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尝尽前四次围剿的苦头后,第五次围剿,国民党军队峰回路转,苦尽甘来。
在蒋介石看来,湘江一役,中央红军折损过半,闻风而逃,既成惊弓之鸟,又是砧上鱼肉。
围攻闽浙赣根据地的北路军也是捷报频传,胜利更加彻底:红十军团全军覆没,主要领导人悉数被抓。
蒋介石大喜过望,亲自拟定了贺电和嘉奖令,给王耀武发了过去。在怀玉山战争结束后,王耀武被蒋介石擢升为五十一师师长。
在蒋介石看来,第五次围剿算是大功告成,彻底胜利了,其他流匪不足为惧,悉数剿灭指日可待。
蒋介石信奉“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直觉告诉他,红十军团主要领导人被活捉,这事大有文章可做,可以起到一石三鸟作用:打击国民党内的对手,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瓦解赤匪阵营,动摇其军心;两条半枪闹革命,把闽浙赣赤区做得风生水起,以方志敏为首的红十军团领导人个个都是栋梁之材,比起自己手下那些庸碌无能之辈强多了,眼下自己正是用人之际,蒋介石希望他们驯服,为己所用,共襄党国大计。
表彰完王耀武,蒋介石当即电令闽浙赣剿匪司令赵观涛:善待,并周全押解至南昌。
剿灭了红十军团,活捉了红十军团主要领导人,得到了蒋委员长的亲自嘉奖,赵观涛春风得意,喜不自禁,在方志敏、刘畴西、王如痴等押解到南昌后,大张声势地搞了一个规模空前的庆功大会,邀请了很多媒体记者参加,为自己歌功颂德。
为落实蒋介石的“善待”指示,赵观涛命令手下给红十军团主要领导人解除了脚镣手铐,准备了干净、时尚、合体的衣服,把他们带到会场,安排在嘉宾席上就座,设宴款待。
但红十军团领导人拒绝换衣服,他们仍然穿着那身破旧、血渍斑斑的红军军装出席了庆功大会,赵观涛也没有勉强。红十军团主要领导人心明如镜,他们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赵观涛的胸襟宽广,不计前嫌,礼贤下士,爱才如命,他只是做做样子,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炫耀自己的战功和能力,同时羞辱手下败将,让他们尝尝失败的滋味。
方志敏把这一切看得通透,不愿意为赵观涛背书。
赵观涛笑意盎然地走过来,客气地邀请方志敏讲话,希望他为自己美言两句。
方志敏觉得机不可失,他站起来,当着记者和嘉宾的面,慷慨陈词,怒斥赵观涛:“如今国难当头,外辱肆虐,生灵涂炭,你们不去抗日救国,却来围剿北上抗日武装,干着亲者痛,仇者快的勾当,令人不齿!摆什么庆功会?你们真胜利了吗?我告诉你们,红军是赶不尽、杀不绝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意孤行,最后失败的注定是你们!”
赵观涛的一位御用记者很不服气地站起来反驳方志敏:“红十军团全军覆没,已经不复存在了,这难道不是党国胜利,而是你们红十军团胜利吗?”
刘畴西发出一阵不屑的冷笑,用大烟斗敲了敲桌面,站了起来,讥讽地说:“你们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啊,红十军团8000人,你们20万大军,20万人打我们8000人,十二个人打一个人,这也叫胜利?你们用飞机大炮,我们用步枪;你们用机枪,我们用大刀;你们用枪,我们用拳头,这也叫胜利?真是无稽之谈,说出来让人笑掉大牙!”
王如痴早就按捺不住了,没等刘畴西说完,他豁地站了起来,直接干脆地痛斥:“我看你们还是省省吧,搞什么庆功会,也不嫌丢人现眼,简直虚伪、无耻之极,祸国殃民之致!”
王如痴声若洪钟,震耳发聩,发言短促有力。
现场一片骚乱,一张张脸上写满惊愕。
赵观涛被气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震怒异常。他没想到几个阶下囚还如此理直气壮。他想发飙,但想到蒋委员长交代的要“善待”,硬生生地把脏话咽了回去,气急败坏地离开了庆功会现场。
方志敏、黄畴西、王如痴、胡天桃等人被重新戴上脚镣手铐,押送到军法处看守所。
军法处看守所就像一座暗堡,阴暗、潮湿,屎尿味扑面,霉气刺鼻,死亡每天都在发生,或被折磨致死,或被病痛枪伤拖死,或倒在敌人的枪口之下。
看守所大门徐徐打开,方志敏、刘畴西、王如痴、曹仰山等被押了进去。
被关押在看守所的共产党员、红军战士看到这些人,都不由得惊呆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连方主席、刘军团长、王师长等领导都被捉了,跟他们关到一起了,红十军团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浩劫啊?
他们不解、激动、猜测、担心、悲伤,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心里翻江倒海,监狱里沸反盈天。
方主席——
刘军团长——
王师长——
他们叫着,喊着,哭着,闹着,有的捶胸,有的顿足,有的用头撞墙,监狱里一片混乱。
看着红十军团主要领导人从走廊经过,他们从铁栅栏里伸出手来,想触摸一下,看看这一幕是不是真的。
方志敏、刘畴西、王如痴等人没有说话,他们表情坚毅,眼神坚定,面带微笑,从战友们、同志们眼前走过,跟他们用目光交流。他们的目光告诉大家:战斗并没有结束,只不过是从硝烟弥漫的战场转移到了这个没有硝烟的特殊战场,大家不要害怕,不要流泪,不要失望,不要后退,他们与他们在一起,继续并肩战斗!
王如痴握紧拳头,把戴着手铐的双手举过头顶,在空中挥舞,他想给同志们传导一种视死如归、宁死不屈的革命力量!他知道,作为革命者,即使失败了,被捕了,在这个特殊的地方,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落魄模样和挫败感,革命首先是一种姿态,一种舍生忘死的姿态;一种精神,一种战斗不止的精神!
方志敏、刘畴西、王如痴、曹仰山四个人被关在一个囚室里。小小的囚室放了四张狭窄的单人床,其他什么都没有,高高的墙壁上有个窗户,用来透风透光。窗户很小,只容得下一只花猫进出。从窗户透进来的光被分散,囚室显得格外黯淡。
墙壁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坚硬,厚实,冰冷,隔音。
方志敏、王如痴还好,在战斗中没有受伤,身体健康;刘畴西受了皮肉伤,伤在那只独臂上,除了动作不方便,其他基本上不碍事;曹仰山的情况有点麻烦,在战斗中,他被打了三枪,其中最厉害的一枪打在左肩骨上,把左肩骨打断了,虽然不是致命伤,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看到狱警离开后,方志敏招呼刘畴西、王如痴坐到自己身边,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认真总结失败的经验教训,就像每次打完仗一样,这是必做的功课。
这个经验太重要了,这个教训太深刻了,不管有没有机会出去,都要认真地总结检讨的,这是他们的共识。
这个后果是致命的,不可挽回的,红十军团8000多人哪,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多么严重的政治错误和历史责任,作为负责人,他们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从弋阳、横峰暴动开始,那支辛辛苦苦拉起来,倾注了他们无数心血,肩负着他们远大理想的革命队伍,说没了就没了!
方志敏痛心疾首,他闭上眼睛,痛苦地挤出一句话:“我真后悔,如果我们考虑周全一点,把困难考虑充分一点,红十军团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啊!”
说到责任,刘畴西是是红十军团的最高指挥官,是最直接的责任人,红十军团由盛转衰的乌泥关、谭家桥之战是他力排众议,主张打的,他的责任最大。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就把红十军团置于万劫不复之中了。
刘畴西万分愧疚,方志敏的话让他更加难过了,刘畴西说:“方主席,您千万别自责了,是我的过失,是我罪该万死,百身莫赎!我是军团长,我是军事总指挥,是我力主打这一仗的!你这样自责,让我情何以堪?”
方志敏沉重地摇了摇头,缓缓地说:“谭家桥是红十军团成败的分水岭,这一仗打不打,我是举了手的,如果我不赞同,也不会打了,我是负有主要责任的!”
王如痴也很自责,他说:“我也罪该万死,港首那夜,如果我们咬紧牙关,带着部队冲出去了,红十军团主力就有了生路了,方主席也不会重新杀回敌人的包围圈来找我们了,我们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说到这里,王如痴低下头,不敢正视方志敏,他用很低的声音说:“都怪我妇人之仁,一时心软了。当时,战士们饥寒交迫,走不动了,我答应他们就地宿营,天亮才走。这个决定做得真是愚不可及啊!一时之仁,害了全军,我真该死啊!”
听着王如痴这么说,想着红十军团全军覆没,刘畴西的眼泪流了下来,那道命令也是他下的,王如痴只不过是同意了他的决定——自从他们搭档以来,王如痴都是他的坚定支持者,自己做什么决定,他从来没有反对过,只是补充完善,贯彻执行——王如痴对自己太信任了。因为那一夜,那个就地宿营的命令,刘畴西肠子都悔青了。刘畴西把头抵在石墙上,痛苦万分。
曹仰山昏沉沉地听着,他的伤口感染了,发炎引起了高烧,他被烧得糊里糊涂,奄奄一息,说话都没有力气了。
空气就像结了冰,大家心情沉重如铅,囚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又是方志敏打破了难堪的沉默,他问道:“以前刀枪相见,以命相搏,赵观涛恨不得扒我们的皮,啖我们的肉,现在突然对我们那么好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这倒真把大家问倒了,刘畴西和王如痴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
方志敏说:“国民党要劝降我们,从心理上打击红军战士、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我们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要我们投降?”刘畴西看着王如痴,认真地问,“如痴,你投降吗?”
王如痴摇了摇头。
刘畴西又把睡着的曹仰山摇醒了,问他:“国民党要你投降,你投吗?”
曹仰山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但没有成功。
曹仰山看着刘畴西,轻蔑但艰难地说:“你投了,我都不投!”
刘畴西和王如痴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让敌人的劝降阴谋见鬼去吧!”
他们就像两个读私塾的小学生在一起朗读课文一样。
方志敏的判断很准,国民党确实一心一意想劝降他们。
但把谁作为突破口呢?
蒋介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刘畴西。
刘畴西是黄埔军校一期毕业生,算是他的学生。在黄埔军校的时候,刘畴西表现优异,蒋介石曾经嘉奖过他,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刘畴西曾经追随过蒋介石,粤系军阀陈炯明叛变大革命,蒋介石组织黄埔军校的学生军东征,刘畴西积极响应,表现勇敢,他的那条胳膊就是在征讨陈炯明的战争中受了伤,被截掉的。
劝降刘畴西,如果做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应该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或许可以马到成功。
蒋介石把闽浙赣剿总指挥顾祝同叫到办公室,嘱咐他:“攻坚易,攻心难,无论如何,先从刘畴西身上打开缺口,把他争取过来!”
顾祝同信誓旦旦,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委员长请放心,劝降刘畴西的事,包在我身上!”
顾祝同这么有底气是有原因的,除了刘畴西跟蒋介石的师生情,刘畴西跟自己还曾经是上下级关系,当年东征,刘畴西就是顾祝同部队三连的党代表。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面看水面,把刘畴西争取过来,硬关系太多了,顾祝同相信重情重义的刘畴西不会不给面子的。
顾祝同的表面工作也做得相当到位,他亲自三到监狱,把刘畴西请到了办公室,表达了“三顾茅庐”的诚意,以示自己对刘畴西的看重。前两次,顾祝同没有切入正题,只是叙旧,扯交情。直到第三次,顾祝同才声情并茂地说:“畴西乃我黄埔精英,当年随我东征,屡立战功,实乃虎将,给我印象深刻,一直不敢忘记!我屡念旧情,今日与君相见,亦是上天旨意,汝可知我心否?”
刘畴西并不愿意被顾祝同绑架,上他贼船,他刻意跟顾祝同撇清私人关系:“当年东征,扫除黑恶,乃我从军之初衷!至于英勇杀敌,作为军人,乃我份内之事,不足挂齿,不值一提!”
顾祝同并不生气,继续劝道:“畴西此言差矣,老弟英勇之气,我深感佩服!独臂将军威名响彻三军,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今日落难,才华难显,壮志难酬,汝可投身党国事业,续写军人华章。委员长以校长之名要我前来规劝,足见他心意之诚,兄弟只要弃暗投明,将来肯定前途无量!切莫辜负校长栽培厚意,汝还记否,当年校长亲手为你佩戴奖章,合影留念。”
顾祝同的心思,刘畴西心明如镜,他不愿意再纠缠下去。刘畴西觉得道不同,不与为谋,跟顾祝同对话,就像对牛弹琴,乏味得很,远不及跟方志敏、王如痴、曹仰山在囚室里闲聊来得痛快,他直截了当地说:“顾长官,请恕我直言,我们不在一个阵营,没办法尿到一个壶里,我信仰共产主义,崇敬共产党,不是贵党,请你转告校长,不要再费心思了!”
见软的不行,顾祝同气急败坏,来硬的了,他威胁刘畴西:“年轻人别不识好歹,一意孤行,结果如何,你是知道的!”
顾祝同终于撕下伪装,露出了真面目。刘畴西更加不屑了,他冷冷地对顾祝同说:“从皈依共产主义,参加革命那天起,我就看淡了生死。死不可怕,脖子一伸,挨一刀,胸脯一挺,挨一枪,都行。临难无苟免!”
“真是顽冥不化,朽木不可雕——”
顾祝同深感失望,拂手而去。
劝降刘畴西不行,顾祝同把目光转向了王如痴,希望从他身上获得突破。他不相信,人都抓回来了,心征服不了;他不相信,那么多人,都是一根筋;他不愿意两手空空,向委员长复命——他是打过包票的。
顾祝同还是老套路,把王如痴叫到办公室,打起了感情牌:“令兄驭欧是我黄埔好友,你也是我兄弟了,我们可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令兄是黄埔一期高材生,委员长对他十分器重,对你也是不计前嫌,寄予厚望。委员长派我前来,希望你们兄弟二人殊途同归,共同为党国建功立业!”
王如痴冷眼看着顾祝同,不为所动:“人各有志,焉能强求!我改名如痴,就是对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事业如痴如醉。为人处世,贵在忠诚,我早就准备了一条道走到黑,就是我哥驭欧亲自来劝,也改变不了我的立场和主义!”
对哥哥王驭欧的事,其实王如痴是知道的。王驭欧追随国民党左派代表人物邓演达,早就被蒋介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排挤。其时,王驭欧在国民党内部已经被边缘化,安排在服务社会部做一些群团工作。
顾祝同并不甘心,继续劝道:“你还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如痴如痴,可不能痴迷不悟啊!共产党能给你什么?共产党给不了你的,我们国民党都可以给你,你该为自己打算,不要跟着朱毛瞎胡闹了!”
驴头不对马嘴,多说无益,陡添心烦。王如痴不愿意再跟顾祝同纠缠下去,十分干脆地说:“要劝我投降,你是打错了算盘。我无妻无儿,无以为家,以身许国,别无他图。我既不爱爵位,又不爱金钱。你喜欢的那些,我不喜欢;你讲的那些,对我毫无用处!你还是省了这份心吧。”
顾祝同还是不甘心,他听到王如痴提到了家,觉得拿家作文章,也许有作用:“无以为家?难道你就没想过成家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是读书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
王如痴也不否认顾祝同:“想过,是人都会想。但我不能啊,国家国家,没有国,哪有家?国将不国,即使成了家,也只能害了人家,我已经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我们不像你们追求显贵,封妻荫子,我们共产党人是为了解救劳苦大众,愿意牺牲生命的,对这一点,你是无法理解的。无后,可能不孝,但忠孝不能两全,对这一点,你也是军人出身,你是理解的!”
顾祝同恼羞成怒,也失去了耐心,他怒气冲冲地说:“不为党国所用,必为党国所杀。你就真的不怕死?”
王如痴仰天一笑,朗声说道:“你们的刀子再硬,也没有我们的脖子硬!”
王如痴把顾祝同怼得哑口无言。接连受挫,劝降无望,顾祝同在刘畴西和王如痴身上连续碰壁,被弄得灰头土脸,一切应验了蒋委员长那句话“攻坚易,攻心难”。
也许,有史以来,攻共产党人的心是最难的。难道共产党人都吃了秤砣——铁了心?
顾祝同最后把目光落到了方志敏身上,兵法上说,擒贼先擒王,也许问题的症结在方志敏这儿,他是职务最高的,只要他愿意投降了,其他人都跟着投降了。
顾祝同提审了方志敏,他看方志敏仪表堂堂,中庭饱满,颇有大将之风,真心感到惋惜。顾祝同说:“方先生正值英年,当大有可为,投身共匪,跟着朱毛,是屈才了。委员长的意思,只要方先生发表一个书面声明即可。委员长爱惜方先生才学,一心想请方先生为国效力,共同成就蓝图伟业!”
方志敏比刘畴西和王如痴更加爽快干脆,他就像打伏击,扎布袋口,一句话就把路封死了:“代我谢谢他的好意,也让他省了这份心。方志敏看不上蒋某人,也不会供他驱遣,替他办事。他想改变我的信仰,这辈子是办不到的!”
顾祝同还抱有希望,继续劝道:“方先生请三思,这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
方志敏斩钉截铁地说:“既然落在了你们手里,就不要多说了,我只求一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确实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顾祝同没想到共产党人对自己这么狠,都不要命了。
顾祝同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你们中的红祸太深了,无可救药,都无可救药!”
黔驴技穷的顾祝同一边说,一边板着面孔,拂袖而去。
劝降没有任何进展,蒋委员长还在殷切期待,等着他的消息,顾祝同不得不匆匆赶回南京,向蒋介石复命。
临走前,顾祝同吩咐军法处处长曹振飞,要他继续跟进,想尽办法,务必完成蒋委员长的意愿。
曹振飞工于心机。他想,刘畴西、王如痴没有妻儿家小,无牵无挂,方志敏就不一样,他有妻子,有四个小孩,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曹振飞吩咐手下把方志敏押到审讯室,看着方志敏,说:“听说方将军妻子廖敏漂亮温柔,你们有五个聪明伶俐的小孩?”
方志敏不知道曹振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问道:“是又如何?”
曹振飞说:“方将军东奔西跑,南征北战,现在战争结束了,闲下来了,是否想念他们,跟他们团聚?”
方志敏平静地说:“是很想念他们,作为丈夫,作为父亲,我欠他们的太多了。”
终于尿到一个壶里了,曹振飞暗喜:“如果方将军想见妻儿,我愿意成人之美,做出安排!”
没想到方志敏还是不吃这一套,他笑着说:“我的妻儿,我挂念就好,无须你来操心。我们还是说点别的什么吧。”
虽然讨了个没趣,曹振飞还是甘心,故作生气说:“将军这是什么话,不相信我?军中无戏言,你可以给他们写封信,从狱中任挑一个人,给他们送去。”
这句话倒让方志敏怦然心动了,别的不说,刘畴西、王如痴、曹仰山都是有能力,有才华,年纪轻轻的重要干部,以送信为由,能救出一个是一个,总比呆在监狱里,大家都死了强。有人出去了,还可以把这边的情况向苏区汇报,争取救援。
方志敏看着曹振飞,说道:“如果你们真有诚意,我倒可以想想!”
见方志敏动心了,曹振飞切入主题:“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要拗着拧着,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罢,在哪儿做事不都一样吗?跟共产党走,现在成了阶下囚;跟着国民党,给你的舞台更宽更广,前途一片光明!”
方志敏说:“共产党和国民党,太不一样了。你也别抱什么幻想了,我有我的主义和信仰。主义和信仰是大树;在主义和信仰面前,人是蚍蜉。任何人都无法撼动我的主义和信仰!”
曹振飞摆了摆手,继续劝道:“方将军,我们不谈主义和信仰了,好吗?我不能说你们是盲从,我也不能说你们的主义和信仰没有正确的东西,但至少你们那一套目前在中国行不通,你们要成功,至少也得五百年后,你们为什么要为几百年后的事情不顾一切呢?”
方志敏哈哈大笑了,笑得曹振飞有点摸不着头脑。
“为光明而战斗,不论多久,都是有价值的!你要我朝三暮四?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方志敏坚定地说。
水都泼不进去,曹振飞终于上火了,他悻悻地骂了句:“真是一群不识时务的东西,简直不可救药!”
再审下去也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曹振飞吩咐手下,把方志敏重新押回牢里。
回到囚室,方志敏跟三位战友讲了送信的事,大家猜来想去,都觉得是敌人虚晃一枪,想利用方志敏的妻儿来劝降,都不太赞同。
可方志敏觉得不妨一试,他说:“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只要出了这囚室,就有一丝生机,能救出一个算一个!出去的那个,要继续革命,把我们没完成的事业完成!”
小小的囚室一下安静了,其他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王如痴。
王如痴不高兴了,生气地说:“你们这样看着我干吗?”
刘畴西狠狠地一拍大腿,大声说:“如痴,就你了!方主席,敌人是不会放的,不存在送信一说;我和仰山有伤,行走不便,即使有机会也逃不掉;只有你,四肢健全,身强力壮,跑得比马快,这个送信的人是非你莫属了!”
小小囚室又安静了。
风透过门窗缝隙挤进来,让人感到格外地阴冷。
昏暗光线下,王如痴认真地审视着三个战友的眼神,发现他们是在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不!”
王如痴三人的眼神,干脆响亮,不用置疑地大声拒绝了。
那个“不”,声音尖锐,短促,就像国民党半夜三更突然把人拖出去枪毙的那颗子弹,把其他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看到自己失态了,王如痴放低声量,补充说:“要去你们去!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曹仰山劝道:“王师长,你不是壮志未酬,还想革命,还想回到战场吗?你出去了,我们活着,你可以带兵来救我呀!我们死了,你可以为我们报仇雪恨呀!”
方志敏看着王如痴,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柔中带刚:“你的想法我懂,但这是组织交给你的一项光荣任务,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四个人,没有谁比你更合适了。革命不成功,不讨老婆。你出去,以后革命成功了,讨个老婆,生一窝小孩。”
王如痴还是没有同意,他反问方志敏:“方主席,如果换作是你,你会去吗?”
方志敏想都没想,摇头否决了。
“那就是啰,你不愿意的事情,为什么要强加给我?我去送信,同志们还以为我意志不坚定,投降了呢。那时候,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与其活在别人的怀疑里,生不如死,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了!”
王如痴把自己的担心和盘托出。他的担心,也是其他人的担心,是相同处境下,所有革命者的担心。对一个共产党人来说,名节很重要,他们宁愿死在敌人屠刀下,也不愿活在别人的质疑中。
其他人不再坚持,放过了王如痴。送信一事,就这么被搁置下来。这个事,让他们达成了空前共识:既然都不愿意苟活,那就痛痛快快求死,刀砍头不过脖子上碗大一个疤,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继续扯起红旗干革命!
想好了,看开了,就彻底放开了。他们该吃吃,该喝喝,小小囚室不时响起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把自己当作早就在战场上牺牲的人了,能活一天都是赚的了,四个人变着法子让枯燥的监狱生活变得丰富起来,快乐起来。
一个下午,午觉醒来,王如痴神神秘秘地把一颗黑色颗粒放进白开水,溶化搅拌后分别倒进四个人喝水的碗里,然后兴高采烈地催促三个人品尝。
王如痴郑重其事地介绍:“这是我自制的黑咖啡,味道鲜美可口,治病提神,化痰去瘀!”
其他三个看着墨汁一样的黑水,犹豫不决,都不相信王如痴的话。
王如痴再三鼓动,非要他们喝下去不可。三人感觉盛情难却,端起碗,开始品尝起来。
除了难以下咽的锅烧味,其他什么味道都没有。
王如痴见阴谋得逞,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原来那粒所谓的黑咖啡是他用锅巴压碎,晾干了制成的。
刘畴西也乐了,开玩笑说:“原来如痴就这么一点本事,用黑锅巴来糊弄人,我看他对待同志们的心比黑锅巴还黑三分!”
王如痴故意装作不悦,挖苦道:“你一天拿着大烟斗吧叽吧叽的,学斯大林同志吞云吐雾,谁不晓得你吧叽的都是干稻草啊,就像一头蛮牛!”
没有烟抽,刘畴西是把稻草揉碎,作为烟丝,放进了烟斗里。
刘畴西被王如痴说到痛处,举起那只独臂就要打人。王如痴一个箭步,躲在了方志敏身后,一边对刘畴西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动手了,不是君子,是小人!”一边对方志敏说:“主席快救我,军团长耍威风了,要无端惩罚人!”
大家都被逗乐了,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小小囚室里暖意盎然。
笑声结束,刘畴西又来了:“如痴,来给我洗头吧!”
王如痴故作不情愿:“你的头,你自己洗,我又不是你的丫头片子!”
刘畴西佯装动怒,说道:“你现在翅膀硬了,军团长的话,也不听了,想造反啊!小心我军法处置你!”
王如痴乐了:“你军法处置我呀!最好把我枪毙了。被你军法处置总比被国民党军法处置要光荣多了,我还巴不得呢!”
刘畴西没辙,声音一下子放轻了,变柔了,带着一股哄任性小孩的无奈:“我是独臂将军,我如果方便,就不劳你了!”
王如痴得理不饶人:“军团长真难伺候!下辈子我们换换,你当师长,做下属;我当军团长,做上司,把这辈子你欠我的,加倍要回来!”
给刘畴西洗头,王如痴动用了打仗时缴获的国民党军官的金鸡牌肥皂——他一直带在身上,舍不得用,他喜欢金鸡牌肥皂那股香气。
王如痴给刘畴西弄出了满头蓬勃的白色肥皂泡。
方志敏见状,来了兴趣,放下书,掺和进来:“畴西,洗那么干净做什么罗,晚上跳蚤照样会到你头上来安营扎寨的!”
刘畴西说:“主席,洗干净好去见上帝啊!”
方志敏说:“见上帝好,你可以坐在他右边!”
刘畴西不服气,说:“我要坐在上帝左边,你坐右边!”
刘畴西认为左丞右相,左边比右边大。
方志敏笑了:“随便你坐,你可以坐上帝左边,也可以坐上帝右边,还可以把上帝的命革了,把他拉下来,坐到他的宝座上,没人跟你争!”
“军团长最好把上帝拉下来,坐上他的龙椅,在天堂也来一场大革命!”
曹仰山精神好点了,跟着一起起哄。大家又笑了起来。
洗好头,刘畴西和王如痴没有闲着,他们下起了象棋。
棋局如战局,攻防进退,你搏我杀,各不相让,难解难分。
方志敏对象棋不感兴趣,没有围观,又捧起书,一心一意地读了起来。
曹仰山病情不见好转,又准备睡觉。
小小囚室里除了落子有声,翻书有声,几乎没有其他声音了。
到快见分晓的时候,安静被打破了,刘畴西和王如痴又争吵了起来。
先是王如痴要悔棋,刘畴西不同意;后是刘畴西要悔棋,王如痴更不同意了。
争来吵去没有结果,就找方志敏评理。
方志敏合上书本,有感而发:“都不要吵了,你们把看守所都翻转过来了!我不懂棋,但我知道落子生根,行棋无悔。悔棋是不应该的。人生如棋局,有些事情,错了可以重来,有些事情,错了就没有翻盘机会了。”
方志敏不小心又说到了大家的痛处,刘畴西和王如痴不再争吵,低头沉思,小小囚室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战场上与棋局还是有不同的,棋局上可以悔棋,看棋手德行;但战场上真刀真枪,一旦输了,就没法重来了。这次他们连本钱都输了,不小心犯下的大错,已经没办法弥补了。
虽然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真要死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们的命运被捏在国民党反动派手里,如果他们不让你死,你就得奉陪到底!
方志敏想到了越狱。如果越狱不成功,反正也是一死;如果越狱成功了,大家还能将功补过,继续扛起红旗,拉起队伍,从头再来。
一听越狱,刘畴西顿时来了劲,他压低嗓门,兴奋地说:“想要越狱成功,就得有外援配合。如果能与南昌的地下党组织取得联系,里应外合,胜算还是有的。”
王如痴说:“这个比较难!南昌是国民党的大后方,要越狱成功很不容易,没有把握,贸然越狱,只会让更多同志流血牺牲。”
听说要越狱,曹仰山不知哪儿来了劲,翻身坐了起来,兴奋地说:“咱们干脆来一次监狱暴动,把看守所掀个底朝天!”
还是方志敏拍板,他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能坐以待毙,机会是创造出来的,只要条件允许,就实施越狱计划。
他们开始在监狱内部物色能够提供帮助的人,但那些有良知的狱吏,对他们只有同情、欣赏和钦佩,并不敢提供实质性的帮助,他们都怕惹祸上身,掉了脑袋。
看守所外,由于王明左倾冒险主义影响,中央红军损失惨重,红军主力已经离开了中央苏区,留下来打游击的,力量微小,朝不保夕,根本不是南昌城内实力强大的国民党军队的对手;南昌的地下党组织已经被破坏殆尽,也没办法为他们越狱提供帮助。
找不到外援,越狱计划一直无法实施。
没辙了,方志敏决定以笔代枪,用笔杆子继续战斗。他佩服毛主席,毛主席既看重枪杆子,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又看得起笔杆子,他自己笔耕不辍,写出来的很多文章给了革命群众无穷力量,胜过千军万马。
方志敏决定把革命经历写下来,把失败教训写下来,把狱中斗争写下来,把心声愿望写下来,把对党的忠诚,对国家的热爱写下来,这些都是匕首,是投枪,让国民党反动派心惊胆寒,又是后来者的革命宝典,给他们力量,给他们启迪,让他们少走弯路。
听说方志敏要用笔杆子继续革命,大家都很高兴,希望借他的笔在文章中留句话,这句话要被大家公认,能够传世,于是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刘畴西说:“革命不成功,不讨老婆”。一句话把大家逗乐了。他们都知道这是王如痴的名言,红军战士中没有人不知道的,就连首长彭德怀都知道。
但被否决了,这句话适合未婚革命青年,方主席已经娶妻生子了,并不合适。
“我们广开言路,集思广益,现实一点!”王如痴说,“我觉得,在目前形势下,我们的头颅朝不保夕,但我们的信仰不会动摇。”
“这个意思好!”方志敏兴奋起来,对王如痴的话进行了提炼加工,“那就叫做‘敌人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绝对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我要把这句话放在文章里,浓墨重彩地阐述!”
“好,这句好——”
他们都情不自禁地拍手喝彩。
写作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方志敏写,其他三个掩护。
方志敏想尽办法弄来纸张,蘸着米汤在上面书写。
为躲过敌人眼线,方志敏经常夜深人静的时候,爬起来奋笔疾书。那个时候,看守所里的狱吏都睡觉去了,即使值班的,也在打瞌睡。
方志敏下笔千言,心路历程跃然纸上。
在《死》一文中,方志敏写道:
敌人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
绝对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
因为我们信仰的主义,
乃是宇宙的真理!
为着共产主义牺牲,
为着苏维埃流血,
那是我们十分情愿的啊!
在《可爱的中国》一文中,方志敏把中国比作母亲,激情澎湃地写道:
听着!朋友!母亲躲在一边去哭泣了,哭得伤心得很啦,她是乎在骂着:难道我们四万万的孩子,都是白生了吗,难道他们都是着了魔的狮子,一天到晚睡着不醒吗?……
字里行间,深沉而痛惜,方志敏期待用手中的笔,唤醒母亲的孩子,与残害母亲、剥削母亲的敌人作坚决斗争,把母亲解救出来,使她成为世界上最出色、最美丽、最受人尊重的伟大母亲!
方志敏觉得王如痴很有才华,很有想法,也动员他拿起笔,用写文章的方式继续战斗,但被王如痴拒绝了。
王如痴叹息说:“方主席,没用的,即使写了也送不出去,我就不劳心费神了。我现在只想把病养好,养精蓄锐,等到英勇就义那天,铆足劲,把口号喊得震天响,把刽子手的胆吓破,向反动派证明:我王如痴又轰轰烈烈地干了一回革命!”
病魔在无情地折磨王如痴,他的伤寒病和肋膜炎日益加重。在看守所里,那床被子盖在身上就像糊了一层纸,轻薄僵硬,包不住一丝暖气。晚上,王如痴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王如痴不知道什么是肋膜炎,只知道心肺就像铁箍箍着,喘不过气来,一喘就骨头断裂,肌肉撕裂一样,钻心地疼。疼痛伴随着豆大的汗滴,喷泉一样涌出来,把被子弄得一片潮湿,让他的伤寒更重了。
王如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清冷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床前。触景生情,他浮想联翩,想起了家乡的四明山,想起了四明山上苍翠挺拔的青松,想起了四明山上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想起了白发苍苍的父亲,想起了不幸病逝的母亲,想起了整整七年没有见面的兄弟姐妹,想起了热情似火的雷晋乾、郭亮,想起了温柔似水,美丽多情的陈香香……
对家乡的惦记也好,对恋人的思念也好,都凝聚在那把暗红色的木梳里。
王如痴从衣兜里掏出木梳,贴放在胸口,愧疚就像夏季的野草,在心里蔓延。前些年,王如痴的母亲去世,他没时间回去参加葬礼,送上最后一程;而那个白发苍苍的老父亲,还以为他读书毕业后,在长沙当差呢,自古忠孝两难全,看来这一生注定要愧对父母了。
曹仰山发着高烧,神智不清。他一边迷糊地喊着热,一边撕扯着衣服,掀踢着被子,丝毫感觉不到寒夜的冰冷。
方志敏要写作,刘畴西是独臂,照顾曹仰山的责任落在了王如痴身上。他经常半夜起身,帮曹仰山盖上被子,用冷毛巾敷在他额上。
事情进展出乎蒋介石意料,他的善待就像泥牛沉海,一点泡沫都没有溅起来。方志敏、刘畴西、王如痴、曹仰山仍然铁板一块,一点缝隙都没有。蒋介石认为,这是他们团结的结果,于是决定瓦解他们,破坏他们的攻守同盟。蒋介石吩咐人把方志敏从四人囚室中分离出来,把他安排进了优待室。
分离在即,方志敏对其他三人说:“看来蒋某人要学习我们的游击战术,准备各个击破啊!你们不用担心,我方志敏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金钢不坏之躯,百毒不浸之体。要我投降,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王如痴是万般难舍,本来他就对方志敏很敬佩,共同的监狱生活,又让他对这位乐观、执著、睿智的兄长又添加了几分敬佩,他走上去紧紧地握住方志敏的手,情绪复杂地说:“方主席,此去或是小别,或成永别,您是革命楷模,是我们的榜样。您放心,我们活着一天就要与敌人斗争一天,直至生命最后一刻!您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刘畴西从不怀疑方志敏的革命气节,他只关心方志敏的身体,刘畴西特别嘱咐道:“方主席,优待室条件比这里好,您何不趁此机会,有吃就吃,能睡就睡,把痔疮养好?即使是在狱中斗争,也需要一个好身体。”
方志敏跟战友们一一拥抱。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曹仰山,看着奄奄一息的曹仰山,方志敏心疼啊。他叮嘱刘畴西、王如痴照顾曹仰山,然后转过身,揩了一下眼角,拖着沉重的脚镣,离开了。
转入优待室,条件好了,时间有了,方志敏一心一意,专注写作。他知道留给自已的时间不多,蒋介石的耐心在一点点耗尽。与此同时,方志敏积极物色人员,把自己撰写的文章传递出去。
看守所里终于有二个人被方志敏成功策反了,答应帮忙。
其中一个是胡永一。
胡永一是国民党要员,由于说话得罪了蒋介石,被软禁了起来。但胡永一比较自由,在监狱里可以随意走动。
胡永一钦佩方志敏的人品和执着,力所能及地为方志敏提供掩护和帮助。
一个是文书小高。
小高比较有正义感,他对方志敏的忠烈和品德佩服不已。
小高成功地帮助方志敏跟南昌地下党组织取得了联系。
南昌地下党组织积极准备劫狱。一听地下党组织的人员和装备情况,原来一心想着越狱的方志敏打了退堂鼓。方志敏已经意识到王如痴是对的,在国民党力量固若金汤的南昌城劫狱,机会渺茫,最后可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狱没越成,还可能把南昌地下党组织搭进来了。
谭家桥一役,把红十军团毁了;不能再因为越狱,把南昌地下党组织毁了,同样的错误是不能再犯了。
一个人被关在优待室,写作空隙,方志敏十分想念刘畴西、王如痴、曹仰山,想念小囚室一起度过的难忘岁月。端午节到了,方志敏申请把刘畴西、王如痴叫过来一起过节——曹仰山是行动不便,没叫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王如痴乐观地告诉方志敏,自己上刑场时的口号已经想好了,就叫:迎着敌人的子弹头,我们绝不退缩!
1935年8月5日,蒋介石终于失去了耐心,签署了将方志敏、刘畴西、王如痴、曹仰山、胡天桃执行死刑的命令。
命令下达到看守所,先被枪毙的是刘畴西、王如痴、曹仰山、胡天桃。国民党对方志敏还抱有幻想,希望杀鸡儆猴,让方志敏屈服。
他们被刽子手从囚室提了出来,带向刑场。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们没有一丝畏惧,甚至像期盼已久了一样,他们昂首挺胸,大义凛然地走向死亡。
他们异口同声地唱起了国际歌,看守所里其他同志和战友跟着唱了起来。
一开始,那声音就像潺潺的小溪;逐渐地,千万条小溪汇聚到一起,成为波涛汹涌的江河海洋,惊涛拍岸,万马奔腾!
国际歌唱完,他们也到了刑场。
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后,王如痴掏出木梳,梳了梳被风吹乱的头发。
王如痴看到刘畴西头发有点凌乱,也给他梳了梳。
王如痴对刘畴西开了人生的最后一个玩笑:军团长,到了那边,你找一个漂亮的女人照顾你,我要继续革上帝的命,恐怕没时间照顾你了!
刘畴西也不含糊,回了王如痴最后一个玩笑:“到了那边,看你怎么向陈香香和胡兰英两个女同志交代!”
两人的玩笑把刑场上的同志们逗乐了,他们情不自禁地笑了。
行刑队手忙脚乱地扣动了板机。
一阵密集的枪响,刘畴西的烟斗、王如痴的木梳脱离了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掉落在地上。
中枪后,他们坚持着站立,谁都不愿意先倒下去,后来终于体力不支,相继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倒在地,溅起一阵阵尘土,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王如痴静静地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
正是半夜三更,黑灯瞎火,天上残月如钩,繁星点点,一串流星从遥远的天际划过,把黑暗的天空照得如同白昼。
疼痛越来越轻微,意识越来越模糊。朦胧中,王如痴看到了陈香香,她在家乡四明山上漫山遍野开放的映山红中,笑靥如花,向他飞奔而来。
王如痴清楚地听到陈香香说:革命成功了,你可以娶我了!
在刘畴西、王如痴、曹仰山、胡天桃被枪毙的第二天,在同一个地方,用同样的方式,国民党反动派残忍地把方志敏杀害了。
就义的时候,方志敏36岁,刘畴西38岁,王如痴32岁,曹仰山2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