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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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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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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榆钱》连载

第一章

在苍茫的宇宙之中,跋涉了一天的太阳,也许感到累了,沉沉地下山去了。同时,也带走了属于自己一整天的辉煌和失意,在西边天际上,留下一抹红红的余光,好让鸡鸭上窝,鸟雀回巢,牛羊归圈,人们收工来家……

小榆钱烧中晚饭,用笤帚将身上爆上的灰尘柴屑的,打扑干净,又拿起红木梳子,打上一口唾沫,梳理梳理自己黢黑光洁的短发,这才自信地走出家门,并随手锁上大门,去找弟弟吃饭。知道放学以后,这一会儿,一定又在学校里外打闹玩耍了。

弟弟高小军四岁多上,母亲得了胃癌去了,朦朦胧胧的童真,似还觉不大出失去母亲的痛苦。他的二姐高小榆,读完初中,所以没有再接着读高中,也多半是为了让弟弟和别的孩子一样,能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完完整整的童年。高小军每次放学或在外面玩够了,回家都能和别的小伙伴们一样,吃上熟饭热菜的;别的孩子,能够享受到大街上母亲的呼唤,二姐的身影,也总是在他每每遇到什么危险和需要她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还有一个在小伙伴们面前,值得骄傲的书包。是二姐用各样花布头拼接成的,组成了立体的图案,很是好看和让小伙伴们眼馋!他穿在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全是新的,可没有一件是破的和带补丁的。二姐有时自己少穿几件新衣服,也要给弟弟做上一件或是一身新衣服;再就是父亲和大姐打换下来的衣服,她给改一改毁成弟弟能穿的衣服。高小军今年十岁了,生得胖胖实实的,且调皮捣蛋成性,黑亮黑亮滴溜乱转的眼睛里,忽闪着探寻和好奇的光芒,眼底上透着一股儿童独有的纯真和稚气。由于有了二姐的精心照料与呵护,在他身上,丝毫也看不出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那种特有的胆怯畏葸的神情。

很有些破破烂烂的土墙平顶的教室前,有一块挺大的空地,是孩子们上体育课和玩耍的地方,即是操场也是院子,周围一圈挺矮的土坯院墙,在西南角上有一座土门楼,就是学校的大门。这儿,正有几个衣衫不整的男孩子,在特别神秘地交头接耳的,朝着校园外面的柴垛,以及与教室栉比的残垣断壁后面,指指划划的。厕所蹲在东南角上,外围挡墙和男女生两厕之间的隔墙,风吹雨浇的,加之小学生们解完手之后,从墙上抠下一小块来擦腚,长而久之,厕所里外的墙越来越矮了。小学生们在解手的时候,隔着墙探着头说话打闹的,这就是孩子们的天真可爱之处。老教室前面的墙上,一个个大小的窟窿眼里,插着一截一截的小木棍,在上面挂了孩子们的各色书包。小榆钱走过来,从中间取下给弟弟做的那只好看的书包,背在自己肩膀上,觉得这书包好轻好轻哦,又好沉好沉的。在里面,好像盛满了自己全部的过去,和童年的难忘的时光。从自己上小学头一天背上书包,到念完了初中近十年的光阴,过得很慢很慢,又好像很快很快,一切想来都像是昨天的事情那般清晰,又像遥远不可触及似的。这时,过来几个小男孩子,朝她打着手势,一边说:“榆钱姐姐,你可甭大声喊小军哥哥,俺们几个在藏马虎影(捉迷藏)呢!”

小榆钱没有吱声,只是冲着几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笑了笑,回转身来,顾盼地看着自己曾经呆过的教室,木格窗户,两扇笨重的木板门,五间土房子,里面还是挺高大的,从外面看上去,像是一个快要风化了的老人似的,加上这一时显得空阔的校园,心底里不由得泛起一股淡淡的,没有来由的忧伤。这儿,印下了自己童年的足迹,留下了自己欢乐的笑声。想着这往日的洒满了阳光的校园,学生们那沸沸扬扬的唱歌和打闹声,还有围着校园一圈种下的那一株株向日葵的葵花,在晨风中摇曳着它们挺秀的身姿,像那曾经教育过自己的老教师,低垂着自己充满了知识的头颅,在三尺土台上循循善诱,充实着孩子们无知而空洞的大脑,像向日葵花要颗颗籽粒饱满一样。

那一份幼稚和纯真,以及童年的一切,一幕幕地叠印在小榆钱心灵的板块上,回忆起来,是那样珍贵和美好,还有一丝丝的伤感!如果不是来叫弟弟吃饭,她是很少到这儿来的;有时,不得不路过校园,她也是尽量远一点走过。

“姐姐来喽,姐姐来喽——”高小军笑着喊着,不知道从哪儿跑跳了出来,头顶上还顶着草屑,牵着姐姐的手,“姐,走!回家吃饭去。”一边冲着小伙伴们扬了扬手,“回家吃饭啦,散伙了啊!”显然,他是这群孩子的头儿。

长长细细的胡同里,回荡飘摇着风箱吹火的咕嗒咕嗒的声音。各家灶屋里的灶头旁边,准有一位和慈辛劳的母亲,左手抱着磨得光滑细溜的风箱杆子,一下一下地拉着,右手一会儿往灶里添着柴禾,一会儿弯在后边捶击着自己疲乏的脊背;亦或是让灶口扑出的浓烟,呛得咳嗽着揉着眼睛,打着喷嚏。每家各户的灶屋顶上,立着一根或高或矮的直直的炊烟柱儿。

队上的饲养员高福禄老汉,吆喝着牛群,从村西河上喝水回来。黑的黄的牻色的等颜色的公的母的牛们,旁若无人地甩着尾巴,慢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偶或从牛群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公牛的叫声,或是母牛唤崽的哞哞声。再后边,是扛着镢头的高俊平,哄着乱跑跌撞的撅着尾巴叫唤的牛犊子。小榆钱知道,高俊平肩上的镢头是破冰用的。早晨和晚上,将结了冰的水面,用镢头砸开一个窟窿,牛才能喝到水。

小榆钱姐弟二人,穿过胡同,来到了大街上。高小军不安份地从墙角捡起砖头瓦片,帮着俊平哄打着桀骜不驯的小牛犊。小榆钱知道,整个冬天,每个早晨和黄昏擦黑时,在自己家临街的院子里,都能听到牛蹄子踏响硬邦邦的街面的声音。每次,这牛蹄声,都好像是踩在小榆钱胸口上一样,让她好一阵子心慌意乱的。看到高俊平,小榆钱想和他说话,心里咚咚地乱跳,一句平平常常见了面问候的话语,可就是说不出口来了。高俊平冲着他们姐弟二人,招了招手,笑了笑,走开了。小榆钱也冲着高俊平笑了笑,看着高俊平从面前的街口上,向南拐了去,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村前院后,枝枝杈杈的树影,也渐渐地消失在寂静的暮色里。

来到自己家的大门前,小榆钱从身上掏出钥匙,开了锁。后面的高小军,抢先推开大门跑进了家里,站在院子里,跺着脚地嚷嚷上了:“姐姐,快快,我身上刺挠,太痒了。快伸手,给我猥一猥(挠一挠)!”

“哪儿?”小榆钱掩齐大门,没好气地走了过来。

高小军难以忍耐地抖抖着膀子:“脊娘(梁)上,姐姐,快点!”

小榆钱不耐烦地掀起弟弟的棉袄,伸进了手去:“在背上的哪儿?”

“肩膀头上,快快,痒死我了。哎呀,你的手可真凉呀!”高小军打了个冷战说。

小榆钱用手,在高小军的肩上胡乱地抓了一阵,抽出手来,感觉到手上动弹,凑到眼前一看,竟是一只胖胖的虱子,正在她的手掌上翻着跟头。小榆钱是那么干净讲究的一个姑娘,弟弟和父亲还有她自己的衣服,从来都是洗净叠好随时准备穿用的。没曾想,这会儿,在弟弟身上,看到竟着上了这种让人恶心反感的寄生虫,让她感到窝囊和羞辱。将弟弟唤到北屋里,点上灯,捅旺了火炉,生气地说:“把你的棉袄脱下来,让我看看。”

懂事乖巧的高小军,看到姐姐生了气的样子,忙顺从地从他身上脱下袄来,递到姐姐的手上:“给你,帮我找找里面有没有草啥的。”

小榆钱在弟弟棉袄的衣缝和皱褶里,看到不但有爬来爬去的虱子,还有缝了一趟白线似的虱子的虫卵虮子。看着,小榆钱觉得头皮发乍,浑身不自在,就像自己衣服里也爬满了这讨厌的虱子样。记得自己在上初中的时候,和班里一二十个姐妹,睡在一个大通铺上,自己身上,也爬满了虱子,总也逮不干净。上课的时候,不能够专心地听老师讲课,坐在课凳上,磨来蹭去的,真是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和难堪!看着面前光着膀子,在炉子近前烤着手的弟弟,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过来,拽过弟弟,扬起手来,在他的小光膀子上打了脆生生的一巴掌。恼怒地说:“姐姐费心吃苦地侍弄你,一点也不体谅,整天和人家在柴垛里钻来钻去的,看看,给你爬了一身的虱子不是,吃你的肉,哈(喝)你的血!”

高小军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挨过姐姐的打,心里想,不就是为了几个小虫子吗,就打我:“咱爹回来,看看我不和咱爹说你打我。”高小军用双手揉搓着眼睛,干哼哼不落泪。

“我这究竟是咋的啦?”平时,对弟弟心疼还心疼不过来呢,从不伸手戳上弟弟一手指头。心想,不管自己心里多么委屈,也不应该打弟弟。弟弟从小没有了母亲,就够可怜的了。可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心里头有一股无名火儿,在煎熬着自己。看到弟弟那装模作样的架势,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甘苦,就没来由地又在高小军肩膀上拍了两下。其实,只是往前用力推拥了两下,她怎么再舍得打弟弟呢!“就打你,就打你,你和咱爹告状去吧!”小榆钱说着,打了别人,自己那不争气的泪水,不知道怎么的,却从眼眶里拧着旋儿地滴落下来。

高小军无辜地又挨了姐姐的打,也感到委屈,泪水真的从眼里流了出来:“小榆钱,小榆钱,不开花,不结果,圆圆的脸上没长嘴巴;小榆钱,小榆钱,没了爹,死了娘;小榆钱,小榆钱,救了穷人救牛羊;小榆钱,小榆叶,本是一对双胞胎,一个死到春,一个死到秋;小榆钱,小榆钱,大风吹到了河沿上,太阳晒,大雨淋,插了根,发了芽,十年长成了……一根弯弯梁。”高小军哭着,一边说着以前学来的小民谣儿,骂着自己的姐姐。

“不对,是长成了一根又高又直的大屋梁!”小榆钱纠正完了,又笑着说,“大头孙,大头孙,上周村,没啥吃,吃……吃猪粪!”弟弟高小军的头,生得稍大了一些,有人就爱叫高小军大头大头的。大头孙,上周村,没啥吃,吃猪粪。这也是指三年自然灾害的全国大饥荒时,这儿一带的人们,大都为了活命,拿了自家衣物棉布啥的,去南山莱芜一带,换地瓜干吃。那时的孩子,饿得皮包着骨头,只剩下一个大头。周村出产凉粉,到了这儿,给孩子要口凉粉吃。以后,为了戏谑别人,就把凉粉说成了猪粪。

“不对,是吃凉粉。”高小军说着,和二姐对视着,姐弟二人含着泪花儿,和解地笑了。

小榆钱从衣柜中,给弟弟找出了另外一套棉衣:“换下你的棉袄棉裤,明天我给你翻拆一下!姐姐向你认错,姐姐不应该打你。”

“姐姐,我该打!不听话,总是让你为我操心生气。”高小军讨好姐姐地说着,麻利地脱下棉裤和小裤衩,光着个小身子,哆嗦着把二姐给递过的新棉衣,穿在了身上。

大姐高小杨,由村上推荐去省城上了大学,父亲整天公社和管区地跑来跑去,不着家,由高小榆一个人划拉着家庭的里里外外。她不求从这个家庭中得到什么,可是,家庭的温暖,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的!母亲早早地去世了,弟弟上学,上坡干活放工回来,偌大的空空的一个院落里,常常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平平淡淡,千篇一律的生活,感到是那样地索然无味。自己好像是让家庭让父母和社会,遗弃的一个人,没有谁向自己问寒问暖,一个每天都在长大的女孩子,更是会有自己说不出来的苦楚。

这个时候,父亲高项政一步从外面跨进门里,看到姐弟二人,就笑哈哈地说:“你们两个是咋的啦?一会儿哭眼抹泪的,一会儿又笑嘎嘎的。”

“爹,你早回来了。也没听见大门响。”小榆钱看到父亲回来了,忙接过爹的提包和帽子,挂在门后面墙上的衣帽钩上。

“我来到大门口,听到院子里没有一点动静,我就推开门,慢慢地搬过车子。我还以为回来晚了,你们姐弟俩,吃饱饭以后已经睡下了。”高项政说。

“爹,每次我们不都是等你回来,才吃饭和睡觉吗!”小榆钱往小饭桌子上端着饭菜。

“哦,我在公社里吃过饭了。”

“反正十次有六七次,都让我们白等了,把饭菜都等凉了。”小榆钱。

“往后,我来家晚了,你姐弟两个甭等我吃饭了。”

“爹,小军在外面和那帮野孩子们,满柴禾垛里乱钻,在身上都爬满了虱子。刚才,我一生气,打了他三巴掌,应该说是打他一巴掌,推了他两下。”小榆钱说。

“打,该打!我常不在家,要知道你姐姐的甘苦,要听你姐姐的话,别让你姐姐生气。你姐姐一不高兴,不给咱们爷俩洗衣服做饭,让咱哈西北风。特别是你身上爬满了虱子,让人感到恶心和脏不说,还传播各种疾病。和我睡在一个炕上,说不定我的身上也着上了呢!”高项政说着,扭了扭脖子,晃了晃肩膀头子,感觉身上也仿佛刺痒了似的。

“明天,我把你们的炕上打扫一遍,喷喷敌敌畏。把小军的棉衣拆了,用开水烫洗一下,不这样做,虱子大的和小的,就拿不净的!”小榆钱。

高小军冲着爹嘿嘿笑了几声:“嘿嘿……,爹,那虱子今黑天才爬到我的脊娘上来的。”

“嘿,你呀,打闹数第一,学习吗,就像脚后跟上的虱子,啥时候才爬到脊梁上,不叫脊娘。等我老了,你就是咱们这个家的脊梁了。”高项政说完,爷儿三个,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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