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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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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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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榆钱》连载

第九章

在两个生产队,顶着地头的河堰边上的树林阴翳下,两个队的社员们,凑成堆歇息着。有的头上扣着一顶笼帽,在打着盹儿。那些勤快的闲不住手脚的妇女们,则去沟旁路边上,打着猪草。有群让队上请来帮着拾麦子的小学生们,正围着高广路,听他拉呱讲故事,孩子们都听得入了迷。高庆山从田间走了过来,他是大队负责的,所以,好像来了一座瘟神一样,说笑和打闹的都闭了口住了手的。唯有高广路,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弓夜长的典故。高庆山站下来,听了一会儿,说:“广路,你不知道孔老二是臭老九,是批林批孔和专政的对象吗?小心吧你,可别让这些社会主义的小草儿,中了毒!”那时,有一句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口号。所以,高庆山在这里将本村的小学生,即说成了小草儿。

“孩子们喜欢听吗!我就搞不明白,两千多年前的孔老夫子,批林秃子的时候,也一块批臭了,和林秃子隔着两千年,他们有啥么瓜葛的,非要连在一起批判?我知道了,你又能把我咋样?”高广路从内心里烦透了高庆山,装腔作势,狐假虎威的东西。他不怕高庆山。而高庆山在和高顺年喝酒赌老婆的事上,找高广路做的中间人,输给顺年后,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自己什么把柄,抓在了高广路手上,心下有些许的怵怕高广路。见高广路不再理他,照样讲他的故事,自讨了个没趣,高庆山就走了。而在六十年代,社员们休息的时候,他高庆山则会掏出毛主席语录来,给社员们念上一段,或是带领人们表上一通忠心,喊上一通口号什么的。

高广路说到关键处,停下不讲了,站起来要走,说明天有空再说吧。学生们正听得上瘾,不干了,围上来,撕扯着他的衣服手脚的,不让他走。纷纷求告地说:“大伯你快说呀,弓夜长,后来咋样啦?”

“爷爷,你说完了再走!”

高广路走不脱,就站着说起来了:“话说弓夜长啊,传说他是孔老夫子的一个学生。有一次,弓夜长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转不出来。让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老头,领着,来到一个长满花鸟虫鱼的王国里,并教会了他鸟语。说他经常在深山老林里出没,不懂的鸟语不行!有一天,弓夜长在北山上打草。头顶飞来两只老鸹,唧唧嚓嚓地叫着。弓夜长懂的鸟语啊!老鸹在和他说:弓夜长,弓夜长,南山死了一只老山羊,你吃肉来俺吃肠!弓夜长听后,就一口气跑到南山坡上,真的有一只跳崖时摔死的老山羊。他背回家中。弓夜长的老娘看见,就问他: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打死谁家的老山羊?弓夜长说,娘啊,我是孔夫子的门生,哪能干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情呢!他就把自己会鸟语的事,和母亲说了。老娘才信了。他们娘两个,将老山羊宰杀后,把肉吃了,把肠子扔到后山沟里。没有扔到南山坡上,让和他说了此事的老鸹吃了!又有一次,他在南山坡上打草,那两只老鸹又飞来和他说,弓夜长,弓夜长,北山死了一只老山羊,你吃肉来,俺吃肠!弓夜长这时才想起上一次违背诺言的事情,很不好意思地和老鸹说,老鸹大哥,上回的事,我忘了。吃完肉后,将山羊的肠子,扔到后山沟里去了。这次,保证给你们留着!弓夜长说完,又着急地跑到北山。挺远就看到北山坡上,有两个人在那儿比划着。就吆喝着说,是我的,是我打死的!到近前一看,傻眼了,原来,在地上躺着一个让人打死的人!那两个比划的人,正是衙门里来抓差办案的,正在为找不到凶手着急发愁呢,正好,弓夜长跑来说是他打死的!就说,正好,我们两个找的就是你!就将弓夜长锁上,带进县衙。同时,弓夜长也明白了,这是自己失去信用后,受到老鸹的报复。在堂上,高喊冤枉,并将自己会鸟语和捡到一只老山羊的事,说给县官听。县官不信,就想考考他。在堂前屋檐下,住着一窝小燕子。老燕子打食去了。县官让人把窝里小燕子掏出来,放在抽屉里,不让弓夜长看见。老燕子打食回来,不见窝里的小燕子,围着堂前大叫着,飞来踅去的。县官就问弓夜长,弓夜长,你说会鸟语,那么,你说老燕子说的是啥?弓夜长说,老燕子说,县官县官,何仇何怨,叫人把我的孩子,关进你的抽屉里?县官听了,认为弓夜长是无罪的,就把他放了回来……”高广路说完,喘息了一口气。

“弓夜长通过这件事,又给自己上了一课。就是说,做人不能不讲信用!”小榆钱聚精会神地听完了,和小学生们说,“大伯给你们讲这个故事,是希望你们长大后,做人做事,要言行一致。”小榆钱看到小学生们缠着高广路,还要他给再讲个好听的故事,就说。“别再缠着你们大伯了。我给你们抛个谜语,谁能猜出来,我这个小柳树枝编织的凉帽子,就奖励给谁的,行不行啊?”小榆钱说着,把手里拿着的草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摇摇头,冲着小学生们眨眨眼。给高广路解了围,让他走了。

孩子们是好奇和不知道疲倦的,呼啦一声又围在了小榆钱的周围。

“榆钱姑姑,你快说呀!”

“你们听着啊。说上边毛,下边毛,中间一个黑葡萄。开始!”小榆钱说。

“苹果。”

“桃。”

“梨和杏。”高小军也着急地猜着。

小榆钱摇了摇头:“都不对!”

“姐,那你说,让我们朝着哪儿猜呀?”高小军问着姐姐。

“我和你们说。”这时,不知道啥时站在小榆钱身后的高俊平说,“你们每个人的头上,都长着呢。认真地找一找,就会找出来了。”高俊平说着,一边冲着小学生们,用力地挤了挤眼睛。

“我知道了。是眼,是眼睛!”高小军先猜了出来。

“眼,是眼睛。”别的小学生,也一个个地喊着,把小榆钱围了起来,伸手抓着她头上的帽子。

小榆钱紧张地招架着小学生们,一边冲着高俊平发狠地剜了一眼。

“你们先不要争了,我给你们说一个。这一次,谁先猜出来,帽子就归谁。”高俊平给小榆钱解围地说,“兄弟两个一样高,干起活来大怂包。吱吱扭扭唱着去,滴滴答答哭着来!”高俊平说着,看了小榆钱一眼,“和你们说,那玩意儿,是用铁做成的!”

小学生们一时没了言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蹙眉瞪眼鼓腮伸舌的。

这时,小榆钱看到生产道上,看护榆树林子的大爷高项远,从村里水井上,挑着一担水,向这儿走来,就伸手给小学生们指了指。

其中一个大点的学生,看到小榆钱给的提示后,先猜了出来:“我猜出来了,是挑水的筲!”

“是筲,我也猜出来了。”小学生们一个个地喊着,又将小榆钱围了起来。

这时,队长高顺年走了过来,从小榆钱头上摘下草帽,扣在自己头上。他个子高,小学生们够不着,才给小榆钱解了围:“我也给你们说一个,猜出来后,你们去那边哈点水,咱们就开始干活了。说是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一个要分家,全都衣服破!”看来这个有点难,小学生们一时猜不出来,都将目光看向了小榆钱和高俊平。

再看另一边的地头上,又是另一番情景。一帮妇女们,将擎天柱和狗剩儿围在中间,逗闷子解乏。干一拍子活,累了歇着的时候,也常有这样的现象,几个脸皮厚实的嫂子们,和男人们在草地上拔骨碌,就是摔跤。男的把女的摔倒,则趁机在女人身上抓一把,捏几下的,赚些便宜;女的要是把男的摔倒,收不住脚跟,一下趴在男人身上,人们会前仰后合地笑岔了气。像擎天柱和狗剩儿没结过婚,不知道女人啥滋味的光棍儿,就会趁机在女人身上,抓一下头发,捏一下屁股和胸脯子的。之后,几个嫂子则又合了伙,追上他们其中的一个,解下他的腰带,绑缚住他的手脚,好几只手,伸进他的裤裆里,常常是抓住他腚沟里尿尿的家伙,又拉又拽又撸的,折磨得那根血红的肉柱,跑马射了精,再在他裤里填满了柴草和土坷垃。每每此时,不管是擎天柱,还是狗剩儿,都会感觉到自己的裤裆里,和失了火一样燎人,欲仙欲死的。这会儿,有个大嫂挑逗着狗剩儿说:“狗剩儿,你给大伙唱段寡妇上坟吧!把大家唱乐了,看看你哪个嫂子叔伯的,高兴了,碰上合适的,给你和擎天柱鼓捣一嘴,说说媒,整个长头发的,让你们搂搂。你们也不小了,还竖起吊来无阴影呢!”

有人开了腔,后边就有人接上茬:“嗯。有空了,我去东边那个庄里,我有个相好的朋友,他家里有个瞎妮子,还没找婆家,跟咱狗剩儿,挺合适。”

又一个人也说:“西刘村里,有个四十来岁的寡妇,拉着个孩子,至今没敢招呼的,都怕背上包袱。跟咱庆柱,蛮合适的。”

说的听的,都一本正经。况且,狗剩儿和擎天柱,也都知道临近村里,确有其人。

“你们谁先来上一段,多少给人们点地瓜面子,有时间了,好让他们,给你们操番心的!”

“唱好了,接下来,你们的活,我给包下来了。”

男人女人们,你一言我一句地怂恿着狗剩儿和擎天柱,把他们二人说得跃跃欲试的。当然,他们心里也知道,人们是在放闲屁,是拿着自己穷开心说着玩的,谁也不会真的给自己说媳妇,就是真给说媳妇,谁又跟自己呢?狗剩儿板着自己没有一会正经的脸,说:“也用不着拿我俩开心,我俩这一辈子,光棍一根定了。”

这时 ,擎天柱不甘寂寞地说:“还是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吧!你们说说,一年四季,那几样最鲜嫩?”

人们装傻充愣地说:“不知道,你给大伙说说吧!”

“嗨嗨,不知道吧!”擎天柱比谁也精明地说,“三月里的韭菜,四月里的黄瓜,小孩子的鸡巴,大姑娘的……”擎天柱说着,伸手在身边一个嫂子的胸前,冷不丁地抓了一把,“这儿最嫩!”说着,嘴里的漦涎,淋淋沥沥流了下来。

周围的人们,又起哄地大笑了起来。

让擎天柱在胸前抓了一把的妇女,递了下眼色说:“咱们把这个光棍子缚倒地,给他装一裤筒土坷垃。看他的嘴,还贫舌不!”

擎天柱听出来了,见势不妙,抬腿转身,尥开了蹶子,裤筒里咚咚地放出了一串响屁。

狗剩儿见擎天柱一跑,也感觉不对,也想跑,可晚了一步,几个老婆逮不住擎天柱,就把狗剩儿扑到了地上。解开他的裤腰带,往他的裤筒里塞着土和柴草 ,有的妇女揪着他的命根子,撸了起来,直到手里攥了一把黏糊糊的东西,才把手抽了出来。而狗剩儿则躺在地上欲仙欲死的样子,好一会儿爬不起来。哈哈哈地笑了一会儿,又弯弓起腰来,和一个大虾似的,哭了起来。人们知道打光棍的苦楚,一时便不再说什么了。末后,是狗剩儿哭罢了,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跑得快一点儿的擎天柱,来到高顺年这儿。看到人们正在猜着谜语,也搀和着说:“哎嗨嗨,我也给你们说上几个。一棵谷,打满屋,是啥?是灯啊!灯灯往上蹬是啥,是船;船船两头满是啥,是枕头!枕枕两头睡是啥,是上摞呀!”擎天柱自问自答,说着合乎自己逻辑的话语,嗷地叫了一声,又和刮了一阵风一样的,跑了开去。

擎天柱这些个自编自创的谜语,前言不搭后语,却道出了一个光棍汉心中的渴望。

天热口渴的时候,坡里干活的社员,就来到堰顶上看护树林的高项远屋子里,要口水喝。这以后,三夏三秋大忙季节,高项远为了让村里人们,喝到村里水井里的甜水,就去井上挑来水,让大伙解渴。没有谁安排这样做,是他自愿的。将一担水挑来放在人们面前地上,跑过来的擎天柱,第一个抢起水瓢,舀起水来牛饮着,咕咚咕咚的。有人在他后面,把他的头往下一摁,水瓢里的水,即溅了他一头一脸一身。别的人从他手里接过水瓢,舀了水想喝,却见擎天柱扑咚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两手抱着肚子,只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水里有毒!”焦渴的人们,见状,一下子怔住了。望着筲里清凉凉的井水,却不敢喝了。都知道高项远有时会犯上病来,一时糊涂一时明白的,真的以为他在水里下了毒?人们不信任地怀着极大的敌意,看着高项远。

“真的有毒吗?”有人问。

“让项远先哈口试试!”

高项远没有想到,自己做了好事,却因为刚才擎天柱的诬陷,而导致人们对自己的不解和怀疑。他的瘦脸痛苦地抽搐着,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抓起扁担抡起来,即朝地上躺着的擎天柱,没头没脸地砸下来。擎天柱在地上见要挨打,猫窜起身,兔脱而去。人们这才知道,擎天柱是撒谎,是为了报复别人摁了他的头,将水洒了他一身,才说水里有毒,让渴极了的人们,一时喝不到井水。

高顺年走过来,从别人手里接过水瓢,说:“擎天柱这个混账王八蛋的话,你们也信!”说着,自顾舀起一瓢水,率先喝了。之后,顺年从身上掏出一小包糖精,拆开纸包,把和细盐粒一样的糖精,撒进水筲里,用根草棍搅和了几下。

人们等水筲里放了糖精的井水,静止了后,这才放了心,一个个抢着喝了起来。喝了后的人,不住地说,放了糖精的井水,真凉,也真甜呀!

抢在前面的男人们喝饱了后,退到一边,妇女们围了上来,正要喝水。她们手里的水舀子,却让跑上来的狗剩儿,夺了过去。想起刚才,几个泼辣的妇女把好几只手,伸进自己的裤筒里,揉搓得自己尿尿的家伙,跑马射了精不说,还填了自己一裤筒土和柴草,让自己又刺痒又麻麻的,好一阵儿。又好气又好笑的,就想发泄一下。冲着几个妇女,坏坏地笑着说:“我尝尝这放了月经的井水,到底有多么甜?”

几个无辜的妇女,就着骂上了:“操舍你娘哟,满嘴里跑舌头,胡抡啥呢!”

“操你娘的,圆圆他爹,在水里放了糖精,他说放了月经。”

“嘴里干渴得没法,让这个狗吊操的一说,直恶心,不想哈了。”

狗剩儿喝饱了水,把水舀子,扔在水筲里,也骂上了:“操她的,一个个熊逼娘们,腚沟里没那啥吧,你们用啥操吗?”

一个妇女,从身边地里,拔了一根野生着的高粱,折了下半截粗的,拿在手上,比划着说:“用这个,还不把你娘的,戳透啦!”说着,举着手里的半截青秫秸,追打着狗剩儿。

这边,跑在前头的擎天柱,三步一回头,瞪眼耷拉舌头的,做着痴傻的样子,挤眉弄眼地挑衅着举着扁担朝他追来的高项远。高项远喘着粗气,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的什么。

小榆钱站在那儿,看到大爷都快急疯了的样子,着急得眼里的泪水,都流了下来。在心里暗骂,擎天柱这个挨鸟枪的。

从春玉米地里,解手出来的王翠兰,许是在裤里落进虫子什么的了,觉得抓抓挠挠的,正在地头上的小茅沟里,弯下腰,将手伸进裤里摸索着什么。一阵风似的擎天柱刮到王翠兰身边,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转一圈儿,一边伸手抽走王翠兰的扎腰带子,钻进玉米地里,在鼻子上闻了闻王翠兰的腰带,即偷偷地扎在自己腰上。王翠兰站起身来,扎着腰,却怎么也摸不到自己的腰带了。这下,可让王翠兰惊慌得不行,脸刷地红了。准是让擎天柱这个煮不熟蒸不烂的下流坯子,刚才顺手抽走了。她不敢和擎天柱去计较,怕让村人们听见,笑话自己。干活的时候,王翠兰让人们落在后边,因为她的腰带没了,只扎着一根临时搓就的草绳,生怕用力而将那根草绳撑断了。时至黄昏,好不容易才割到地头上。人们陆续散工,走得差不多了。抬头一看,让擎天柱抽走的扎腰带子,正好拴在地头的一棵小树上。

平时干活时,人们曾和擎天柱狗剩儿开玩笑说,如果你们谁能把王翠兰扎腰的带子,抽下来,在腰上扎一会儿,你们就是倒在地上立马死了,不喘气了,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

王翠兰走在后边,不经意地往西一回头,看看太阳,还露着半个脸,那半个脸,已经沉下山去。露着的这半个脸,红红的,像刚才自己看见地头小树上,拴着自己的腰带时,发了烧的脸。知道是擎天柱,良心没坏透了,临走时,给自己把腰带拴在那儿的。她一个人沿着玉米地头上的一根小道,抄近路回村的。刚才那一回头,却看到西边生产道上,队里拉麦子的地排车上面,正有一个人搬起麦个子,用力往路边上扔了去。天晚了,她也没有看清那个人是谁?但她知道,这一定是拉麦子的社员在捣鬼,将麦个子扔在沟里,等到夜里,再趁黑把麦个子去背回家里。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有几家短了顿,一天只吃两顿饭。心想,自己家里,幸亏小路他爹当工人挣几个钱,往家里买点干粮,要不,也断了顿了。

路过进村必经之路上二号干沟上的渡槽时,高庆山领着几个人,正在堵路查坡。看到王翠兰手里只拿着一把镰刀,别的包袱蓝子的都没有背着挎着的,没有盘问,放她走了过去。

天际线上的太阳,余下的那半个脸,也慢慢沉了下去,剩下一抹余晖,和血洗的云彩一样,灿烂了一会儿,瞬即变成了黑灰色。

从田间吹来的徐缓的晚风,轻摇着树梢,细打着弯柳。

傍晚收工后,高顺年作为一队之长,走得总要比别的社员晚一步,看看今天干了多少活,好计划明天的活计如何干。临走的时候,还要从沟渠边上,打些猪草回去。因为,高秀英要提前赶回家,照顾儿子圆圆,和做一家人的晚饭,没有时间打猪草。栏圈里的半大猪,整长膘,没有吃的,咴咴地叫着,让人心烦,也不长肉呀。赶着喂起来,年底长大了,好卖给队里,自己换钱花,社员们过年,也好有肉吃,也有猪大油炒菜吃。

这一会儿,田间已经没了那种白天时的燥热喧嚣,只是虫鸣唧唧,夜声窸窣的。不时有只晚归的鸟儿,仿佛水里游泳的鱼儿,翅膀扑打着返潮的空气,啪啪地响着飞走了。

一会儿,高顺年匆匆地打了一包袱夫子苗、燕子尾等的猪草,向村里走来。走着,脚下让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了几个趔趄,向前跑了几步,险些跌倒。背上的包袱也摔了出去,猪草散了一地。顺年赶忙把地上的猪草,收拾到包袱里。回头看到,原来,是在地上的坑洼处,躺着两个麦捆子。是这两个麦捆子,把自己绊倒的。这些拉麦子的一般是两个人,一个在前头赶车,一个在后边押车,看到掉在地上的麦个子,捡起来扔到车上。这回,不用说,一定是跟在后边的人偷懒,爬上车去,麦个子掉到路上,也看不到了。高顺年没有多想,弯腰将两个麦捆子,填塞进自己的包袱里,背着进村路过队上的麦场时,再放到麦垛上。走着走着,前脚刚刚踏上二干渡槽的桥板,就让马屁精高庆山,从桥下冒出来,挡住他的去路,并且嗓音不正阴阳怪气地说:“顺年,天这么晚了,才回来。”

“哦,是庆山啊。你们负责查坡的还没有回村呀!”高顺年看清楚是高庆山几个人,知道他们是大队上安排在进村的路口上,检查过往群众的。每逢三夏三秋大忙季节,各村大都在咽喉地带,安排查坡的。

“你知道的。麦秋和大秋的时候,大队上安排来查坡的人,不到夜里十二点,不准回村的!大人孩子走到这儿,都自觉放下上坡捎带猪草猫(兔子)菜的包袱,自查一番才能过去。”高庆山说着,转到高顺年背后,“顺年,你是队长,我看就算了,不要自查了,我们也不查你了。”说着,帮着顺年往背上托了托沉重的包袱,“哟,打的猪草不少啊,怪沉的,孩子娘够狠的!干一天活,还罚你的劳役。”实际上,那两个麦捆子明显地放在包袱上面,高庆山故作视而不见,却又缠着高顺年不让他过去。

“哦,都是拉麦子的二五眼不拉的。麦个子掉到路上也不知道,把我绊个跟头子,差一点摔倒了。看见了,我顺路捎回来,好顺便放到麦场上。”

“是吗,咋那么巧?”高庆山有些故作为难地摊了摊双手,又说,“这件事情,我们几个怕是做不了主;咱们还是去大队部,守着支书说清楚的吧!”

高顺年心里一动,知道这小子没长好心眼:“庆山,我是队长,咋能明知故犯!”

“队长也是人,也离不开五谷杂粮人间烟火,有看见粮食不稀罕的吗?你是队长,才比一般群众有这个条件。”

“你也太诬陷人啦!去就去,反正和你也说不清楚。”高顺年说完,自顾背着包袱,向村里走来。

没一会儿,两个人即进了村,来到村南灯火通明的大队部里。

高项政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手指煞有介事地敲打着桌面,似在等待着什么事样。

高顺年从外面一步走了进来,将背上的包袱放在屋地中央。后面,高庆山几个人也跟了进来。

高项政见此情形,忙站起来,正经八百又颇感意外地说:“庆山,顺年,你们这是……”指着地上包袱里的麦子,“是不是庆山违犯原则,让顺年捉个正着?作为一个村干部,首先要遵守自己制定的规章制度!否则,我们咋去说教下边的社员?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庆山身为干部,知法犯法,应该罪加一等,你说呢顺年?”

听着高项政装腔作势的话,高庆山在肚子里骂开了,好你个高项政,肠子里净是整人的法子。你要整高顺年,而不直说,我把人给带来了,为啥还要拿着我,给你当垫脚的茅厕板呢?

高顺年又不是傻子,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看到高项政顾自做作的样子,强压心头的怒火:“书记,你这是啥意思?这是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拉麦子的将麦个子甩到路边上,顺路捡回来,路过麦场的时候,好放到麦场上。这也值得你们弯弯绕,又大惊小怪的吗?”

高项政略一沉思:“你看,原来是这样。误会误会,全是误会。庆山,你是负责查坡的,可顺年是队长;再说,在路上看到拉麦子的将麦个子掉在路边,哪有不捡回来的道理!”

“那,哪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天都这么晚了,他一个人还不咋说就咋说!”高庆山说着,冲着高项政直翻弄眼珠子,心里直骂高项政不是东西。咒骂高项政没有好下场,肯定不得好死!

“对呀,庆山说的有道理!”随着说话声,从里间里一掀门帘,有个人走了出来。肩宽体阔,肚腩微现,圆脸上堆着笑。他非是别人,正是公社书记马光泉。从他后面跟出来的小伙子,是他的秘书小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脸上一副近视眼镜,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

在瞬间发生的这一切,就像是预先编排好的一出戏剧,谁先出场,谁后出场,谁演正角,谁唱花脸,谁演小丑,一目了然。

高顺年顿感不详,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件事情,自己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落进有人事先布置好的陷阱里了。他知道,马光泉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说要整一个人,不将人置于死地,而不鸣金收兵的。是高项政的对门亲戚和酒肉朋友。

听到他不紧不慢地说:“项政啊,你这是搞得什么个人主义啊?同样一件错了的事情,一个人做了后就罚,而另一个人做了就了了,这不是明摆着不公平吗!”马光泉不温不怒,绵里藏针地继续说,“在这三夏大忙季节,这倒是一个彰善瘅恶的好典型,你说是不是呀小吴?今晚回去后,你赶一份稿子出来,明天送到县广播站,宣传一下!你们都是负责的,首先要明白,这里面没有丝毫的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纯粹是为了工作,为了一个天下为公的公字。高项政,我马光泉,可不是给你们村上的人难堪呀!”

高项政推诿又无可奈何地说:“这件事情,要是出在白天,就好说了,可偏偏是出在晚上,让我使不上劲,没法给顺年开脱啊!”

马光泉过来,伸手拍拍高顺年的肩膀:“顺年,你可要想开一些。你是干部,本应重罚,可是,你平时表现不错。这一次,还得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看,打下麦子来后,你家的口粮该咋分,还咋分,我做主,一斤小麦也不罚!我看,你就顶个名算啦。我这是,去别的村上检查指导三夏生产,顺便拐一个弯子,来你们村上看看的。这不,偏偏让我碰上,还真是让我为难。”

高顺年思前想后,他越是气恼,只恨平时咋就不提防,自己是在与虎狼为伍呢!稍没注意,就让他们算计了自己。这一条血性的汉子,怎么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愤怒和不平,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这是阴谋,这是串通!你们这样做,伤天害理!我高顺年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多少年,偷过谁,抢过谁?自从我当上队长以来,无论家中生活如何困难,都不曾捏走队里一个粮食粒子,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的。好了,你们的把戏,也应该收场了吧!你们容不得我,想赶我走,可以直说。一个公社书记,一个大队书记,做出这种羊肚鸡肠令人所不耻的事来,不觉得脸红发烧吗?马光泉,高项政,你们不是君子,是地道的小人。”

马光泉的脸上,掠过一丝良心发现,似有悔悟,冲着高顺年商量地说:“顺年,先不要冲动,可以再慢慢研究一下吗!”

“没有啥好研究的。我在高家庄,有人看着不顺眼,挡着他们的财路,那好,我可以走,离开高家庄远远的,你们应该高兴了吧!”高顺年说完,转身愤怒地走了出去。

后面屋里的马光泉,高项政和高庆山等的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聚在一起的目光,又瞬即闪了开去。在他们各自的脸上,仿佛看不到阴谋得逞和胜利后的喜悦,而是一种隐藏不住的愧疚、沮丧和失败了的极其复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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