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爱情真心憧憬的胡兰英没有坚持到革命成功就倒在了前进的道路上。
在生命倒计时的最后几分钟里,躺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仰望着越来越灰暗的天空,那一刻,胡兰英明白了王如痴“革命不成功,不讨老婆”的誓言有多英明,有多理智,有多现实。
原来王如痴这句誓言不只是为千千万万的年轻人争取“爱情自由,婚姻自主”,情愿牺牲自己感情的革命理想,更是在为当事人胡兰英着想。
那一刻,胡兰英暗自庆幸王如痴没有答应自己,她可以走得无牵无扯,王如痴也可以活得无羁无绊,继续自己的革命追求,她后悔没早点弄明白,委屈王如痴了。
如果当初王如痴答应自己了,跟她恋爱了,结婚了,生孩子了,临死前,胡兰英怎么放得下王如痴和孩子?自己死了,王如痴又怎么能放得下?
胡兰英牺牲于1934年12月1日,在波涛汹涌,浩荡东去的湘江边上。胡兰英是在第五次反围剿战争中的湘江战役中英勇牺牲的。那一仗,也是中央红军损失最重大的一次战争。经此一役,中央红军从出发时的8.6万人骤降至3万人,人员折损接近三分之二,胡兰英就是其中之一,有很多烈士连姓名都没有留下来。
武装割据形成的星火燎原之势让蒋介石寝食难安,1933年9月25日,蒋介石亲任总司令,调集一百万大军,“筑公路、建碉堡,稳打稳扎,合围推进”,实施“铁桶”合围计划,对中英苏区发动了第五次围剿。蒋介石坐镇江西南昌,亲率五十万大军重点围攻中央苏区;顾祝同率国民党北路军,约十万人,围剿闽浙赣根据地。
雪上加霜的是,不经验主义,不教条主义,不书本主义,坚持中国革命与实践相结合的毛泽东已经大权旁落,说不上话,作不了主,王明路线的坚定执行者博古夺取了中央和军队的最高指挥权,坚持军事冒险主义、军事保守主义路线,主张用红色堡垒对白色堡垒,御敌于“国门”之外。从一开始,中央红军就屡战屡败,接连折兵损将,根据地受到严重破坏,苏区面积不断萎缩。
1934年10月10日,中央红军被迫撤出根据地,进行战略大转移,开始了艰苦卓绝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湘江战役是中央红军突破国民党军队第四道封锁线的关键战役,关系到中央红军的生死存亡。激烈残酷的战斗打了五昼夜,从1934年11月27日打到12月1日。两军在湘江上游广西境内的兴安县、全州县、灌阳县进行激战。
跟着中央红军渡过湘江,突破国民党军队的第四道封锁线,胜利在望的时候,胡兰英却倒下了。
好不容易渡江成功,胡兰英和几个女兵站在湘江边上,望着被鲜血染红的浩荡江水,一边为牺牲的战友伤心难过,一边为胜利渡江的自己暗中庆幸,就在这个时候,一架敌机飞过来,对着她们一顿疯狂扫射。
从枪炮声中辨出飞机轰鸣,胡兰英抬起头,看到了向她们俯冲过来的飞机,飞机上的机枪吐着长长的火舌。胡兰英本能地伸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几个女兵前面。其他女兵得救了,胡兰英却被打成了筛子,有几枪打在胸脯上。胡兰英感到一阵紧似一阵的胸闷和剧痛,捂着胸口慢慢地倒了下去。
医务兵闻讯赶过来,准备给她包扎止血,但被胡兰英推开了。她知道自己伤得太重了,已经不行了。这个时候,时间就是生命,轻装前进才能迎来最后胜利。胡兰英更不想成为战友的拖累,影响部队前进。
胡兰英下意识地抓紧了那根拐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只想把最后的力气放在那根拐棍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只需要那根拐棍的慰藉,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就在旁边指挥战士渡江的彭德怀匆匆忙忙赶过来,看着身上多处不断冒血的胡兰英,脸色铁青,心情沉重。
“赶快抢救!”彭德怀用命令的口气对站在胡兰英身边束手无策的医务兵说。
“首长,不用了,已经没用了!”胡兰英看着彭德怀,声音微弱地说。
胡兰英吃力地抬起手,抓起那根拐棍,放在自己胸前。
那是一根特别的拐棍,彭德怀看到了拐棍上刻着“王如痴”三个字和“胡兰英”三个字。“王如痴”在上,“胡兰英”在下。显然,六个字不是出于一个人之手,“王如痴”三个字是漂亮的行书,“胡兰英”三个字是歪歪扭扭的正楷。
彭德怀一下就猜到了,“王如痴”三个字是王如痴刻的,“胡兰英”三个字是胡兰英刻的;彭德怀也明白了胡兰英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拐棍上的良苦用心,这位铁骨铮铮的硬汉,刹时热泪盈眶了,他想起了给王如痴和胡兰英做媒的事。
那件事没有成功,彭德怀一直很愧疚。看到胡兰英受伤,这种愧疚感更深更重了。如果做媒成功了,胡兰英就跟王如痴到闽浙赣去了,不会出事了。
彭德怀满腔自责地说:“兰英同志,对不起,我没把你们的媒做好!”
胡兰英感激地看了彭德怀一眼,摇了摇头,用力把拐棍举起来,递给彭德怀。
彭德怀鼻子一酸,轻声地问:“你是要我把这根拐棍带给王如痴吗?”
胡兰英轻轻地摇了摇头。
彭德怀再问:“你是要把这根拐棍跟你葬在一起吗?”
胡兰英没有点头,她已经没有力气点头了。
胡兰英举起的手缓缓地落了下去,那根拐棍随之落了下去。
胡兰英的嘴角绽出了一丝微笑。那抹微笑就像一朵鲜艳绽放的映山红,永远地定格在胡兰英脸上。
1934年,胡兰英21岁,正当如花似玉的年纪。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胡兰英恋恋不舍地望着天空,不舍得闭上眼睛。
胡兰英眼里的天空越来越灰暗,越来越低垂直,穿过灰暗的天空,胡兰英看到王如痴骑着高头大马,胸戴大红花,一脸灿烂的笑容,向她疾驰而来。
“如痴,你终于来了——”
胡兰英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喊出声来,笑得如释重负。
那一刻,胡兰英产生了错觉,她看到革命成功了,王如痴没有食言,骑着战马,佩着红花,敲锣打鼓来娶她了!
“放心去吧,你的要求,我一定办到!”
彭德怀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轻轻地帮胡兰英合上了眼睛。
三个战士匆匆地挖了一个坑,他们把胡兰英轻轻地抬起来,放了进去,那坑不长不短,刚刚好!
彭德怀拿起那根拐棍,轻轻地放在了胡兰英身边。
战士们填上土,把胡兰英埋了,那根拐棍成了胡兰英唯一的陪葬品,那个墓连个标记都没有——胡兰英还是好的了,在那次战斗中牺牲的绝大多数战士,要么曝尸荒野,埋都没人埋;要么被湘江水冲走,尸骨无存。
在蒋介石发动第五次反围剿之前,中央苏区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时期。1934年1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在江西瑞金召开,王如痴被当选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
1934年3月,王明左倾思想统治中央,王如痴遭到排斥,被派往红军第五分校担任教育长。1934年7月,王如痴被派往皖赣边区,担任皖赣独立师师长。王如痴审时度势,率领皖赣独立师挺进到国民党力量薄弱的黟县、石埭、太平一带,开展游击战争,并与宁春生的皖南游击大队胜利会师,把两块新苏区打通,连成了片。
皖赣根据地和皖南根据地的开辟,让蒋介石慌了神,也认了真,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闽浙赣根据地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怎么又冒出两块新的根据地来了?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1934年9月,国民党慌忙派出49师围剿新苏区。王如痴跟宁春生联手,在徽州石门设下埋伏,迎头痛击49师,击毙、俘虏敌军300多人,解救壮丁400余人。凭着这一仗,帮助新苏区站稳了脚跟,稳定了局势。
闽浙赣根据地的节节胜利没有得到以王明为首的中共中央的肯定,甚至提出了批评,指责王如痴犯了右倾保守主义错误。王明左倾路线开始传导到闽浙赣根据地,王如痴被调离红十军,红十军军长由刘畴西兼任。
闽浙赣根据地改换门庭,被迫执行博古的“赤色堡垒”对“白色堡垒”的政策,根据地群众被动员起来,挑土的挑土,抬石头的抬石头,砍树的砍树,昼夜不停地修筑“赤色堡垒”。他们没有学过军事,没有学过建筑,却在短时间内建成了成千上万个碉堡,各家各户的墙体上都刷着“为保卫苏维埃政权流最后一滴血,以血和肉保卫基本苏区”的宣传标语。
1934年10月10日,连吃败仗,损失惨重的中央红军被迫实施战略大转移。为调虎离山,分散国民党军队围追堵截带来的巨大压力,中央军委以红七军团为“诱敌之师”,高举抗日救亡大旗,一路北上。
1934年10月下旬,北上抗日先遣队到达闽浙赣地区,与红十军会师,会师后,两支队伍合编为红十军团,继续北上抗日。方志敏担任红十军团军政委员会主席,刘畴西为红十军团军团长,乐少华为红十军团政委,粟裕为红十军团参谋长,下设19师、20师、21师,其中寻淮洲为19师师长,王如痴为19师参谋长。
在葛源的北上抗日誓师大会上,方志敏决定向皖南进发出击。要离开一手创建的闽浙赣根据地,方志敏心中十分不舍,他努力说服自己:这次出兵皖南,不是放弃赣东北,而是创造皖南新苏区,把新旧苏区打通,连成片,形成更加巩固,更加强大的根据地。
知道红军要走,群众纷纷赶来十里相送,道路两边站满了送行的男女老少,他们一边送,一边哭,一边询问红军什么时候回来。
1934年12月,红十军团向皖浙出击,攻占了玉山县临江湖镇。红军来了的消息让当地农民喜出望外,他们里应外合,趁机发动暴动,开辟了玉山新苏区。其他各县苏维埃借机向外发展,巩固和扩大基本苏区,成效显著。仅1934年12月份,闽浙赣省发展的新苏区就相当于一年的成就,动员了2500人参加红军,新扩编四个团。
当时的中央红军正在进行艰苦卓绝的湘江战役,为给中央红军纾压解难,把敌人注意力吸引过来,红十军团大张旗鼓,继续北上,把目标指向蒋介石老剿南京,希望起到围魏救赵的作用。
1934年12月中旬,红十军团抵达安徽太平县谭家桥,在这里打了关键一仗。
黄埔一期毕业的国民党少将旅长王耀武率领补充第一旅就像一块牛皮糖一样粘住红十军团不放。王耀武踌躇满志,志在必得。他认为湘江战役已经让中央红军元气大伤,皖浙赣红军东躲西藏,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他做梦都想灭掉红十军团,抢夺头功,为自己捞取军政资本。
刘畴西和王耀武是同学,都是黄埔一期毕业,彼此知根知底。刘畴西不怕王耀武,将其看作砧板上的肉。刘畴西认为王耀武冒然出击,脱离大部队,孤军深入,犯了兵家大忌,给红十军团歼灭补充一旅创造了条件。刘畴西准备活捉王耀武,给国民党十万追兵来个下马威!
红十军团指挥部连夜研究作战方案,刘畴西建议在乌泥关设伏。
乌泥关是进入徽州、黄山的重要关隘,两侧高山,中间公路横穿而过,就像一个天然的口袋子,向来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只要补充一旅进入口袋子,把袋口扎紧了,王耀武就成了瓮中之鳖,无路可逃了。
刘畴西的作战方案并没有赢得所有人支持。军团参谋长粟裕和19师师长寻淮州提出了异议,他们认为红十军团战士长途奔波,十分疲惫,不适合作战;况且敌情不明朗,地形不熟悉,背后是黄山天险,无路可退;补充一旅装备精良,势头旺盛,战斗力强,如果轻举妄动,后果将不堪设想。
寻淮州在中央红军中举足轻重,虽然他只有二十岁出头,但已经是红军中最年轻的军团长了,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把北上抗日先遣部队的大旗交给他,足见对他的信任。
王如痴站在刘畴西一边,他很信任刘畴西,这对搭档一致认为,对我方不利的因素,对敌人同样存在,既然王耀武孤军深入了,就是天赐良机,战机稍纵即逝,要打就要当机立断,不能优柔寡断,贻误战机!
大家最后把目光集中在方志敏身上,希望他拿主意。方志敏比较稳重,不愿意冒进。他沉思良久,劝说刘畴西:“畴西啊,此战是红十军团进入皖南的第一战,事关全局,简单不得,轻敌不得,宁愿把困难想得难上加难。打赢了,势必重挫敌人锐气,追剿的敌军不会再贸然追击,以便我红军各个击破。打输了,十万追剿敌军就会争先恐后地赶来抢功,合击我们红十军团,到时候我们就彻底被动了!”
刘畴西不愿意放弃,反过来劝方志敏:“主席啊,打仗自有三分险,此战我已经充分考虑过了,二个师合击一个旅,十拿九稳;我们说是在转移,实际上是一直在逃跑,战士们疲惫,有怨气,有想法,红十军团急需一场胜仗来提振士气,凝聚军心。现在王耀武这块肥肉是送到我们嘴边来了,焉有不吃之理?机会难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作为红十军团的主心骨,方志敏需要顾全大局,他认为内部团结比什么都重要。见刘畴西心意已决,并且分析合情合理,胸有成竹,不忍心打击他的作战热情,于是同意了刘畴西在乌泥关至谭家桥一带伏击敌人的作战方案。
终于意见统一了,刘畴西十分高兴,抓紧排兵布阵,从乌泥关起,沿公路两侧,按19师、20师顺序进行设伏。19师主力部署在乌泥关以北,20师以一个营构筑工事坚守谭家桥正面,补充一旅通过乌泥关,进入伏击阵地后,二个师拦腰出击,并排打下去,将其大部歼灭于乌泥关至谭家桥的公路上。
一切准备就绪,刘畴西并不平静,此战是他力主之战,不容有失。中央红军一路败北,红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准备用一场胜利之火,来温暖寒冬中的红军,扫除笼罩在红军头上的阴霾。红十军团需要一场胜利,全国红军更需要一场胜利!现在机会来了,就要果断下手!
刘畴西不怀疑自己的决断!
寒风呼啸,将刘畴西的空袖吹起来,甩来荡去,让这位身经百战的独臂将军感到彻骨透心的凉意。
刘畴西用另一只手抓住空袖,三下五除二地把空袖塞进皮带里。
“他娘的王耀武,你敢来,乌泥关,谭家桥就是你的葬身之地!”刘畴西狠狠地说道。
1934年12月14日,王耀武果然来了,他坐在吉普车里,带着补充一旅,一路扬武扬威,不可一世。
看到王耀武出现,方志敏掏出怀表,看了看,怀表的指针正指向六点整。
刘畴西轻声骂道:“这狗日的,来得这么早,要迫不及待见阎王啊!”
猎人聪明,狐狸也不傻。王耀武并非等闲之辈,他看了看两边的山,示意停下车,跳了下来,命令部队放慢脚步,搜索前进,缓步通行,以防埋伏。
国民党军队被红军打过很多伏击,吃过很多亏,也变精了。
王耀武知道,打伏击是红军的拿手好戏,只要地形合适,几乎都可能被伏击。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虽然弱小的红军不敢跟强大的白军对着干,但趁你不注意,突然给你一记闷棍的事,经常发生,王耀武不得不防。
搜索的结果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王耀武命令部队沿着公路继续向前推进。
看到敌人出现,陆续走进包围圈,王如痴心中暗喜,庆幸伏击计划如愿以偿,没有落空。王如痴也是主张打这一仗的,这仗打得好不好,他也压力很大;但他知道军团长刘畴西压力更大。看到敌人,王如痴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把仗打好,让红十军团扬威提神,扬眉吐气!
补充一旅在一步步往口袋里钻,但脚下带刹,速度迟缓——王耀武刻意放慢部队前进的速度,果然老奸巨猾,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如果按照原先部署,打赢这一仗是没问题的。但百密一疏,补充一旅才一半进入伏击圈,就出事了。
20师方向,一名新兵战士由于过度紧张,没等命令,就把枪打响了。
补充一旅慌忙向枪响的方向进行还击,一时间,子弹纷飞,炮弹轰鸣,两军激烈地对干起来。
补充一旅还没有全部进入伏击圈,一场好端端的伏击战变成了遭遇战,鸭子还没煮熟就被揭开了锅,战斗提前打响了。
19师按原计划截击公路上的敌人,与王耀武的前卫团扭打在一起,喊杀声震耳欲聋,子弹横飞,刺刀见红,大刀,枪托成为利器,双方不断有人倒下,血流成河,尸体横七竖八地躺满公路。
这是一场残酷至极的贴身肉搏,短兵相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剥离,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倒下,或是敌人,或是战友。作为指挥官,王如痴心里清楚,混战之中,难分难解之际,靠的是必胜的信心,敢拼的勇气,对命的霸气!他一边指挥作战,一边高声怒吼:“勇敢对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混战中,王耀武指挥手下集中攻击,不顾一切地抢下了石门岗制高点,架起轻重机枪,向着红军密集扫射,弹壳就像花生壳一样剥落,遭遇战变成了阵地战。
补充一旅的后续部队陆续赶过来,加入了战斗;敌人的飞机闻讯赶来支援,从空中扔炸弹,居高临下地用机枪扫射,红十军团渐渐不支,落了下风。
正面战场上,20师以血肉之躯阻挡敌人炮火的猛烈进攻,阵地被冲垮了,部队被打散了,损失惨重。19师一部向乌泥关以南的敌军阵地发起冲锋,师长寻淮州奋不顾身,冲在最前面。寻淮州本来不同意打这一仗,但既然打了,就没有孬种,不留退路,勇往直前。
阵地上硝烟弥漫,日月失色。突然,一串机枪子弹扫过来,正中寻淮州腹部,顿时血流如注,寻淮州踉跄着,栽倒在地,战士赶快把师长抬了下去。
敌人像蝗虫一样,越赶越多,枪炮声越来越密集;红军将士前仆后继,纷纷倒在敌人的枪炮之下。
方志敏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泪水打湿了他的眼睛,他希望倒下的是自己,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战士的生命;他盼望奇迹出现,希望刘军团长能够扭转战局,帮助红十军团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刘畴西更是悔恨交加,悲痛欲绝。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好端端的一场伏击战竟被打得一败涂地!看着不断倒下的红军战士,看着越来越多的敌人,刘畴西意识到自己决策错了,已经无力回天了,他真想扇自己两个耳光!
再也不能这么打下去了,再打下去,红十军团就要打光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刘畴西习惯性地将空袖管塞进腰带,下达了撤出战斗的命令。
被硝烟熏得满脸灰黑的参谋长粟裕,提着手枪站在谭家桥桥头,就像一座雕塑,久久不愿离开。他不相信,也不甘心。这是他参加革命以来,最灰暗的一天。
太阳落下去,残阳如血,谭家桥天地一片血色!
撤出阵地的红十军团转移至茂密的树林里,躲避国民党军队的追击。天寒地冻,缺药少医,寻淮州的伤情加重,奄奄一息。方志敏、王如痴、胡天桃(红十军团21师师长)围在他身边,欲哭无泪,黯然神伤。战争打成这样,刘畴西自觉没脸见寻淮州,一个人蹲在一旁,愧疚万分。
昏迷中的寻淮州终于醒来,艰难地睁开眼,挨个地看了大家一遍,声音虚弱无力:“我已经不行了,大家不要难过,一定要把部队带出去。天寒了,把我的衣服脱下来,洗干净,还可以给战士们穿!”
寻淮州一边说,一边吃力地解着衣扣,一粒、二粒,当解到第三粒时,寻淮州的手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凝固在那里,眼睛也闭上了,就像困极了,累极了,睡着了。
寻淮州牺牲后,被就地掩埋,刘畴西这才鼓起勇气来到寻淮州坟前忏悔,好像是他把寻淮州害了。
王如痴陪着刘畴西,两人在寻淮州坟头席地而坐。空气凝固,四周寂静。刘畴西好几天没说一句话了,他脸上写满了愧疚和悔恨。王如痴的胸口也像压了一块石头,闷得慌:谭家桥战斗,王如痴是支持刘畴西的,这个错误是他们一起犯下的,应该一起承担。如果刘畴西觉得自己是杀害寻淮州的凶手,那他就是帮凶,红十军团遭到毁灭性一击,那么多年轻将士牺牲了,王如痴的心在滴血,悲痛无比!
夜深人静,残月如钩,冰天雪地,寒意逼人。
王发痴打破无边的沉默,轻声劝道:“老刘,回去吧!”
刘畴西抬起头,迎着王如痴理解的目光,心里掠过一丝宽慰。刘畴西知道,他们是一对患难与共的生死搭档,别人不理解他,王如痴理解他,别人不原谅他,王如痴不会怪他。刘畴西像在忏悔,像在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真没想到有人提前开枪,彻底打乱了我们的伏击计划!”
王如痴伸手把刘畴西拉起来,帮他拍打屁股上的泥土,安慰说:“老刘,你已经尽力了,大家都看到了,关键是你要振作起来,带领红十军团,走出去,度过眼前这个难关!”
寻淮州牺牲后,王如痴接任19师师长。红十军团继续北上,几度转战,抵达皖南苏区。皖南苏区苏维埃主席宁春生热情地欢迎红十军团到来。宁春生见到王如痴,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宁春生乐呵呵地说:“老王啊,真是有缘啊,我们又见面了,你在皖赣打游击,我在皖南打游击,皖赣、皖南苏区连成片,我们就跟亲兄弟一样亲啊!”
到了皖南苏区就像回到了家,将士们难得地高兴起来,谭家桥战败的阴霾消散了不少。王如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与宁主席一别经年,兄弟领导有方,皖南苏区兵强马壮,形势一片大好,让人刮目相看啊!”
方志敏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心宽了不少。红十军团一路征战,可谓步步惊心,刀刀见血,当着这个家,他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睡过一个好觉。今天来到自己亲手安排创建的新苏区,怎不让人欢欣鼓舞,笑逐颜开啊?
方志敏听完宁春生汇报,肯定地说:“皖赣与皖南都是我们闽浙赣派出来的同志发展起来的,四周都是白区,你们是虎口拔牙,在夹缝中求生存,真不容易啊!宁主席说得好啊,皖赣、皖南苏区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以后更要相互支持,抱团发展。我送你八个字:紧握钢枪,任他风暴!”
在皖南休养了一段时间后,红十军团慢慢恢复了一些元气,他们告别宁春生,又转战各地,最后决定准备重返闽浙赣根据地,重新积蓄力量——那儿才是红十军团的根,那儿才是红十军团养料补给地,那儿的人民又陷进了水深火热之中,在盼望着红十军团回去。
国民党军队继续咬着红十军团的尾巴,一路追赶,残酷的战斗仍在不断发生,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又打了十几仗。由于红十军团已经元气大伤,不敢碰硬,所以总是小仗获胜,大战退却,相当被动,难有起色,全军士气低落,处境越来越凶险。
1935年,元旦过后,红十军团紧急开拔,向南华山急行军。
南华山山高壁陡,怪石嶙峋。
正值隆冬,雨雪交加,天寒地冻,山岩披冰卧雪,树枝上结满冰凌,队伍行走缓慢艰难。
经过一片竹林,看见被积雪压弯的竹枝,依然傲冰斗雪,迎风摇曳,方志敏感慨万千,对战士们说:“你们看这些竹枝被冰雪压得多苦,但它们依然坚强不屈,绝不低头!”
方志敏一时兴起,掏出一个小本子,从口袋上摘下钢笔,唰唰唰地写下了《咏竹》一诗。
方志敏把小本子递给王如痴,要他念给大家听。
王如痴接过来,迅速扫了一眼,赞叹说:好诗!
王如痴用他特有的抑扬顿挫的湖南普通话,大声地给战士们朗诵了起来:
雪压竹头低,
低头欲沾泥。
一朝红日起,
依旧与天齐。
这首诗只有短短二十个字,但大气磅礴,传递着雪中竹子的百折不回,坚韧不屈的意志,像战鼓,像号角,听着听着,红十军团战士慢慢抬起了头。
方志敏是一位出色的思想政治工作行家,越是艰难困苦,越强调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要性。他常说打胜仗除了要靠手中武器之外,更要靠内心思想迸发的力量!一旦这种思想力量迸发,就能以一当十,以弱胜强,让敌人望而生畏!
当红十军团抵达江西上饶德兴港首村时,国民党49师贼头贼脑地摸了上来,他们突然袭击,把红十军团截为两段,军团首长和机关被包围了。
19师临危受命,准备营救,王如痴做了紧急火线动员:“同志们,方主席、刘军团长被敌人围困!首长有危险,红十军团将面临灭顶之灾。为了红十军团的前途命运,我们一定要把军团首长和机关解救出来!”
王如痴带着19师,趁着天黑,一头扎进了敌人的包围圈。他们猛冲猛打,撕开了一条血路,找到了军团机关,掩护他们冲出了重围。
苦战一夜,拂晓时分,王如痴清点部队,心情沉重悲痛:此战又痛失百余弟兄。
方志敏、粟裕等800人在19师掩护下突围至陈家湾。刘畴西、王如痴率领红十军团主力滞留港首村,战士们实在走不动了,被敌人合围。
方志敏在不安中等待了一天,仍不见红十军团主力如约前来会合,心急如焚,吩咐粟裕率领一半人先走,自己率领一半人原路返回,准备接应红十军团主力。
方志敏这一折返,就麻烦了。1935年1月17日,方志敏、刘畴西、王如痴率领的红十军团主力被国民党军队14个团重重包围在怀玉山地区。
怀玉山处在江西和浙江交界处,峰险壁陡,沟深路窄,人迹罕见。
红军将士连日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缺衣少食,饥寒交迫,疲惫不堪,浑身无力。
王如痴奉命率领一部从八磜村突击,试图为大部队撕开一道口子。
王如痴知道战士们已经体力严重透支了,这次是生死之战,如果不能成功,以后要再杀出去就更难了。
八礤村笼罩在冰天雪地之中,十分安详静谧。村口两个哨兵在不停地搓手跺脚,哈着热气取暖。王如痴心想:看情形,此处敌人不多,兵贵神速,撕开口子就从这里下手。
王如痴从战士手里取来长枪,啪啪两枪就把哨兵干倒了。
被枪声惊动,躲在村里的敌人倾剿而出,疯狂往外冲,黑压压的一大片。
王如痴一看就傻眼了,敌人远比自己估计的要多!
王如痴不得不硬着头皮迎战,他们居高临下,对着慌乱的敌人扫射,敌人被撂倒一大片。
慌乱中,一股敌人爬上了对面山头,架起了重机枪,跟红军对射,双方伤亡都很大。
一股敌人从左侧摸了上来,最先发现的是三排排长吴开国。吴开国已经身上多处负伤,左胳膊几乎断掉了,只连着一点皮。吴开国喉咙已经喊哑了,发不出声音了,情急之下,他用嘴咬断胳膊那点皮,抓起自己的断胳膊,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胳膊甩了上去。胳膊落在王如痴脚下,他大吃一惊,顺眼看去,看到了左侧正在疯狂往上爬的敌人。王如痴一声怒吼,抓起一把轻机枪,冲了过去,对着敌人一阵猛扫。轻机枪吐着愤怒的火苗,射向敌人。王如痴边打边冲边喊:“同志们,冲啊,跟敌人拼了!”
枪管烧红了,子弹打光了,王如痴已经冲到了敌人面前,他从背后抽出大刀,高高举起,左劈右砍。那刀呼呼生风,快如闪电,所到之处,非死即伤,杀得敌人鬼哭狼嚎。
随后赶来的战士加入肉搏,跟敌人扭打在一起,已经受伤的战士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敌人,滚下山崖,落进山下的龙潭,跟敌人同归于尽。
瀑布上游被尸体堵塞,白瀑布变成了红瀑布,龙潭里漂浮着尸体。
八磜村之战,惨不忍睹。红军牺牲500多人,王如痴身边剩下不到一个班,王如痴心头感到无限悲凉。
从闽浙赣出发到八礤村突围,王如痴就像坐了一趟过山车。红十军团从革命鼎盛到兵败如山倒,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落差太大了。
风在吹,雪在飘,王如痴真切地感到革命的严冬来了。
这一幕似曾相识,王如痴想起了井冈山上桐木岭那一战。
那年桐木岭失守,也正是冬天,雪花飘飘。
当时红三军团的处境与现在红十军团的处境如出一辙,但红三军团挺过来了,王如痴希望红十军团也能挺过去。王如痴想起了自己喜欢的英国诗人雪莱的那句名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得知红十军团主要领导人被围困,蒋介石喜不自禁,发来电报,要王耀武速战速决,他的悬赏令雪片飞来:活捉方志敏赏大洋8万,活捉刘畴西赏大洋3万,活捉王如痴赏大洋2万。
红十军团准备分开突围,方志敏、刘畴西、王如痴各带一部分人,能突围一部分算一部分,能突围一个算一个。
在突围中,他们身边的战士越来越少了。
1935年1月27日,红十军团19师师长王如痴弹尽粮绝,被敌人围困,在激烈肉搏中寡不敌众,不幸被捕。
1935年1月28日,红十军团军团长刘畴西弹尽粮绝,被敌人围困,在激烈肉搏中寡不敌众,不幸被捕。
1935年1月29日,红十军团军政委员会主席方志敏弹尽粮绝,躲在山洞里,被叛徒出卖,被敌人搜出,不幸被捕。
认出方志敏,抓他的两个国民党士兵大喜过望,兴奋得脸上肌肉扭曲。他们认为这个红军大官身上有很多值钱的东西,兴奋地搜起了身,结果大失所望,方志敏身上除了一支钢笔,一个怀表外,一无所有。
两个国民党士兵不相信像方志敏这么大的官身上会没钱,其中一个士兵掏出手榴弹,故作拉状,吓唬方志敏,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风在刮,像大地在呜咽;雨在下,像苍天在流泪。
至此,红十军团除了参谋长粟裕带领200余人成功突围,保留住了部分革命火种外,几乎全军覆没了。
做的恶是要报的,欠的账是要还的。1948年9月,在玉怀山战争发生十四年后,在红十军团主要领导人方志敏、刘畴西、王如痴、胡天桃、曹仰山(红十军团参谋处处长)等壮烈牺牲十三年后,曾经的红十军团参谋长、后来的华东野战军代司令员粟裕率领30万大军,兵临济南城下,报仇来了。
被围困在济南城内的正是粟裕的老对手王耀武。此时的王耀武集绥靖区司令长官、国民党山东省党政军统一指挥部主任、山东省政府主席兼省保安司令、山东军管区司令等多种要职于一身。
战争打响前,粟裕给攻城部队做出指示:“打下济南府,活捉王耀武!”
国民党军队只坚持了八天。八天后,济南城被攻下,王耀武化装成普通士兵,企图趁乱潜逃,但被活捉,押到了粟裕将军面前。
看着沮丧的王耀武,想着十三年前牺牲的亲密战友方志敏、刘畴西、王如痴、曹仰山、胡天桃等红十军团主要领导人,粟裕长舒一口气:他打败了王耀武,活捉了王耀武,终于为红十军团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