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子死了!”我听得头嗡嗡作响,一下子懵愣住了。
要知道,巴子叫李前进,原名李来宝,他是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叔,爷爷的老幺儿。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爷爷老来添丁,稀罕这个儿子,故给他取名:来宝。他老人家希望老幺儿没病没灾,健康成长,就像狗仔一样命贱(寓意有顽强的生命力),故小名取为:狗娃子。至于巴子和李前进名,是其自取之。他爱自己取的名字,所以他的书名(也就是身份证名)就将李来宝换成了李前进,别号巴子就取代了狗娃子。特别是“巴子”这一称呼,在当地人心中已经取代了他的本名,于他本人亦是如此。
说到巴子,他与大哥有别样情缘。在那个妈女争生、婆媳抢生的年代,他与我大哥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过在时间点上,比大哥晚到人间两分钟。因奶奶生他时年事已高,没啥奶水,加之又多病,所以,他跟大哥一起吃我母亲母乳至一岁多。也许人的长相及举手投足除却基因外,与同吸一母乳有点原因吧(这个有不有科学依据有待考证)。小时候,他与大哥长相、高矮不出二,举手投足也颇相似,以至于让不明真相的误会为双胞胎兄弟。即便长大成人,虽长相、高矮等方面有点变化,但没发生根本变化,相似还是主题。这不能不说是他俩的缘分。说到缘分,他俩的缘分非一般人可比,从生下来到上学至高中毕业就一直在一起,而且更有缘分的是,自从一起在村小教书的父亲手里上小学的那一天开始,直到初中毕业,两人不仅同班还同桌,即便上了高中也是同班的前后桌或左右桌的缘分。
不过,他这个人的智力跟我们不一样,临场反应迟钝,而且情商也不在线。也许是爷爷奶奶高龄产子,他脑袋好像是木鱼做的,从小反应总是比别人慢半拍,性格还一根筋。奇怪的是,他的学习成绩却一直不错,从小学四年级超过聪明好学的大哥后,一路直上,他的学习成绩几乎是学校学生中的翘楚。这也许是他开了学习的窍吧。
不幸的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当年高考,他所读的县一中有四十五个学生金榜题名,而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的他,最后名落孙山。父亲总结原因时说是高考前夕爷爷突发脑溢血过世对他的影响。由于那时,我们家大姐、二姐、大哥、我、小妹都在上学,父亲又在离家五里多地的寨子教书,所以家里农活跟爷爷家绑在一起,主要劳力是爷爷和母亲,其次是父亲,再其次是奶奶。爷爷的离世,将我们这个本就劳力薄弱的家庭推向了艰难,需要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们中的一个作出向家庭注入新劳力决定。当时,很封建的奶奶认为爷爷走时幺儿没送到终,担心她哪天突然离去也送不了终,这将给幺儿一生带来灾难,说狗娃子没考上这是命数,没必要去复读,那就让他在家务农顶替他的父亲好了。父亲虽说是知识分子,但受奶奶影响,也有点迷信,就同意下来。大哥知道后,坚决不同意,反复做父亲和奶奶的工作,并且以不让他复读他就不去上大学相要挟。再加上,学校王立本校长也亲自来家做父亲和奶奶的工作,说幺叔很有前途,复读一定会考上。父亲和奶奶不得不改变决定。他也对复读再次参加高考充满信心,也是在此时,他将书名改为李前进的。至于谁留下来助力母亲务农,在大哥的建议下,父母商量后,决定让复读三届都没考上大学的大姐回家务农。大姐找父母哭闹了好几场。可临近开学时,他突然宣布放弃复读。大哥得知立马从学校赶回来,苦劝他复读。那时,王立本校长也来做他的工作。奈何他不复读的意愿坚决。最后,虽然大姐的继续复读路得愿以偿,并又复读两年考上一所当地师范校,但大哥当年留人建议,以至于大姐因此事至今对大哥不能释怀。
尽管大哥对他如此情感,他却是大哥今生的魔咒,让大哥跌下神坛,跌入深渊,成为千夫所指之人,以至于这么些年我和大哥不敢回老家,即便清明祭祖。而母亲也在大哥出事的当年,因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去世了。我虽恨他到牙痛,却这个恨的坚实之物被绒绒棉花包裹,恨而无力、恨而窒息,又好似置身于巴冬深重的浓雾中,探不到底,也找不到方向,还五味杂陈。我曾发誓把他从自己记忆里抹去,永不相见,永不再提起他。我也曾一度诅咒他——“去死吧!”可现在突然听到他的死讯,眼前一片朦胧,大脑一片空白。我本想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哥,但又不敢去——他一定会当场失控地嚎啕大哭,那是一定的!那也是应该的。我跑到小树林里,靠在一棵树上,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着……良许,也许是血浓于水吧,我的心里有点酸楚的情愫在搅动。
起风了,徐徐的风儿把树枝上那新的旧的叶片弄的唦吱作响。
我心神不宁地参加完杨万豪母亲的生日午宴,在应下为他父母写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后,找了个借口,离开了现场。
我回到家里,见妻子也在家,就将巴子的死讯告诉她。她一听,就万恶得报地惊叫起来——“终于死了!”话音一落,又怅然若失地看着我——“死了……”
是呀,他的“死了”,对于李有田等人来说是期盼已久的喜讯,而对于深受其害的大哥及我们的大家庭而言,是一种什么呢?释然?却又何释然呢?想着,当年为了帮他脱离到处下苦力打工的困境,大哥好不容易给他在电视台找了个体面的工作——文字编辑,可他没干多久,与领导闹矛盾,赌气不干。尽管弄得大哥很难堪,但大哥并没怪他,又到处托关系给他找到一家报社,还是与领导不和,辞职拍屁股走人。大哥思来想去,觉得他虽走南闯北那么些年,但终究思想单纯,又一根经,什么都以君子文人自居和看人,估计到学校去与学生娃娃在一起合适,又帮他求得份教学工作。谁知他却说“那是开后门”,不去。大哥虽心里很生气,但脑子里还是想着如何让他有份稳定且体面的工作,跳出农门。为了让他能接受,大哥想到当年高考的事情,尽管爷爷在临近高考前夕突然离世对他影响很大,但当年他比大哥学习成绩要好很多,那可是学校同年级学生中的翘楚,怎么会考的一塌糊涂呢?会不会给人顶了?于是,大哥就帮他查。在大哥不懈努力下,果真查到当年他是考上了大学,也查到了顶替的人是同班的李来顺。谁知到最后,他却说李来顺现在不仅是一名优秀中学教师还是一名优秀校长,那是人家努力奋斗的结果,而且人家还乐善好施,帮助贫困学生,并大大方方地说“算了吧”。大哥觉得他在农村实在可惜,便极力劝他可以参加成人自考或去读一个函授大专,并承诺由他来提供一切费用,出来工作,一起想办法。他拒绝大哥好意,说他对上大学没有兴趣,还说什么那是浪费生命。再后来,他又东跑西跑折腾了几年,脑子突发奇想,说要搞一个收藏古巴人化石标本和再现古巴人生活的巴人馆。大哥又帮他四处拉赞助。出事那一晚,他酒喝多了,发神经非要回老家!他若不坚持回老家,大哥何至于开车送他?不送他又何至于出车祸?到头来,他却伤害大哥!不仅害的大哥身败名裂,丢掉一切,更害的大哥现在负债累累,妻离子散!对于我们这个曾经以大哥为荣的整个大家庭甚至于整个大家族来说,这是毁灭性的!不过,妻子还是建议我去小妹家将这个讯息告知八十高龄的父亲——他的大哥,说他“虽众叛亲离,但毕竟是血脉亲人”。
老父亲在老家的村小执教三十余年,在当地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人。他在大哥出事后不久生了一场重病,导致半边瘫,现在只能靠坐电动轮椅行走了。好在他的听力尚可,智力受影响的成度不是很大。他坐在轮椅上听我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口气,低头自言自语呢喃——“老小这是怎么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着我。父子连心,我知道他的意思,断然地一摇头。
当晚,老岳父知道这事后,把我叫过去。我知道,他老人家作为教授汉语言文学的大学教授,对搞文学创作的人还是另眼相待的。对于他问起巴子的死因,我说,李有田只说了一句“巴子死了”就挂了电话。老岳父问我怎么不去电话了解一下。我说,脑子有点乱。老岳父批评我不懂人情世故——“他是你亲叔叔!”
我并不认可老岳父的批评。大哥怎样待他?他怎样待大哥?亲叔叔会干出这样事来吗?大哥现在的样子叫人心疼呀!
老岳父叹口气——“我以为时间会冲掉一切,至少会冲淡,看样子,还是过不去。”
怎么过去?人在人情在,若大哥不出事,要沾多大光!好,这且先不说,知道吗?大哥出事后,自己是如何如何地遭别人背后指指点点,如何如何地让同事窃窃私语,这些年里自己在单位是如何地夹着尾巴做人,做事是如何地谨小慎微,其中的滋味谁知?我这个外向好动的人为什么寡行?宅居?人的脸,树的皮呀!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痛。
“当年,你大哥那事确实是一件大事,影响很大。”接着,他又语重心长地说——“个人、家庭、家族紧密相连,这没错。但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独立个体,应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行为,独立的圈子。你跟你大哥是独立的两个个体。法讲个人行为,所以法不涉亲、法不责众。虽说你大哥的事情,会影响到身边亲人,但只是影响——是间接不是直接,从某种意义上讲,与你并不发生根本性什么。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他是他,你是你。其实,很多事情,往往是我们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自己给自己找事,自己把自己束缚了。”
老岳父的话,我虽不敢当面去辩,但心里是不能苟同!他哪里知道,我跟大哥,先姑且不说他的沉沦对我的影响,也暂不说一母同胞这一情带,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对我有再造之恩呀!他的事怎么只是他的事?那也是我的事!
“当然,在我们这个几千年情文化血脉里,亲情思想和亲情文化是根深蒂固,在人与人的往来中,也在社会的运转中。虽然一些人说‘那是阻碍当今社会发展的毒瘤,不彻底改过来社会不会进步’有些偏激,但说‘那是中华民族的根与魂,改了就不是龙的传人’也不妥。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汲其精华,去其糟粕,那是继往开来的一个变迁过程。‘继’,要继承好的,精华的,适时的;‘开’,要去除那些不好的、过时的。而且,‘继’‘开’,也绝非易事。大的角度,小的角度都是如此。人都是感情之物。过去和现在乃至于将来,亲情,我们谁也逃不掉。虽说亲疏有别,但他是你幺叔,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们常说,尽人事,免人意。人情世故还是要的好。”
这叫我如何“尽人事,免人意”?害了大哥,又害死我母亲呀!还有,我本有很好的前程,也给毁了!
他又理解我地劝道——“当年,你大哥的事闹的沸沸扬扬,就像夏天突发的暴风骤雨,和着雷声向他铺天盖地扑来。别说他,就是你们也是猝不及防,难受得很。其实,这个情况也不是你幺叔想看到的,他只是想为自己的固执忏悔,以求得心灵救赎。”少顷,又自语地喃喃起来——“巴子——巴山之子……”
也许搞文学创作的人爱好给自己整个与众不同的名号啥的。我这个打小就喜欢文学的灾星幺叔也不例外。年少轻狂,他在自取名号时,眼睛看着孔子、老子、孟子、孙子、墨子、韩非子、鬼谷子等这些大咖的“子”,取庚地,融之志,自誉巴山之子——巴子。尽管在他十三岁时,用“巴子”这名号在当时的地区日报上发表了人生中第一篇文章——《一路荷花香》,也尽管这篇散文在当时当地影响非凡,使他获得了当时当地“文学小星”称号。但时至今日,除了在报刊杂志、网络平台零星发表过一些文章外,终究没出版过一本属于自己的书,何有“子家”之绩?何谈巴山之子?离“大家”相距甚远。
接着,老岳父往事再现地念叨起来——
“予之生乡,上古走来。梁州之域,雍州之地。经纬阡陌,褶皱岭谷。流二源之水,书秦巴之风。接天地之灵,拥雄山之秀…千年古刹,佛光熠熠;风雨阁塔,飞阁流丹…四时不同,适可万物。泾渭分明,皆出一美。
“君问何美?
“春:杏樱李桃争次第,橘柚枇梨比妖娆…蜂忙不忘花下约,蝶闲还醉花上姿…雄鸡跟牧牛对歌,千虫与百鸟争鸣…朝霞迎旭日东升,落红予暮色布景…风轻轻叩门送香,月悄悄推窗献辉…春露度青草莹莹,春水绘蓝天五彩。
“夏:娇娇茉莉映山腰,婷婷莲女立水中…高粱稻花香四溢,果甜沁得暑柔情…山花羞朝晖之美,渔歌醉晚霞之池…碧空与翠绿交相辉映,月牙与梯田摇曳生姿…蛙声给星星弹琴,螽斯为月娥提灯。
“秋:西风吹开千日红,山间俏见彼岸花…金桂飘香迎朝霞,累累硕果映余晖…枫披红妆染碧池,菊舞烂漫送雁飞…高知弹奏星月曲,烟雨生出动客情…诗与远方谱飘絮,仙雾迷离入幻境…清泉石上潺潺流,一湾江水尽清晖。
“冬:山上白雪翩跹,山下薄冰如镜…日出柔如温泉,月高丽如少女…梅在枝头弄俏,松立岭上笑傲…腊酒飘香迎远客,一片真情敬天下。
“于之生乡,物阜之华章,广土之安辑。民勤而淳,侵汗水之于星云,披日月之于甘露;人杰地灵,造神话之于天阙,生人杰之于史书。
“于乃布衣,耕于垅亩,沧海一粟,流于微尘,知缺识短,墨浅笔拙。斗胆肆语,让诸笑尔。”
这是我结婚时,他当众脱口而出的“家乡美”。记得那年元旦,他穿一身虽干净利落但有点发旧的中山装来参加我的婚礼,我老婆的一个姓杨的男同学(后来得知,他在上初中时就在追求我老婆)见他穿著老土,又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想羞辱他。在得意洋洋地哼了一曲《城里的人》后,又说城市是万花筒做的,繁华绚丽是永恒的,白天是如何如何的美,夜是如何如何的美,春夏秋冬是如何如何的美,接着话锋一转,“街灯羞明月,只好到僻乡。是呀,我们城市里车水马龙,夜晚灯火辉煌,那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海市蜃楼胜天阙,明月星星没法比,只有在你们你们偏远乡下才有用武之地,不过,他们说你们乡下是穷山恶水,我不信!城深不知冬,花开处处春。幺叔,我敢肯定,你们那儿虽不及我们大城市这样,但是,你们有你们的美,无论是日出日落,还是四季更迭,都赋予了不同韵味的美,而且美的原始,原始的让人如痴如醉。对吧?”这种似扬是贬的故意设套逼人方式,表面上是让他这个乡巴佬难看,其实,在那天来说,如果他真词穷献丑也对我有损脸面。在杨同学的算盘里,一个僻野乡村地方,除了贫穷落后还是贫穷落后,何美之有?没想他的临场发挥极致,语惊四座,都说他是王勃在世。老实说,这个“家乡美”怎么样,我没多大的文学功底,不敢品评,但我承认在当时是为我撑了面子。过了这么些年了,我早把那个“家乡美”忘的干干净净,而老岳父虽记得不全甚至有可能语句有误,但时至如今却还记得其中的大部分也实属不易,足见他老人家对婚礼那天这篇“家乡美”的看重,也表明他对他的看重。
老岳父静了少许,认真地看着我——“执念是苦,放下是自在。”
放下?我高考落榜后,跟着他背着被卷西去新疆捡棉花、北上东北林区伐木、东到上海进工地当小工,餐风露宿,吃尽苦头,因是农民工还遭一些城里人白眼,要不是当年大哥硬把我弄回来复读,能有今天?以至于我大学毕业出来工作,甚至我结婚的婚房和婚礼都是大哥一手操办!而大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拜他所赐!于是,我是怨是恨地说道——“李清照作为爱国词人,岳飞是爱国的民族英雄,她的文字为何对岳飞沉默?她不爱憎分明嘛,为何只字不说奸相蔡京、奸臣秦桧?哪怕隐射的也行?因为他们是她的亲表姐夫、表妹夫,是亲戚。在大是大非面前,人家爱憎分明拧的清。大哥是他的亲侄儿,同吸一母乳,儿时玩伴,寒窗学友,不比那关系近?他却叫大哥身败名裂!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
老岳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少许,自言自语起来:“是呀,在伤害面前,最不可接受的是亲人伤害,那是最痛的。”接着,他又看着我,“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退一万步说,我们现在再来看,同为仕途中人,以前在你大哥身边那一团人中,有好几个因这因那出了事,得到的惩罚严重得多。想一想,当时不出那事,一路走来,会不会出更大的事情呢?那事就那样下来,又会是什么?凡是有所图,那隐患多大?我们谁都不清楚。‘人心不足蛇吞象’,会不会发生在身上呢?泥是越踩越烂,沼泽是越陷越深。佛说,看得透,放得开,则一切如镜中花,水中月。……,他是个文人,骨子里透着傲骨,词里也不凡疏狂。在他的世界里,有很多是我们一般人无法理解的。实际上,没走进他内心深处,也理解不了。你们是至亲,说句俗话,肉烂了,还在锅里嘛。鲁迅先生在《题三义塔》中有两句——‘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18年了,一切不快往事都可以在时间里灰飞烟灭。”
18年了?是呀,18年了!人这一生有多少个18年?我都快接近50岁的人了,大好时光都给这18的憋屈和心酸吞没了呀!
“人死万事休,放下吧。”
都市之夜是迷离的,也是醉人的,可这在此时,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从老岳父家出来,一股夹杂着冷冷雨丝的风袭来,我打了个寒战,将风衣的领立起来,卷缩着头,一个人沿着城中河幽暗的绿荫小道默默地走着。是呀,这一恨就是18年了!他已经死了,还恨有什么意义?老岳父的话不能不听,既然已经答应了,那明天就去“尽人事”一下吧。我拨通李有田电话,向他了解幺叔死因。
李有田在电话里说,他只知道给人杀了,具体情况不知。并言语累长地给我解释说,向前年老家土地被经济开发区征收后,巴子发神经一直搞他,把他从居委会给搞了下来,现一直跟二儿子秋水在河南安阳做点事,原计划再过几天回家,听说巴子的事,想着怎么着也是自家人,肉烂了在锅里嘛,所以今天坐高铁回家,这会儿刚下高铁。并说,待明天去了解后,告知。
我知道,巴子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在老家得罪不少人,在这些得罪的人中,大多是权贵中人。我心里合计着,他遭人杀多半跟得罪人有关。此时,我又想着如果明天回老家去,大哥那儿怎么交代?我从包里摸出烟,咬着,用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着,苦苦地抽着。
回到家里。我跟妻子说了自己的担忧。妻子思忖后,说大哥是明事理人,建议我马上去跟大哥沟通,以便明日一早回老家。我便给大哥去电话,得知他在租住房的家里且他也正有事找我,我便立即打的去他家。
我到大哥家。他要我先说有什么事。我便告知巴子的死讯。他听的整个人一下子木了,好半天,才咬着嘴唇动了一下眼珠子,似静静又沉沉且声音很低地问——“你想去?”我低头,没吭声。又静了好一会儿,他长长地叹口气——“去吧。”我抬头看着他。他对我挥挥“去”的手,一脸难看。
我默默地走出他家,耳朵里隐约听见他的哭声——那应该是捂着嘴的哭声。在我们家族的男儿中,我是一个被称为眼泪的铁石心肠人。此话确实不假,在我的记忆中,自记事以来,记得哭过三次。在这三次眼泪中,只有母亲离世时我失声哭过,而且是一个人躲在一边捂着嘴痛哭的,其余两次是小时候调皮打架被父亲家教落了点毛毛雨。我始终觉得:男人的眼泪事金子做的,男人的哭声是石头做的。尽管我是一个把眼泪看的很珍贵的人,可大哥的哭声哽咽着我的心,我靠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心里呐喊着——“大哥,哭吧——”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走着……不知怎么来到香格里拉旁的一个叫“迷你吧”小酒馆,要了一杯红酒。我端着酒杯,看着混沌的浆液里的自己,怎么也看不清自己,而且越看越模糊。一醉解千愁,想喝,却怎么也喝不下去。我忽然觉着酒馆里朦胧迷幻的灯叫我头晕目旋,异域情调的交响乐叫我心烦意乱,唉——,这年轻人的地方哪是我这大叔呆的地方!
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家。妻子见我一脸疲倦,善解人意地到淋浴间给我放了一缸热水,出来对我说——“泡个澡吧。”我点点头。来到淋浴间,躺进浴缸里。妻子又端进来两杯红酒,一杯红酒递给我,并温婉地问我要不要她作陪。我说想一个人静静。她亲吻我一下,说明天老家是多云转小雨,无持续风向五级,她去给我准备点衣物,出去了。
我躺在浴缸里,怎么也静不下来,杨万豪和贾有亮等人今天对大哥鄙夷的嘴脸、吆来喝去的放肆,和着大哥的哭声,搅的我心乱如麻,疼的我如芒刺背。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杨万豪出高薪请他,职位也不错,在万豪集团的气场也差不了哪里去,他的人生仍然是光彩亮丽的。不想,杨万豪和贾有亮等人对大哥是那么不敬,大哥却在他们面前唯唯诺诺,而我这个做弟弟的今天才知道,又无能为力,这是多么的自私、无能、失败!可我又不明白,大哥虽丢掉了官位,做生意也赔的够惨,也尽管过去的四大金刚避而远之,但他为官时积攒下来的人脉资源不错,东方不亮西方亮,何必如此委屈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呀?我不明白!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那个死去的巴子所赐啊!我抓起酒杯,瞪着眼静静地看着,思绪万千。
沐浴后,我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回乡的梦——
梦中,我穿着灰色风衣,套着口罩,戴着墨镜,坐着一辆几十年前的老牙壳大巴车回老家奔丧…车上挤满了人,大多数乘客穿着以前的粗布衣服,大家相识又不相识…路是水泥路,又好像是过去的土路,车东一簸的西一颠,摇来晃去,不时还来个大转弯或急刹车,车上的乘客时不时发出惊叫声…一路上,我的心情既兴奋又忧伤,希望早一点到,好早一点离开…可家乡的山峦出现在眼前时,一种别样情愫应然而生,而这种情愫的味道是酸酸的…这时,车上一个头花花白的似曾相识的老人指着山凹里那摇摇欲坠的瓦砾木房说——“吔,那不是巴子的房子么!”话一落音,车不知怎么就停在了房前…房前的院坝摆满了花圈,哀乐声声…不知怎的,只见一个瘦瘦的有点驼背的高个子中年男人从花圈中走出来,他高高的鹰鼻,黑黑的脸,花白的头发稀疏地搭在头上…刚才那个白头发老人指着他惊诧地问——“巴子,你怎么从棺材里跑了出来?”他不理他,跑到车门前,张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米花生眼往车里边张望边亲热地叫着“有刚,有刚,有刚……”我见他不知怎的变成了一个骷髅人,一身骨架,样子十分可怕,吓的我赶紧将风衣的领子立起来,将大半个头缩进衣领里,找准机会,推开车左后边的车窗,翻身跳了下去,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