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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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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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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榆钱》连载

第八章

在村子南北大街中间,一户人家的屋角旁边,有一棵陈年老槐树。不是刺槐树,是没刺的国槐树。在上面探出来的一根粗实的树干上,挂着一口黑黑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钟。日升月沉的,踩着太阳的脚步,像每户人家鸡窝里报晓司晨的大公鸡一样,天天不亮,就让各小队的队长敲响了。这一敲,就敲了十几个年头。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长了又落,当年的新枝,穿上了老皮,树身子也罩上一层打褶起皱的裙裾。钟声也有当年的稚嫩,变得成熟和老练,更响亮和更好听了。人们的听觉神经,也和用惯了的双手一样,起满老茧,许是那钟声长久重复着一个音调的缘故。人们听起来有些腻烦,反应也不和先前那样灵敏了。

两个小队,共用着这一座铁钟。年数长了,人们也摸上了这座钟的脾气。钟敲头遍的时候,不管是早晨躺在炕上,还是中午倒在席子上睡午觉,兴许不慌不忙地打着呼噜;二遍钟响的时候,还在心里说着不着急,稀稀拉拉地出了门,朝钟树底下的大街上聚来。

这些年,天天面朝黄土侍弄庄稼的人们,一年忙活下来打的粮食,却往往难以糊口。时间长了,也难得有人会问问,这到底是为了啥?种地的人,常常吃着救济粮,和瓜菜地瞎对付着过日子。是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不养人吗,为啥地里的老草,比庄稼长得还旺呢?听老人们讲,土地没入社的时候,碰上风调雨顺,大干上二年,还能吃上口饱饭呢!当然,这个问题,也不是一个两个农民泥腿子想通了后,便能解决的了得!

这天中午,钟声不耐烦地响了几通,人们从篱笆院、矮墙边,或是屋里汗湿的光席片子上,爬起来,朝钟树下面聚了来。光着脊背的小伙子,趿拉着鞋子的爷们;姐妹们这么热的天,怕着凉似的,穿的严丝合缝的。单薄的衣衫,遮不住她们弯弯缕缕的曲线。为人妇为人母的嫂子婶子们,则是不论往谁的身边铺下磨盘一样的大腚一坐,撩起衣襟扇着凉,丰腴的瘪瘦的胸脯子和半截小肚子,忽隐忽现地停留在那些光棍汉们的眼角眉梢。

头顶上的太阳,好像是在下火。褪毛换衣的老母鸡,露着通红的胸脯子,在墙根下刨开的土窝里,进行着土浴和偎凉降温。街面上扫过一阵热风,刮起的尘土,打着旋儿,犹如地上太阳烤出的干烟。有几条懒洋洋的家犬,趴在墙荫下,耷拉着红舌头喘息着。

人们高一声低一声地,说东扯西的。

“大晌午头子的,开的哪门子的会?”

“麦子熟了,要动镰收割,还不是麦收前防火防盗了,偷一斤罚十斤,偷十斤罚百斤了。谁不知道,生产队里十个群众九个偷,一个队长不偷,还瞒产私分,从仓库里往家背。”

“顺手牵羊腰里掖点,那不叫偷。家里有吃喝不完的粮食,谁还犯贱。”

“眼下这紧要关口,怕是谁也捏不走,队里的一粒麦子!”

这时,高项政在前的几个人,来到钟树下面。高项政手里拿着一根报纸卷成的细棍,脚上蹬了双军用黄色带眼的凉鞋,穿着一件肥裆的大裤衩子,上身穿着一件白色圆领背心。肥胖的脖子显得短了一些,发红的手腕子上,戴着一块村里不多见的锃亮的手表。圆脸上嵌着一双黑亮的小眼睛,整个人看上去,一副养尊处优的官相。人民公社时的村支部书记,就是上下的开开会,全年脱产,一点农活也不干的!老百姓对于本村支书,是敬畏的。一个公社书记,远不如本村支书在社员们的心中,份量大。

每逢这样的时候,高项政总是不失时机地利用好这个机会,用所谓的上级精神,来武装他的权力和威信。

高项政在那儿大说,群众们在下边小说。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狗剩儿和擎天柱两个人挨着,站在说笑的青年们外围。他们二人,总是这么擦锅沿似的不入戏。二人年龄相仿,二十大几快三十了,家穷貌丑,都没成上个家。二人也就落了个光棍子正副司令的头衔。狗剩儿小的时候,生过麻疹,好了后脸上留下许多小坑,像块狗都不愿意吃的剩干粮。所以,才叫了狗剩儿。擎天柱则是小时营养不良,发育不好,矮矮的,抠一个铡草用的铡刀的刀枕不怠材料,像是半截树桩子一般。因故,人们才叫了他擎天柱。他们二人,是人们打闹和取笑的戏眼。人人都愿意和他们说笑。在他们面前,人们更容易找到自信,也无需装模作样的。

高小路来到高俊平身后,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软肋。

高俊平冷不丁让高小路戳了下,伸手推了他一把:“小路,你小子干啥呢?”

“平哥,你看。”高小路说,“咱们的司令,又发现了情况!”

高俊平抬头,看到狗剩儿的嘴唇悸动着,顺着他直直的目光看去,高秀英嫂子正在解开怀,让儿子圆圆吃奶,一只手托着雪白鼓胀的奶乳,圆圆的一只手,还掐着母亲的另一个乳头。高俊平很是心痛,像谁用刀子捅了一下。我们这帮小青年们,有谁能够保证自己,不会成为这个光杆司令属下的一员呢!乡下孩子,六七岁还吃母亲奶水,是常有的事。高俊平看到,别的奶孩子的妇女也是如此,敞胸露怀的,一点也没有遮掩一下的意思。高俊平长着一双修长的腿,个子高大了许多,颧骨略显,眼窝稍陷,刚毅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些发黑。小伙子们都喜欢围着他转;而姑娘媳妇们的目光,在看他时,格外明亮。由于高俊平性情随和,喜欢助人为乐,在老少眼里有一个好人缘,在心理上,人们似乎忘记了他家的富农成分,将高俊平看成是自己队伍中的一员。而高俊平也从没有显示出因为他家以前的挨斗,和导致的父母双亡,而仇恨某一个人。可是,如果让谁家女儿嫁给高俊平做媳妇,哪一个人也还不敢说一个行字。

“咱们老百姓,弯腰累个半死,一天还割不了三亩麦子;可是,世界上有的国家,早都实现耕耩耙耢全部机械化。一个人开着收割机,一天能收获上百亩还不止。跟我们多少人干活呀!”高俊平直率地说着,从收音机和报纸上看来的消息。

“你小子,崇洋媚外,小心点吧你!你不是救过村支书的千金,敢说这样的话,早给你扣上一顶里通外国的帽子,让你写不完的检查!”说话的是擎天柱。早些年,每每运动一来的时候,村里像他这样的愣头青,给点甜头,安排打前站,和做打手用的。也是久经考验过来的,虽然没有念过几天书,说话却是常常油嘴滑舌,也会上纲上线的。他和高俊平反向,看着高俊平不顺眼,事事和高俊平作对。让他值得骄傲的资本,就因为他家成分是贫农,觉得比高俊平高出一头。擎天柱长着一张小白脸子,认为应该成为姑娘小伙中心的是他,而不是高俊平!不就是比我多念几天书吗,有啥了不起?长得黑不溜秋的,凭啥小伙子围着你转,姑娘朝着你看?对高俊平,他一向是傲慢和不讲理的。而且,最让擎天柱受不了的,是小榆钱看高俊平时如火的目光。怪人,自然有怪想法。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

“你是啥狗东西,还揭俊平哥的短!”高小路熊巴着擎天柱说。

擎天柱瞪视高小路一眼,显示出一副不屑答理的架势。

“庆柱,”擎天柱的大名,就叫高庆柱。狗剩儿也替高俊平挣理地说,“你就会胡说八道,满嘴放炮!”

“哼,你这个狗都不吃的狗剩儿,还向着高俊平,看我不毛细毛细(整治)你!”别人不拿擎天柱当个人看,也还罢了,连人们瞧不起的狗剩儿,在人们面前,也敢拿自己不当人看。狗剩儿的一句话,更加激怒了擎天柱。擎天柱说着,挑衅地冲上来,在狗剩儿胸前,用力推搡一把。

在人前,狗剩儿一向虚张声势,这下他也不甘示弱,也伸手推拥擎天柱一把。正好让擎天柱抓住双手,两个人就支起了黄瓜架。

没有谁上前劝架,都想看热闹,还怕他们二人打不起来呢!

“甭打了,甭打了。你们本是自家弟兄,这不成了狗咬狗,一嘴毛了。”有人口头上劝着架,实则是在火上浇油地挑弄着。擎天柱和狗剩儿,是没有出五服的自家弟兄。

高俊平也想看热闹。知道他们二人每每都能打个平手。擎天柱有劲,可是,他个子矬小,狗剩儿个子高而虚胖,往下压,也不会败在擎天柱手里。

“别打啦!听书记开会呢,还是看你们掐架。”这时,狗剩儿正用两条腿骑在擎天柱脖子上,是副书记高庆山站起来说,“狗剩儿,你小子可别让擎天柱,咬下你腚沟里的命根子呀!”

高庆山这一说不要紧,正好让处在下风脸憋得通红的擎天柱听见了,他没用嘴去咬,却伸手一把攥住狗剩儿胯下的物件。嘴里还说:“我把你的狗剩扯下来,看你还爬骨蛋子上膘,羊肥(张扬)了你。”

狗剩儿一下让擎天柱抓住要害,往后倒退着,说不出话来。引得人们一阵哄笑。姑娘们看见了,害羞地别过脸去。狗剩儿许是真的让擎天柱攥疼了,赶忙求饶地说:“柱子哥,我服你了,你快撒手吧!”

引得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钟树下的高项政站起来,干咳了两声,人们才静了下来。

高小路忍不住往姑娘堆里看一眼,看到小榆钱头上蒙着一块手帕,眸子里放射出火辣辣的光芒。然而,小榆钱却不是看向自己,而是他身边的高俊平。


天色微明。

村北麦田里,社员们挥舞着镰刀,匆忙地向前割着麦子。别看平时干些不分先后的农活时,懒懒散散的磨洋工。而分开收割麦子的时候,谁也不肯落在后边,让人说自己白拿一个整劳力的工分。

一小队的地块里,队长高顺年和高俊平割在最前边。每到三夏龙口夺粮的大忙季节,队上放牛的,看坡的闲散劳力,都会来坡里抢收麦子。高俊平也把牲口交到队上,由高福禄老汉照料着。小榆钱是第一次参加收割麦子的劳动,尽管弯腰用力地割着,还是让别人落在了后边。

太阳升起来了,殷红苍劲,踏上了一天新的行程,对自己不测的目的地,好像永远充满了坚定的信心。看上去,是那样饱经风霜和虚怀若谷。

小榆钱微微发红的瓜子脸上,贴着一绺汗湿的秀发。挽着裤管,卷着衣袖,两截白皙的手臂上,让麦灰抹和得像两节没有洗净的嫩藕。

“啊……呀!”小榆钱突然喊叫了一声。

割在小榆钱旁边的高秀英,循声看过来,见小榆钱正愣怔地看着,她左手食指上涌出来的鲜血发呆。小榆钱正在为自己那一声喊叫,而后悔不跌呢!高秀英把手上的镰刀,别在后腰上,走过来,伸手翻着自己口袋,看看装着碎布条没有。没有翻着什么,就说:“快呀,谁的身上带着布条了没有,榆钱割破手啦!”

就着几个妇女姐妹,围了过来。

小榆钱内心里窘得不行,只埋怨自己不争气,自责自己的镰刀是割麦子的,咋割到自己手上去了呢?活该,谁让你的心里,胡思乱想来呢!

高小路听见小榆钱割破手了,本能地将手伸进自己口袋里。因为,他出门时,母亲怕他割着手,事先在他口袋里,塞上干净的布条和棉线。手里攥着布条,想过去给小榆钱包手,却又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小榆钱让自己去她家里,拒绝自己婚事的那件事情,愣在那里犹豫着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高小路吃饭后,按照媒人说的,刻意打扮一番,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觉得幸福得透不过气来。脚下生风,很快来到小榆钱家门口,不知怎么的反而犹豫开了。平时来她家时,没觉着不好意思的,可这次毕竟不是平常,是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啊!站在小榆钱家大门口,心慌意乱没有了主意!站在那儿,进退维谷的。自己不知道梦想多少个夜晚的事情,就是和小榆钱单独在一起说说话儿,拉拉手的。没有想到这么快,这么容易就要变成现实,让他没有准备的思想,反而一时不能驾驭了。此时,他反而一下子变得细心起来。又怕自己太鲁莽了,会因为操之过急,将快要到手的幸福,反而失去了。想着小榆钱那丰腴的身段,和迷人的目光。思前想后,像过电影似的,把自己和小榆钱每次的碰面和说话,以及她的表情,想了一遍,直觉告诉他,小榆钱的言行,并没有那种波动的情绪。她看自己的时候,不像自己看她时的那种焦灼和爱慕。她的眼神是平平的,像一碗水,面对自己渴求的眼神,那碗中的水,也不会溢出半滴,更不用说男女之间的那种暗示和媚眼了。高小路忽然意识到,小榆钱明澈的眼睛里,是很难容得下自己这个人的!在她眼睛里,看不到半点希望。越想,越没了勇气和自信,越觉得脚底发软,不由得转身往回走。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一样,生怕别人捉住。心里还骂自己胆小鬼窝囊废,单相思,自作多情和想入非非!为了小榆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受罪挨折磨是活该!骂着,抬起手来,在自己头顶打了一拳。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小路,小路……”

高小路猛然听到是小榆钱在喊自己,不相信地转过身来,看到小榆钱在她家大门口,看着自己。一下钉在地上,不知进退?小榆钱笑着走过来,看着她微微笑着的脸,他一下又有了信心。心想,或许自己太多心和神经质。小榆钱心眼那么多,一个乡下姑娘,总会找婆家,谁不愿意找个将来在城里上班的工人呀!他的脑子里这么想着,仿佛对自己又有了把握,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云彩上一样,轻飘飘的。有些尴尬地找话说:“榆钱,你……你吃饭了?”

小榆钱看到高小路,在自己面前那么发窘的样子,手捂在嘴上,禁不住笑弯了腰。之后,小榆钱没有言语,转身向家里走去。高小路心里涨满幸福的潮水,跟在小榆钱身后,来到家里。仿佛小榆钱身上,有种魔力一般,将他吸引到小榆钱住着的西偏房里。高小路嗅到一股,闺房里特有的香味儿。明净的一张长条桌子上,有一盏擦得明亮的小油灯。靠着墙的单人床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她的床单被褥。窗外的风,把墙边的花布帘子,吹得飘摇着。

小榆钱给高小路搬过一个三根腿的杌子来,就没有了声息,刚才冲着他笑的模样,一下子没有了。高小路坐下来,手也不知道放在哪儿,双脚摆不正要摆的姿势,想站又站不起来。像有万斤重担,压在他的头颅上,喉咙里像堵着一块干布。早想好的话儿,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小榆钱心里在考虑着,怎样才能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而不至于让高小路受到过重的伤害,和让他自然而然地接受这个现实?她早就觉得出来,小路在爱着她,而且,还深深地爱着她!就像自己深深地爱着高俊平,而不能一样。也就深深知道,这种不为人所知的爱,是多么痛苦和残酷!

一时间,小屋里的气氛,在凝固着浓缩着,仿佛在降着温,就要将高小路冰封起来一样了。

“榆钱,你,能嫁给我吗?”高小路这一句突然生硬,又缺乏必要开场白的话,一出口,他就自觉地气馁了。他知道自己输了,彻彻底底输了,涌动着的情感,和私下里抱有的一线希望,一点点地消失了。再这样下去,就连自己这个人,也快要消失了。

“小路……我,我想,咱们每个人,不知道经过多少次偶然,才来到这个让人留恋的世界上,走一遭,谁也不愿意辜负自己和别人。一个小伙子就更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应该喜欢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姑娘,你说是吗小路?”小榆钱说。

小榆钱这番让高小路再也明白不过的话,让他失落到了极点,心里真想大哭上一场。尽管他早已预料到会有一个这样的结果,可还是像晴天霹雳一样,震得他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这,这是你爹和俺娘的意思。”高小路吞吞吐吐地说。

“怕也是你的意思吧!”小榆钱。

“呢呢呢,是我的意思。不、不过,你不同意,我今后也就死气了,也不会再为你折腾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了。”说出这番话以后,高小路反而觉得像卸去千斤重担一样,浑身轻松了不少。

小榆钱听了后,感觉到心里热乎乎的,但也伴随着一丝儿的伤感。有人喜欢自己,爱自己,总是一件好事,要是自己也喜欢和爱他的话,这一定是一桩很美满的姻缘。或者自己不是小榆钱的话,而是别的姑娘,也会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小路家这门亲事。有人在为自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而自己却还在为别人,也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呢!小榆钱心想,人不长大了,盼着长大,可是,长大了有什么好的?小的时候,多好呀?只知道,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再也不想别的什么了。长大了,有长大了的许许多多的好处,可是,伴随着,烦恼的事情,也就来了。因为,你不找烦恼,烦恼和忧愁,还会找你而来呢!

“小路,我不是有意伤害你的。要是你也愿意的话,兰子是很喜欢和爱你的。也许你没有看出来。她能喜欢你,也是你的福气。因为,她也是一个心灵手巧,又很秀气的姑娘。只是,以前你的注意力,没有放在她身上而已。往后,你还是多注意一下她吧!”

这时,嗤地一声,一只在油灯火苗周围飞来飞去的不知名的蛾子,一下扑灭了灯火,屋子里霎时黯淡了下来。

小榆钱忙乱地翻找出火柴,哧地一声擦亮,又把灯点着了。一看屋里,不见了高小路。小榆钱拾起灯下桌子角上,那只让灯火烧死的小白蛾子,怜惜地叹息了一声。心想,将来的自己呢?会不会也会成为这只扑火的小白蛾子,而被爱情之火烧死了呢?俊平,俊平啊,我的俊平,小路虽然不够勇敢,可是,你能有他的一半也好;不敢到我家里来,就是在外边,你也不敢向我,说一个爱字呀!

失魂落魄的高小路,趁着蛾子扑灭灯火的瞬间,冲出了小榆钱的屋子。他的心里直说,真的谢谢这一只,舍命救己的小蛾子呢。不是它扑灭了灯火,借着这一阵黑暗,自己脱身跑了出来,还不知道怎么离开小榆钱的闺房呢?走在大街上,抬头看看乌黑的天幕上,没有星星和月亮。他在想,自己像是那只扑灭灯火的小蛾子,不是像是,自己就是这只小蛾子,灼伤自己的躯体,也搧灭了自己心中,那一堆熊熊燃烧着的爱情的火焰!同时,也让自己清醒了,要不,执迷不悟的自己,会让这爱情的火焰,一并烧毁了。

这件事情以后,对村里家里公事私事都搞一言堂的高项政,气得不行。觉得在女儿面前,丢了面子。高小路的父亲高项业,是个老实人。五八年全民大炼钢铁时,从乡下招上去的农民。工作积极,月月上全班,很少回家一趟。每个月都能挣一二百元不等的工资,还不抽烟不喝酒,全部交到老婆王翠兰手里,再往回要饭钱。在那个荒年淡月里,农民家里年年月月也见不到几十上百元的现金,手头大多是卖几斤鸡蛋换来的三块两块的,还有毛票!一个整劳力,一年干下来,工分本上合计的工分好几千分。可是,大锅饭,大集体,也是大胡弄,一大二公。人熏地,地蒙人,产不出多少粮食来,加上鼠拉狗拖当官的私分等的,真正折成钱,分到社员们手上的,了了无几。又没副业,割资本主义尾巴,啥也不让干。一个工分,值不了几分钱。年底一算账,能干的劳力,能分几十元钱。队里又没钱给你,拨到出勤少拿钱买工分的户里,啥时有钱了才给你。然而,王翠兰的男人,却能月月都能挣到一二百块的钱。所以,她家的日子,很让村里人羡慕。翠兰脾气好不死手,谁家有急事用钱,扑到她门上,张开口,总能叫你合上,借钱给你。所以,嫉妒她家的人很少!哪个村里,都有这么几家在外面当工人挣工资的人家。三年困难时期,顶不住来了家的爷们,日后都后悔了,也没办法了。当时,有句顺口溜说,给公家上天工,不如回家栽沟葱。熬过来的,挣工资,吃白面,当工人做干部带家属;日后退休的,乡下孩子,还接班进城。顶不住的,偷奸耍滑找出各种理由,或没理由,就是因为饿,来家摸了锄杠,仍是三天两头吃不饱,真的是肠子心肝的都悔青了!如今,就因为高项业老实听话,在村里是再窝囊不过的一个人,却能当工人挣大钱。人们就说,老实人不吃亏呀!家家户户青黄不接的时候,王翠兰家里却还能吃到高项业买回来的白面卷子,村里两台半导体收音机,高项政家一台,她家一台。为了能得到村里的好处,高项业回来的时候,王翠兰把高项政请到家里喝酒。高项业不喝酒,喝着茶水,都是王翠兰陪着高项政喝酒。王翠兰自然得了村里很多实惠。来了工作组,或是放电影的,别的农户,家里下不去个脚邋邋遢遢的。王翠兰个人和她家里都干净整洁,就安排王翠兰做饭,在她家里吃饭。吃吃喝喝的,公家的油面的,高项政毫不吝啬地往王翠兰家里提搂。这里面,油水大了去了。村里的轻快农活,也是先由王翠兰干的。王翠兰不到四十的年纪,是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利索人。穿的衣服,从不和别的妇女一样肥裆大襟的,而是收拾得紧身随时的,看上去和小媳妇似的。家里的桌椅,抹擦得能照出人来。有上边干部和电影队在她家吃饭的时候,高项政和村干部坐陪。有一年春上,村里来了县上的放映队。电影队吃完饭放完电影,就走了。高项政却由于喝多了点,醉倒在王翠兰爽净的大炕上。在那天夜里,失去老婆的高项政,即成了王翠兰的入幕之宾。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却翻不动,让什么给挡住了。他想挨着冰凉的墙根,给酒后燥热的身子降降温,却觉得那堵墙热乎乎软腻腻的?他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样,猛地清醒过来。屋里虽然没有亮灯,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月光里,清清楚楚地看到,王翠兰不着丝缕的滑溜的身子,躺在他的身边。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他不止一次地想着和王翠兰睡觉,却没有想到,自己先让一个女人给缚住了。作为一个结过婚的男人,从她那充满挑逗和暗示的眼神里,早看得出来,她也想和自己怎么的。每次陪酒的时候,她常常借着给客人斟酒布菜的工夫,擦过自己身子,用她的胸脯和大腿里子,经意或不经意地,在自己身上抹擦一下,还用她的脚尖,踩过自己的脚尖。晚上,每每躺进油腻冰凉的被子里时,就想到王翠兰的被窝里,去寻求温暖。七情六欲,人之常情。自己一个人,王翠兰丈夫常年不来家,互相需要的事情,谁也不欠谁的。他想,高项业是个老实人,也是和自己一块长大的伙伴,自己不能欺负这个老实人,而打他老婆的主意!再说,自己是党多年培养的基层干部,最忌讳乱搞男女关系。在这上面,把握不住自己,很容易让自己身败名裂!所以,王翠兰勾引高项政之前,无论他怎样玩弄权术,真的没有乱搞过男女关系。这时,王翠兰也醒了过来,见高项政也醒了,往他怀里拱着撒娇。高项政还往后退着,没头没脑地说:“小路在家吗?”

“我让他跟着县里的放映队,去城里他爹那里了,他也想他爹了。看看你,有贼心,没贼胆了。”王翠兰说着,又将丰满的身子,贴了上来。

虽然,欲火在煎熬着高项政,可是,他还是伸手推着王翠兰,讷讷地说:“小路他娘,我可是在党多年的干部,我不想犯错误!”此时的高项政,仿佛看到和自己一块长大的伙伴高项业,正在看着自己。心说,欺负老实人,有罪呀!所以,让他一直放不开。

“你们党的干部,都是和尚,应该吃素?正经得都不玩女人了,还算啥子爷们?”王翠兰说着,把自己的小腿,搭在高项政的大腿上蹭着。

“翠兰,我……”高项政推脱不开,扯谎地说,“小军他娘死了多年,我也没碰过女人,我老不干那事,我的鸡巴怕是不行了呢?”

王翠兰知道他是在瞎说,她的大腿早已感觉到了高项政腚沟里的东西,硬得钢条一样了。忘情地浪笑一阵,伸手在钢条上捋了一把,便低头把那根钢条含在嘴里,吸吮着。折磨得那根钢条血红如柱,早已让高项政欲仙欲死,欲罢不能了。把王翠兰抱在怀里,恨不能把她香软的身子,嵌进自己身体里。那根钢条也找准了地方,严丝合缝地插了进去,和公猪配种一样,压在了弯弓着身体的王翠兰身上,哼哼着,呻吟着……

之后,两个人都干得累了,即平躺下来歇息着。

“刚才,你用嘴含着我那个……不脏吗?”高项政问着。

“你们老爷们,那也是人身上长出来的东西,生的地方不一样,用处不一样,和人的手脚有啥两样,不过二两肉,有啥脏的!”王翠兰。

“那……我项业哥的,你也含过了?”

“自己的爷们,咋着不行?”

“那我项业哥的嘴,也含过你的了?”

“咋了,你也想试试……我早就看出,你也不是一个正经东西!”

高项政一翻身,整个把自己的头,埋进王翠兰的两腿之间了……

翠兰把高项政挑逗得上了瘾,当他又要对她行好事之时,王翠兰却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把他的二女儿小榆钱,许配给她的儿子小路,咱们两家成了亲家才行!高项政几乎没加任何思索,当场答应下来。这也是高项政早就有了的想法,只是自己作为女方的父亲,怕落个倒提媒的嫌疑,也怕王翠兰万一不同意,自己反而下不来台了。小榆钱母亲走得早,榆钱也过早成熟了,烧火做饭,缝补浆洗,家庭里外,锻炼成了一把过日子的好利索手。和高小路一般大,是村里人们夸赞的俊俏姑娘。王翠兰看着小榆钱一天天长大,在心里早为儿子看中了榆钱这个姑娘。真的成了,可是自家和儿子的福份!厚着脸皮提出来了,没想到作为村支书又是榆钱父亲的高项政,竟一口应承了下来。高兴之余,没有想到,小榆钱却自己拒绝了这门亲事。从此,王翠兰再也不让高项政粘她的身子了。

高项政知道女儿拒绝了这门上好的亲事后,把小榆钱叫到近前,正想发火,狠狠地数落女儿一通。可一看到女儿,他的气就上不来了。高项政知道,自从她母亲去世以后,这个家没有垮下来,没有脏乱得不成样子,儿子小军长得胖胖实实的,不像个没娘的孩子一样。小杨不在家,这些不都多亏自己的小女儿吗!换一换她的大姐高小杨,不一定做得这么好?可是,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她将来过上好日子,也完全是为了她好呀!而她一点不知道好歹,能叫自己不生气?

“榆钱,你……你眼里,还有你这个父亲吗?没和我商量一下,就把这门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亲事,给退了?”

“爹,这件事以前,你和我商量过吗?”这还是小榆钱第一次顶撞父亲,“小路他娘一提出来,你就答应了人家!”

“我是没和你商量,没问你愿不愿意。可是,小路这孩子好,家里这样好的条件,多少妮子都想嫁到他家里去的!以后,你还往哪里去找,这样般配的孩子和人家的?”

“我没说小路和他家哪儿不好?只是,我是你的女儿,也是一个人,不是你腰上挂着的物件,想送人就送人,想给谁,就给谁。”

高项政心里有愧,心里发虚,办得也有些局促,可绝没想到女儿会不同意,还挑了理!他忽然发现,女儿不同以往了,真的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了,不是以前那个扎着两个小辫,爱哭鼻子的乖乖女了。这一点,倒像是自己的个性!这时,高项政才觉得这件事办得不妥,应该事先征得女儿的同意,再答应或是拒绝王翠兰。这件事后,他觉得回不过嘴来,对不住王翠兰一家。找到王翠兰家里,和小路说:“这件事,让榆钱挑了理。埋怨我事先没和她商量,没拿她当个大人看,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这事啊,咱不能太着急,她会慢慢想通的。小路,你也不要这么肉,多和榆钱接触一下,多和她说说话。在一个队里干活,多给她伸把手,主动一下,培养一下感情,啊!”

站在麦田里的高小路,想到这儿,手里拿着从口袋里掏出的布条和线绳,就要主动上前给小榆钱,帮她包扎不小心割破的手指时,却看到高俊平,两手搓着那种带刺的能止血的青青菜,镰把别在腰上,走到小榆钱身边,伸手一把抓住小榆钱那只滴血的手,将攥出来的鲜绿的菜汁,滴在小榆钱的伤口上。小榆钱感到心中委屈,心说,不是为了你,自己还不会走了神,而割破手呢!自己抬头看到高俊平割到地头,没有回过头来接应自己,却接了别的人。心下一气一急,赌气地用力向前割着,慌忙之中,才割破手的。这会儿,想着,即赌气地往回抽自己让高俊平紧紧抓着的左手,却抽不动,反而觉得一股温暖的力量,从他的手心,传递过来,涌遍自己的全身。消除自己的疲乏,感到浑身上下舒服松欢。割破的手指,血慢慢止住了,感觉也不那么疼了。

俊平看过发黄的中医药书籍,上面说这种能够止血的青青菜,别名小蓟,刺儿菜、野红花、千针草等。多年生草本,高15~50cm,具匍匐根茎。生长于海拔140米至2650米的地区,一般生于荒地、草地、山坡林中、路旁、灌丛中、田间、林缘及溪旁。也有人工栽培的,作药材用。分布于中国大部分地区。小蓟为传统的止血中药,已证实其具有止血作用,并能得到止血有效成分。小蓟止血主要通过使局部血管收缩,抑制纤溶而发挥效应的。

俊平也是看过书后,才知道这种低贱到田间路边沟渠旁,到处生长着的脚踩足踏的青青菜,学名叫小蓟。老少辈的人们,虽然不知道它叫啥,就随它的形状和颜色,叫它青青菜,却也都知道它有的神奇的止血的功效。在田间干活,割破手或是弄伤了哪儿出了血,都会很快把它找了来,也不顾它身上的刺儿扎手,在手心里一搓,挤出鲜绿的菜汁,滴在流血的伤口上,血很快就会止住,不流了。言传身教的,出坡打猪草的儿童们,不小心割破手的时候,也都是学了大人这么处理的。人们大都不知道,青青菜除了能止血,还有降血压、兴奋心脏等的很多的功效的。

高小路将手心里攥出汗水的布条麻线的,又塞会自己的口袋里了。心想,自己第一时间,也想到了去采一把身边的青青菜,给小榆钱去止血。却怕小榆钱嫌自己那样做太土,何况,在人们面前,自己也做不到俊平那样自然。

小榆钱左手食指的血,一会儿即止住了。只见高俊平,用镰刀在自己穿着的汗衫上,划了一镰刀,哧啦一声,用手撕下一溜白布条儿,并从布条上劈下几丝细线来,用布条和细线,把小榆钱手上的伤口,裹扎好了。

此时此刻,小榆钱见高俊平撕破他本来还新的汗衫,给自己包扎好了伤口,心下一热,感动得眼里的泪水,只打旋儿。

小榆钱常常想,要能和高俊平这样善解人意的人,生活在一起,尽管他比自己大了几岁,就是过一辈子穷日子,那也是无比幸福的!可是,她觉得这幸福,就像镜中花水中月一样,可望不可及的。

驮着麦个子的老牛车,走在高洼不平的生产道上,不堪重负似的,发出来了一声声古老又沉重的叹息。嵌进地里去的总也填不平的车辙,深深浅浅,弯弯曲曲的。

在学校里上学的小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班长带队,打着红旗,拿着绳子和包袱的,来到了田间。在社员们后边割过的麦茬里,拉走麦捆子的麦地里,捡拾着掉在地里的麦穗,和一绺子一绺子的麦子。之后,再整齐地站着队,背着各自拾来的麦子,回到村里,放到生产队的麦场上。生产队里,也不会亏待了小学生们,会买来好几盒子铅笔,让老师给每个参加义务劳动的学生,发两支或是三支铅笔,作为奖励。

这个时候的教育方针,是学工学农,讲究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小学生们,也是非常愿意参加这样的义务劳动。对得到的作业本,或是铅笔的奖励,也是非常喜欢的。学校里每年自己还要搞勤工俭学,夏季刺槐树叶浓绿的时候,老师会带领着学生们,到村里的刺槐树林子里,或是长着刺槐树的地方,把刺槐树叶撸下来,背回来晒干了,买给县里的外贸局。说是把晒干了的刺槐树叶,加工成面子,做成饲料出口,或是喂兔子用,是营养丰富的上好的饲料。支援国家建设的!卖了刺槐树叶,换来了钱后,老师会买来成摞的作业本,发给学生们。参加劳动是否积极,也是加入红小兵时,参考的条件之一。能力有大小,参加这样的劳动时,学生们都是很积极和卖力的。参加这样的劳动,也是有风险的。刺槐树的枝条上长着尖细的棘针,叶子上有一种长着有毒毛刺的害虫,让棘针或是害虫的毒毛扎着和蛰上的,不光出血,还是很疼很疼的。这种毒刺毛,各地的叫法不一样,枣树和别的树上的品种也不一样。可是,皮肤上一旦让这种毒刺毛的细毛蛰上,那种疼痛,是无法言说的,大人也受不了,别说还是孩子的小学生们。这种毒刺毛,看一眼,都会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枣树上的那一种毒刺毛,看着就会让人可怕,刺着人的时候,还会更疼。能疼到人的心尖尖上。擦上清凉油,疼痛会减轻一点。所以,出发前,老师和学生们,家里有的,就会在口袋里装上清凉油备用的。

村里为了让学生们学农,得到锻炼,还给学校里分了一块土地。一亩二亩的。老师领着学生们,种点玉米、大豆、高粱什么的,定期拔草、施肥、浇水和锄地。有一年,小榆钱记得,前边抡锄的学生,还把后边一个学生的额头,用锄把的戴着金属铁箍的顶头,捣破出了许多的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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