李氏放下心来,十分高兴。前面几个孩子,从来没有被丈夫这样寄予厚望过。丈夫会相面知命运,也许他知道这个孩子将来是个大人物。

有苗不愁长。破土而出的嫩芽在春阳普照下,在春雨滋润下,拔节生长。出宵后没多久,日日暖阳,大地一片翠绿,生机勃勃。

迎春出生的小濬欧就像这个季节的小树苗一样不屈不挠地生长,三五年后,他已经撒开脚丫,系着红色的肚兜,在村前屋后到处乱跑了。小濬欧长得虎头虎脑,聪明伶俐,很是捣蛋。左邻右舍喜欢他的聪明,厌烦他的淘气,给他取了一个绰号——“泼卜”,即调皮鬼的意思。小濬欧只体会到叫他“泼卜”的人对他讨厌的那层意思,没有体会出对他喜欢的那层意思,所以,他不喜欢这个绰号,谁这么叫,他就追着谁打——小孩子都喜欢听好话。

对这个孩子,王诗春格外喜欢,一有空,就教他背诵《三字经》、《小儿语》、《增广贤文》。这孩子不负众望,天赋异禀,虽然淘点,但一要他读书,就立马收心凝神了。父亲教两三遍,小濬欧就能记下来,摇头晃脑,出口成诵。村人很惊奇,都认为他是“神童”,是文曲星转世。

看着小濬欧茁壮成长,李氏喜在心上。她对丈夫说:“我们虽然不是富裕人家,但也不能耽搁孩子的前程,俗话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我们送他读书吧!”

王诗春说:“我们王家要出文曲星了,是要把他送到学校读书了。”

正好中和堂有个私塾,办私塾的匡先生是满清秀才,他通晓文墨,是远近闻名的高级知识分子。王诗春跟匡先生互相赏识,私交甚笃,前几年私塾开张大业,那些桌椅板凳,就是王诗春捐助的。

八岁那年,王诗春把小濬欧带去见了匡先生。小濬欧一听说要读书了,马上来了精神,他扯开喉咙,字正腔圆,在匡先生面前用稚气的童声流利地背诵了一大段《三字经》。

匡先生一边听,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他不停地捋着山羊胡须,连声说:“我要有高徒了,我要有高徒了!”

正式读书了,小濬欧如鱼得水,很快就从班上脱颖而出了。他过目不忘,二三年时间就把四书五经等背得滚瓜烂熟,让其他同学羡慕不已。匡先生对小濬欧刮目相看,常常引以为荣,给他开小灶。匡先生认为,如果参加科举考试,将来小濬欧至少是贡士进士的料。

除了读书,王濬欧爱上了吟诗作对和书法。他对写字着了迷,没有纸张、毛笔和墨汁,他就折一根称手的树枝,在沙土上写写画画;从柴灶里掏几根冷却的木炭,在墙上、晒谷坪上描描写写。小小年纪,小濬欧就把字写得像模像样,很有范儿了。

又到年关。湖南乡下过年,辞旧迎新,有贴春联传统,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保佑时来运转,人发财旺。在当地,王诗春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写得一手好字。春节,除了给自家写对联,也给左邻右舍免费写上几副,热闹热闹。1912年除夕前夕,王诗春准备写春联,他要小濬欧磨墨,站在身旁观摩学习。

但小濬欧没有从听父亲安排,他很不客气地说:“爹,您来磨墨,我来写联。”

儿子的话让王诗春大吃一惊,但他还是听从了儿子的意见,给儿子磨墨,打起下手来。小濬欧也不谦虚,他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凝神运气,笔走蛇龙,一挥而就。

那对联,文理斐然;那字迹,遒劲有力。

王诗春拿起对联,横看竖看,越看越喜欢——他看到了儿子的进步,几年私塾下来,小濬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超过他了。他看到了儿子的远大前程。

听到小小年纪的小濬欧能写春联了,全村人不相信,都赶来看热闹。眼见为实,看着小濬欧龙飞凤舞的字,文采斐然,对仗工整的联,村人都赞不绝口,都认为小濬欧将来必成大器,可以成名成家,封侯拜相。

小濬欧的堂叔也闻讯赶来。他肚里憋着一肚子火。前天,中和堂的大财主王宝田到他家收租,王宝田带过来的升(一种量器)比正常的升大出三分之一,堂叔的六升米,到王宝田那儿就变成了四升米。堂叔不服气,争辩了两句,被王宝田甩了两个耳光,还气咻咻地威胁他,来年不给他田种了。堂叔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得认了王宝田的升。堂叔把这件事从头至尾,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小濬欧,要他帮自己把事怀写出来,挂在门口,出口恶气,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批一下王宝田。

小濬欧沉思片刻,在纸上一挥而就,写下两句话来。

上句为:穷人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年年过。

下句为:财主收租,一租不同一租,租租抠。

没想到小濬欧两句话戳中痛处,引发了强烈共鸣,围观者都是穷苦庄稼人,都租种着王宝田的田地,都感同身受,大家心里酸楚,全场鸦雀无声。有的看着对联,悲从中来,不由自主地抹起了眼泪——小濬欧的对联,说到大家心坎里去了。

那个春节,中和堂全村因为王濬欧那两句话,过得很郁闷,一点过年的快乐喜庆都没有,大家都心情沉重,很是不爽,也包括王宝田。

那两句话传到王宝田耳朵里,他越琢磨越觉得不是味儿,被打脸了,让他在村民前声誉扫地,颜面尽失了。他越想越气不过,大年那天下午,王宝田带着两个牛高马大的家丁,气势汹汹,跑到王诗春家里兴师问罪来了。

看到王宝田,王诗春立刻明白了来者不善,赶紧满脸陪笑,端水让座。王宝田没把王诗春的殷勤放在眼里,他翻着白眼,阴阳怪气地讥讽:“王诗春,你教子有方啊,你儿子小小年纪,能写出那样骂人气人的话来,不简单哪!”

王诗春只想息事宁人,低声下气地说:“王大人,孩子小,不懂事,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他计较了。”

王宝田得理不饶人,把声音提高了:“我想不计较,可你家小兔崽子本事大啊!人冇卵大就含沙射影地讽刺我了,以后长大了,那还不上房揭瓦,要把我的命革了?”

“哪敢,哪敢!王大人说笑了,言重了!”王诗春一边陪着笑,一边吩咐李氏把小濬欧叫过来,要他当面认错,给王宝田赔礼道歉。

小濬欧来了,但他不怯,他冷眼看着王宝田,甚至不屑父亲对王宝田卑躬屈膝,低三下四。

“你做好了,问心无愧了,就不会有那两句话了!你不能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小濬欧理直气壮地反驳王宝田。

小濬欧的话让王宝田更生气了,他的脸色更阴更沉了,就像那天的天气,阴沉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如果听由孩子这种性格,长大后是要吃亏的。王诗春也火了,他得教训一下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在社会上要掂轻重,知进退,否则,以后迟早会惹出更大的祸来。

王诗春扬起手,一巴掌扇在小濬欧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小濬欧那张稚气的脸上立刻现出了五个红彤彤的手指印。

小濬欧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但他憋着,没有哭,也不愿意顺着父亲的意思,向王宝田道歉。

在小濬欧记忆中,这是疼爱他的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他——但他知道,这次挨打,与其说是挨父亲的耳光,不如说是挨了王宝田的耳光,为了给王宝田一个交代,父亲是不得已为之,这笔账不能记在父亲头上,得记在王宝田头上。

看到丈夫打儿子,李氏知道事儿闹大了,她赶紧过来打圆场。李氏从鸡笼里抓出两只肥硕的老母鸡,陪着笑,说着好话,把鸡递给了王宝田,算是替孩子赔礼道歉——那是王家唯一的两只老母鸡了,过年都不舍得宰杀,留着用来下蛋孵鸡崽的。这下好了,由于那两句话,全被王宝田讹走了。

王宝田接过母鸡,塞给了家丁,要他拿着。王宝田看见王诗春还扇了小濬欧耳光,也就可以找台阶下了。但王宝田没有就此罢休,他闻到了肉香味,他窜进厨房,揭开锅,看到锅里蒸着一碗肉——那是王诗春家年夜饭的主打菜。王宝田把肉端了出来,筷子也不用,招呼两个家丁一起,三下五除二,把那碗肉吃了个精光。

“肉蒸得不错!”

王宝田一边抹着嘴角的油,一边向李氏竖起了大拇指。

吃完肉,王宝田和家丁打着饱嗝,大摇大摆地走了。

王宝田一边走,一边悻悻地嘟囔:这次就算了,下次就不会这么轻饶了!

看着扬长而去的王宝田,小濬欧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冲上去把两只母鸡抢回来,但被李氏死死拽住了,动弹不得。

小濬欧一边摸着生痛的脸,一边愤怒地大叫:王宝田,总有一天,我要革掉你的命!

但小濬欧的话,王宝田没有听到。他的嘴被母亲用手紧紧捂住了,声音传不出来,只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李氏怕小濬欧祸从口出,再次惹恼王宝田,弄得一家人年都过不好。

对联事件,让小濬欧心里窝着一团火。小小年纪的他意识到,要不被人欺负,就要自己强大,有足够实力。如果王宝田不带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来,他才不怕王宝田呢。那个年,小濬欧生着闷气,没有吃饭,早早上了床。小濬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那时候,辛亥革命的枪声已经打响,全国各地都在盛传革命军革命的小道消息,革命成为一种时尚。要变天了,真是振奋人心,小濬欧觉得只有革命才能让自己出了心中那口闷气。

“王宝田的命也该革一革了!”半夜,小濬欧从床上爬起来,找来一块木板,用菜刀左劈右砍,把木板削成了手枪模样,并削了枪槽、枪栓,用火柴头或鞭炮火药置于枪槽,用皮筋拉动枪栓撞击火药,发出啪的枪响,就像是真枪的声音一样。

虽然是自制的玩具手枪,但小濬欧感觉像有了真枪。小濬欧把枪身涂上墨汁,让手枪看上去油光锃亮,十分逼真,他把枪别在腰间,感觉特别精气神。

枪壮人胆,提人气。有了枪的小濬欧,在中和堂那帮孩子心目中的地位直线上升,做了孩子王,其他小孩心甘情愿,俯首称臣。小濬欧组织大家玩游戏,他扮成革命者,让最不受欢迎的那个孩子扮演王宝田。革命了的“革命者”把躲在茅厕里的“王宝田”抓了,“革命者”举起枪,对着“王宝田”脑门,扣动板机,只听啪的一声,“王宝田”应声倒地,两眼翻白,舌头伸出老长,一命呜呼了。

“革了王宝田的命了,他死了!”

中和堂的贫下中农苦王宝田久矣,孩子们也是耳濡目染,感同身受。枪毙了王宝田,大家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欢声庆祝。小濬欧觉得出了胸中那口恶气,有了扬眉吐气之感!

孩子们玩游戏,“王宝田”被革命的事,很快就传到了王宝田耳朵里。

这还得了,王宝田气得脸色铁青,胡子眉毛都竖了起来。他跑到乡公所,向在乡公所做所长的外甥借了两条长枪,带着一群家丁,气势汹汹地奔向王家,找小濬欧算账来了。

王宝田准备把小濬欧抓起来,扭送到乡公所关上一阵子,让他知道王宝田的厉害。

王诗春的邻居在王宝田家做长工,她听到消息,赶紧吩咐女儿陈香香到王家通风报信。陈香香跟小濬欧同龄,也是他的童年好伙伴之一,两人很合得来。

陈香香抄近路,先一步赶到了王诗春家,嘱咐小濬欧赶快逃跑。

听到这个消息,李氏吓得不轻,赶紧领着小濬欧从后门出去,逃回娘家避风头,把小濬欧藏了起来。

王宝田扑了个空,气不打一出来,指挥家丁砸了王家的锅碗瓢盆,临走的时候,王宝田吩咐家丁把王家喂在猪栏里的那头猪顺走了,说是赔偿他的名誉损失费。临走,王宝田指着王诗春的鼻子,声厉内荏地告诫他:如果不管好你家小孩,总是跟老子过不去,总有一天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的。

看来,在中和堂,小濬欧是没法呆下去了。私塾学校能教的,小濬欧也学得八九不离十了。王诗春夫妻决定将小濬欧送到祁阳第一初级小学读书,一方面是避祸,躲开小濬欧跟王宝田的正面冲突;一方面是让小濬欧接受更好的教育——尤其是管教。

1916年,十二岁的小濬欧进入祁阳第一初级小学。鉴于他在私塾学堂打下的良好的国学基础,小濬欧被直接编入了初小三年级。

这座新学堂,给小濬欧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初阳第一初级小学是一座全新的学校。课程设置上,不再是私塾学堂的老八股,设有修身、文学、算术、历史、地理、格致(自然)、体育八门必修课。教书的不叫先生,叫教习,都是三四十岁的年轻人。他们着西装,打领带,穿皮鞋,知识渊博,思想进步,朝气蓬勃,精力充沛,讲一口流利悦耳的普通话。

小濬欧一下子就被教习们征服了,喜欢上了这所学校。他只争朝夕,学习刻苦,成绩冒尖,希望长大后成为教习那样有学问,有思想的人。

小濬欧尤其对历史感兴趣,崇拜英雄人物。精忠报国的岳飞、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抗倭名将戚继光,成为小濬欧心中的偶像,人生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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