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这一天,高小军在家做着作业。看着书本上的字,坐在那儿,猴儿八鸡地瞪瞪眼睛,鼓鼓腮帮的,是几道造句的语文题,难住了他。好像是横亘在他面前的几座不可翻越的大山一样,偷懒地冲着院子里,正在洗着为他拆下来的棉衣的姐姐:“姐,你快来呀!”
小榆钱知道弟弟的功课不赶趟,在家做作业的时候,断不了缠着她给他辅导一下。每次,把题目讲解得都快完事了,才肯罢休。这次,小榆钱正忙着洗着手上的衣物,故意不理他。
正月里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了一院子。一件红色的圆领毛衣,微紧地束着小榆钱丰满的身子,让她浑身洋溢着青春姑娘的妩媚和活力。这件毛衣,是大姐从省城里为她买回来的。猛听到北屋里传出一声狂响,吓了一跳,忙扔下手上的衣服,跑进屋里。
高小军看到姐姐慌乱地来到屋里,站在自己面前,憋不住地为自己的小阴谋诡计得逞,而手舞足蹈的,并将盖在炉坑上的铁板,踏得咚咚的响。
小榆钱发觉自己上了弟弟的当,转身就走:“这一声响,我还以为你不小心,碰到暖水瓶炸响了,还怕你烫着脚。原来是你的蹄子,踩得炉坑上盖着的铁板响,捣蛋包!”
“姐姐,好姐姐,你等等!”高小军站起来,拦住姐姐,“姐姐,你还是帮我说一下,给我起个头也行,造句可真太难了,还不如做道数学题。”又哀求地说,“做不出来,明天到学校里,又要罚站了。”
“好好,你快说说,用啥词造句?”小榆钱耐不住弟弟的纠缠,又担心弟弟真的让老师罚站。
高小军松开二姐的手,兴奋地扬着高调地说:“你听好了咹!第一是用‘仇恨’,第二是用‘反对’,第三是用‘热爱’?”
“哦,那我问你,你最仇恨的是谁呢?”小榆钱。
“是咱大姐!她走了,就不回来,不管我,不管咱们这个家。”高小军侧头想着说。
“那你最反对的又是谁呢?”小榆钱又引导地问着弟弟。
“我最反对的是咱爹老逛公社,对我咱们家这根未来的脊梁,一点也不关心!”小军调皮地说。
小榆钱在小军的脑瓜上,轻轻拍了下,笑着说:“行啊,这脑袋瓜子虽然大了些,可也不是死笨呢!活学活用,咱爹夜来后晌(昨天晚上),才说你是咱家的脊梁,今天就用上了。那你最热爱的,又是谁呢?”
“二姐!”小军看看小榆钱,用手抓抓头皮说,“我最热爱的,就是你了。”
小榆钱为弟弟的天真和率直,而笑弯了腰。之后,又感动地将弟弟的头在胸前搂抱一下:“对,就应该这么说,你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可是,你守着咱爹和大姐,也敢这么说吗?”
“姐,我敢!”小军拍打一下自己的胸脯说。
“好,就是这样,要敢说真话心里话!可是,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在作业本上,是不能写的,你说是吗?”
“那,你说应该咋写呢?”
小榆钱抬头看着屋外的天,小声地和弟弟说:“你看,姐姐给你拆洗了一上午衣服,等会儿,还得再给你做晌午饭。我看,你还是去叫俊平来,让他给你说说。他的文化,可是比你的老师也低不到哪儿去!比你的二姐文化还要高,他上过高中,我才初中毕业。”
小军不相信地反问姐姐:“他文化比俺老师高,那他咋不去当老师,说明他不跟俺老师文化高!”在他眼里,没有谁比他的老师更神圣了。他却不知道,高俊平文化再高,由于他家成分是富农,是当不成老师的。
“你过来。”小榆钱在小军耳朵上,低语地说,“你要能把他叫来,姐姐就给做你爱吃的猪肉炒土豆丝儿。”
“我知道了。姐,你喜欢俊平哥。那可一言为定!”小军说着,伸出小母手指。
“一言为定!”姐弟二人的小母手指,勾在一起,用力拉了拉。看着弟弟欢快地跑出大门,小榆钱的脸上,也骤然升起一朵红红的云霞,伸手摸摸自己发烫的脸。刚刚来到北屋里,想对着镜子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情绪,那颗忐忑的心,七上八下地还没有落下,听到自行车腿子碰响门槛的响声,传进屋来。同时,也听到了两个人的说话声。小榆钱听出来了,是自己在省城上大学的大姐高小杨,还有她的男朋友,一块来了,赶忙兴奋无比地迎出屋来。叫着说,“大姐,你们来了。”
“嗯,小榆。”高小杨在院子里打下自行车,亲热地招呼着二妹。
“小榆。”跟在高小杨身后的一个俊秀的男子,也热情地招呼着小榆钱。榆钱,是她的小名,大名叫高小榆。杨叶是高小杨的小名,她和那名男青年,都是一派时下城里人的装束。高小杨的上身,穿着一件红绿花纹相间的褂子,下身是一条的卡的古铜色的小斜纹裤子,罩在身上,脚上穿着一双方口的黑色浅跟皮鞋。小伙子则是一身深色的国防制服,即是将挂在外面的口袋,做在里面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留着小平头,一派很浓的学生气。
“姐,你还知道来家啊!”小榆钱并冲了小伙子说,“他是我哥吧!”
“叫哥便宜了他。我的同学,马永,就叫他小马吧!”高小杨说着,从车把上提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包儿,和马永一块去了北屋里。
小榆钱进屋的霎那,回头胆怯地看了大门口一眼。她唯恐此时弟弟叫来俊平,可怎么和大姐解释啊?
高小杨进屋里后,倒一杯水,坐在椅子上,自顾呷了一小口:“小军呢?”
“他、他出去玩的了。”小榆钱为了遮掩自己内心慌乱的情绪,忙弯腰提起暖水壶,为马永倒了一杯水,给端了过来。
“让小马自己倒!在哪儿也不能剥削人,应该自食其力。”高小杨。
“小榆,你快吃糖!”马永接了水,放在桌子上,从带来的包中,抓出一把在下边不常见的奶糖。
小榆钱接过糖,放在炕上,只扒开一块,放进了嘴里。
这一会儿,高项政进了大门,在院子里支着自行车,朝着北屋里说:“你们又先早到家了。”
听到动静,三个人从屋里迎了出来。
“爹。”高小杨。
“高叔。”马永。
“唉唉。”高项政连连应着。
小榆钱走上来,从父亲手上接过买回来的酒和青菜啥的,说:“爹,你不是说今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吗?”
“我在公社里开会,你姐姐从县里打来电话,说从省上来了,还有客人。”指着高小杨和马永,“我猜就是你们俩。”说着,几个人去了北屋里。
小榆钱来到东偏厨房里,择着菜,准备做午饭,不时从窗子里看看大门口。在父亲和大姐还没有来家的时候,她还盼着高俊平来,而这一会儿,她则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俊平俊平,你可千万别来呀!
一会儿,高小杨也洗了手,来到厨房里,帮着小榆钱,将父亲买回来的青菜和现成的猪头肉等的,做好后,端到北屋里的方桌上。
就在这时,高小军跑在前头,高俊平在后面追着,冲进了院子。高小军看到院子里除了父亲的车子以外,还有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就知道一定是大姐回来了,异常兴奋地不顾了身后的高俊平,只身向北屋里扑去:“大姐回来了,大姐回来了!”
高俊平听到高小杨回来了,站在院子里,一时进退维谷的。
高项政从屋里迎了出来:“是俊平啊,你有事吗?”
“我,没事没事。”高俊平说完,转身即走。
“俊平,你站住!”屋里的高小杨,听到是高俊平的声音,几步从屋里走出来,先声夺人地叫住高俊平,“今日,我领回来了咱们的老同学马永。你来得正好,我还想让小军去叫你的呢,来和马永一块喝一壶!”
“我还……有事……”高俊平讷讷的,抬脚欲走。
“你没有事的,二姐让我叫你来,说好给我补功课的吗!”高小军又从屋里出来,跑上去,两只手抓住高俊平的一只手,往屋里死拉硬拽着。
站在厨房门口的小榆钱,看到高俊平左右为难的样子,忍俊不禁地笑了,由于着急,光滑的额头上,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马永也从屋里走出来,和高俊平打着招呼:“俊平,你好啊!”
“哦,是小马来了。”
“好,好好。”高项政就势地说,“俊平,来,到屋里坐坐吧!”
高俊平让这一番难却的盛情挽留,和在高小军的拉拽之下,就去了北屋里。
高小杨走在后边,羡慕又不自在地看了眼厨房门口的小妹,心里感到些许地惊奇,多少日子不见,二妹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并成熟了起来。看到她脸上那因激动和兴奋,而泛起的没有褪去的潮红,还有那一对黑汪汪雾蒙蒙的眼睛,小妹不仅具有和自己一样的美丽好看,而且,要比自己更动人了一些。
席间,高小杨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痛苦,故作欢颜地说着城里的逸闻趣事,像一只快乐的蹁跹的蝴蝶一样,一会儿飞到这边,一会儿又掠到那边,给人们斟着酒,布着菜,并不时地端起酒杯,和高俊平及马永对饮着辣酒。高小杨是敢喝辣酒的,而且,和她父亲一样,颇有酒量。高项政今天的兴致也颇高,由于马永是他的顶头上司公社书记马光泉的大公子,和他的女儿一起回来,并共同来到自己家里,这更让他感到高兴和荣耀。所以,就敞开肚子喝了不少的酒。高小杨由于喝了酒,脸上越发红了起来,话也越发多了起来。高俊平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既无权利,又无势力的,只是在生产队里帮着饲养员高福禄老汉,喂牛的一个牛郎,而且,家里的成分又是富农。高俊平所以能在支书的家里,并和支书同坐一席地喝酒,还是空着手来的,这都是因为,高俊平和高小杨在上高中的时候,高俊平曾经从一位不轨的教师手里,将高小杨救了下来,而在一些事情上,高项政对高俊平高看一眼而已。虽然说官民一家,这只是过去土改时的时髦又实用的词儿,而到了六七十年代,一般的群众和支书之间,虽然说是同村的乡亲,但还是有着等级尊卑之分的。几乎一点农活都不干脱了产的村支书的权威,是神圣的和高高在上的,一个群众,在街上碰上支书,能躲的就躲开,不能躲的,则诚惶诚恐,怕自己说错或做错了什么。去支书的家中,或与支书同坐一席,则是很少的了。俊平的父母,在历次运动中,被整得很惨,先后死去。高项政上任支书后,念及庄乡,又是同根同生,又念及俊平跟着奶奶过日子不容易,他奶奶上了年纪,就不再让她夏天扫大街,冬天扫雪了。本来,高俊平是没有资格上高中的,是因为高项政认为他将来可用,点了头后,才得以读了高中。而至于对高项政最直接的报答,即是高俊平解救了高小杨,而使得女儿免遭班主任老师的强暴。也是因为此事,高小杨而钟情于高俊平,遭到俊平拒绝以后,而对他一直无法释怀!
马永伸手挡住又要为他斟酒的高小杨:“我不能再喝了。吃饱饭后,还要去公社,回家里一趟。之后,还得到县上医院报道,这次的实习,对你我来说,可是很重要啊!”
“还不是嫌我们在学校里胡折腾的多,学习的少,就来了一个哪儿来的哪儿去锻炼一下,说是为日后参加工作打基础。这是末后一杯酒,你和俊平,还有俺爹和我,咱们都得喝了。”高小杨说着,看了对面高俊平一眼,并将他们四个人的空杯一一斟满了酒,并一同举起来,各自干了杯中的酒。
小榆钱一直进进出出,给端菜提水的。看到高俊平和家人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那颗不安的心,也就放松下来。不过,从大姐的眼神和口气里显示出,她的心里并没有将高俊平完全地忘掉!尽管大姐的身边,有了一个白马王子一样的马永。