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联学成归国,王如痴还是没能抄上近路,从蒙古进入。他逆着来路,先坐火车从莫斯科到海参崴,再坐轮船从海参崴到上海。
一年多来,王如痴对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在莫斯科度过的最后一天,白天,王如痴在大街上转悠,向一座座建筑,一条条道路,一棵棵树木深情告别;跟一个个认识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他喜欢热情善良、给了他细致入微的关照的俄罗斯人;他爱这片肥沃辽阔的土地,尤其是十月革命后这片土地上滋生的全新气象,这正是中国革命胜利后的样板,在苏联,王如痴看到了未来新中国的样子。
晚上,王如痴在校园内转悠,向熟悉的人告别,向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告别。校园里静悄悄的,却灯火辉煌。灯光下,同学们正襟危坐,或伏案疾书,或蹙眉沉思,或捧书阅读。他爱跟自己一样,为救国救民出水火,离乡背井,探求真理的同学。这里的环境,这里的气氛,王如痴太喜欢了。
当天晚上,王如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底失眠了,一半因为回国了激动不已,一半因为回国了恋恋不舍。是莫斯科让他快速成长成熟,尤其是在军事理论和军事实践上。王如痴感觉时间太短了,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需要掌握的技能太多了,如果可以,他还愿意再呆上三五年,让自己成为一个特别成熟的革命工作者,就像苏联的很多高级将领一样。
可祖国在召唤,国内革命形势需要他。他是中华儿女,炎黄子孙,在中国生的,在中国长的,他的根在那儿,他的爱在那儿,他的理想在那儿,他的奋斗在那儿,学再多知识,掌握再多技能,都是为祖国更好,向祖国奉献。莫斯科再美,苏联再强,都注定了只能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驿站;中国再穷,中国再差,从降生在那片土地上那刻起,就注定了是他一生的起点,也是他一生的归宿。他要把自己的一生留在那片土地上,为那片土地的富饶,为那个国家的强大,为那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民的福祉,奋斗不息,战斗不止,流汗流血,甚至献出生命!
为不给同学们添麻烦,也不想见到那种悲伤的离别场景,王如痴天没亮就悄悄起了床,背着行李,出了校门,向火车站走去。他离开的时候,室友同学都还在睡梦中,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酐声和呓语。王如痴抬头望了望天,天空湛蓝辽阔,满天星斗已经隐了,只有启明星特别精神地亮在东方。
王如痴归心似箭,搭的是最早的那趟火车,车上没什么人。火车开动,望着渐渐远去的莫斯科,王如痴情不自禁地感叹:别了,美丽的莫斯科;别了,英雄的苏联人民;别了,可亲可爱的同学同志,兄弟姐妹!
一万多里路程,一个多月时间,路程还是那样漫漫,时间还是那样悠悠,但物是人非,来和返之间,还是那个人,也已经完全不是那个人了。来的时候,王如痴还是一个愣头青,革命理论略知皮毛,军事素养一穷二白,基本上是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包子”;返回的时候,王如痴脱胎换骨,已经满腹经纶,出口成章,脑子里装满了系统的革命理论了;他已经一身军事本领和技能,智勇双全了。
漫长旅途,最难打发的就是时间。王如痴随身带了十多本厚厚的书,多半是革命理论书籍,小半是高尔基等革命作家的文学作品。这些书统统都是俄文版。王如痴的俄文,听说读写十分顺溜了,读俄文版的书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有书为伴,旅途就不寂寞。从莫斯科到海参崴,火车上,有人聊天,时间容易打发。在轮船上的漫长时光,大部分是在字里行间度过的。眼睛看累了,王如痴走上甲板,白天眺望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看在波浪间一掠而过的海燕;晚上就抬头仰望天空星辰,计算哪颗星辰下面是华夏大地,憧憬与陈香香、雷晋乾、郭亮相见时的美好情景。
1928年春夏之交的上海远没有1927年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党派之争相对缓和了,局势平静了下来,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被抓的抓,杀的杀,关的关,躲的躲,即使坚守岗位,进行战斗的,也已经转入地下了。但国民党右派那根斗争的弦并没有放松,风声还是很紧,大街上到处都是便衣,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就带走审讯。
王如痴这样从莫斯科留学回来的中国军政学员,是中国革命的瑰宝,对中国革命极为重要。为保证安全,学员们没有集中出发,而是化整为零,今天你走,明天我走,后天他走,陆陆续续地回国的。这样安排,不引人注目,目标小,风险小;退一万步讲,即使出事了,也不会被一锅端,可以把对革命的损失降到最低。
党组织告诉王如痴,为保证安全,上海码头有同志在接他,他在上海期间的饮食起居,生命安全,就由接他的同志负责,他要听从安排。但党组织没有告诉王如痴谁来接他,对方会向他出示一本简易版的《圣经》。这是他们的接头方式。
终于进入中国近海了,站在大轮船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海面上星星点点,随波逐流,不能自主的舢舨船,王如痴心里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跟西方列强相比,中国落后太远了——这正是鸦片战争后,中国饱受西方列强蹂躏的根源,中国太有必要奋发图强,迎头赶上了。
中国要发展,要强大的前提就是先得革命,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打倒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建设一个苏联那样的新中国,给全国人民创造一个奋发图强,能够充分发挥聪明才智的环境,这是中国共产党人的历史使命。
大上海的建筑终于在眺望的视野中隐隐约约地出现了,而且越来越清楚,人们情不自禁地涌向甲板,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王如痴心跳加速,使尽全力地高声大喊:我爱你,中国!我回来啦!
上海的建筑很洋气,跟莫斯科相比,没什么两样。但住在建筑里的人,完全不一样。在莫斯科,十月革命胜利,苏维埃共和国成立后,人民当家作主了,住在小洋楼里的,以普通老百姓为主;在上海,住在洋楼里的,是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老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看得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强烈对比。
强烈反差,凸显了革命的迫切,也让人感觉到革命道路的任重道远。王如痴感慨万千。但即将踏上祖国的土地,王如痴还是有说不出的兴奋,儿不嫌母丑,犬不嫌家贫,他已经在海外漂泊一年多了。
轮船快靠岸的时候,王如痴想了想,还是忍痛割爱地把一路陪伴他的那些革命书籍丢进了大海,只留下了两本文学书籍。那些革命书籍,王如痴已经读完了,书中的革命理论已经装进了他的脑海里,跟他融为一体了。即使这样小心翼翼,那两本文学书籍还是给王如痴带来了大麻烦,差点惹出了牢狱之灾。
船抛锚了,靠岸了,王如痴拎着行李下了船。他的行李能简则简,除了两身路上必备的换洗衣服,两本书,一套给陈香香买的化妆品,就没有其他了。
但过海关,还是非常严格,尤其是对中国人,尤其是对从苏联留学回来的中国学生。搜身,看证明,翻行李,读表情,带去审查,差不多都要经历一遍。海关警察搜到王如痴带的俄文书,如获至宝,又如临大敌,当即就把王如痴扣下了,带到了审讯室。
没出码头就被抓了,王如痴心中暗暗叫苦,他后悔没把那两本文学书也扔了。值得庆幸的是,在船靠岸前,王如痴留了一手,把那些俄文版革命书籍丢海里喂鱼了,否则,他就是跳进大海里也说不清楚了。他原以为文学书籍不碍事,但没想到就连文学书籍都让他成为被严重怀疑和审查的对象,他第一次感到了国内的革命形势不容乐观。
跟苏联闹崩了的国民党在国内已经是谈苏联色变了。随身带有俄文书,不管是什么,都要不问青红皂白,进行严厉盘查,因为俄文书代表了来路和政治倾向。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十分忌讳的。
进来一个略懂俄语的海关警察,他拿起俄文书,认真翻了翻,没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另一个警察拿起王如痴的右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端详起来,他的眼睛盯在王如痴食指关节的新茧上,就像发现了新大陆。警察指着王如痴手上的茧,厉声责问王如痴是怎么回事!
那些茧是练枪打靶时留下来的。王如痴傻眼了,看来这帮警察不是吃素的,经验丰富,十分厉害着呢!
“我在苏联做伐木工人,赚点小钱养家糊口,”王如痴一边紧张地思索对策,一边说道,“那茧是砍树时,握斧头留下来的。”
“我看你编!”警察很不客气地扬起巴掌,给了王如痴一个耳光,“明明就是打枪打的,砍树握斧头,是五个手指关节都起茧,扣板机是一个关节起茧。”
“森林里有北极熊,有时候也打打猎,练练猎枪!”王如痴分辨说。
“我看他这个样子,肯定又是一个回来的共匪!”另一个警察说,“先把他关起来再说!”
“对,先关起来!”其他警察随声附和。
他们把王如痴绑了,推搡着他,准备把王如痴送进监狱。
正在他们押着王如痴去监狱的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打扮时尚,年轻漂亮的女郎挽着一个穿高级警服的人走了进来。
警察看到那个穿高级警服的人,赶紧立正,行礼,高声大气地汇报邀功:“报告罗局长,抓到一个共党嫌犯!”
“什么共党嫌犯,瞎了你的狗眼,他是我男朋友,刚从国外回来!”妙龄女郎窜上来,很不客气地说。
让王如痴万分惊讶的是,妙龄女郎正是女同学罗凤梅同志。在这种场合相见,真是太戏剧性了。
从莫斯科回到上海后,罗凤梅恢复了富家子女的身份,穿着时尚,高贵,派头十足,经常出入上海的上流社会。原来罗凤梅表面上是富商之女,实际上是上海地下党接应和保障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中国军政学员安全的负责人。那个穿高级警服的人是罗凤梅的堂哥,上海码头海关警察局局长。
为装得更像,也出于真情实感,罗凤梅见了面,就拥抱了王如痴,行了贴面礼——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王如痴盼回来了,罗凤梅也是特别兴奋,她一半是出于掩护,一半是出于真心,她太想念王如痴了。
松开王如痴后,罗凤梅扭过头,娇嗔地对罗局长说:“哥,他就是王如痴,我的同学,我男朋友!我经常给你提起的那个!”
“可他是共党嫌犯!”一个警察不甘心地说。
“瞎了你的狗眼,我妹的男朋友,你们也敢扣,敢怀疑!”罗局长很生气,他抬手给了那个警察一巴掌。
被扇的警察摸着火辣辣的脸,嗫嚅着说:“我不知道是你妹的男朋友啊!”
罗凤梅狠狠地剜了两个警察一眼,恨不得用眼睛生吞了他们。那目光吓得两个警察下意识地把头往旁边一躲,就像在躲扇过来的耳光一样。
罗凤梅一边嗔怒,一边撒娇地说:“哥,我男朋友,你们审也审了,问也问了,打也打了,扣也扣了,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把人领走了?”
“不行!还要履行相关手续!”那个没挨打的警察很不识趣地说。
“履行个屁!”罗局长抬起腿,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怒气冲冲地说,“你们两个蠢猪,我在这儿还履行什么手续,还不快松绑放人?”
两个警察走到王如痴身边,把绳索解了。
罗凤梅不再理会,她挽着王如痴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走出了审讯室。
罗局长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重色轻友,哥是白疼你了!”
原来罗凤梅在上海码头出口处左等右等,眼见大轮船上的人都走完了,还没看到王如痴出来,就知道他出事了,被带去审讯室了——这种事情,她已经碰到过好几回了。罗凤梅赶紧跑到堂哥办公室搬救兵,缠着堂哥带她去审讯室找人,果然被她猜中,也正好给王如痴解了围。
走出审讯室,司机早就在海关门口等着了。他们上了车,向罗府奔去。
在车上,罗凤梅拉开小提包,取出一本简易版的《圣经》,展示给王如痴看。
“谢谢你救了我!”王如痴说,“其实,你用不着给我看《圣经》,我就可以确定你是接我的那个人了!”
“那可不!”罗凤梅说,“这一步很关键,是组织程序,我们要按照程序来,马虎不得。”
“罗大小姐看起来大大咧咧,没想到做起事来,是张飞穿针——粗中有细啊!”王如痴由衷地赞叹道,他对这位女同志多了一份敬意。
“把我跟粗糙的张飞比,你也太没眼光了吧!”罗凤梅幽幽地说。
“你是美丽新女性,张飞是英雄,张飞也算是那个时代的革命青年!”王如痴连忙解释说。
王如痴的一席话把罗凤梅逗乐了。她觉得这个革命青年越来越有意思了,说话还特别幽默风趣,她第一次听到别人说张飞是革命青年。
罗家上下很热情,老爷和太太早就坐在客厅恭候。罗凤梅是独生子女。虽然女儿经常迎来送往,接送了很多年轻人,但他们感觉得出来,女儿今天接的这个人,非同一般,他们早就从女儿的表情里看了出来——接的前一天,女儿就格外兴奋,远超以往,出发前,衣服试了一身又一身。
见到王如痴,罗府上下十分高兴。看着气宇轩昂,谈吐不凡,谦逊有礼的王如痴,老爷和太太都很满意,他们相视一笑,赞叹女儿果然有眼光。
罗凤梅把王如痴领进客房,希望他住下来,在上海多逗留两天,她陪他到处逛逛——当然,对罗凤梅来说,陪王如痴逛逛是假,借机增进和培养感情,给王如痴留下一个深刻印象是真。
“不行,”王如痴不由分说,“我现在是归心似箭,我得尽快赶回长沙,今天下午就要走。”
上海不是王如痴的地盘,更不是王如痴牵挂的地方,也没有王如痴牵挂的人。到了上海,王如痴回湖南的心情更迫切了,恨不得腋下生翅,脚下长轮,王如痴一刻都不想耽误,他希望见到陈香香、雷晋乾、郭亮他们,越快越好!
留不住王如痴,罗凤梅很沮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这么急着赶回长沙,难道是急着去见心上人?”
试探的话一出口,罗凤梅就后悔了,她宁愿不闻不问,蒙在鼓里——当然,罗凤梅更希望听到否定答案,但王如痴让她失望了。
既然罗凤梅问到了这个问题,王如痴就汤下面,干脆承认了。王如痴知道罗凤梅的心意,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或明示或暗示过了,但王如痴不解风情,一直在装聋作哑。现在回国了,也到了把关系挑明,摆明自己立场的时候了,不能误了人家姑娘的青春,也不能对不起陈香香。
“嗯。”王如痴点点头说,“她叫陈香香,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我出国留学之前,我们本来要回老家结婚的;因为留学,把结婚给耽搁了。这次回来,我要带她一起上井冈山,参加革命。”
“恭喜你,羡慕她!”罗凤梅有些伤感地说,“看来我迟来了一步,我们是有缘无份了。我真心地祝你们白头到老,美满幸福!”
“谢谢你,凤梅同志!”王如痴说,“我们是革命同志,是亲密战友,我们一起并肩作战!”王如痴一边说,一边向罗凤梅伸出了手。
“嗯——”
罗凤梅也伸出了手。一双手阔大,一双手纤小,一双手粗糙,一双手柔嫩,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罗府给远道归来的王如痴接风洗尘,准备了十分丰盛的午宴,满满一桌,都是山珍海味。王如痴胃口出奇地好,也不客气,大快朵颐,吃得额头直冒汗。在汪洋大海上颠簸了一个多月,王如痴正馋得慌;在苏联留学一年多,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香甜可口的中国菜了——尽管上海烹饪跟湖南烹饪千差万别,但中国菜就是中国菜,是地球上其他地方的菜不能替代的。
饭后,王如痴说走就走,拎起行李准备告别,让罗家上下很愕然,老爷和太太面面相觑。看女儿的表情也似乎不对,从当初的莫名兴奋到现在刻意掩饰的沮丧,他们还以为两人刚见面就吵架了。孩子的事只能由孩子自己解决,他们干着急,但没办法插上手,帮上忙。
罗凤梅把王如痴送到黄埔码头,给他买了船票。罗凤梅看了一下手表,离开船还有一段时间。
“给陈香香拍个电报,把到达时间和地点告诉她,让她来接你吧!”罗凤梅向王如痴提议。
这个主意很好,说到王如痴心坎里去了。
他们一起到旁边的邮局给陈香香拍电报。
电文都是罗凤梅起草的:如痴归,5月20日下午三点,长沙码头接。
罗凤梅把电文内容给王如痴看,王如痴没有改一个字。
拍完电报,正好赶上船,王如痴登上船,跟罗凤梅挥手告别。
船起锚,起航,船尾卷起阵阵浪花,渐渐地驶出了码头。
看着船开走了,罗凤梅的心空了。在回家路上,罗凤梅就有想哭的冲动。但司机在,罗凤梅不得不强忍着。回到家,罗凤梅也不理人,径直进了卧室,把门反锁了,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罗凤梅感到自己那颗心被钻了一个洞,流着血,痛得难以忍受。第一次,无忧无虑,坚强乐观的罗凤梅觉得自己命苦。这种苦,不是物质上的,但比物质上的更强烈,是感情上的,让人痛不欲生——好不容易把王如痴盼回来,以为自己机会来了,可以结成革命伴侣,比翼双飞了,却被王如痴亲口告知已经有意中人了。对憧憬爱情的年轻人来说,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么?
还好罗凤梅是一个坚强的革命工作者,有自己的信仰和原则,有接不完的任务,有做不完的事情,工作性质决定了她不能马虎分心,否则,给自己和同志带来麻烦和危险。很快罗凤梅就化悲伤为力量,全身心投入到革命工作中去了。
从上海返回长沙途中,王如痴心情很迫切,很激动,他恨不能飞到陈香香身边。但船在自己的航道上,用自己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航行着,没有因为王如痴的心情有所改变。直到第三天下午三点,船才准时到达长沙码头。船一靠岸,王如痴第一个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船,从码头走了出来。出了码头,王如痴左顾右盼,但很遗憾,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人,并没有出现在他眼前——王如痴原以为,陈香香接到电报,肯定会如约如期地出现在码头上。
王如痴怕自己到早了,陈香香来迟了,彼此会错过,就一直在码头上等,他成了那船人第一个下船出码头,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在等待中,王如痴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希望渺茫,他不住地假设:难道陈香香没有接到电报?难道陈香香要值班,脱不开身?难道陈香香工作有变动了?
王如痴更愿意相信后面两种假设。坐在码头滚烫的石阶上等了两三个钟头之后,王如痴终于确认陈香香不会来接他了,他不愿再停留,站起来,拎起行李,拦了一辆人力车,风尘仆仆地赶往后方医院。
香香到底怎么啦?
如果没有特别情况,陈香香是不可能不来接他的。在赶往后方医院的路上,王如痴在心里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进了后方医院,王如痴直奔陈香香办公室,还是没有看到陈香香。
坐在陈香香位置上的,不是陈香香,而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医生。
王如痴有点冲动地问那个医生:香香呢,陈香香呢?
那个女医生像是被王如痴的问话吓着了,她满脸惊恐地站起来,慌不择路地躲了出去。
离开办公室,女医生最后看王如痴那一眼很是惊恐,就像遇见了鬼。
王如痴感到强烈不安,他火急火燎地跑向嫂子办公室。
正在低头看病历的嫂子,听到王如痴喊叫,抬起头,看到了突然回来了的小叔子。
嫂子满脸惊讶,愣住了。
陈香香的死,也是嫂子的一块心病,这段时间以来,她都是在煎熬中度过的,一个年纪轻轻,漂漂亮亮,活泼可爱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一对恩恩爱爱的小青年,一年多不见,怎么就阴阳相隔了呢?
从陈香香出事后,嫂子就一直担心有朝一日王如痴回来,该如何向他交代,他如何面对。嫂子倒是真心希望王如痴在国外多呆两年,让时间冲淡他们的感情,最好在这段时间,王如痴能够移情别恋,爱上别人,忘了香香。
当然,看到王如痴,嫂子也很高兴。一年多时间,那个瘦弱腼腆的小伙子不见了,站在面前的王如痴长高了,变粗壮了,结实多了,有了成熟男人的魅力,跟以前的书生模样不可同日而语了。
“嫂子,香香呢?”第一句话,王如痴还是迫不及待地问。
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果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嫂子看了王如痴一眼,把眼睛转向了别处。
嫂子不敢正视王如痴的眼睛,那眼睛让她有一种强烈的灼痛感。
“香香,她嫁人了,她要你忘了她!”嫂子艰难地编了一个谎言,她希望这样说,比王如痴面对香香死亡的消息要好受些。
“不可能,嫂子,”王如痴斩钉截铁地说,“我了解香香,她不会嫁给别人的,她是非我不嫁的。她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面对!”
从轮船下来到医院,王如痴已经隐隐感到了不妙,毕竟马日事变,他是知道的,牺牲了那么多同志。
见骗不了小叔子,嫂子只得实话实说:“香香被叛徒出卖,被许克祥杀害了!”
香香死了?王如痴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做过这种最坏的打算,他顿时感到五雷轰顶,站立不稳,就像一根被拦腰截断的木桩一样,轰然倒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嫂子赶快掐住了王如痴的人中,扶着他的头,给他喂了几口温开水。
温水下肚,王如痴悠悠醒来,那张脸阴沉得可怕,就像暴雨来临前,乌云密布的天空。
嫂子把王如痴扶到凳子上坐下来,然后转过身,走向办公桌,拉开抽屉,取出来一包东西,递给了王如痴。
“这是香香留给你的!”嫂子说。
王如痴接过纸包,颤抖着手,把纸层层打开,没错,王如痴已经猜到了正是自己出国前留给陈香香的那把木梳,现在又完璧归赵了。
那个纸包里的钱,已经被王驭欧送到乡下,转交给了陈香香的父亲;这把木梳,王驭欧将它转交给了老婆保管,要她将来交给王如痴。
见到木梳,王如痴相信了嫂子的话,他的陈香香死了,确实死了——这把木梳是他送的,梳在人在,陈香香对它就像对待自己的生命一样。
见到木梳那一刻,王如痴觉得自己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希望,都灰飞烟灭了。他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就像被人捏在手里,使劲地挤压着。王如痴疼得全身痉挛,在凳子上蜷缩成一团;豆大的汗滴从额头上渗出来,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滴落声。
那天晚上,王如痴就在病床上躺着。第二天起来,他已经羸弱不堪,就像大病了一场。王如痴找来一块木板,用一把水果刀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刻上“爱妻陈香香之墓”;然后在野外采摘了一束鲜花,按照嫂子告诉他的地址,来到了陈香香的墓地。
墓地微微隆起,上面长满了萋萋芳草,那草深可齐腰。
隆起的黄土下面,埋着的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孩。
王如痴用力将木碑插进坟头的泥土里,献上花,无力地瘫坐在坟边。
“香香,我来看你了!”王如痴悲怆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陈香香说话。
清亮的泪水从王如痴脸上顺流直下,滴落在坟头上,渗进了泥土里。
王如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坟上的青草,就像他出国前离别的那个晚上,他们相拥而坐,王如痴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梳理着香香的秀发。
如果可以,那一刻,王如痴只想用自己的生命换回陈香香的生命!
王如痴坐在陈香香坟边,从早上一直坐到夕阳西下,月亮挂在树梢上了才起身离开。一整天,王如痴一点东西都没吃,浑身无力,走起路来东摇西晃。
但王如痴的心被仇恨装满了,他要知道陈香香是怎么死的,他要报仇雪恨,对九泉下的陈香香有个交代。
王如痴跟长沙地下党组织接上了头。同志们告诉他,陈香香是好样的,跟陈香香一起牺牲的,还有雷晋乾;他们牺牲后不久,郭亮也牺牲了。
王如痴感到了反动派的可恶,革命的残酷——他在长沙最亲最爱的女人,他在长沙最亲最好的兄弟,在他留学期间,为革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这笔账,既要算在许克祥头上,又要算在国民党反动派头上——当然,还要算在叛徒身上,一个都不能少。
可是要报仇没那么容易,许克祥和国民党反动派已经兵强马壮了,找他们报仇,现在还不行,不能仇没报,自己就没命了。要报仇就得从长计议,借以时日,寻找机会,因为眼前的革命力量在强大的反动派面前太弱小了,不堪一击。
但清除给革命带来严重祸害的叛徒并不难,王如痴对叛徒的痛恨甚至胜过了许克祥,没有叛徒出卖,陈香香、雷晋乾、郭亮也许都有一丝生机。那个让长沙共产党和革命群众遭受重大损失的叛徒史东方是必须除掉的,越快越好,宜早不宜迟。否则,将来还是一个定时炸弹,还会给革命带来麻烦,还会造成更多同志流血牺牲。
王如痴把自己的看法向地下党组织做了汇报。地下党组织正好也有这个意思,觉得除掉史东方势在必行。王如痴刚从国外回来,在长沙熟人不多,不引人注意,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王如痴。
地下党组织给王如痴派了三个年轻人做助手,四个人挑灯夜战,连夜制定了详细的锄叛计划。
雷晋乾、郭亮、陈香香被杀,引起了长沙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的强烈愤慨,清除叛徒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甚至背着组织,在单独行动。史东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东躲西藏。他早就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搬了家,换了工作,隐姓埋名了。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革命群众的共同努力下,王如痴终于打听到了史东方的藏身之处——史东方已经把父母、老婆、孩子送回乡下了,一个人租住在岳麓山下的一座破烂的民房里。
那天下午,王如痴带着三个同志悄悄地潜进了史东方的住处,埋伏在门后面,静静地等着史东方回来。
直到天黑了,繁天满星,史东方才躲躲闪闪地回家来。他刚推开门,就被王如痴带着三个年轻人摁倒在地,用臭袜子堵上了嘴,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塞进了事先准备的大麻袋里。
四个人轮流着,把史东方扛到了郊区墓地。他们把史东方放下来,解开麻袋,把史东方倒了出来。
看到眼前四个年轻人,看到陈香香的墓地,史东方什么都明白了,他的报应来了。史东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就像一堆烂泥。
一个同志走过来,拎起史东方,让他跪在墓前。
史东方感到特别绝望,又升起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他忙不迭地给陈香香磕头,乞求原谅。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其中一个同志狠狠地踹了史东方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
“晋乾兄弟,郭亮兄弟,香香,我给你们报仇了——”王如痴悲怆地说。
王如痴抓住史东方的头发,掏出那把水果刀,架在史东方脖子上,用力一划拉。一股鲜血就像箭一样从史东方的脖子上喷涌了出来,他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栽倒了下去。史东方的两只脚后跟使劲地摩擦着泥土,挣扎了一会儿,腿一蹬,就一命呜呼了。
看着伏法的史东方,王如痴也瘫倒在地,他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叛徒被除,王如痴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心中的痛楚减轻了不少,暂时可以轻装上路了。
锄叛后的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王如痴早早起了床,把那把木梳揣进兜里,拿了一身换洗衣服,从长沙出发,动身前往井冈山,向着心中那块革命圣地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