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雪豹杯”诗歌大赛上,我又一次见到了夏沐。这时她已经是马兰花养殖场的场长了。
夏沐给这次比赛出的题目是“过客”,她说完题目就离开了。
她在离开的时候看到了我,在人群的簇拥下朝我微笑点头。很多年过去了,我又一次近距离看到了她,我仍能看到她下巴上的伤痕,但那妆容精致的脸与离开草原时的枯黄面庞判若两人。
我想跟过去叙旧,但她被很多人包围着。我想去马兰花养殖场找她,一想到人和人之间隔阻的地位、金钱、关系圈子,念头就被掐灭了。
我从一出生就很少离开大草滩。绿草,黄沙,羊群,骆驼群,我在大草滩上纵情呼喊。我与大草滩上的万物交谈,我将我们的谈话写成文字。我已写了二十年,我没觉得有什么,这只是我的大草滩,我把在大草滩的生活告诉了别人而已。
很多杂志和报纸都刊登了我的诗歌,有人称我为“诗人”。这是一个不知所谓的称呼,我从来没有接受过。
参加这次诗歌大赛,是因为比赢了可以牵走那头体格高大的美丽奴头羊。莎拉非常希望能得到这样一头公头羊来提高我家羊群的品质。
“洋缸子,我这次去了一定给你赢回来。”我出发前信誓旦旦地说。
“洋缸子”是我对她的称呼,喊了这么多天,我都忘记了有一个更美丽的名字。
她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叫沙拉。
在她眼里,我写东西是毫无用处的,她更希望我喝酒、骑马、宰羊,用彪悍的身体对她说话,而不是那些酸掉牙的诗歌。
尽管对我跑到二百多公里外的地方参赛不满意,她还是站在帐篷门口,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每一个决定,看我钻进车里,与我挥手作别。车行驶了很远,我看见她骑着她的“黑玫瑰”奔跑在大草滩上,云天与她一起映在我的后视镜里。我越走越远,她和马儿就孤单地站在草原上。
起风了,薰衣草顶着蓝色的小穗洋洋洒洒站在她们脚下。两只小鹰从车顶掠过,逍遥在无垠的天空。
02
夏沐当年考上大学离开时,我也曾这样送过她。夏沐头也没有回地走出了我的视线。我在大草滩上不甘心地站了一天一夜,直到天上飞下掩埋一切的大雪。
夏沐飞过是我的过客。
我的过客是天空飞过的夏沐。
比赛是大草滩上一个养殖协会举办的,马兰花养殖场负责出题和评审。很多收到参赛邀请的人,听到奖品是一只公头羊都放弃了。我是从一个弃权的大诗人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便厚着脸皮说,那只美丽奴的品种极好,是雪豹的美食。他就向养殖协会推荐了我,并报了名。
另外的四名参赛者,来自祖国各地。有个帅气的中年人,跟我握手后,说自己是来自云南的医生。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跟我握了手后,用夹着英语的普通话,说自己来自广州。他们和我打了招呼后,找到各自的座位,开始写“过客”。
这场比赛和我当年砍梭梭丛一样幼稚。我并不能理解这场比赛为何如此设置,只来了五个人,还要现场写作。我还是来参加了比赛,那头美丽奴吸引着我。
还有两名参赛者是沉默的一男一女,男的留着长发戴着耳环,女的则汉服流苏,宫装云鬓。他们都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话与话就
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屋子里只响着电脑键盘的敲击声,如同春天的雨水响在草原上,时而迅急,时而静默,每一滴雨水都会在草原上迎回离开过的生命。
夏沐是从罗布泊来到大草滩上的。
罗布泊和大草滩是紧挨着的。漫天黄沙走尽,就是绿得梦幻般的草原。
她来的那年十岁。她望着雨水落在大草滩上,惊喜地狂奔入雨中,草和花在她的脚下入泥,她像花朵一样绽放在草原上。
我看呆了,呼喊着:“美丽的夏沐,你长大了要嫁给我。”
夏沐十岁那年,她的阿布(父亲),带着他的探险队去楼兰。车回来了,别人回来了,他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夏沐的家人不肯相信,可是茫茫大漠里,回不来的,就是回不来了。
夏沐的阿布活着的时候,就想带夏沐来马兰花开的大草滩,告别满眼黄沙,开始遍地绿意的生活。他去世后,夏沐的妈妈就带着她,成了我们家的邻居。
夏沐对我的呼喊没有回应。她跳起萨满舞,我扮着鬼脸冲了过去,她却停了下来,跑回家里。我发疯一样地对她好。她来到大草滩半年后,在梭梭丛中摔倒,划伤了下巴,鲜血洒在了灌木丛中。我拿起砍刀,打算砍了附近所有的梭梭丛。直到我的衣服被梭梭丛挂烂,手上被砍刀绷出了口子,屁股被父亲打开了花,我才停了下来。但我的心里却希望永远都不要停止。
戴名表的医生写得最快,对着键盘一阵敲击后,起身,环顾四周,走到我身旁,邀请我吃午饭。我无奈地指了指一片空白的电脑屏幕。他摇了摇头,微笑着说:“看你面色发黄,要多注意睡眠。“然后就离开了。
我该写什么呢?是写那条我养了十多年的狗,聪明的“云朵”,它去过楼兰古城,自知寿命将要结束时偷偷离开我,躲进梭梭丛中的过客?还是写大草滩上不断变幻的季节里,长大又离开的羊群?是写那些离开我们的祖先们?还是写大草滩上离开又出现的学子们?
这些都不是,只要我还记得,他们就不是过客。
我的洋缸子也知道我爱过夏沐,大草滩上和我年龄相仿的人都知道我爱过夏沐。我事先告诉了洋缸子,可能会遇到夏沐。她只是撇了撇嘴,这个遥远的名字对她起不了任何波澜。果然,夏沐匆匆地出现在我面前,又匆匆地离开了。
也许对于夏沐来说,我才是过客了。
我很想以她的视角写一个过客的我。我在那里思考的时候,长头发的男人和汉服女人选择了默默离开。
广州来的学生站起身来看了看我,又坐下去写了。
思绪就是大草滩上的羊群,同样是那些羊,但分得太散,是照看不过来的。我收拢了内心奔跑的羊群,开始写:
草原的薰衣草被六月的风摇摆得忘乎所以
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开,雪山之神发出“呵呵”的笑声
从雪山到草原是一种选择,这次也是
难得的一次主动放弃,我远远地泪流满面
我总在盼望会不会奔跑起来挽留
就像过客一样在雪线上神出鬼没
马兰花开是青春的颜色
我的想象随着一片流云远去,不知飘向何方。
我不会放弃这片牧场,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
时间和精力都是为大事业准备的口粮,草原是为成为远方。过客的眼前是为了更好地开始,命运给我准备的不再是空荡荡的回响。
一个年轻人,或者说一只雏鹰,必须是充满渴望的,不能被改变的,向往着远方的。我只能算是草原上的马冀,永远为了过客的食物,在青草间挣扎。
夏沐是不是过客。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过客呢?物质间只不过是变换了一种形式。何况人。
我仿佛又回到了大草滩,沉浸其中。
“老师您好,另外几位老师哪里去了?”一个穿着高跟鞋的服务员温柔的声音水一样弥漫过来。
“我不知道。”
“他们的征文都没有提交,人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着,抬头看,广州来的那个学生也已经离开了。
作为唯一留下来的参赛者,我凭着一篇《雪神来了》诗歌,毫无悬念地得到了那头美丽奴。它个子高大、皮毛光亮,头戴红花,威风凛凛地站在领奖台上。颁奖的是养殖协会的主席,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他,胖手柔软而光滑地紧握着我的手,说:“祝贺您马冀先生,获得了这个意义重大、风格独特、史无前例的奖,实至名归。很高兴这只美丽奴没有离开草原,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我把羊牵到自己手里,它用傲慢的眼神扫了我一下。我平静地看了它一眼,它似乎在我身上看到了草原,马上垂下了头,伸出小舌头去舔拴着自己的绳子。
草原上的羊都没有绳子,它们在宽阔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我说:“您是怕它到了别的获奖者那里,会被马上宰掉吗?”他微笑,没有言语。羊也很沉默,自始至终没有“咩”一声。
我以为在颁奖典礼上可以见到夏沐,直到我牵着头羊与组织比赛的人员,道别准备离开时,仍然没有见到她,也没有人提起她。
我在车旁见到了那个广州来的学生。他开始用普通话跟我交谈。
“叔叔您好,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大草滩吗?”他说。看到我犹豫,他又说:“我是在广州出生的,我爸爸是在雪都大企业当大老板,我想去那里看看。”
“大草滩有什么好看的?你不如去那拉提草原,风吹草动,一眼万里,很美。”
“不,那拉提我去过了。”
“你们几个都是来旅游的吗?一个字不写都跑了。”
“差不多吧,至少我是。一只山羊对于我们来说是累赘。我叫渔舟子,感谢叔叔载我一程。”
草原茫茫,有人愿意去旅游,我也很愿意接待。何况,他本就是这里的一份子,只不过是转了一圈以客人的身份回来了。
此时天空有个上下跳跃的光点,在车前换来换去。渔舟子说,那是UFO。
03
我让渔舟子坐前排,可他一定要在后面帮我照看羊。头羊卧在后排座位上,渔舟子坐在它旁边,扶着它。我开着车离开养殖场,街道上车来车往,喇叭声此起彼伏。
这真是一只很听话的羊。我以为它会有野性,会奔跑,会挣扎。来参赛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该怎么把一只羊带回去。
它却这么听话。这是一只被驯服过的羊吗?也许是它信任我吧。
头羊信任地眯着眼睛,任由我驱车前行。渔舟子也将身体靠在头羊身上,微闭着眼睛。
我很想问他一句,你就这样信任一个陌生人?任由他载着你去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地方?头羊可能会被陌生人宰杀,渔舟子也可能会被陌生人改变命运。起因,都是因为太过于简单的信任。
我没有说出这句话。我知道我不会辜负渔舟子和头羊的信任。
车驶出了镇,公路两边隐约已见草原。渔舟子的眼睛睁大了。
“真正的草原还有一百多公里,我的家在那里。”我对他说。
“叔叔,你要带我去你家?”他说。
“那你要我带你去哪里?”
“我要去草原。”
“草原就是我的家啊。”
“今天出题的马兰花养殖场的场长夏沐,就是从大草滩那里来的初恋。”渔舟子主动跟我说起了这些,“她是在这里长大的玫瑰,是我的偶像,我就是听说了,才想着参加比赛。她出的题很好,‘过客',一定跟茫茫的大漠有关系。叔叔你想啊,罗布泊是能掩埋一切的,一切在那里都是过客。”
“我认为世上没有过客,所谓的过客,不过是转换了另一种形式。夏沐也不是在罗布泊里长大的,她在大草滩生活了十年呢。”
渔舟子笑了,说:“叔叔,你不要举那么怪的例子,容易让人想到别的地方去。世上的事情很简单,看到的就是存在;看不到的就是过客。我就是这么理解的。你看,果然都是旅行的。”
我顺着渔舟子所指的方向看去。那个来自云南的医生,正骑在一匹罕见的白骆驼上,举着相机四处拍照。我减缓了车速,降下了车窗。
“叔叔,我们去草原,你要不要一起去?”渔舟子朝他喊。
医生朝我们摇摇头,还送给渔舟子一个飞吻。
“你们去吧,我时间不够。”他说。
我提了车速,医生很快看不见了。我问渔舟子:“医生看不见了,是过客了吗?”
“对啊,我们此生都很难再看见他,没有见到他之前,都是过客。”
“可他人是存在的啊。”
“对于我们来说,难道不是过客了吗?”
“那就是相对了。凡事只要一扯到相对,就好解释了。我总觉得相对就是糊弄人的,只要一对比,总会比出来理由的。”
“我也觉得是,不过讨论这个是一个很无聊的话题。”
“是的,包括写诗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夏沐场长来自罗布泊?”我说。
“是啊,你怎么知道她在大草滩也生活了十年?牧民不是逐水而居吗?”渔舟子问。
我笑了,说:“现在都是固定的牧场,没有人再来回搬家了,一切都是会改变的。”
渔舟子说:“牧民都很有钱,一头头牛羊都是行走的黄金。住在城市里的人,很多为了每个月的一点工资苦苦挣扎,还真不如在草原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自由自在。”
话题从“过客”这么高深的东西猛然回到现实,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抚着美丽奴的年轻学生,眉宇间的沧桑感与年龄相差极大。
他一定是在现实里饱受挫折了,我想。我轻声道:“各有各的好处,人吧,总是各有各的归宿。”
渔舟子沉默了,我也没有再说话。我没有告诉他,我和夏沐不仅是邻居,而且还是非常好的伙伴。
夏沐离开草原后,我依旧关注着她。我经常去她家,虽然是邻居,但草原上的邻居隔着一个十几公里的大牧场。
我骑着马儿,迎过清晨的朝霞,也踩过落日的余晖,伴过疏冷的星月,淋过突至的雨雪,给她的妈妈送去各种各样的食品。她的妈妈咳嗽一声,我都会骑着马去很远的地方给她买药。我一直相信,夏沐会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就算她不知道又怎么样呢?我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我就是要做这些。
夏沐大学毕业后,她的妈妈便卖掉了她家那一亩大的牧场去了城里,说是要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她家买牧场的钱,听说是夏沐的阿布当导游在楼兰里的赔偿款。夏沐的妈妈认为,这些钱应该还给夏沐。
一年后我从羊贩子那里听说,夏沐用卖牧场的钱在县城里买了房子,而她的妈妈并没有住在那座房子里,而是回了大草滩。
几年后,我托大草滩那边的一个朋友寻找夏沐的妈妈。
朋友问我:“你找她做什么?那是夏沐的妈妈,你跟她没有关系,你跟夏沐也没有关系。她回罗布泊,是遵从她的内心。她需要你的寻找吗?你的寻找对她会不会是打扰呢?”
那个朋友是我参加天鹅湖诗歌培训时认识的。培训两天,我们在一起醉了两天。他特别能喝酒,与我的酒量相差无几,我们相约以后在草原或者沙漠,再比拼个高低,但不知道那天在哪里。
大概文字容易袒露性情,写文字的人也特别容易相处。
渔舟子能轻易相信我,跟我们都喜欢文字有关系吧。草原离这个县城有几百公里,大路小路不断变换。而他,稳稳坐在那儿,全然不管我如何变道。
离城越远,车越少。大路上的车已经零星,何况我突然转向走小路,只有望不到边的草原和看得到边的蓝天。
渔舟子说:“叔叔,停一下车,我方便一下。”
一路奔行了那么久,我也有了尿意。跟他一起下车,在笔直的公路旁边,我们并排站立。
他方便完后,没有回车,而是拿着手机四处拍照。这些风景在我眼里,是连看都懒得看的日常,在渔舟子眼里,却是让他兴奋得欢呼的景色。
我能理解,每个人的兴奋大都来自陌生。
他拍了一张照片后,递给我一支烟。我说:“我不抽烟。”
渔舟子说:“叔叔,这是我从广州带来的,吸一口吧。”他说着,燃了一根,靠在车上,吐出一盘烟圈,但很快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浓厚的烟草味飘来。在这草原上,在公路上,两个刚撒完尿的男人,吸一根烟,也确实更有情调。
我接过来,叼在嘴里。渔舟子的火机在手里晃动一下,立刻冒出淡蓝色的火焰。我凑过去,他帮我点燃。我深吸一口,一阵清凉的感觉袭来,像是马兰花开的春天,开满了无边无际的野花。
“什么牌子?”我问。
“我也没看过,不过挺好吸。”他说着,深吸一口,又吐出烟圈。
我也深吸一口。草原上的野花中间竟然站着夏沐。她穿着离开大草滩那天穿着的衣服,大声地朝我呼喊:“马冀,你一定要娶我,你不要娶别的女人。”
我心里一阵恐慌,这是幻觉,这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已经过客的时光和爱人,怎么会重新回到身边?我看向渔舟子,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我甩掉手中的烟,想去拿手机。夏沐一步一步向我走近,露出狰狞的面容。她将手伸向我的衣服,解开我的扣子。我能感觉到她冰凉的手触及了我的身体,想拿走我的所有。我面对夏沐的逼近,却无力反抗,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我曾经也想过与夏沐的重逢,在绿野别墅还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过。我梦到过她躺在我的身边,温柔细腻,我正想去拥抱她,醒来旁边却是洋缸子热乎乎的身体。我梦到过她跟我一起谈论文学,我像听经卷一样听着她讲课,她的手轻敲在我额头上,说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我就认为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我还想继续听她讲课,但总是会被洋缸子的呼噜声吵醒。
我知道她成了马兰花养殖场的场长后,就再没梦到过她了。最初的断绝来往,也是我主动进行的。
那时她刚刚在马兰花养殖场找到了工作,凭借着工作认识了很多衣着光鲜的人,她与他们拥抱、合影、发朋友圈,参与对方的社交。作为朋友,我当然替她高兴,给她发了祝贺信息,却长久得不到回应。不断绝来往,其实也没了来往。
我主动删除夏沐的微信后,关注了马兰花养殖场的一切平台。最初,这些平台上偶尔会有夏沐的消息,有的还配有图片。她在人群之中,会露出一个侧面或一个远影。她清瘦而谦虚,脸上永远是微笑的表情。我感觉很陌生,草原上的夏沐是爱哭爱笑的,脸上的表情比四季丰富得多。
夏沐当了副场长后,平台上她的消息多了起来,我经常会在上面看到她去哪里讲课了,去哪里学习了,去哪里参加会议了。那个冬天,还出现了她被审查的消息。我焦虑万分,动不动就妈妈大声吵嚷,她都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妈妈错在了哪里。
还好,那个消息很快被删除了。没过多久,平台就出现了夏沐升任马兰花养殖场场长的公示。马兰花养殖场的平台上开始不遗余力地展示着她的工作、生活,展示着她的能力、魅力。我看了几次之后,就不再关注马兰花养殖场的平台了。马兰花养殖场的场长不是我认识的夏沐了,是另外一个人,以至于大草滩的那个诗友朋友告诉我,夏沐场长离了三次婚,跟很多男人都好过,我虽在心里会觉得恐惧,但仍然觉得无所谓。我感叹大草滩上走出的夏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但也知道她跟我毫无关系。
我爱的是夏沐是永不消失的灵魂,我不要再接受夏沐,我开始奋力挣扎,但我的身体已经不属于我,我只有在心里呼喊:不要碰我。夏沐听到了我的呼喊,双手并没有停下来。我能感觉到她剥光了我的衣服,抚摸了我的身体;我能感觉到我被拖到薰衣草丛中,她却扬长而去,还开走了我的车。
我醒来的时候,一轮明月挂在幽蓝的天空。只有草原上能看到这般纯净的夜色,我跟我的羊群,跟我的洋缸子,看过很多这样的夜色。这次是跟一只美丽奴,它绒毛柔细,靠在我身体上,温软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掌。
04
我深吸一口气,挣扎着坐了起来。衣服的扣子真的被解开了,所有的口袋都被翻过,衣服里的钱包手机全都没有了。来的时候在加油站超市购物时获得的一张优惠券也没有了。身体上没有异样,刚才都是幻觉。这点我一定要声明。我为什么要声明呢?我只告诉别人我被抢劫了不就行了。谁还没藏着几件心事?
我站起身默默朝前走,美丽奴紧跟着我。
我在草原上失去了方向,虽然月亮挂在天上。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能快速找到人,能报警,能联系到吃住。
我活了三十多年,这是第一次失去方向。草原是我的家,可是这里不是。虽然都是草,长的地方不一样,就不是我认识的草了。我沿着公路朝前走,不知道是来时的方向还是去时的方向。
这条路我是走过的,然而开车走和步行走,白天走和晚上走,完全不一样。
起风了,很冷。无形的风只要吹起,都知道是起风了,谈什么过客与存在呢?就想想起风的时候冷不冷吧。我缩紧了身子,加快了步伐,抵御夜间的寒冷。
我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找到电话,给洋缸子说一声我被抢劫了,她一定会骑着快马赶来的。我不会听到她的埋怨,更不会听到她的斥骂,我会听到她宽慰我的爽朗大笑。如果我怕丢人,她会帮我瞒下这件事。车与手机、钱包,算什么呢?回到草原上的家,我们一切都还会再有的。
美丽奴跟不上我急匆匆的步子,开始“咩咩”叫。我慢了下来,等它跟上,我们继续朝前走。
草原上的夜干净而整洁,除了风走动,只有我和美丽奴在赶路。我纷乱的心渐渐安静下来,试着分辨方向。不知道时辰,月亮也指引不了我的道路。
这条路我开车要走一个多小时,步行怕是要走到天亮才能见到人。不管走到哪头,只要能见到人就行。我索性不管方向了,只管走。
美丽奴也走丢了。这是我的遗憾。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我就会想到那头美丽奴,弯曲的羊角,细碎的山羊胡子。
我发现它走丢时,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寻找它了。我走得很累,两条腿灌铅一样沉重。而长夜漫漫,没有亮起来的迹象。长路漫漫,没有尽头的影子。
我有种绝望感,感觉我要死在这条路上。月亮也下沉了,草原上的光更暗淡了。一阵驼铃声传过来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仔细听了听,确实是驼铃声。我见到了骑着骆驼迎面而来的那个云南医生。
“你好,马冀,竟然在这里见到你,你也被草原温柔迷人的夜沉醉了吗?”他说。
“我,我被人抢劫了,在找回去的路。”我说。
他吓了一跳,急忙把我拉上骆驼。在温暖的驼背上,我立刻就想睡去。他帮我报了警,然后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特别喜欢草原的夜,就想一个人在这里逛一夜。这是一个浪漫又奇特的想法,你愿意陪我继续逛下去吗?你是草原的主人,我特别想听听你给我讲草原故事。”
他见我不说话,又说:“你一定跑累了,睡觉吧。那个学生为什么要抢你的车呢?我感觉他是个好孩子啊,那么单薄的身子,能把你这退役军人的车抢了,他也真够厉害的。我以后出门也得当心点,防不胜防啊。”
他见我似乎起了鼾声,又说:“不要真睡啊,还有很长一段路呢,我骑骆驼过来,跑了大半夜,再跑回去还得大半夜,你要睡着了,我怎么照顾你?我给你讲点高兴的事吧,咱们聊聊女人。那个夏沐场长,出题的那个,真的很漂亮,我今天听说了她的很多事情呢。”
我才想起了夏沐。刚才在奔波中,我想到了很多人和事,唯独没有她。
我说:“那个场长啊,跟咱们没有关系,我不想讨论她。”草原上的风更大了。我抱紧了白骆驼,耳朵里仿佛听到美丽奴的叫声,想起了雪山之神。
05
原来劫持我是雪都生物科技候老板的诡计,他为什么这样呢,跟魔盒U盘有关,我懒得去想,鬼才知道。
转眼又到了金秋,我做协警巡逻抓获许多盗猎者立了功,已经升为巡逻队队长。莎拉已成孕妇,准备采完这一批生物样本就回家待产。没想到一辆“大奔”越野车,驶到卧雪谷的一个小镇路边停了下来,打破了卧雪谷的平静。
开车的人是我在部队的魏班副,他神情却显得阴沉冷酷。他不是跟市领导开车的吗,怎么到山里做生意来了。原来还得从候局长之前说起,神秘人接待一名重要客人,魏班副与候局长认识了,也许是臭味相投二人很快沆瀣一气,这几个月捞到了许多实惠,不仅有了宽敞的小别墅,他的小舅子的工作也解决了。谁知他被举报受到调查,而且被开除公职,贪污的房产也被收缴。他感叹人生如梦,富贵如烟云。
他不甘心就这样成了一个“废人”,就在他沉迷在网络游戏中时,一个电话打来约他在一个酒吧见面。他来到包间时,见里面坐着一个大胡子的人,有点面熟就是想不起来。那个人哦了一声,小魏,坐下来谈,魏班副才听出了是雪都生物科技董事长侯司空,他摘下假胡子说,别叫我董事长,以后叫我老板。是。候司空喝了一杯酒,你知道为啥我没被查而且还当了上市公司的董事长?魏班副摇摇头,不知道。但然你不知道,我告诉你,这就是当今社会发展的产物“官官相护”,我没事当然后面有个保护伞。
这个保护伞是个神秘人,有他保护着我们可以大展宏图,现在有件重要事交给你去做。是国外一家军事研究院想卖照片上叫“雪神”的一只雪豹王,可能是研究一种转基因武器,这跟我们没关系。你想想出的价格肯定不低,如果生意做成我们又可以去迪拜泡妹了。
那我需要干啥?候司空从包里拿出照片递过来,让魏班副按照片上的雪神出没的地方去抓捕。同时,候司空告诉他,这雪神就在卧雪谷拍摄的,他不便抛头露面,会派人来秘密协助。条件是成功后不仅可以得到一笔奖金,而且把卧雪谷工业园赠给魏班副经营。
卧雪谷工业园的条件太诱人,魏班副终于答应,来到了卧雪谷。可一到这里,他又开始犯愁了:野兽凶猛,森林警察缉私,不知如何下手?正当他没个头绪时,“咚咚咚”,有人轻轻在敲车窗玻璃。
魏班副摇下玻璃,还未开口,一个长着“鼠胡子”的巴郎子点头哈腰地说:“老板您好,是来做生意的吧?啥生意?皮货?药材?还是土产?需要我帮忙吗?”
听了“鼠胡子”这一连串的问话,魏班副明白了他是来干啥的。
这个“鼠胡子”就是巴扎贩卖野生动物的鼠胡子。上次犯案逃跑后就隐藏在这里,他见这里做皮毛生意的外地商人特别多,瞄准了这是一块肥肉,就专门给人家带路,做起了中间人。
魏班副本不想打理鼠胡子,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目的地,这种人没准还能派上用场,于是问道:“你知道卧雪谷吗?”
“卧雪谷?”鼠胡子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行嘛撒,只要老板出钱,哪个地方都能找到!”
魏班副说:“卧雪谷去过吗?”
鼠胡子想了想,说:“去过,去过!”
“好,去过就行,那你带路!”魏班副顿时眼睛一亮,没想到歪打正着,这么容易就有了先导,看来这个鼠胡子知道得还不少。他不露声色,只是微微一笑,说:“相请不如偶遇,我们先不急着去,找个地方吃顿便饭吧?”
事情有了眉目,魏班副出手也格外大方,将鼠胡子请到镇上最豪华的一家酒楼,选了个雅间,点了一桌子酒菜。两人你来我往,一会儿工夫,一瓶白酒见了底,交谈中魏班副对鼠胡子有了全面的了解,这是一个为钱可以卖命的人。想到这次接的活一个人很难完成,魏班副突然有个想法:何不要他作个帮手?主意一定,他呷了一小口酒,说:“看小弟的样子混得不如意啊!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做笔大买卖?”
鼠胡子鼻子眼睛笑作一堆,说:“好哇,魏老板能带我一起发财,当然是求之不得!不知魏老板要做啥买卖?”
魏班副微微一笑,拿过身旁的皮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轻轻推到鼠胡子面前。
鼠胡子迟疑地拿起照片,看了一眼,惊叫道,“哟!这不是卧雪谷的雪豹王吗?抓捕要干啥啊!”原来,照片上是被牧民敬畏的雪山守护神,一只与众不同的雪豹王,在月光下发出耀眼夺目的亮光。雪神正迎风傲立在光明顶之上,从照片上看,就能感觉到一股凶傲的王者之威,叫人不寒而栗。
魏班副指着照片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意!”他见鼠胡子仍是疑惑不解,又说,“只要你能帮我捉到这只雪豹王,你和我就都可以发大财……”
第二天一早,鼠胡子就带着魏班副来到了老猎人的家让他辨认。
大奔车停到毡房前,一位身穿哈萨克服饰,戴着毡帽的老猎人看着一只自己喂养的金雕出神。
老猎人虽然上了年纪,淡黄色的眼珠依然是炯炯有神。见来了客人,正要起身相迎,但一看来的是镇上混的鼠胡子,不由得皱起眉头,又坐下来“吧哒吧哒”地抽起莫合烟来。
原来鼠胡子经常串通皮毛贩子坑这里的牧民?好多牧民都上过他的当,在牧民中他早已是臭名昭著,只要是他带来的贩子,牧民们一般都不愿意搭理。
鼠胡子见老猎人不理他,就尴尬地说:“阿大,我们不是来收皮子的,这位客人想请你看一下,这个生意你见过没有……”老猎人瞄一眼说“没见过……”他话没说完,从屋里走出一个哈萨克姑娘和一个孕妇来,她们就是研究生物课题的莎拉和助手阿依吉兰。
进了毡房,老猎人跟他们客套了几句,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魏班副,然后独自进了隔壁的小毡房。
吉兰打量着魏班副,纳闷地想:这个人找我阿爸做生意?反正,跟鼠胡子来的人也好不到哪去,先看看再说。
三个人闲聊了一会,魏班副干咳了两声,鼠胡子立即会意,装作像突然记起一样,说:“对了阿依吉兰,听说前一段时间阿爸打猎的时候碰到过照片上的雪豹王对吗?”
鼠胡子一提起这事,阿依吉兰就猜出了他们的意图,肯定是奔着照片上的雪豹王来的!她心中暗自一琢磨,狡黠一笑,说:“有这事!你们想知道点什么?”
鼠胡子试探着问道:“美女,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在哪能见到这只雪豹王?”
莎拉和吉兰目光如炬,盯了两人片刻,说:“可是据我所知,我拍摄的雪神是稀有的雪山之神,现存数量极少,早被列入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行列,你们这么急切地想知道它在哪里,该不会是别有企图吧?”
鼠胡子被戗得懵了好一阵子,才支支吾吾道:“你看,看你说的,我们是那种人吗?”
吉兰淡淡一笑,说:“不管你们是哪种人,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如果你们盗猎,我就和莎拉姐报告巡逻队长来抓捕你们!”
不说这句话他们还无计可施,但是一听巡逻队长马冀,二人一下跳了起来。不约而同的大笑说,原来是熟人。
鼠胡子先笑:他是我的好朋友嘛,这个忙一定要帮馓!
魏班副后笑:这马冀,他是我新兵连的战友。看来此事不成都不行啊,真是天助我也!
鼠胡子:既然是他的洋缸子在这里,我们就不讲其他了馓。
莎拉怒道:别做你们的白日梦了,我们是不会告诉你们的,滚吧!
魏班副见鼠胡子难以招架,忙插进来说:“嫂子,话不要急着说死!凡事都可以商量嘛!你说话干脆,我也不含糊!”说着他从包里取出一大叠钱,将它推到莎拉面前说:“只要你告诉我地方,这些就是你的!”
莎拉不愠不怒,轻轻将钱推回,说:“魏老板,虽然你和马冀是战友关系,你认为我会为了钱出卖自己的丈夫吗?看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做这样的糊涂事呢……”莎拉本想再委婉地回敬几句,里屋里突然传出两声响亮的咳嗽声,他明白,那是老猎人在提醒她:得饶人处且饶人,话不要说得太过火!她只好将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魏班副的脸憋得通红,悻悻地将钱收起,点点头,道,“死洋缸子,你厉害!马冀娶了你算是瞎了狗眼。既然你不肯合作,咱们只有走着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雪豹王我势在必得!”说完,呼地起身,又特意瞅了一眼小毡房,狠狠地说了声“告辞”,窝了一肚子火走了。
鼠胡子尴尬地冲阿依吉兰和莎拉点点头,紧追着魏班副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