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炮弹的威力真大,陈香香被震晕了过去,送到后方医院的时候,还没有醒过来。抢救的医生以为她没救了,可把耳朵贴到她胸口却听得到她的心脏在有规律地咚咚跳动。
陈香香还受了伤,她的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但部位却很关键。炮弹掀起一块土疙瘩砸在了她的脸颊上,顿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血把陈香香的半边脸都糊住了,头发上全是血痂,一绺一绺的,纠结在一起。
陈香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温暖和煦,柔软安静。没有战争的地方,岁月静好。躺在后方医院的病床上,陈香香感到脸上撕裂般地疼痛,那痛一阵紧似一阵。
陈香香感觉到了不妙,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右脸颊被包上了厚厚的一层纱布。受伤不要紧,要紧的是受伤的部位,让陈香香没法儿接受。要是换成其他部位,陈香香不会那么紧张,但在那个部位受伤,陈香香紧张极了,她一边摸着纱布,一边闭上眼睛,痛苦地询问自己:我会破相么?破相了,我怎么面对如痴?
陈香香挣扎着坐了起来,下了床,走到了镜子前。陈香香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半边脸被纱布包裹着,鲜血渗了出来,在纱布中间结了厚厚一层痂。由于被纱布包裹着,还看不到有没有破相。但那张被纱布包一半,露出来一半的滑稽的脸,让陈香香感到特别绝望。已经不用说了,纱布和血痂说明了一切,破相是铁板钉钉的了,现在问题的关键是破相到底有多严重。从那块纱布的大小,渗血的面积,以及感受到的疼痛程度来看,情况不容乐观。
以前那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白嫩无瑕的脸算是彻底给战火毁了,陈香香的容貌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这对一个恋爱中的女孩来说,那是比直接要了她的命还要难受。
陈香香宁愿在那一刻死在战场上!一种空前绝后的悲观情绪从心底涌起,迅速游遍全身,把陈香香紧紧地包裹住了,就像那半边被纱布包裹住的脸颊,让她感到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
陈香香一生中,波劫不断,但这是最害怕的一次,最紧张的时刻,就连那次被王宝田捆住双手,反锁在卧室里,她都没有这么害怕过,绝望过。陈香香不知道伤好了,纱布拆除后,右边脸颊是怎样的丑陋?这样一张脸,如何去面对心上人王如痴?
如果没有爱情,破相就破相了,倒也无所谓。可女孩一旦动了情,容颜就成了她的第一生命,她总是希望把自己最美的、最好的那一面展现给自己最心爱的人。别人怎么看她,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自己怎么看,心上人怎么看。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而破相者自己在意的,也是心上人对自己的感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最后还是会来,不会因为个人的主观愿望有所改变。在茶不香,饭不思,睡不安的煎熬中度日如年地过了十多天后,医生告诉陈香香,伤已经好了,可以拆纱布了——尽管平时也拆过纱布,但马上又被换上了;医生给她换纱布的时候,陈香香一直都是躺在床上,痛苦地闭着眼睛。医生要给陈香香拆纱布,但被她阻止了,她要自己拆,她不希望别人看到她那张脸了。
陈香香莫名其妙地把病房里的人赶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把门用力反锁了。陈香香脚步沉重地走到镜子前,痛苦万分地闭上了眼睛。陈香香伸出手,摸索着,一点一点地拆着脸上的纱布。纱布拆下来后,陈香香还是没敢睁开眼睛看一眼。陈香香又摸索着回到床边,上了床,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头,伤心地失声痛哭。
陈香香的泪水汩汩滔滔,不止不休,就像家乡中和堂村前流过的那条小河在雨季的时候。痛苦的泪水把被子打湿了很大一块。
这一刻的陈香香,迎来了生命中的最痛苦时刻,她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她多么希望自己这条命就在炮弹炸响那一刻,永远地留在战场上,留在王如痴身边,不要再醒来了。这样,还能给王如痴留下她的美丽,留下一份永远的记忆!
陈香香用手摸着疙疙瘩瘩的右脸颊,那儿就像是那块炮弹掀起的土疙瘩种植在自己脸上似的——她太想把那块与那张脸格格不入的肉疤就像抠土疙瘩一样从脸上抠下来。
摸着那半边脸,陈香香对自己破相的情况就心里有数了,但她还是希望看一眼,脸上到底怎么了。陈香香从口袋里掏出王如痴送给她的那面小圆镜,想看,却又不敢面对,仿佛那面小圆镜是王如痴的眼睛似的。
陈香香清楚地记得王如痴送她小圆镜的时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说:“都成大姑娘了,懂得爱美了;你长得这么好看,每天照照镜子,心情就很阳光了,不开心的事情就离你远去了。”
陈香香很喜欢这面小圆镜,不仅是因为这面小圆镜能让她想看就看得到自己那张美丽生动的脸,更重要的是这面小圆镜是王如痴送的,有一种特别的情意在,陈香香记得王如痴送小圆镜的时候看她的睛神,那绝对是一个动了情的,而且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的眼神。
陈香香一直把小圆镜随身带着,放在口袋里。独处的时候,闲下来的时候,陈香香喜欢掏出小圆镜出来照一照,看看小圆镜里那张漂亮极了的脸蛋儿。每次用小圆镜看自己,陈香香都感觉就像王如痴在看自己一样。可现在,以前那张让她自己都爱不释手的脸现在却成了自己的噩梦了,没有什么比这更捉弄人的了。甚至那面小圆镜也无缘无故地成为了这噩梦的一部分了,至少留在身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和用处了,只能给她添烦,添乱,添堵了。
陈香香悲伤地举起那面小圆镜,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
啪地一声,小圆镜破碎了,地面满地碎片,就像陈香香那颗支离破碎的少女心,她的心也像地上的玻璃碎片那样,碎了一地,一片狼藉。
既然活着,生活还得继续,工作还得继续,革命还得继续。
陈香香下了床,戴上医务口罩,走出病房,匆匆忙忙地赶往自己的宿舍。
一路上,陈香香低着头,不敢看人,不敢跟熟人打招呼,她就像一个逃兵一样,她要逃离的是整个世界,她真想逃离这个世界。对陈香香来说,以前那个熟悉的世界已经远去了,变得陌生起来,封闭起来。进了宿舍,陈香香害怕有人追来似的,赶紧闩上了门。
陈香香上了床,躺了下来,把自己捂在被窝里,藏进黑暗中。纵然是这样,陈香香还是提心吊胆,心跳加速,老觉得有人要来摘她的口罩,看她的伤疤。陈香香想到了死,但又很不甘心。
既然老天爷那天不让她死在战场上,那就苟活着吧,以后不要有太多奢望了,老老实实,平平淡淡就算了——当然,陈香香也希望轰轰烈烈,以前是在爱情上,希望跟王如痴轰轰烈烈地爱一回;现在不是在爱情上了,她已经心如死灰,不敢奢望爱情了,而是在革命上轰轰烈烈,随时准备以身殉国。曾经经历的美好爱情,憧憬过的美好爱情,就让它成为过去,成为回忆,永远地留在心底。
现在那张自己曾经最得意的脸蛋都这样了,爱情就到了该放手就放手的时候了。
蒙在被窝里,悲伤逆流成河的陈香香一直痛苦不堪地想着,饭也懒得吃,懒得做了。天渐渐地黑了,她也没有点灯。她觉得黑暗挺好,别人看不清自己的脸,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脸。在黑暗中,陈香香才敢勇敢地睁着眼睛。直到后半夜,陈香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这一觉睡得很沉,第二天日上三竿了,陈香香才悠悠醒来。
一觉醒来,陈香香已经想开了,放下了,没有什么纠结了。但她还是想看看那张脸到底怎样了,她伸手一摸,口袋是空的,她突然想起,那面用习惯了的小圆镜被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了。陈香香突然很懊悔自己当初的莽撞和冲动——不管怎样,那面小圆镜是王如痴送给她的,是他和她的美好经历的一部分,幸福感情的一部分,现在却被自己摔碎了,一点念想都没留下。她应该把那面镜子留下来,放进箱底,作为一种永远的纪念。
陈香香用手捂着破了相的那边脸,下了床,艰难地走到穿衣镜前——陈香香还是想看看自己破相有多严重,只一眼,这一生只看这一眼就够了,以后再也不看了。陈香香看到了镜子中捂着脸的自己,破相的那边脸被捂着,镜子中的自己还是那样美丽生动,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在镜子前,陈香香站立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一点一点地移开右手,她看到了半个巴掌大的一道疤贴在自己脸上,与那张美丽生动的脸是那样格格不入,就像崭新锃亮的衣服上打着一块破旧的补丁,是那样突兀,是那样凸显,是那样违和。
看着那半边脸,想着王如痴,陈香香死的心都有了,她那颗憧憬爱情的心已经死了。还好,陈香香已经想开了,放下了,做好了离开王如痴的准备了。
让陈香香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她还有很多革命工作要做,还有那么多伤病员需要她护理,她可以忘我地工作,借此减轻破相带来的折磨和对王如痴的越来越重的思念。陈香香更加喜欢这份工作,更加投入了。那个硕大的医务口罩一戴,整个脸就剩下了光洁宽阔的额头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道大疤就被遮住了,看不见了,镜子中的陈香香,别人眼里的陈香香,还是那样娇艳美丽;一投入到工作中,对王如痴的思念也就不知不觉地淡了,心里的痛苦不知不觉地轻了。
为了治愈心里的伤痛,减轻相思的煎熬,陈香香一天二十四小时尽可能地呆在医院里,戴着口罩,照顾着病人。口罩一戴,陈香香就恢复了天性,恢复了自信,更加喜欢这份工作了。只有每顿饭的一二十分钟,陈香香才不得不摘下口罩。吃饭的时候,陈香香总是一个人,端着碗筷,远离人群,跑到没有人的角落,一个人蹲下来,摘下口罩,默默地扒拉着饭粒。一吃完饭,陈香香就匆匆地戴上口罩,赶回医院,出现在病房里。
追歼逃兵,抓捕散兵游勇,攻打土匪,零星的小战斗陆陆续续,直到1926年10月底,两湖战场才全面结束,十二师奉命进行休整。
没有仗打了,夜里躺在床上,王如痴才发现自己排山倒海地想念陈香香。
不知道陈香香的伤好了没有,她伤得到底怎样了。
王如痴逮住几个从后方医院伤好归队的战友打听陈香香的情况,他们告诉他,陈香香已经伤好了,开始工作了,这让王如痴放下心来。王如痴想知道更多的细节,可战友欲言又止,含糊其词,似乎又有什么事瞒着他,这让王如痴心急如焚,希望早点见到陈香香,只有结结实实地见到陈香香了,王如痴才感觉心里踏实。
王如痴向张发奎师长请了一周假,准备到后方医院看望陈香香,好好陪陪她——这个在最危险的关头,用自己的身体作盾牌来保护他的女孩,让王如痴心里充满感激和柔情。陈香香的这个动作,让王如痴感觉到,在陈香香心里,自己比她的生命更重要。
这一个多月来,在硝烟纷飞的战场上,王如痴忙得就像一只陀螺,没有一点空闲,陈香香被他珍藏在心底最深处,只有在夜深人静,闭上眼睛,准备睡觉的时候,眼前全是陈香香,那水汪汪的眼睛,那美丽生动的脸蛋,那窈窕婀娜的身材,都让王如痴着迷,都触手可及。
王如痴觉得,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那是因为对革命的向往;他有源源不断的灵感,能够写出那么多鼓动人心的宣传标语和文章,是因为有陈香香的爱情滋润。
战争期间,挤得出点时间的时候,王如痴也给陈香香写信,告诉她自己的行踪,战场上的见闻,战争的胜负,自己对战争的看法,在信末也倾诉一下对她的思念。但这些信件都泥牛入海,他从来没收到陈香香的回信。王如痴也没有多想,战争年代,行踪飘忽不定,信件丢失是常态,自己写了就好了;即使收到信了,但可能忙得团团转,没有回信在情理之中,也有可能陈香香没收到信呢。
师长张发奎听到王如痴要请假去后方医院看陈香香,很高兴,大手一挥,朗声说:“恋爱也是革命打仗。我在后方医院见过她,那小姑娘不错,你小子有眼光,给你七天假,把那小姑娘办了!”
张师长的话,把大家逗乐了,哄堂大笑起来,笑声挤满了师部。
出发那天是个阴天,零星有点小雨。王如痴用省下来的兵饷买了两斤孝感麻糖,两斤钟祥葛粉,也在汉口给陈香香订做了一件鲜艳的红旗袍——王如痴觉得陈香香那身材,穿上旗袍特别凸显,更加线条优美。
正好师部有车去后方医院,王如痴搭了便车。
心有爱情心情爽。王如痴的心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扑腾着翅膀从前方战场的冬天飞向后方医院的春天。
可让王如痴意外的是,他竟然扑空了,他没有想象中那么顺顺利利地找到陈香香。
那天下午,陈香香正在值班。透过二楼的玻璃窗,她看到一辆军车径直驶了医院大门。她认得那是十二师的车,很多伤病员都是这辆车接来送回的。车停了,让陈香香又惊又怕,又喜又乐的是,那个她最想见,又最怕见的人,从驾驶室跳了下来,她看见他对着后视镜,认真地整了整衣冠,两手拎着东西,向她走来。
一个多月不见,经历过炮火洗礼的王如痴,已经脱胎换骨了,他更加成熟,更加潇洒,更有军人气质,更有男人魅力了。
看到威风凛凛,风度翩翩的王如痴,陈香香窒息了,感到心都停止了跳动。那一刻,陈香香百感交织;那一刻,陈香香五味杂陈。王如痴平安无事,凯旋归来,陈香香由衷地感到高兴;王如痴来找她,她期待、兴奋、紧张,可现实又让她感到害怕、沮丧,甚至绝望——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美丽生动的陈香香了,她已经破相了,严重破相了,她已经配不上那个丰神俊朗,前程一片大好的少年郎了。
看到王如痴向自己走来,陈香香急了,她慌不择路地躲进了女厕所。
进了陈香香办公室,王如痴把东西放在办公桌上,就像一个主人一样坐在陈香香的座位上。时间一分一少地过去了,王如痴等了很久,还是没有见到陈香香,他心里不安,也隐约觉得不对,王如痴站起来,问其他工作人员和病友,得到的答案都是说,刚刚还看到陈医生在呢!
王如痴跑到嫂子办公室问嫂子。嫂子对王如痴有点生气,说他眼里只有女人没有嫂子了。王如痴连忙解释说,正准备带着陈香香一起来见嫂子,可没找到陈香香。嫂子这才消了气,对王如痴说:“香香在上班呀,她今天没到哪儿去,我刚才给伤员换药,还是香香帮的盘子!”
“可我等了很久,也找遍了医院,就是没有见到她人呢!”王如痴说。
嫂子似有所悟,对王如痴说:“她在故意躲着你呢!”
王如痴愣了,不解地说:“她躲我干啥呢?我又不会吃了她!难道她有新情况了?”
嫂子说:“世上只有痴情的女子,负心的汉子,没有负心的女子!香香不是那种人,你得有一个心理准备,她破相了,可能不想见你了!”
“破相了?怎么破相的?”尽管王如痴有心理准备,但他以为陈香香伤好了,就没事儿了。
“还不是为了救你!她的脸被炮弹掀起的土疙瘩砸中了,伤好后,留下了很大一块疤。”
王如痴心里一紧,又是心里一疼:“破相有什么关系,只要人活着就好!”
嫂子很高兴,盯着王如痴追问:“那你不嫌弃她?”
王如痴:“不嫌弃,不影响!她破相我也爱她!”
“这就好!”嫂子赞赏地点了点头。
嫂子是个明白人,她知道,既然陈香香躲着王如痴,那就是因为破相,不愿意见他了;既然陈香香在医院里,王如痴找不到,那就是躲在女厕所了。
但嫂子怕王如痴说一套做一套,见了陈香香现在的庐山真面目后,说不定就出尔反尔了。
“你还是走吧。香香不愿见到你了。”嫂子说,“如果她愿意见你,她早就出来了。”
“不见到香香,我就不走了!”王如斩钉截铁地说。
“你真不嫌弃她!”嫂子不放心地再次确认,她觉得自己这个兄弟就像自己的丈夫一样,人长得英俊,前途一片光明,关键是重感情。她工作压力大,经常抱怨,但丈夫从来就是听着,给她一起分担。
“只要她活着,我就好好爱她。我这条命,还是她救的呢,没有香香就没有我。”王如痴说。
嫂子满意了,对王如痴说道:“那你等着,我把她找出来。”
嫂子进了女厕所,果然,听到陈香香在里面偷偷地哭泣。
“香香,书铨来了,你出来见见他吧!”嫂子说。
“嫂子,我这张脸没脸见他了。你要他走吧。”陈香香边哭边说。
“他对我说他不介意你破相。不管你们是分是合,你总得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呀。你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你是了解书铨的。你不说清楚,他是不会走的。”嫂子劝道。
嫂子好说歹说,陈香香没有办法,答应出来见王如痴一面。
陈香香从厕所出来,她躲在嫂子身后,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跟在大人后面。
见到陈香香,王如痴一把把她拉了过来,上下打量。
戴着口罩的陈香香依然是那么美丽生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王如痴愣了,谁说香香破相了?
没有啊!
陈香香也没有摘口罩,她把手从王如痴手里抽了出来,冷若冰霜地说:“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好,好,走走!”王如痴又来牵陈香香的手,但被她不客气地甩开了。
陈香香走在前,王如痴跟在后,他们一前一后下了楼,出了医院,向后面的山脚下走去。
一路上,陈香香沉默不语,没有搭理王如痴。
到了山脚下,陈香香站住了。
这是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两边长满了茅草,小路隐隐约约,藏在茅草之中。
陈香香转过身来,泪水已经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如痴,谢谢你曾经爱过我,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你忘了我吧。我们之间该结束了,希望你找到一个更美更好的姑娘。”陈香香冷冰冰地说。
“我找不到比你更美,比你更好的姑娘了!在我心里,没有比你更美,没有比你更好的姑娘了;你要分手,以后你给我找到一个更美更好的姑娘,让我心动了再说。”王如痴说,“现在我爱的是你!我们都在为革命工作,流血牺牲都是经常的事。你曾经说过,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现在只是破相,怕什么?我不在意的。”
“你不在意,可我在意!我希望给你更好的,我希望你找一个比我更好的!”陈香香说。
“你就是那个最好的,没有比你更好的了!”王如痴说,“勇敢点,摘下面罩,面对生活,面对爱情,面对爱你的人!”
“不!”陈香香痛苦地说,“我都不敢面对我自己了!只有戴着口罩,我才有点信心!”
“我给你梳梳头吧!”王如痴不再坚持,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母亲送的木梳,准备给陈香香梳头。
给陈香香梳头,也是陈香香的主意和期望。记得王如痴当兵前,在湘江边,陈香香要王如痴给她梳回头,但王如痴觉得不好意思,拒绝了。
现在王如痴旧事重提,陈香香没有办法拒绝。
陈香香希望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亲密接触,这次正好把当初的这个遗憾弥补了。
王如痴绕到陈香香身后,把她的医帽摘了,把她的辫绳解了,认认真真地给陈香香梳起头来。
那头乌黑油亮,浓密如织的长发越过陈香香瘦削的双肩,倾泄下来,披散在身后,就像是一道黑色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瀑布。
那头发散发着洋皂清洗过的淡淡的清香,让王如痴意乱情迷,情不自禁。
王如痴左手撩起陈香香的秀发,右手拿起木梳,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认真地梳着,碰到纠结的地方,王如痴腾出手来,抓住头发上端,再用木梳下拉,尽量让陈香香感觉不到疼痛。
“我就想给你梳头,一直梳下去,每天都梳上几回。”王如痴喃喃地说。
梳着陈香香的头发,王如痴不愿意停下来;陈香香也不愿意他停下来。
感受着王如痴的深情,陈香香痛哭失声,她想,要是自己没破相该多好!
看着双肩一耸一耸的陈香香,王如痴跟着心碎了,这个女孩拒绝自己,心里该有多痛啊,这份痛是为救他而起,作为一个男人,他应该勇敢承担责任,而不是让一个弱女子来承担后果!
王如痴伸出左手,从背后绕过去,揽住了陈香香的腰。
这一揽,陈香香彻底挡不住了,她感到全身酥软,站立不稳,靠在了王如痴怀里。
王如痴把梳子塞进口袋里,伸出右手,慢慢地摘下了陈香香的口罩。
陈香香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一刻,她痛并快乐着。
陈香香感到破相的地方一阵温暖湿润,王如痴用嘴唇轻轻地吻在了那儿。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亲吻,一股电流迅速地袭遍了陈香香全身,她整个人僵在了那儿,就像打了麻药一样,只有意识,动弹不得。
这个吻明确地告诉陈香香,王如痴是那样爱她,根本就不嫌弃她破相,是自己想多了,一直走不出破相带给她的心理阴影。
“我们结婚吧!”王如痴附在陈香香耳边,喃喃地说。
这句话击穿了陈香香因为破相修筑起来的强大的心理防线,她终于忍不住了,倒在王如痴怀里,嚎啕大哭。
陈香香的哭声把附近几棵树上的小鸟都惊飞了,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王如痴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他紧紧地搂着陈香香,任由她痛哭。
王如痴知道,陈香香心里有太多委屈,太多担心,只要哭出来了就好了;哭出来了,以前那个活泼开朗,坚强乐观的陈香香就回来了。
“我们结婚吧!”王如痴又对陈香香重复了一遍。
陈香香停止了哭泣,伸出衣袖,揩了揩眼泪,害羞地点了点头,笑了。
这一笑,是劫后重生,有说不出的释怀;这一笑,是梨花带雨,有说不出的妩媚;这一笑,是风雨过后的彩虹,有说不出来的绚烂。
“过年了,我们就回中和堂,一边过年,一边把婚结了。我们都是中和堂的人,在那儿办我们的婚姻大事,是最合适的。”王如痴说。
“嗯。”陈香香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她点点头,说,“都听你的!”。
陈香香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王如痴说啥就是啥,一切让由他作主。
“以后可不要胡思乱想了,乐观一点。只要活着,只要我们在一起,比什么都好。”王如痴说。
“嗯。”陈香香羞愧地,幸福地低下头,破相带来的痛苦和担心烟消云散了。
雨过天晴,太阳钻出云翳,给大地万物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初冬的阳光。
阳光把王如痴和陈香香的影子拉得好长,叠印在一起。
战争暂时终束了,伤病员少了。早期的伤病员基本上好了,陆续出院了,陈香香也没那么忙了,有时间陪王如痴了。
王如痴在后方医院,一呆就是六天。他被嫂子安排在病房里,陈香香就像照顾病人一样,无微不至地关照着王如痴。
下班了,两个年轻人手拉手,到小镇上逛逛,到山脚下溜溜。在爱情的甜蜜中,日子就像流水一样,川流不息,奔腾不止。
这六天,是两个人一生中最休闲,最浪漫,最快乐,最温馨的时光。
幸福相伴,岁月静好。没有纷飞的战火,没有残酷的伤害,只有安居乐业,卿卿我我的生活,日子就是惬意,生活就是幸福,感情就是甜如蜜!
每天跟王如痴分手,回到自己宿舍,陈香香没有闲着,在煤油灯下,她挑灯夜战,给王如痴织了一件毛衣。
王如痴返回部队那天,毛衣正好结完。王如痴接过毛衣,又惊又喜,当即就穿上了。毛衣正好合适。穿着毛衣,王如痴看着陈香香,打趣地说:“老婆织的毛衣就是温暖,比部队的棉大衣还温暖,里面有爱!”
这声“老婆”一叫,陈香香彻底沦陷了,她听着王如痴的甜言蜜语,心里就像泡在蜜罐里。
转眼就到了1926年底,要过年了,王如痴和陈香香准备回中和堂办结婚大典,想着要瓜熟蒂落,结成夫妻了,两人都有说不出的幸福和憧憬。
王如痴请了假,到后方医院来接陈香香回中和堂。
王如痴买了很多东西,尤其是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的布料,他准备请中和堂最好的裁缝,给陈香香多裁几身漂亮的新衣服,把新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王如痴也准备给自己的母亲和陈香香的母亲裁两身漂亮衣服。
王如痴提前写信把和陈香香年底要回中和堂结婚的事告诉了父亲。
双方家人都很高兴,在翘首以待,忙上忙下,给他们张罗婚事。
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就在王如痴和陈香香动身回家的前一天,雷晋乾和郭亮听说王如痴来后方医院了,代表党组织来找他。
老朋友相见,都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对革命有憧不完的憬。
雷晋乾和郭亮还不知道王如痴和陈香香要回中和堂结婚。
闲聊完,言归正传。雷晋乾和郭亮兴高采烈地告诉王如痴:“组织上对你的表现十分满意,准备派你到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从苏联那儿学些先进的革命理论,取些革命真经回来!”
那时候,苏联是全球风起云涌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摇篮,更是中国共产党人向往的革命圣地。被党组织看上,选派去留学的凤毛麟角,万里挑一,是党组织的莫大信任,是一个共产党人的莫大荣耀!
能被选中到苏联留学,王如痴甭提有多高兴了,但他还是犹豫了,他正准备跟陈香香回中和堂结婚呢!
“什么时候启程出发?”王如痴问。
“时间有点急,明天就走!”雷晋乾说。
“这么急呀,能过段时间么?”王如痴问。
“那可不行,”雷晋乾说,“不止你一个,跟你一起,这是集体行动,全国有两百多人呢,统一汇合出发。时间都定好了,明天就走,先去上海,在那儿集合,一起前往苏联!不能因为你个人耽搁了。”
这么急,说走就要走!
王如痴看了一眼陈香香,有些左右为难。
“去吧。”陈香香说,“革命事大,个人事小。这次机会很难得,结婚的事,等你留学回来后再说。”
“你们要结婚了呀。恭喜!”雷晋乾说,同时他又有点不好意思。看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组织的通知也不是时候,把两个人的婚姻大事搅黄了。
陈香香的深明大义,让王如痴十分感动。在结婚和留学之间,在革命和爱情之间,王如痴也是有先后标准的。那一代革命者,匈牙利革命诗人裴多菲把他们的选择说清楚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还好不用你们等太久,”郭亮安慰说,“半年时间,王如痴就留学回来了。”
“你等着我,”王如痴对陈香香说,“我留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的婚事补办了。”
“嗯,我等你。”陈香香点了点头。
王如痴还是第二天就出发了。不过,本来要回中和堂结婚的,却成了动身前往苏联;本来要和陈香香两个人一起上路的,却成了他一个人前往苏联。
那天晚上,王如痴要去医院病床上睡,但被陈香香拉进了宿舍里。夜深了,两人上了床,坐在床头,相拥在一起。
陈香香抓起王如痴的手放在自己胸部。
王如痴迟疑了一下,把手拿开了。
陈香香把衣服解开,说要把自己全部给了王如痴。
王如痴艰难地给陈香香合上衣服,闭着眼睛说:“等到我们结婚那一天!”
两人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出发前,陈香香用自己的积蓄给王如痴买了一块怀表,里面嵌着她的相片。
那张相片是陈香香在祁阳第一高级小学毕业时照的,她梳着一根大麻花辫。大辫子从腋下穿过来,被陈香香抓在手里。陈香香双手摆弄着辫梢,含羞带笑,她的身后是祁阳第一高级小学的校门——那儿有他们共同的美好记忆。
那时候的陈香香是最漂亮的,这张相片也是陈香香最喜欢的。
王如痴把母亲送他的那把木梳留下来,送给了陈香香。
“用这把木梳梳头,就当我在给你梳头了!”王如痴说。
接过木梳,陈香香心情格外沉重。她知道,这是王如痴最珍贵,最看重的东西,他一直把它放在身边,从来没有停开过。
王如痴送给她的小圆镜被自己摔碎了,王如痴又把心爱的木梳送给了她,这把小木梳比起小圆镜来,更有意义,是王如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1926年12月,王如痴告别心爱的姑娘和战友,满怀着对苏联革命成功的向往,对中国革命未来的憧憬,踏上了前往苏联的留学取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