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刚,有刚,人来了!”
我正闻着君子兰的花香,听得李有田的高喇叭声,快步来到客厅,只见他领着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子匆匆走进屋来。我一眼就认出这两人小名叫花狗和黑狗,因小时他俩与我在河边有过“拳头技艺磋商”(就是打过架)。而他俩似乎早已忘了过去,还自我介绍。
李有田真是个急性子,人家还在自我介绍,他就冲我叫起来——“怎么弄?”
我对李有田示意人家在跟我交流。
“哎呀,光屁股在一起,还啰嗦啥,办正事。”
李有田发了话,我们也只好相互点头算是“互礼”了。由于我对于丧事这一些不是很懂,所以只好按大哥的交代,大致给他们说了点要求和意见——即简而到位,具体如何弄,只好拜托他们看着办就是了。
李有田将我拉到一边,说花狗和黑狗搭灵堂有个怪规矩——孝子要回避,建议我到楼顶或阳台上去呆一会儿。
在我的认知里,给死者搭建灵房没有什么说道,我不知道,整出这么一出来,是花狗、黑狗那俩想起小时要捉弄一下我还是怎的,还是李有田对幺叔生前所为的一种报复,可不管怎样,人死如灯灭,在人间的各种超度也是无法去通阴的,丧事的隆重不过是做给阳人看的,给自己抹面罢了。其实,大哥要违反老家丧事文化俗成,坚持给幺叔设灵守灵,还真不是给别人看,也不是给自己抹面,不过是他们兄弟式叔侄的一种情感。我想着,既然人家说是讲究的规矩,我也不好不依。我本想到阳台上去站一会儿,可想着幺叔的阳台不大,除了一盆君子兰和墙角有个很小的洗衣台,并无其他。又由于阳台向小区里,而小区都是高层,所以,站在阳台上无法极目远眺,只能目睹小区的有限之地之物了。欲穷目极远,人在最高层。只好到楼顶去呆一会儿了。
我出门,拾级来到楼顶。站在楼顶,尽管天色阴沉凝重,可眼视宽阔许多。放眼看去,眼里全是高楼和天的融合。我不得不感叹,老家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过去的农村变成了城里,过去的农民变成了城里人,过去的那些记忆的轮廓不复存在了,更别说去寻找记忆里的枝叶碎片了。站在楼顶上,看着小区,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所站的位置是哪儿,一眼的新,一眼的陌生,我几乎怀疑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了。
“有刚,下来,弄好了。”
我接到李有田的电话,便下来,不想那两人都走了。李有田解释说,还有一家在催,他们着急走了,不过,他们还要来,到时把钱一起结清。接着,他又说,是不是得弄点招待什么的。他这话,一下子提醒我,是呀,小区里都是些本村人,好歹相处几十年,乡里乡亲的,会来坐坐,干坐像啥话?于是,我拜托李有田帮我去买些瓜子、花生、糖点、水果、茶及两条娇子香烟来。
李有田真是个办事人,不一会儿就帮我买了回来。我见已经准备差不多,又见他有些累,就叫回去休息一下。李有田摇头,说丢我一个人在让人戳脊梁骨,又说农村人,这点算啥,叫我不要担心。我也不好说啥,便叫他坐会儿。他刚一坐下,想起什么,对我道——“大哥回来,前来的人会很多,而且有身份,是不是得买几条好烟?”他这一说,又提醒了我,只好拜托他去烟店帮我买五条中华烟,以便招待客人。
没过多久,李有田提着烟回来了,同时,他还领着一个瘦高个中年男子走进来。
这个男子穿一身黑色的卸扣长衫先生服,三七分发型,斜长条瓦片脸,款额,戴一副近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我觉得有点挂像,好像在哪见过。
“大哥高中同班同学,一中李校长。”
“李来顺?”我脑子里一下蹦出这个名字来。他虽也姓李,但跟我们不在一个村,而且跟我们还有点距离。其实,他比幺叔和大哥高两个年级,按理不会同学,之所以同过学,是由于他高考没考上,复读也没考上,再复读时,插班进幺叔和大哥班上的。听大哥说,他是在高考前夕,将李来顺改名李来宝的,班上同学们对两个李来宝(一个应届李来宝、一个往届李来宝)还没怎么适应,就高考了。而我原本也不认识他,是因幺叔的事情,尽管大哥自始至终没让我参与,但我在他手里见过他的相片。
“同哀。”他上来轻轻拍拍我的手,上去,给幺叔上一支香,说了句“谨记教诲”后,下跪,深情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对我——“有什么需要我做?”
他的一番操作叫我有点懵愣,虽说他改变了幺叔一生,本当有恨,可幺叔生前早已原谅了他,再说,人家专程来吊孝,不可再寻其事,我便以孝子身份给他回了个迟缓礼,并说一切就绪。
李有田见我冷淡,偷偷地拉了我一下衣角。
我只当不知,不再言语。
李有田见状忙拉他就坐,并给他递上一杯茶水。
李来顺跟李有田讲幺叔读书很牛,并向他讲述幺叔在一中就读时的一些高光,“……,学校只要表扬学生,定有他的名!学校老师,不论是初中还是高中老师,鼓励班上同学好好学习时,多半要讲到向他学习。他……。知道吗?还有我们学校的墙板报。以前,我们学校那时的墙板报上的文章都是些古今中外著名作家的名篇,到他高中就读一中后,墙板报上的文章就交给了他,每周一期,期期由他写!而且他还参与墙板报的设计和制作呢!”
李有田心里有些不屑地应和道:“是,他爱搞那些。别看小时脑子转的慢,读书好像开了窍,也许跟那个进鸡窝下蛋的爱迪生样,这样不行,那样行,生出那么个天赋。”
“是,他真有天赋。我也经常跟人讨论天赋。确实,一个人的天赋很重要。其实,天赋有两种,一种天赋叫聪明,一种天赋叫勤奋。聪明是自带的,勤奋是自创的。自带是先天的,基因原因,父母给的;自创是后天的,对困境现状和未来憧憬的自悟,自悟而发,自己给自己的。两个天赋走在一起,就是天才。”
“天才?”李有田一脸迷糊地看着他。
“都说耽误学习,可对他没有影响。牛不牛?那可真牛!”
李有田咬咬唇,对他道:“要说牛,还是你牛!”
李来顺不知何意地看着他。
“你考上了大学呀!”
李来顺听的一脸尴尬,忙伸手以遮面地扶眼镜,欲言又止地支支吾吾起来:“这…哪…嗯……”
李有田不知究里地继续抬他:“这跟打球样,玩的再好,投不进栏,也算不了英雄。”
李来顺不敢看他地低下头,嗡鼻似的轻咳了两声后,又自我顺气平复了少许,道:“你是不知道,我那时数学和化学很差,怎么整都上不去,所以老是去麻烦他。奔高考了,时间紧,学习压力大,可他尽管学习也紧,但还是不厌其烦帮我,这份情没齿难忘!”
“滴水之恩,终身难忘。都传你是好人,这事多少年了,还记着,今天我见识了,你是有情有义的好人!”话一落音,李有田马上又想起什么,一眼迷雾地看着他,“他成绩那么好,当年怎么没考上?”
李来顺躲着他的眼,嘟囔道:“都是我…对我有恩…”
我听的很不爽,心里呛道:“哼,顶了人家,当然恩!”
“李校长也不要自责。”李有田继续安慰道:“我初中毕业,没多大文化,但我觉得,在读书学习上,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你想,帮别人学习,那就是再学一遍,夯实知识,对不对?再说,考试也讲运气不是。”
“总的说来,还是我对不起他!”李来顺声音很小。
“多少年了,过了就过了。”李有田又继续劝道:“都知道,他成绩好的不得了,人中龙凤嘛,考大学,那不是嘴里的肉!最后,怎么样?八字先生说的好,生、死、起、落不由己,荣、华、富、贵皆由命。人啦,就讲一个命。”
“老同学还有救命之恩。”
“啥?”
“那年六月涨洪水,我妻子过桥时,不慎掉进河里,要不是老同学冒险跳进河里救起来,后果不敢设想!”
“他们说是宿命论,是封建迷信,是伪科学,你看,这事是命不?”李有田对他指一下幺叔的骨灰盒,压低声音道:“就说他嘛,身体好,会武术,一两个劳力人进不了身,何况那是两个鸦片鬼!”
我听李有田说的话别扭,拿眼看了他一下,并提醒他地轻咳了一声。
李有田不知是装傻充愣还是真不知我意啥的,继续跟李来顺说:“你说,谁曾想给那两个很怕他的鸦片鬼要了命,而且在那个地方,在那个时候,怪不怪?当然怪!细想,有啥怪?这不就是命!”
我真有些听不下去,又咳了一声。
李来顺看了我一眼,顿了少许,有些自责道:“其实,那个姓彭的,我还教过。”
“你学生!”
“那时很老实一个人,不晓得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
“你看!”
“听说,小时候,还跟老同学学过武。”
“哦,对,是跟他练过,这我知道。”李有田一瘪嘴一摇头,“那娃爹也是一个老实人,半天打不出一个屁,这崽就不充糠,跟人鬼混,学坏了!都说家里条件好抽那些,家里那个样还沾上那个,这事哪说?只有命!”李有田情景直入地一歪脖子一瞪眼后,又小声对李来顺,“我们就说他,先天,后天,农村一辈子,谁能想到?最后,这事,你看,真是阎王叫你三更走,谁能留你到五更?哎哟,人吧,再能干,也逃不出命!”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以去拿茶几上香的名义,从李有田身边过时,用膝盖顶了他一下。
李有田看了我一眼,也许认识到说错了话,又圆着话说起来:“把命反过来,说句你们说的话,要是努把力,状元及第,走出农村,就另一番。再抛开个性,哦,也说不准不那个性,地点、身份变了嘛,不那个性,凭他两刷子,运神开挂,星宿闪耀,吃不准,大官。不比平头百姓,大官做大事,宝马香车,到哪有阵势,那可光宗耀祖,我们沾光呢。”
我见他圆又圆到一边去了,还不知圆的个啥,心里有些不满地说道:“人是自己命运的建筑师!”
李有田似有点明白又很是糊涂还十分不解地看着我。
“柏拉图通过其哲学思想探索人类存在的本质和意义,从而提出关于个体存在的基本问题——‘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苏格拉底通过反思和批判性思考来认识了自己。认识自己才能做好自己,跟穿啥衣、吃啥饭、坐啥车、住啥房、站哪儿没关系。其实,一个人无论做什么,在哪儿,生命多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做,做了什么。”
李有田一脸迷茫地看着幺叔的骨灰盒:“他……”
“他是个智慧、善良、勇敢的人!值得学习、尊敬、铭记!”
李有田和我没了话。
李来顺叫我去休息会儿,“我来守会儿吧。”
我万万没想到他说出此话,惊愣了少许,便说——“守灵是晚辈的事情,你们同辈,是使不得的。”
李有田也说,无论从哪方面,这都是万万使不得的事情。
“我想单独陪陪他。”
我见他一眼恳求,一脸诚恳,与李有田对视一眼,只好点头应允下来。可此时,我没倦意,再说卧室也没收拾,便跟李有田到阳台上抽烟静待。
来到阳台,我问李有田在哪碰上李来顺的。李有田说是在进单元电梯遇上的,并有些神秘地告诉我,说幺叔的初恋郝美丽就是他的妻子。我听的大惊失色,心里想,幺叔原谅他并将顶替的事硬吞下来,定是看在郝美丽的面上,爱的魔力是何其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